平靜的午後涼風徐徐,吹來民生富裕的優閒,也吹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大包子、小饅頭,紅燒黃魚、青蔥白肉;白米飯、黃麵條,辣子雞丁、蛋炒芙蓉……"
深秋午後,通往京城的郊道驀地添了細碎的歌聲,模模糊糊地嘟膿著一長串食物的名稱,讓聽聞者忍不住噴飯。
隨著聲音愈來愈清楚,一抹瘦弱的身影隨之出現。瞧他有氣無力的拖著腳步,低垂著臉看不清楚長相,身上一襲過大的粗布裳,顯示出這是個窮人家的小孩;瞧他稚嫩的模樣,頂多十來歲,長及腰部的頭髮沒有梳理,像稻草般堆疊在似乎無法負荷的頸子上,模樣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聽他這麼唱著自編的歌,想必是餓了許久。在這樣的太平盛世,居然還有餓肚子的人,讓人訝異之餘也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淚。的確,他是餓了很久沒錯,不過他可不是什麼窮人家的小孩。瞧他愈來愈清楚的臉孔……
沒錯,"他"正是百花國逃婚翹家的小公主──雁苓。
苦著臉蹣珊地走著,雁苓自娛娛人地唱著自創的食物歌,壓根沒心情注意自己該有的儀態及風範。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肚子一餓,還不是不能拿來吃。
離家出走這幾天,雁苓領悟最深的就是這一點。
唉,都是父王不好,莫名其妙幫她訂什麼親!若是父王肯用心幫她挑選也就罷了,偏偏父王想都沒想就把她許給那麼可怕的男人。聽宮裡的丫頭說黑風齊性情古怪、反覆無常至極,隨便一跺腳,全國都會為之動搖,所以冷冷國週遭的小國都是能避則避,非不得已絕不和威名滿天下的他打交道,只有糊塗的父王,居然自動把他心愛的小女兒雙手奉上,還妄想能藉著冷冷國的力量讓百花國富強起來,真是……
唉,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孝,但是她還是忍不住要為父王歎口氣:聰明一世,糊時呀!
眼看著成親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她再也裝不出乖巧認命的模樣,索性收拾包袱,連夜逃出宮;明知道這一跑惹的麻煩非同小可,但是她實在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懼,與其婚禮當天昏倒出糗,不如趕緊逃跑,反正宮裡還有聰明的大哥撐著,憑他的聰明才智一定會想出辦法。她可不想一天到晚生活在恐懼下,生怕哪一天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黑風齊掌心中的小蟲。
這是她離家出走前的想法,哪知出宮後她才霍然明白:
求生難呀!
其實,她已經計畫得夠嚴密;從小生長在深宮後苑足不出戶的她,不但得摸清宮裡衛兵換班鬆懈的時間,而且還只能從書裡的知識去推斷出宮後的路線,能平安逃出百花國活到現在實屬不易。要怪只怪自己心腸太好,一路上見到生活困難的人家便不計後果廣施善緣,金山銀山也禁不得她如此花用,身上的銀兩沒幾天便花光,只得自己餓肚子。
奇怪,怎麼沒個好心人也請她吃頓飯呢?
撫著咕嚕作響的肚子,雁苓皺著巴掌大的小臉,漫無目的地張望著。
沒東西吃也就算了,樹上連個甜果子都沒有。她記得夫子說過,秋天是收成的好時機,今年風調雨順,實在沒道理果樹不結實。難道,是老天爺處罰她丟下爛攤子,存心要她乖乖回宮嫁人?
不、不要!她好不容易才跑出來,沒見識一下書裡提到的遼闊世界,怎麼能輕易放棄呢?而且,在這當頭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父王十成十會迫不及待把她打包好送出門,省得夜長夢多,這麼一來她辛苦一場是為啥忙呀?
不,她絕對要堅持到底!
