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彷彿是漆黑的劍身自行泌出,墨竹劍不停不停地淌著血。劍柄上,有殷仲舒的右手,還有風寧-的雙手。
滴答、滴答。
雪亮的劍身蜿蜒沭目鮮紅,涓滴而下的液體很快地就匯成一處小小水窪。白梅劍的劍柄,還牢牢握在杜紹懷手裡。
原來刀劍如此冰冷。
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
而我為什麼、到死才發現——渙散的瞳孔應該不能視物,他卻覺得眼前滿滿的、都是師弟的形影。
「為什麼,你愛的是她,不是我呢……?」
「我沒興趣,聽你緬懷我娘。」
一道血箭自抽起劍身的窟窿中激射而出,曾經蓄滿勁道的軀體於今只如風中殘葉,頹然後倒。
你誤會了,天大的誤會。
「門主!」如果還能笑,他會苦笑;不過,連自己都是剛剛才弄明白的事情,又要旁人如何去懂?
「門主!你撐著,我們……」
「不必了。」睜眼閉眼都是一片黑暗,意識卻仍清明。迴光返照罷?也好,就交代後事。
「讓他們走。四玉門,交給玄武。」
這樣就行了……一切,都可以結束。而我還能再見你麼?
「朱雀,解藥。」
「玄武,你!」朱雀堂主不敢置信地瞪視姜擎鈞,忿聲道:「他們是害死門主的人,你還敢跟我要解藥?」
「門主的遺言,你聽到了。」
「娘,給他吧。」穆後霜黯黯地開了口。她終於發現,絕望的神情,一點都不適合在人的臉上出現。
「給了也沒用!」原就只是為了女兒,朱雀歎口氣,自懷裡摸出一個小瓶。「那種傷。」
「至少還可以盡人事,聽天命。」
你為什麼不好好地讓我抱緊你、為什麼要衝出去?不是中毒了嗎?哪裡還來那麼大氣力從我手裡掙開?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因為我沒有應承你同生共死的諾言,所以你想嚇我、想懲罰我對不對?
我知道錯了,所以求你。求你睜開眼。
否則我只有跟你一起下黃泉。
「紹懷?紹懷,你聽得見麼?」
「寧琛……」
視線慢慢從風寧-慘白的臉上收回,他強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澎湃心漸次平靜。
「說吧,我在聽。」
「太好了,你還清醒。」風寧琛揉了揉眉心,試圖掩蓋自己的焦急憂慮。「大哥中的毒不深,只是朱雀堂主給的藥得用嗅的,大哥呼吸尚淺,還沒能全解。」
「是麼?那那柄劍……」木然地盯著紮實穿透風寧-右胸的墨竹,總覺得、好礙眼。
「還不能拔。」
陸松筠的語聲透著淺淺的疲憊,做完所有能做的緊急處理,剩下的治療一定得拿到工具和藥品才能進行。
「紹懷,抱著大哥,我們走。」
※ ※ ※ ※ ※ ※ ※
總壇外的月光清冷,對照前幾刻的熱鬧喧闐,如今的靜默死寂便更添淒涼。
曾經叱吒又如何?死後也是黃土一杯,無盡寂寞。
暫時棲身的客棧房間裡,撲鼻的血腥味會讓人以為有命案發生。
事實上也差不多子。
儘管已經點穴止血,墨竹劍離體的那瞬間,一蓬紅霧仍噴灑而出,緊接著的是嘔吐似的劇咳,再接著是嚴重的哮喘。
「陸大夫,寧-有沒有救?」
壓著湧血的創口,掌下的溫度似乎與液體一同流失,他不禁想,如果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有沒有救要看這兩個時辰。」陸松筠連眼也不抬,只是淡道:「你少胡思亂想。」
好在一切的混亂,終於都在陸松筠的妙手下漸趨穩定,傷口縫合後,風寧琛便抵著風寧-的後背,同承一脈的內力緩緩注入,順了原本紊雜的氣息。
而咳血的症頭,則在陸松筠斟酌後決定開洞導血的方式下得以紆緩,只是折騰過一天一夜,風寧-仍未醒轉。
「紹懷,你休息一下吧,大哥有我顧著就好。」
「不,我要自己守著他。」
他還記得,當初自己清醒後第一眼就見到風寧-的感覺;如今易地而處,他不希望風寧-醒來見不到自己。
歎口氣,風寧琛轉而遞了個茶杯過去:「那你至少喝點水,你身上也還帶著傷,別這樣折磨自己,要讓大哥知道了,他才不會高興。」
默默地接過杯子啜了幾口,忽然他覺得,他的唇看起來好幹。
彷彿根本忘記風寧琛還站在一旁,他含了水便貼上風寧-的慘白唇瓣,溫暖水液徐徐流入,不知為什麼,卻還有其它液體、滴上他的頰。
「咦、呃、紹懷、那個水……」原本風寧琛還想阻止杜紹懷餵水的舉動,卻在見到那兩行清淚時自動截了話頭。
「唉,算了,應該是無所謂……」
一刻鐘、兩刻鐘。
房門推開,風寧琛見是妻子進來,總算鬆下一口氣。
「精神好點了?」
「好多了。不過紹懷怎麼還醒著?你沒讓他喝?」
