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命難從(下) 第一章
    泉州人愛刺桐樹。

    刺桐樹根系發達、樹幹粗大,能抗風耐潮,春天未發新葉先開花,等花凋謝時枝葉亭亭如蓋,剛好給炎炎夏日中的人們帶來陰涼。

    每到春來花盛期,城裡城外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就喜歡約上同伴,瞅著沒人時攀上樹頭,采幾枝嬌艷欲滴的花朵帶回去,搾出花汁來,替新織出的布料棉線染色或染指甲,既愛那新鮮美麗,也圖了個新春吉利。

    看,泉州城西臨漳門外的石筍橋畔,那紅艷艷的一片,與清澈碧綠的江水交相輝映,煞是可愛。伴著穿行其間的女人們搖曳多姿的身形和悅耳動人的笑聲,更讓這片刺桐林子生機無限。

    可惜,提舉大人羅宏擎對此美景並無興趣。

    此刻,他正沿著龜山腳下的石徑巡視江岸。看著眼前的斷崖和激流滾滾的筍江水,他考慮著在此地增設一處千戶所的必要性。

    筍江是晉江下游,江水從石筍橋下迂迴而過,奔洩入海。江岸崖石聳立,江面曲折蜿蜒,江底暗礁相連,形成較強的漩渦和激流。這一帶地形特殊,江水湍急,也因如此,過去巡海軍船常忽略掉這裡,以為它水急浪湧,道窄路險,是道天然防線。可現在依他看來,只要有備而來,這裡的險境並不能阻擋登岸者。

    「黃茳,這裡得做個記號,把那塊礁盤畫下來。」他指著靠近岸邊那塊凸出於江面的礁石對身後手持海圖的黃茳說。

    「是,大人!」黃茳應著,取出筆墨,將手中的海圖在岩石上層開,陳生過去幫他壓住被風吹起的圖紙。

    「啊——姑娘抓穩哪,我去喊人!」

    一聲尖銳的驚呼讓羅宏擎身子一震,因為那是嘯月的貼身丫鬟五兒的聲音。

    難道她在這裡?

    他立刻抬頭尋覓,雖沒看見他熟悉的身影,但隨之而來的又一陣喊叫聲證實了他的猜測。

    「嘯月姊姊掉下樹了!」

    一聲聲孩子的驚呼令他如離弦之箭般飛奔過去。

    才跑到樹林前,就見五兒迎面奔來。

    一看到他,小丫頭就喘氣急喊:「大人,姑娘掉下……」

    沒等她順過氣來把話說完,對面早沒人影了。

    羅宏擎循著孩子們的叫聲跑進刺桐林裡,當即懸了大半顆心。

    只見一棵高大粗壯的刺桐樹上,秦嘯月正抓著一截手臂粗的樹枝,懸蕩在半空中,樹枝隨著她身體的搖動而危險地彎曲,她長裙的下擺隨風飄揚,彷彿隨時都會將她吹落下來似的。

    跟丫鬟和那些孩子比,她倒顯得挺沉得住氣的。不慌不喊,只是不斷地抬腳舉腿,試圖重新攀上樹枝。

    看她那極不文雅又很危險的動作,羅宏擎真是又氣又急,但為了不嚇著她,他只是趕到樹下伸出雙臂對她喊:「秦姑娘,放手跳下來!」

    聽到他的聲音,樹上的嘯月安心了。她低頭高興地說:「羅大哥,你來了,等我再摘幾枝花……」

    「摘什麼花?放開手,快下來!」她的話讓羅宏擎聽得生氣,大姑娘上樹本已不雅,更別說現在她還這麼危險地懸在那裡,還一心只想著摘花?