雁苓下意識的挺挺細瘦的肩膀為自己加油,但是,下一刻鐘便有氣無力的垂下肩膀。
是呀,她知道自己該忍耐的,但是從小沒捱過餓的,實在不能忍受肚子唱空城,她愈想忍耐,一道道好吃的菜餚愈是不受控制的浮上腦海,肚子如同萬蟻齊鑽般難受。
怎麼辦?天色漸漸晚了,她連今晚投宿的銀兩都沒有,難道要露宿野外?
小星星漸漸旨出,在她眼前轉著,她覺得自己的腳像是綁了千斤重的鐵塊似的舉步艱難,頭也愈來愈昏沉,直想趴在地上大睡一覺,看看是不是會忘了三餐沒吃的痛苦。這輩子她再也沒有一刻像現在那麼想念宮裡一碟碟早吃膩了的小點。拖著腳步努力前進,突然一陣急促嘈雜的聲音響起,一下子便逼近她。怎麼回事?
餓得頭昏眼花的雁苓遲鈍的愣了一下,才緩緩轉身,一回頭,便看見一個龐然大物以千軍萬馬之姿朝自己衝了過來,還來不及尖叫,瘦弱的身子便被那陣快速刮過的強風掃倒。
痛……
手腳像要散了般傳來一陣刺痛,雁苓皺起眉頭,努力想要保持清醒。無奈,虛弱的身子一倒在地,便再也站不起來,失去意識前,她只來得及看見一張漂亮非凡的臉。
"好美……"
※ ※ ※
瞪大眼睛看著莫名其妙昏倒在他面前的小鬼,白凌飛俊美得不可思議的臉急速起變化。
黑白分明的鷹眸瞬間冒出火花,半蹲跪著的頎長身子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似乎正忍受著莫大的憤怒。
"該死!"
白凌飛毫無氣質可言的咒罵出聲,若不是這個冒失的小鬼已經昏死過去,他發誓非得給他一頓好打不可。
長相俊美的白凌飛生平最恨人稱讚他的容貌,他可是堂堂八尺男兒,自家祖傳的紡織事業在他手中發揚光大,體魄也因長年練武顯得健碩無比,可是,為什麼每個人看到他時最先看到的都是他的臉?長得好看是他的錯嗎?
一群蠢蛋,居然把娘們的形容詞加在他身上,該死!
另一陣雜沓的馬蹄聲響起,兩匹黑色的駿馬一左一右驚險萬分地避開路中間的兩人,硬生生煞住向前的衝勢,然後兩道身影俐落的從馬上飛下,往白凌飛走去。
"搞什麼?你莫名其妙蹲在路中幹嘛?不是說急著回去嗎?"
走在前頭的商中逸沉不住氣的直聲問道,兩道漆黑如墨的濃眉糾結。待走近一看,瞧見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嬌小身影,再看見白凌飛臉上並不陌生的表情,他馬上機靈的停住前進的腳步,一提氣,縱身跳上最近的枝。
"別看我,沒關係,你慢慢處理,我們不介意稍等一下的。"
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但是從小和白凌飛同穿一條褲子長大,他可是最明白他現在臉上的表情代表什麼,八成又行哪個不長眼的傢伙觸犯他的禁忌。嘖、嘖、嘖!就不知道地上那個動也不動的倒楣鬼是嚇昏,還是被白凌飛的怒氣波及,飽受鐵拳而痛昏了。
其實,那些倒楣鬼說得沒錯,白凌飛的確長得漂亮,要是他不認識他,第一眼見著他一定也會忍不住驚呼出門,不過身為他的好友,他太清楚白凌飛的武功深厚,這些話他可是萬萬不敢說出口。
極有默契地和後來跟上的丁峻互看一眼,商中逸優閒的坐在樹幹上看戲,嘴巴不安分的一張一合。
"丁峻,眼你打賭,明天八成有人捧著大把銀兩前來求你救救他莫名其妙全身瘀青的親人。"
相較於商中逸的饒舌,丁峻就顯得安靜多了。
看他一眼,丁峻面無表情的丟下一句:
"無聊。"
和白凌飛相交的時間雖然不像商中逸那麼久,但是也定夠瞭解他的脾氣,他可不想因為和多嘴的商中逸說話而惹來拳腳伺候,太不值得了。
原本孑然一身、東飄西蕩的他,在一個偶然機會下結識白凌飛,雖然談不上一見如故,但是兩人倒是挺有默契的維持往來,直到商中逸攪和進來,天性熱情的他不由分說的跟他拜了異姓兄弟,有事沒事便拉著他一起活動,二人倒也漸漸熱絡起來。
一開始,個性孤僻、早習慣獨自一人的他,對商中逸的熱情實在難以領教,每每見他出現,便拉拉雜雜的扯出一堆藉口躲他,但是說也奇怪,日子一久,他倒離不開了,索性在城裡開家藥鋪,憑他精湛的醫術也在這兒闖出一番名號來。
"嘴巴閉緊點,待會別說我沒提醒你。"
兄弟嘛,終是不忍心看他下場太過淒慘,丁峻難得開了尊口。
"不會啦!"口沒遮攔就算了,商中逸未免也樂觀過頭。他看看丁峻,笑嘻嘻回答:"有地上那個小鬼,輪不到我。"
笨蛋!