「喝了!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體力,怎麼叫他休息就是不肯,藥似乎沒起作用,我也不曉得該拿他怎麼辦。」
「這樣怎麼行。」陸松筠蹙起秀致雙眉,竟是有點上火了。
走向前去,她沒好氣道:「杜紹懷,我現在以一個大夫的身份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再像現在這樣不吃不喝不休息,我要顧著大哥的傷勢,你要是倒下了只會給我多添麻煩,聽懂沒?現在,立刻給我上床睡覺!」
不知是真懾於陸松筠的威嚇氣勢,還是不得不認同她說的有理,總之杜紹懷終於靜靜站起,上了床,輕巧地越過風寧-,在他身畔躺下。
雖然傷口幾乎都集中在左側,他仍執拗地選擇把傷都壓在床板上,如此方能用完好無缺的右臂摟住風寧-;把整張臉埋進再熟悉不過的肩頭,鼻端有淡淡的藥草味和血腥味,相觸的軀體感覺得到穩定溫度……
闔上眼,莫名地一陣暈眩襲來,他頓時陷入深沉無夢的完全黑暗。
※ ※ ※ ※ ※ ※ ※
日昇日落,叩窗而入的清風冷冷,喚醒了熟睡中的人。
「唔……嗯……」
即使沒辦法搖頭晃腦,他卻也嗯嗯唔唔地沉吟良久,最後,下定決心。
「紹懷、紹懷你醒醒。喂!紹懷!」
死了死了,一定又是他那個好弟媳,弄了什麼給紹懷吃啊——否則紹懷一向淺眠,怎麼會叫不起來呢!十分哀怨的瞪著上方的床幔瞧了好一會、唔、這布料好像還不錯。
哎,不對!當務之急是先把紹懷弄醒啊!雖然他很高興紹懷把他抱得那麼緊,可是如果傷口再這樣讓他多壓一會,恐怕他們就真要到陰間才能相會了。
「紹——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與猛烈的胸痛讓他幾乎弓起身子,幸而天可憐見,在他嘴角滲出血絲的那一剎那,杜紹懷也同時驚醒。
「寧-!你醒了?你……」乍見他深邃雙眸的狂喜又在見他溢血的唇角時收起,「你等會兒,我去找陸大夫過來!」
強自抑下滿心翻騰,他迅速地到隔壁房間喚來風寧琛夫婦。
「大哥!」風寧琛一個箭步衝到床邊,握住仍斷續輕咳的風寧-的手,兩三日來總是隱忍的擔憂終於也化做安心的淚水,簌簌而下。
「咳……我、我沒事,別哭了。」
手被握住了沒辦法去摸弟弟的頭,親情是違背不了的天性,他略為疲憊地扯出一抹笑,被扶起半坐的身子倚上風寧琛的肩,讓陸松筠替他診斷。
切過脈、檢視過前胸後背的傷,陸松筠緊繃許久的表情總算稍緩。「大致上是沒事了,不過可能會有點後遺症。」
「怎樣的、咳、怎樣的後遺症?」
「就像現在這樣,容易犯咳,偶爾可能也會胸痛,我會想辦法盡量幫你把症狀減到最低,但傷到的內臟沒那麼容易復原,要想根治恐怕得等上幾年。」
「沒關係……大難不死、咳,嗯,能這樣已經很好了。只是不好意思,拖累了你們。」
「說什麼拖累。真要道歉的話……」唔!驚覺自己其實是佔了某人的位置,風寧琛這才想到,還是趕緊走人為妙。「留著跟紹懷說吧。」
「呃,紹懷。」在以準備藥材為借口而退場的風寧琛夫婦離開之後,風寧-小心翼翼地試著出聲叫喚。
沒反應。
嗚,「……」怎麼這樣明明我才是傷患耶!為什麼紹懷都不理我——沒讓他有機會沉浸在自己羅織的淒怨氛圍裡,杜紹懷坐到風寧-身邊,清澄的眼底泛著一抹薄霧。
「咳、咦?」
軟涼唇瓣堵住了他的張口欲問,輾轉廝磨的唇舌間還嘗得到一絲鹹。
「不要哭……」在他有退離跡象時,他抬起左手插入他的髮際輕按,再一次,唇齒纏綿。
真好,這樣都不會想咳嗽……可是怎麼好像有點喘不過氣?
「不可以吻太久。」
稍稍用力,掙離風寧-明明不舒服了卻還意猶未盡的魔掌,杜紹懷的臉微現潮紅。
「為什麼?」
「大夫交代的。」
「什麼?松筠跟你說這種、咳、這種事情?」
「你不要逞強。」
「我、咳咳咳,我哪有逞什麼強……」
沒有理會風寧-斷斷續續的抗議,他輕輕貼上他的頰。「我還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噤了聲,他不無顫動地聽著他的誓言。
「從今以後,我們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你那時候中的毒不是應該全身麻痺麼?怎麼還有氣力衝出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因為聽到了你說的話。」
「我說了什麼?」
「你說,你愛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