    而聽到他命令似的話語,嘯月也不高興了。「『放開手下去』?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讓我放開手不是擺明讓我找死嗎?」

    「不會的,我會接住你。」

    「萬一你接不住呢?那我一定會被摔成肉泥,不幹!」看看地面的距離,嘯月不願冒險。

    不想再跟她囉嗦,羅宏擎略一運氣躍起,將她從樹上拽了下來。

    「你這個霸道的傢伙!」嘯月驚叫,趕緊抱住他的胳膊,而他也本能地抱著她,直到落地兩人也沒放開對方。

    「哦哦,嘯月姊姊羞羞!」看著抱在一起的兩個大人,孩子們哄然大笑,笑嘻嘻地唱道:「男人抱抱,明日上轎;男人親親,明日添丁……」

    被頑皮的孩子們大膽無忌的言辭臊紅了臉的嘯月一掌推開羅宏擎,罵道:「該死的臭小鬼,敢取笑我?看我去告訴你家爹娘,准打得你們屁股開花!」

    可孩子們還在用手比劃著臉羞她。「嘯月姊姊羞羞,相公抱,上花轎……」

    「閉嘴,他不是我的相公!」嘯月撿起地上的落花斷枝就往那些孩子撒去,孩子們笑著叫著往城內跑去,氣得她想追趕。

    羅宏擎一把拉住她。「跟孩子們幹嘛這麼認真?」

    看他臉上帶著笑容,語氣也很溫和,嘯月更加紅了臉。「羅大哥,他們是亂說的,你可不要生氣。」

    看著她嬌羞中更顯美麗動人的面容,羅宏擎胸口熱熱的,很想走近她……

    可是他不能,只能淡淡地問:「我生什麼氣?倒是你,怎麼掛到樹上去了?」

    提起這話,嘯月噘起了嘴。「還不是那些女人,她們要花,我好心幫她們爬樹摘花,弄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可她們倒好,拿到花就跑了,害我一不留神就滑下了樹幹。」

    這時五兒跟隨在黃茳、陳生身邊過來了,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今天中午,嘯月帶她來這裡看刺桐花,遇到城裡的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她們正在為樹高枝長,沒法摘到完整的花朵煩惱著。

    於是嘯月自告奮勇地爬上樹幫大家摘花。

    嘻笑玩鬧中,女人們為了趕在花葉新鮮、汁液豐盛時壓汁,在得到自己渴望的花朵後都相繼匆忙走了,完全忘記了替她們辛苦忙碌的嘯月,而在樹上忙碌的嘯月和只顧著從地上撿花朵的五兒也沒在意。

    直到女人們的喊聲漸弱,嘯月往樹下一看,才發現只剩下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和五兒。於是她坐在樹椏上想歇口氣,誰知竟滑下了樹橙,還好她反應快,立即抓住身邊的另一截樹枝,才沒有當場摔落下來,可也把樹下的五兒和孩子們嚇得不輕。

    驚慌失措中,大家叫喊起來,五兒忙去找人幫忙,遇到了羅宏擎。

    聽了五兒的解釋,想想剛才親眼看到她吊在樹枝上的險狀,羅宏擎嚴肅地對她說:「秦姑娘,你得收斂脾氣,不可總是如此莽撞!」

    他的關心並沒得到感激,嘯月悶悶不樂地要求他。「羅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見面就教訓人?可不可以像以前一樣喊我名字,不要再喊我秦姑娘?」

    「不可以!」

    就這麼一句簡單的回答,讓嘯月頓時瞪圓了眼睛。

    「為什麼不可以?」她追著已經轉身往樹林外走去的羅宏擎質問。

    「因為那樣不合禮數!」

    「什麼不合禮數?是你教訓我不合禮數?還是喊我『秦姑娘』不合禮數?」嘯月裝傻地問。

    明白她是明知故問,羅宏擎還是停住腳步糾正她。「是因為你爬樹的行為不符合女子的行為禮數,我直呼姑娘的名諱不符合道德禮數。」

    聽了他的話,嘯月的嘴又噘起了。「羅大哥,你怎麼又變回原來的那個老古板了?你不是說要為我改變的嗎?」

    聽她拿他以前說過的話堵他的口,羅宏擎哭笑不得。他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於是他轉頭往大橋走去。

