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園中,一名下人正掃著落葉。
他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揮著竹掃帚,專心得像在掃黃金一般。
他貌不驚人、話也不多,穿的是下人的青衣,做的也是下人的工作;他還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叫李大。
從外表上看來,他完完全全就像個僕人;自從他半個月前被調來此處掃地,他和那只竹掃帚幾乎已融入庭園之中,成了庭園一景。
他低著頭很專心的掃著落葉,只有他自己知道當他重複直單調的掃地動作時,心裡在想什麼。
當然,他不是下人,他的名字也不是真的叫李大。事實上,他早已不記得原來的名宇,不過他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幫他取了一個代號,叫「鬼首」。
一個月前,他追蹤那一男一女來到洞庭,卻於洞庭湖口失去了他們的行蹤;知道他們一定是在這七十二水寨中,於是他混進了水家大宅當下人,想查探出目標的下落。
這當中他查出有兩座島有問題,一是君山,一是桃花島。君山住戶多,易隱於人,他於是在夜裡潛入,不料被一名高手打傷墜入湖中;他本以為小命休矣,卻被人救起……
想起救他的那名藍衣女子,他握著竹掃帚的手不由得一緊。
不該再想她了。看她的教養衣著,便知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像她那樣的女子,是他一輩子也不能奢望的夢想。
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天,夠了。
他一再這樣告訴自己,但她的倩影卻每每浮現腦海中。這十幾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那是從來未曾發生過的情形,她嚴重影響了他的思緒。
他雙手習慣性的揮掃著竹掃帚,兩眼視而不見地下翻飛的落葉,只在心底想著,也許等這件事結束,他可以回那間療傷的小屋看看,也許這次他可以試著脫離這染血的生活……
他將落葉掃成一堆,然後點火燒掉它。
過了一會兒,等落葉已成殘燼,他以土石掩埋熄掉火星,收拾好一切後,便回到簡單的下人房。
他身上的傷已好了大半,原想趁今晚去那座桃花島看看,但一回房卻正好聽到其它人談論著今早住進鏡花水月齋的客人。
來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縱使他與那兩人無冤無仇。
心頭一沉,他垂首木然地望著即將染滿鮮血的雙手,無端地想起藍衣女子那張絕美的容顏……
「她和我住一起。」
當水藍要帶著蘭兒到另一間客房時,赫連傲突然說出這句話。水藍臉上未有驚訝之色,只一臉淡漠的退了出去,倒是蘭兒嚇了一跳。
「等等……」蘭兒想叫住她,可是水藍已走了,她小臉漲紅,有些為難的對他道:「我們……不可以住同房的。」
「當然可以。」他霸道的攬住她的腰不放,臉上是不容置疑的決心。
開玩笑,他才不要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他寧願自己把她顧得好好的。
「你別這樣……」蘭兒蛾眉輕蹙,紅著臉試著把他的大手從腰上板開。「這是不合禮教的!」
「我們單獨待在島上也是不合禮教的。」他攪緊她,抵著她的額頭沉聲提醒。
她一聽,淚水立刻蓄滿了眼眶,突然覺得萬分委屈。
「我不想惹你哭的……」他懊喪的蹙眉,輕柔的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的淚。「水家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不會因此看輕你的。再且,我們已經要成親了。」
「我們沒有要成親。」蘭兒咬了咬下唇,輕聲反駁。
「有。」他神色自若的帶著她走到窗邊。
「沒有。你該娶一位更合適的姑娘。」她鬱鬱的說,完全沒注意到他已經坐了下來,還把她抱到腿上坐好。
合適?又是這兩個字!他瞇了下眼,不悅的問:「怎樣個合適法?你到底認為我該娶怎樣的姑娘?」
蘭兒悶悶的低垂眼簾,緩緩道:「你值得一個更勇敢溫柔、更堅強大方、更精明幹練的姑娘,一個年紀比你小一點的姑娘,就像……」
「就像什麼?」赫連傲問這句話時聲音平穩,但若是蘭兒抬首看他一定會嚇掉半條命,因為他的臉色已經可和十年老鍋的鍋底媲美了。
「就像……水家姑娘。」她十指緊緊抓著膝上的衣裙,忍著心痛,囁嚅地說。