沒好氣的暗罵了聲,丁峻翻翻眼不再理他。
反正他已經開口提醒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沒發覺白凌飛凌厲的瞪了他一眼,商中逸兀自興致勃勃地說著:
"我說,這小鬼八成還未成年,瞧他瘦得跟鬼沒什麼兩樣,真不知道他爹娘是怎麼養他的,現下又惹到我們白大爺啊,真是前途堪慮啊!希望他還有兄弟,否則……"
話沒說完,一顆如豆般大小的石子倏地飛來,若不是他反應快,只手抓住樹幹旋了一圈避開,這下子丁峻就有得忙了。
"早……"
他驚魂未定地蹲在枝頭上,看著鑲嵌在隔壁樹幹上的石子,又看看背對著他的白凌飛,說不出話來。
天哪,如果他閃得慢一點,那顆石子就會嵌入他的腦袋瓜!
"早叫你嘴巴閉緊點。"
丁峻毫不意外地看著他,語氣冰冷的開口,一點都不同情虛驚一場的商中逸。有些人天生就遲鈍,非死到臨頭才會知道自己惹了禍,他一點都不同情他。"大哥,又不是我惹火你。"商中逸呆呆地咕濃著。"是那個不長眼的小鬼觸犯你的禁忌,幹嘛把氣發到我身上,又不是我說你漂亮……"
一聽這話,丁峻二話不說飛身離開,離商中逸遠遠的。
他真不瞭解自己怎麼會交這麼個低智商的朋友。
果然,才站定腳,便聽見白凌飛咬牙切齒的大吼一聲:
"你說什麼?"
完全沒有給他準備的時間,凌厲的掌風隨著語音掃向商中逸。
"喂,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出手了?"商中逸一邊躲一邊大喊,所到之處枝葉橫飛。
糟了,這下子他死定了!
狼狽的躲著白凌飛從四面八方攻來的招式,商中逸急得慌了手腳,模樣甚是好笑。
"嘿,丁峻,救救我呀……"
閒適的坐在一旁,丁峻對商中逸淒厲的求救聲置若罔聞,一逕自顧自的從隨身腰包裡掏出一罐罐飄著淡淡清香的藥水,一邊張望地上的人。
他曉得白凌飛氣歸氣,還是知道分寸,頂多在他臉上留些記號,讓商中逸短時間內沒臉和他的鶯鶯燕燕們見面,不會真傷害他的,更何況商中逸求他幫忙根本就求錯人,他的功夫根本比不上白凌飛,不如趁這個時候整理整理他的寶貝腰包來的實際。
"丁峻,你這個見死不救的傢伙,虧我把你當兄弟看!"見他不為所動,商中逸驚險萬分的躲過一記踢腿,大聲的叫了起來。"快,你再不幫忙,待會就見不到我……"
聽他叫得淒慘,丁峻終於慢條斯理的抬頭,瞥他一眼。
看來,這次白凌飛好像真的生氣了,瞧瞧這激烈的狀況,嘖嘖嘖……
"好了,凌飛。"丁峻終於打開金口。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激戰中的兩人皆停下手。"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我們還得趕路。"
看商中逸躲得這麼辛苦,就賣他一次人情吧!