    「等等我!」嘯月趕緊追上去拉著他。

    「羅大哥,我好幾天都沒見你了,在戒然居也找不到你,你都不想見我嗎?」

    「找我幹嘛?」羅宏擎心存希望地問。

    「聽說水關又來了好多新式戰船,帶我去看看,好不好?」嘯月嘻笑著說:「有人見過,說那種船會變戲法,浪大時就分開變成兩艘,很好玩!」

    羅宏擎皺起了眉頭,他希望她這麼急切地找他,這麼緊地纏著他不只是因為可以到水門水關看軍船、找好玩的事。

    可她的神態卻讓他知道她就是這樣想的,這讓他十分懊惱。如果今後能與她見面只是因為他能讓她「好玩」的話,那比見不到她還要讓他難過。

    於是他不再回答她,撥開她的手轉身上了橋。

    「羅大哥——」嘯月正欲追趕他,卻被陳生擋住了。

    「既然你不想嫁給大人,就不要再纏著大人!」

    「我……」嘯月被他的粗聲粗氣嗆住,氣惱地說:「可是、可是羅大哥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大哥?」陳生毫不客氣地揶揄道:「姑娘的大哥是秦老闆,不是我們大人。至於朋友?哼,大人從來不和女人交朋友!」

    說完,他轉身追著羅宏擎走了。

    嘯月看著他們的背影,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想喊他,可是聲音卻卡在喉嚨出不來。身後嬌艷的花朵也無法掩飾她的失意和陰鬱。這還是第一次,羅大哥不理她而逕自離去了。

    「秦姑娘不必多想,大人還有事要忙,實在無法陪伴你。」落在最後的黃茳走到她身邊對她說。

    嘯月情緒低沉地問:「黃大哥,羅大哥不要我做他的朋友了嗎?」

    「那也不是。」黃茳搖頭。「可是姑娘見過有哪個男人跟女人做朋友的嗎?」

    說完這話,他也掉頭追趕已經走遠的羅宏擎去了。

    「他是什麼意思?」嘯月困惑地看著五兒。

    「黃大哥的意思就是羅大人是男人,男人是不跟女人做朋友的,所以羅大人就不是姑娘的朋友。」五兒實話實說,可是卻刺傷了嘯月的心。

    她想起數月前,當他退親後也對她說過這句話,那時,他也是將她關在他的門外。「那麼說,羅大哥是真的不想跟我做朋友?!」

    為人單純的五兒點頭道:「我覺得是。這幾天我們在戒然居和市舶司都找不到大人,奴婢覺得大人恐怕不是不在,而是故意躲著姑娘呢!」

    「會嗎?」她的話提醒了嘯月。

    她一想果真如此,最近幾天她每日去戒然居找羅大哥,不是被告知他正忙於公務,就是帶兵訓練去了,有時則什麼都問不到。每次都是興沖沖的去,垂頭喪氣回來。算起來,她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見面了。

    噢,難道是羅大哥嫌我煩,不想理我,故意躲避我?

    想到這個可能,她覺得好生氣,也好想哭!

    可是,如果他真的不想理她,她又有什麼理由去責怪他呢?

    當初他要娶她,對她好的時候,是她不要他,堅決將他推離自己的,如今他真的離開了,她為什麼又覺得渾身不對勁,有一種被人忽視的冷落感呢?

    她不懂,卻清楚地感覺到羅大哥正漸漸地疏遠她,這讓她心裡很痛很痛!

    「為什麼會這樣?」她無神地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苦惱著要怎麼樣才能讓羅大哥像以前那樣對待她,不要離開她?

    而就在她苦惱時,已經走下石筍橋的羅宏擎也正站在橋頭下回望著她。

    「大人此刻不能回去,否則這幾日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黃茳看出他想往回走,立即開口阻止他。

    羅宏擎停住,無聲地歎了口氣。視線依依不捨地從對岸刺桐樹前的身影轉向黃茳。「把地圖給我,你去護送她回家吧,這裡是城外,不安全。」

    黃茳應聲將手中的地圖交給他,然後上橋往回走去。

    看著羅宏擎糾結的眉心,陳生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但還是對他如此癡迷感到難解。

    「大人,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可你從來不看人家一眼,為何偏偏喜歡這個不開竅又黏人的傻姑娘呢?那不是自找苦吃嗎?」

    「為什麼?」羅宏擎再次看向對岸的俏麗身影,陰鬱地說:「但願我知道!」說完邁開大步往城門走去。

    是的,他確實不知道,他弄不懂自己為什麼就是忘不了秦嘯月?