「水家姑娘?你指的是哪一個?那位沒大沒小、不知死活、被人寵壞的丫頭?還是那位滿臉冰霜、一身寒氣,像掛著一副死人面具的冰山?」他沒好氣的嘲諷著,怎麼想都覺得還是蘭兒比較好。
她詫異的抬首看他,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久久才道:「你別這樣說人家。」
「我說錯了嗎?」他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一邊抓起她的小手,要她放開被捏皺的衣裙。
「無霜姑娘很有膽量,人又可愛……」她任他把玩著纖纖玉指,試著幫水家姊妹講些好話,「水藍姑娘行事得體,樣貌更是沉魚落雁……」
「膽量?現在是要娶妻又不是要徵兵上戰場,我娶個膽量好的妻子做什麼?至於可愛,我半點也看不出來那丫頭有哪點可愛了。」他半點不留情面的批評,說著說著,雙唇越來越靠近她的耳畔,吐著熱氣道:「另一位美則美矣,可惜沒有溫度。我可不想抱著冰塊上床。」他收緊臂膀,在她臉頰上印了一吻。
「啊!」蘭兒嚇了一跳,撫著臉,臉紅心跳的望著他。
「我喜歡你身上的溫度,還有這淡淡的清香。」他在她璧玉般日暫柔滑的頸項上嗅合著,聲音瘠症,「我喜歡你全心全意信賴我的樣子,我喜歡看你動不動就羞紅的雙頰,我喜歡你的心神無時無刻都放在我身上,我喜歡你總是看著我、跟在我身邊。」
他這番露骨至極的話可把蘭兒整張臉都熏紅了,連脖子、耳朵都紅了起來。
「我……我……」她小嘴張了張,卻說不出其它的宇。
赫連傲捧著她的臉,強迫她正視他的雙眼,正色的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樣子,不需要更精明幹練。不需要更落落大方,不需要更加厲害-也不需要你武功高強,更不需要你把我推給別人,或是幫我物色妻子。我喜歡你原來的樣子,我要的就是你,就只有你而已。」
「可是……」她滿心感動,不敢相信幸福如此簡單就降臨,哽咽的還想再說。
「沒有可是。若有,便是我的身份配不上。你認為我的身份配不上嗎?公主殿下。」他嘴上謙恭,臉上可不是那麼回事,篤定的很。
她小手輕只住他的唇,「你知道我早不是了。是我配不上。」
「沒有什麼配不配得上的。」他抓住她的柔萋吻著,雙眼直視著她,「就算今天你仍是大唐公主,我就算用搶的,也要把你搶來。再說你父皇早把你許給赫連家了,娘不可能讓爹納小妾,所以你注定了就是我的。」
蘭兒羞得想把手抽回來,窘迫的道:「我已經不是公主了,那不作數的,你不能混為一談。」
「那好,你現在是秦若蘭,欠了我,一、二、三……」他還真舉起手算給她看。
蘭兒慌亂的抓回他的手,「別算了!」
赫連傲任她兩隻雪白小手包著他一隻黝黑的手掌,不忘湊到她耳邊調侃道:「我竟然數不完這八年來我救你的次數。你欠我的命嫁十次都還不完,我看你、永世不能翻身了。」
「你好……無賴!」她紅著臉嬌噴道。
「只有我娘子才看得到我要賴,換做別人我才懶呢。愛哭鬼。」他點了下她的鼻尖,暗示她不知好歹。
「我已經不哭了。」她吸吸鼻子,以為臉上還有淚,想抬手擦去。
赫連傲忙握住她的手,「別擦!我是見不得你掉淚,因為那會讓我很難過。但我更不想你傷心的時候躲著我偷偷掉淚,我寧願你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懂嗎?」
蘭兒詫異的望著他,「我以為你……嫌我煩。」
「是很煩——」
蘭兒一聽,立刻黯然神傷的垂下頭,卻聽他繼續說——
「你每次都哭得我心煩意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你知道……」他尷尬的看向窗外,「我娘很少掉淚,我不太知道怎樣去安慰別人,所以才會……呃,才會……」
「才會叫我「不准哭』。」她意會的幫他接話。
他僵了一下,雙眼仍盯著窗外的水榭亭台,「我很……抱歉。」
蘭兒伸手輕觸他的臉龐,將他的臉轉回來,「別說抱歉,不用說……抱歉……」
赫連傲一轉過臉就發現她又哭了。他的心緊揪著,一邊溫柔的拭去她的淚水,一邊說:「你真的好像水做的。也許你該改姓水才對。」
蘭兒含淚輕輕搖了搖頭,凝望著他,「不,我要姓赫連。」
他呆了一下,跟著才猛然抱緊她,埋首在她頸窩,哽咽的說:「對,你要姓赫運。我是個呆子!」
蘭兒越過他的肩頭,看到湖上有兩隻粉蝶在空中翩翩飛舞,臉上浮現一抹微笑。「不,你不是……」
想當然耳,這次沒聽到他反駁的聲音。
他的無聲,引發她另一朵微笑。
這個驕傲的男人呀,想來她必須一輩子在他每次不小心說出真話時,平撫他的自尊,為他留點顏面。
她會很樂意這樣做的,十分樂意……
小軒窗,下弦月,無風。
這不是個動手的好日子,也不是個動手的好地方,但他別無選擇。
刀,是好刀。
刀緣在月光下泛著一抹寒光。
他需要一把好刀,一把見血封喉的好刀。他斂眉凝神,專注的輕撫手上的刀;這把刀夠好!