狠狠瞪商中逸一眼,白凌飛用力整整稍嫌凌亂的衣服,大步定向自己的坐騎。
"還不走!"
差點忘了他還得趕回去參加他那個最愛窮攪和的娘的壽筵。早八百年前他那個一點都看不出四十有三的娘就不斷在他耳邊咕噥著她要過生日,千叮萬囑他一定要記得。瞧她那副興致勃勃的模樣,他今晚八成不好過,美其名慶祝生辰,但是,府裡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今晚的宴會說是相親宴會還差不多;既然自己不好過,身為他好友的商中逸和丁峻當然不能舒服,偏偏半路遇到這鳥事,耽擱了這麼多時間,可以想見回家時娘的臉色會多精采。
"愣在那裡做什麼?想再比畫比畫嗎?"翻身上馬,白凌飛口氣不佳的朝兩人吼道。
倒楣,他這張臉就是拜他那個年輕時號稱"樂城第一美人"的娘所賜,偏偏自己又被她克得死死的,教他怎能不嘔!
"不、不用……"
商中逸聞言慌忙走向自己的坐騎。
好不容易白凌飛網開一面,他可不想自找苦吃。
"丁峻,走了!"
商中逸夠義氣的朝動也不動的丁峻喊道,卻見他歪著頭看向路中央。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商中逸傻傻地跳下他的陷阱。
"等等,凌飛,我們就這樣走了,那他怎麼辦?"
"我管他怎麼辦!"就是有人笨到被人利用都不知道。白凌飛瞭然地看向丁峻,粗聲說道:"我根本碰都沒碰到他,他就昏死過去。"
"可是,就這樣把他丟在這裡,一定會被過路的人不小心傷到的。"商中逸猶
未發覺自己當了替死鬼,自覺有理的嚷嚷。
"干我屁事?"白凌飛粗魯的低咒:"我已經夠倒楣,可沒興趣把麻煩攬上身。更何況……"斜睨隔火觀戰的丁峻一眼,他續說道:"身為救助蒼生的大夫都沒意思出手相救,吾一介莽夫何必多事?"
瞭解丁峻乖張狂妄的行事風格,白凌飛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丁峻這個人稱"第一聖手"的大夫可不是人人請得到的,要他看病全看他心情好壞,不幸的是,他的心情通常不好。他絕沒有人們想像中大夫該有的宅心仁厚,請他看病酬勞可以是一文錢,也可能是萬兩黃金,端看他高興。依他對丁峻的認識,白凌飛幾乎可以肯定丁峻不會出手救一個身份不明的小鬼,因為他倆有一個最大的共通點──
討厭麻煩!
"我救。"
當然,也有可能這個魔鬼大夫突然轉性。
"什麼?!"白凌飛不敢置信的瞪著他。
"我說我救。"
不知為何,丁峻突然說出令自己都感驚訝的話。
巧妙隱藏起自己的訝異,丁峻不疾不徐的靠近昏死巾的雁苓,用腳尖踢踢她軟綿綿的身子。
"不過,得帶他回去。"丁峻看著雁苓骯髒的臉蛋甲板地說道,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但是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有繼綾做了。
"怎麼,突然良心大發?"狐疑地看著他,白凌飛沉聲問道。
那小鬼真是小呀,剛剛沒瞧仔細,現在一看才發現他全身上下的肉加起來大概沒二兩重。
"沒什麼,是你提醒我大夫該盡責點的。"丁峻不慌不忙的回話。
"真要救?"
點點頭,他朝白凌飛走近。
"不過,要麻煩你,我和中逸的騎術都不夠精湛,載人恐怕趕不了路,如果還要參加伯母的壽筵……"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雖然一千、一萬個不願意把這個骯髒的小鬼帶走,但是丁峻都開口說要救人,衝著這一點,白凌飛只得下馬,手臂一用力便輕而易舉將雁苓舉上馬。
"走吧,我倒要看看這個小鬼有什麼厲害之處,竟能讓你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