    雖然已退親三個多月了,可因為秦家的不接受和嘯月堅持要跟他「做朋友」,並總纏著他,讓他想忘記她的決心日漸動搖。

    每日看著她在眼前活蹦亂跳,開心玩耍,卻必須時時提醒自己與她保持距離,這對他來說是越來越困難的事。

    她無禮的糾纏,惱人的直率,毫無淑女樣的言行,特別是她對他的感情始終不當回事的麻木態度讓他惱怒萬分,卻絲毫改變不了他對她的喜愛。她沒有傳統標準的女子之德,沒有小鳥依人的甜美溫柔,可是她卻能帶給他快樂,她的活力、勇氣和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無不吸引著他。

    她紅潤的雙唇和倔強的下巴,臉上的每條紋路都富有個性,她身上具有著他無法抵禦的魔力,所以,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冷落她、忘記她。相反的,只要她出現在他身邊,他的眼睛就離不開她。

    她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挑戰,而迫使自己離開她、忘記她,是他對自己做過的最嚴酷的懲罰!

    他無法狠不下心來不理她,他怕傷害她,怕看到她不快樂。可是由著她如此不明不白地「做朋友」的話,他也不能接受,因為他沒法僅僅將她看作是朋友!

    見他面色不佳,陳生不再多說,兩人就這麼沉默地走進臨漳門,來到刺桐港。

    「大人,那是秦大當家!」突然,陳生指著前方說。

    羅宏擎定睛一看,果真見前頭不遠處,秦嘯陽正站在一間木棚前跟人說話。

    幾乎同時,秦嘯陽回頭也看見了他們,立即向這邊走來。

    「大哥,還在忙嗎?」羅宏擎首先上前問候。

    「不忙,只是例行檢查一下工棚。」秦嘯陽說著,看看他身後又問:「你這是出城去啊?怎麼沒見黃茳?」

    羅宏擎淡笑。「大哥好仔細。我讓他送令妹回家了。」

    「嘯月?」嘯陽眉頭一挑。「她又去纏著你啦?」

    「沒有,不是那樣的。」羅宏擎急忙擺擺手,將他們在城外石筍橋畔刺桐林裡遇見嘯月的經過簡略地說了一下。

    「嘯月這丫頭實在是膽子太大。」秦嘯陽微微搖頭說:「幸好遇見了你,不然她恐怕又摔傷了。」

    羅宏擎微笑不語。

    秦嘯陽知道他的心事,提醒道:「你還得再耐心等等,照我們說好的做準沒錯。你嫂子說的對,嘯月根本搞不清自己的感情,她不願嫁人只是因為害怕失去自由。

    如今她以為婚約解除了,沒人可以約束她了,心裡正快樂著,如果你依然處處遷就、寵溺她,那她自然不會去傷腦筋想別的。所以你得狠下心不理她,三兩個月後,她准受不了,那時她自然會明白老弟對她的意義。」

    「噗哧!」站在羅宏擎身後的陳生發出笑聲。

    「陳生笑什麼?」秦嘯陽追問。

    陳生看了主子一眼,毫不掩飾地說:「秦老闆果真瞭解我家大人和秦姑娘。可是要我家大人狠心對待秦姑娘是斷斷不可能的。自打您跟我家大人說好這招『欲擒故縱』之策後,才不過三日,依小的看,令妹沒事,大人倒是快熬不住了。」