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就是趁那一男一女酣睡之際動手。
拿起桌上的面具,他緩緩戴上它,繫緊繩線,讓它緊緊附著他的顏面。
月光移進室內,他抬首,握刀。
戴上了這張面具,他便已無路可退。
一張猙獰的鬼面赫然顯現!才一眨眼,室內已無人跡,他潛入黑暗之中,往客房而去。
屋內無燈火,屋外卻被月光照得滿地微銀。
他無聲無息的挑開門閂,閃身而進。床上人未動分毫,顯然未普驚覺有人闖入。月光、鬼首、寒焰刀!
刀出,砍的是頸項,刀落處卻非床上佳人,而是右方來刀。
兩刀相交,迸出銀亮火光和刺耳的聲響。
他早該猜到這人不會坐以待斃,但他沒時間了,所以靠的是那百分之十的運氣;顯然地,他今晚運氣不好,進屋便察覺到從右方撞來的猛烈殺氣。
殺手請求的是一擊必殺,一擊不中其勢已弱,該退!但他退不得,因為對方和他勢均力敵,他若於此時一退,死的必定是他。
兩人再出一刀,激出更大聲響,幾乎是同時的又推出一掌打向對方胸膛。
只聽乒乓一聲,兩人雙雙撞破窗格,跌出屋外。
赫連傲站定,望著自己手上已缺了兩個口子的刀,雙眼瞇了下,由衷的讚了句:「好刀!」
說完!他將手上的刀向下一插,整把刀直沒入地,只餘刀柄在外。
鬼首握著寒焰刀,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只要他一背對對方轉身竄逃,必然會露出空門,給對方斬殺他的機會。所以他等著,等著對方出招,因為只有在對方出招,招勢已盡之時,方是撤退的好時機。只要他能閃過一招,便能爭取到一-那的時間,而那一-那便足以讓他活命。
「鬼面具……你是鬼首?」赫連傲看見對方臉上猙獰的面具,記起一位近幾年在中原竄起,名聲極為顯赫的殺手。
他無言,只是沉默的注視著赫連傲的右手,擱在腰側按住鞭柄的右手。
赫連傲意態優閒的一扯嘴角,雙眼卻冒著森冷的寒光,皮笑肉不笑的道:「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說出買命的人,我就饒你一命。」
話聲方落,鬼首已迅疾出手,一刀當頭砍下!赫連傲側身閃過,揮手出鞭,如黑色電光船划破夜空,直捲方落地的黑色身影。
他翻身閃避,隨即揉身欺上,又是一刀橫劈過去。
兩人一來一往,刀光鞭影滿天交錯,雙方勢均力敵,幾度險象環生。久戰不利,鬼首幾次想脫身,都礙於對方鞭長被迫了回來,只好繼續和他纏鬥。
打鬥聲招來離客房最近的水藍,她一人庭院便看出赫連傲足以應付,再者兩人氣勁相當厲害,以她的能力並無法阻止,所以並未插手,也無法越過去,只能和從房內出來的蘭兒一樣,站在一旁觀戰。
幾招下來,赫連傲臉上被刀割破一條血痕,鬼首背上也吃了一鞭。
久久擒他不下,赫連傲不想浪費時間,故意露了一個空門,鬼首息於脫身,只求能傷人脫逃,末及多想便一刀砍了過去。
一旁的蘭兒本已是心驚膽戰,看到此景更是驚慌,以為石頭就要中力,她想也沒想,早已握在手中的黑色小弓立刻搭起、拉弦!就在同時,赫連傲的鞭尾掃過鬼首的面具,啪咱一聲,那面具從中斷裂成兩半掉落地上,皎潔的月光清楚的映在他真實的面容上——
是他?!