    「陳生,你瞎說!」羅宏擎低聲斥責他。

    陳生立即辯解:「小的可是一點都沒有胡說。這三日,要不是小的們攔著,大人真的能守住不見秦姑娘嗎?不說別的,就光是每次一聽到秦姑娘的聲音,大人就坐不安穩了。」

    他的話,讓羅宏擎無言以對,因為那是事實。

    秦嘯陽笑了。「這樣也好,也教羅老弟明白,秦羅這門親是你今生今世都退不了的!」

    羅宏擎和陳生也隨他一起笑了起來,只不過,羅宏擎的笑容略帶苦澀。

    他不知道這個「欲擒故縱」的計策最終能否奏效,但目前,他充滿了期待。

    三天來,他竭力避開與她見面,可是他好想念她,想得心痛。特別是聽到她到戒然居找他、在市舶司門口等他,卻每次都失望離去時,他很不忍。

    陳生說的對,如果不是有他和黃茳攔著,他真會去見她!

    如今,他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對待她。越不見她,就越想念她,越離開她,對她的愛就越強烈。這愛讓他一向冷靜堅定的心變得躁動易感,也變軟了。

    他不得不承認,秦嘯月讓他認識了自己,讓他對自己以往二十幾年的生活感到厭倦。

    她是一個各方面都與他曾經預想過的娘子完全相反的女人,可是她卻帶給了他全新的感受,填補了他生活中的空缺,讓他明白生活除了刻板的禮教外,還有豐富多彩的另一面。

    由於這個認知,他決定不放棄她,他要努力贏得她的愛。也因為如此,他聽從了秦嘯陽夫婦的建議,對嘯月採用了這冷酷的「欲擒故縱」法。

    朋友?想到她給他們的關係下的定義,他絕望得想呻吟。她那聰明的腦子為何對男女情事的反應如此遲鈍呢?

    與他的沮喪相反,奉命護送嘯月回家的黃茳倒是有意外的收穫。

    當秦嘯月看到他走來時,開口就問:「黃大哥,要怎麼樣才能讓羅大哥恢復原來的樣子呢?」

    黃茳初聞此言時一愣,但隨即心喜,看來秦老闆的計策有點見效了,這不開竅的姑娘有希望被點醒囉!

    他立刻故作無辜地說:「姑娘此話黃某不懂。」

    嘯月嘟囔道:「我要羅大哥像以前那樣陪我說話、陪我玩,帶我去看軍船……總之,要像以前那樣對我好!」

    「在下覺得大人現在對姑娘的態度跟以前是一樣的啊。」

    「不,不一樣!」嘯月站起來激烈地反對。「羅大哥以前對我好,可是現在變了。以前,他不會讓我連著幾天空等在戒然居裡不見我!不會見了面話都沒說完,就不聲不響地走掉!」

    「哦,原來姑娘說的是這個啊!」黃茳故作明白狀。「姑娘錯怪大人了。」

    「錯怪?」嘯月好奇地問,腳步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往城裡走去。「你說,我如何錯怪他了?」

    黃茳陪著她往回走。「姑娘難道忘記了,大人是朝廷派到泉州提舉大人,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可不少。很快欽差大臣要來,接著是各國的貢使團要到,那都是大人不敢懈怠的職責,怎能時時陪著姑娘呢?」

    「他以前也很忙,要訓練、要巡海、要理事,可那時他都能陪我,也叫我的名字,為何如今面都不見,連稱呼都生疏了呢?」說著,嘯月的眼睛紅了。

    「姑娘又錯了。」見她委屈,黃茳不忍逗弄她,便直言相告。「以前大人與姑娘是未婚夫妻,大人自然可以直呼姑娘名諱,可以不忌諱他人目光與姑娘來往。如今大人與姑娘婚約已解,與姑娘只是普通小民與官吏、女人與男人的關係,大人本是守禮忠信之人,自然須謹守分寸,不敢越雷池半步。是以姑娘覺得是大人怠慢、疏遠了姑娘,其實不然,是姑娘逼迫大人如此的!」

    「是我逼迫的?」嘯月震驚。

    「當然。」既已如此,黃茳決定把話說透。「姑娘忘了,當初是姑娘逼迫大人退親,又以逃婚相抗,甚至為此還身陷險境?」

    「不……」嘯月覺得他說的不對,可那又是事實,因此她無力辯解。

    黃茳繼續說:「那時,大人為救姑娘,拼了命在海上追擊倭賊,還生生受了那廝一刀……小的跟你說實話,大人將姑娘逃婚遭遇此劫的罪名全扛到了肩上!為了讓姑娘高興,大人成全姑娘,把親退了。如今姑娘又因何責難大人呢?如此這般,姑娘到底要大人怎麼做?」

    「到底要他怎麼做?」嘯月重複著,好耳熟的詢問!

    那是她得知退親一事後,第一次去戒然居好不容易見到羅大哥時,他問過她的話。那時,她還不明白這話的含義,如今,她似乎明白了。

    他退親是因為她的要求,他不見她是因為他已經退了親,他跟她之間沒有了關係,所以他不想理她,不想陪她了!

    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好沉重,只是默默地走著,再也無心問其他事了。

    才進秦氏大宅的門廳,黃茳就看見陳生站在門邊。

    「阿生,你怎麼在這裡?大人呢?」黃茳問他。

    陳生指指院內。「在書房跟秦老爺和秦大當家的談事呢。」

    聽到羅宏擎也在,嘯月忘了心頭的煩惱,本能地往書房跑去。

    推門進去,果真看到他正跟爹爹和哥哥圍坐在桌邊,桌子上是那張她十分熟悉的大海圖。

    見她進來,三顆頭顱不約而同地轉向她,可只有爹爹笑咪咪地看著她。

    「月兒,有事嗎?」秦大剛和藹地問。

    「沒、沒事……」看到羅宏擎像哥哥那樣,只看了她一眼就低頭看海圖去了,嘯月既失望又覺得很沒趣。再想起黃茳說的話,心情更加消沉。

    「我、我回房了。」她黯然說著,退出了書房。

    在她身後,三個男人頗有深意地互相看了一眼。

    秦大剛對羅宏擎說:「賢婿看到了,你也把我的女兒害苦囉,日後得善待她!」

    羅宏擎在秦嘯陽的笑聲中連連點頭。他的退親之說,現在除了迷糊的嘯月,所有人都知道不成立。

    嘯月繞過傳來孩子們嬉戲玩耍聲的花園,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進了屋,坐在妝台前,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反覆地想:自己跟羅大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曾經那麼快樂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呢?難道男人真的不能跟女人做朋友嗎?難道不嫁給他,他就要這樣冷淡她、疏遠她嗎?

    「你說,是你讓羅大哥討厭了嗎?」她間鏡子裡的自己。

    「是的,就是你每天去纏著他,讓他膩煩了。」她回答著自己。

    「那麼,既然他不喜歡我去找他,不喜歡跟我做朋友,那我就不再去找他,也不要跟他做朋友!」她賭氣地說。

    「正是,他都不稀罕你,你何必在乎他?」鏡子裡的她說。

    「是的,我秦嘯月從不求人,既然他不想見我,那我也不想見他!」

    「沒錯,秦嘯月就該有點骨氣,他不見你,你也不見他!看他怎麼樣?」

    「對,他三天不見我,我也三天不見他!」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用力點頭。「我要做個有骨氣的女人,沒有羅大哥,我照樣可以開開心心地玩!」

    她提振精神鼓勵自己,感覺到失落的信心和勇氣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她站起來,昂首挺胸,神氣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絕對不會再去找他!」

    「姑娘真的不再去找大人嗎?」站在門口的五兒插言。

    「是的,我不去!」嘯月依然神氣。「讓他也嘗嘗受冷落的滋味!」

    「那就看不到新來的那種叫『連環船』的新戰船,也看不到水師在水關列陣訓練囉。」五兒涼涼地提醒她。

    聽到她的話,嘯月有點猶豫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剛剛才發出的豪言壯語,又不得不挺直腰桿灑脫地說:「不看了,反正那些船也沒什麼好玩的!」