水藍一見臉色刷白,她看見蘭兒箭已在弦上,幾乎是反射性的,她飛身衝了上去。
黑色小箭離弓,射出——
「不」水藍失聲大叫,在最後一瞬,替他擋住了那要命的追魂小箭。
利箭穿透了她的肩骨,穿身而出,唯地一聲釘在樹上,箭尾沾著鮮血,還微微顫動著。
水藍痛昏了過去,如斷線戲偶般墜落。
她一出聲,他就認出來了;他還沒來得及想她怎會出現在這裡,她已然飛身擋箭。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就像是慢動作似的,直到他回身接住了她,並以身體護住她全身,硬挨了赫連傲收回不及的一鞭。
這一鞭傷及他五臟六腑,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卻仍緊緊環抱住她不肯放手。
這是怎麼回事?!
蘭兒如墜五里霧中,不懂水藍為何要衝出來為這殺手擋箭,她只知道自己誤傷了人,忙內疚的趕上前,雙手顫抖著想要幫水藍止血。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赫連傲猛地拉住她;開什麼玩笑,這跪在地上的可是想殺她的殺手,怎麼可以讓她自授羅網?!
豈料那人想都沒想到蘭兒,只是緊抱著水藍,很快的替她點了止血的大道。
他嘴角淌著血,戒慎的看著他們,「這件事和這位姑娘完全不相干,別傷她。」
赫連傲忍不住揚眉,看來這事好玩了,這傢伙難道不知道他懷中的人是水家五小姐,竟然這般護著她?
「什——」蘭兒驚詫狐疑的想開口,卻被赫連傲帶到懷中,一手摀住她的嘴,不讓她說話。
「不傷她可以,我甚至還能救她。不過……有個條件。」他狡詐的說,一邊希望那冰山美人可別現在清醒過來。
鬼首望著懷中臉色死白、肩上染血的人兒,雙手一緊,繃緊了下顎問:「什麼條件?」
「誰派你來的?」
他全身震了一下,目光炯炯的直視著赫連傲。
說了,就是背叛主子,不說,她大概撐不過今晚。
冷汗從額角流下,而他並未考慮太久。他為主子做的夠多了,甚至弄髒了他的靈魂,欠再多都早還清了。而懷中的這名女子,卻是連救了他兩次——
「柯世忠。」他說出了主子的名字,突然有種莫名的解脫感。
這是哪個王八蛋?赫連傲皺起眉,發現他連聽都沒聽過,「我和他有什麼仇?」
「不是你,是蘭公主。」他爆出驚人內幕,很快的將前因後果簡潔的說了一遍。
蘭兒聽完一陣茫然;這時石頭已鬆開摀住她小嘴的手,她訥悶的道:「可是我當天晚上就被小樓帶出了宮,根本不知道張貴妃死了啊!」
「你不知道?」赫連傲詫異的望著她,突然覺得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
「你沒說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我從小沒出過後宮,宮裡男人皆是太監,我當時以為那人也是太監……」蘭兒紅著臉道。
太監?赫連傲想到若是小樓沒當晚就強帶蘭兒出來,只怕她早已被那位「太監」給宰了,他的臉色不由得變得很難看。
「知不知道都一樣。對主子來說,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會放:過。你那晚撞見了他,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只要你還活著,他就非殺你不可。」鬼首拭去嘴角的鮮血,盯著赫連傲,「現在,你可以救她了嗎?」
「可以,當然可以。」赫連傲露出一抹微笑,回頭對早圍在幾尺外的下人們揮手,示意他們過來,輕鬆寫意的道:「帶這個男人和你們家五小姐,到君山找五小姐的師父去。」
五小姐?!