    聽她說得那麼鏗鏘有力,五兒雖很懷疑,但也願意相信她真的要改弦易轍了。

    果真,第二天,嘯月不再到戒然居去找羅宏擎,甚至也不去向哥哥打聽關於他的事。她哪兒都沒去,就乖乖地待在家裡,陪著小侄兒們玩耍。

    「嘿,我們家嘯月怎麼變了?」晚飯後,看到突然變得很安靜的妹妹,又聽說她一整天都沒出門,秦嘯陽驚奇地問妻子。

    秀雲看看在廂房內陪兒女們玩的嘯月,回道:「沒錯,我也覺得今天嘯月妹妹怪怪的,而且連一次都沒有提過羅大人。」

    「真的?她也沒找我打聽羅老弟呢!那是不是說我們的計謀快成功了?」秦嘯陽期待地間,他很希望他的義弟能早日結束感情的煎熬。

    「那可說不定,別去問她,耐心等著,這事急不得。」

    「對對,欲速則不達。」秦嘯陽連連點頭,贊同妻子的說法。

    就在這夫妻倆竊竊私語時,廂房裡的嘯月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整顆心早飛到大宅外,去了戒然居、市舶司了。

    羅大哥不見我去找他,會不會感到好奇?他會不會也像我急著見他那樣急著打探我的消息?她懷裡抱著乖巧的侄女意兒,心裡琢磨著。

    她今天是故意不出門的,為的就是要避開可能會在路上遇見他的機會,她要徹底地讓他見不到她,這樣才能起到「報復」的作用。

    可是她轉念一想: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自己沒有去找他,也根本就不在乎是否能見得到她!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就整個人洩了氣。

    「該死的羅大哥,悶葫蘆冷性子的臭男人!」她暗自詛咒著,忿忿不平地替自己叫屈,為什麼他可以說翻臉就翻臉,要娶她的時候對她那麼好,不娶她了就可以立刻對她不理不睬,而她反而對他越來越放不開了呢?!

    「小……姑,不生氣……」

    就在她又氣又委屈時,一雙熱乎乎的小手拍在她的面頰上。

    她低頭一看,原來安靜地坐在她腿上的意兒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正用那雙好奇的黑眼睛看著她。

    她展開雙臂將可愛的小侄女抱緊,笑著說:「不生氣,意兒說得對,小姑不生氣,跟那些臭男人生氣是自找沒趣!」

    「臭男人……沒趣!」意兒模仿著她的聲音格格地笑,可笑聲沒完,就被一雙大手給抱走了。

    「什麼『臭男人』?你可不許給我的寶貝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秦嘯陽接過女兒教訓地。

    嘯月毫不示弱地頂撞他。

    「就是,你們這種悶葫蘆冷性子的男人就是臭男人!沒人稀罕!」

    秦嘯陽不理睬她的話,他把女兒抱舉到空中,逗得意兒開心大笑,房間那頭的如兒看到了,立刻爬起來走到爹爹身前,抓著他的衣擺叫喊著也要「抱高高」。

    聽到笑聲,秀雲也進來加入了他們的嬉戲。

    看著哥哥跟他的妻子兒女們在一起,玩著沒大沒小的遊戲卻十分開心的樣子,嘯月心裡很迷惑。以前哥哥從來不曾這樣笑鬧過,可是如今全變了。

    再看哥哥注視嫂子的溫柔目光,看他與孩子們玩耍時的快樂笑容,她再也難將哥哥歸類於「悶葫蘆冷性子的男人」了!

    難道是因為孩子把他的性子改變了嗎?

    看著兄嫂與孩子們其樂融融的樣子,她的心裡充滿了說不清的愁緒。

    那麼羅大哥呢?他的冷是和哥哥一樣的嗎?那麼他的冷性子又得靠什麼來改變呢?難道等他娶妻生子後,也會像哥哥這樣完全改變嗎?

    此刻,她羨慕起了那個將來能得到羅大哥溫柔的目光、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在想到那個不知是誰的女人時,心裡會有一種心愛的東西被人奪走、損壞的疼痛感。

    「那女人會是誰呢?」她想著,慢慢往門口走去。

    此刻,院子裡已經被黑幕籠罩,濃濃的夜色讓她的心更加混沌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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