鬼首愕然的暖著他,然後回視懷中女子,突然覺得雙手莫名的沉重起來……
八年了,從她上次離開長安,已過了八年。
時光飛逝,長安景物依舊,卻早已人事全非。
她與石頭進城時已是黃昏,斜日餘暉灑在遠處那巍峨的宮殿飛簷上,照得整座宮殿是金碧輝煌、絢爛萬分,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直至日頭落得更低,那雄偉的建築才由金黃轉為暗紫深紅。
多麼龐大的建築,而那卻是她住了十六年的牢籠。
蘭兒站在悅來客棧長安分店的二樓窗邊,望著那在夕陽餘暉中逐漸變得沉暗的建築,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冷嗎?」發覺她在打顫,他來到她身邊。
「不,我只是……」她有些惶恐地望著前方的皇宮,不知該如何表達她的感覺。
雖然他不確定她是怎麼了,至少他知道她臉上的表情不是近鄉情法。
他搭住了她的肩頭,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已,「不過是棟建築而已。」
「我在裡面住了十六年。」她低聲道,眼中有著淡淡的哀愁與苦澀。「以前,我還以為世界就只有那麼大。」
「現在你知道不是了。」他以指腹輕撫她的臉,輕聲陳述。
「對,所以我害怕,害怕這一切不過是場夢而已。」她雙臂抱胸,滿心惶惑地望著他,「也許……下一刻,當我一睜開眼,你就會不見了,然後我會發現我變回了原來那位害怕和番卻不敢反抗的蘭公主,依舊待在那高牆環繞的後宮,等著被送到另一座金色牢籠,鬱鬱而終……」
他一陣訝然,望著她滿臉惶惑不安,不由得心疼起她。他將她帶入懷中,:低聲咕噥道:「傻瓜:我可不想只當一個你夢中虛幻的人物。」
蘭兒依偎在他懷中,閉上眼感受他胸膛傳來的穩定心跳,以減低她心頭隱隱的不安。
「可不可以算了,別去理那人?」她纖細的手臂緊緊環抱他的腰,不安的低喃。
「不去找他,他也會找來的。」他順著她柔滑的秀髮,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際,低聲保證,「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會說出這種話,當然是經過仔細的瞭解後所下的定論。對當今滿朝文武來說,柯世忠或許算得上是個人物,但此人雖然功績彪炳,卻幾乎是踩著別人的背往上爬升。
自從在洞庭由鬼首口中得知當年那一段原由,他立刻送了一封飛鴿傳書給人在杭州的二師兄冷如風,沒多久就收到二師兄傳來的訊息,將現為將軍的柯世忠的身家背景載明得一清二楚。
二師兄雖離開長安已有七、八年之久,但對時局仍是關心,在當朝文武百官中仍有人脈。說實話,要擺乎柯世忠這種角色很簡單,因為此人多年來就索行不良,身上背了好幾條人命,只是被他用各種方法給壓了下來;他們只要將那些一案子隨便翻幾件出來,便能讓這傢伙吃不完兜著走。
比較麻煩的是,這位柯大將軍武功修為頗深,若是僅靠城裡那幾位捕頭來遠,怕會被他跑掉,是以在和二師兄以書信商量過後,他決定親自上京幫一下那幾位捕頭的忙,免得讓這些人打草驚蛇,若讓那傢伙溜了,只怕會後患無窮。
至於為何帶著蘭兒同行,他一方面是不放心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另一方面則是打算在此事完結之後,讓她能夠解開另一個心結。
當夜,烏雲掩月。
赫連傲安頓好蘭兒,便同長安幾位名捕拿著令牌一塊兒去將軍府抓人。
當他們一群人精神抖擻、氣勢十足的闖入將軍府時,本以為會有好一陣打殺方能令柯世忠束手就擒,豈料卻驚見柯世忠已被人欣殺於床上。
「死了?」陳捕頭訝然的看著床上那具無頭屍身。
白癡也知道那被砍去腦袋、身穿錦衣玉服的「人」已經死了,問題是好好一個大將軍怎麼會就這樣無緣無故被人砍死在戒備森嚴的將軍府中,而且還是在他們拿著拘捕合來的前一刻?這未免也太巧了點。
眾人面面相襯,無人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真是柯世忠?」赫連傲蹙眉發問。他沒見過此人,無法斷定這具無頭屍是否真是柯世忠;但就他看來,此事大有蹊蹺。
眾家補快沒一個真正近看過這位柯將軍,雖然體型是很像,但沒人敢擔保這屍體主人便是他們要抓的人。
一旁的王捕頭上前說道:「曾聽聞柯將軍左腳腳底有」二顆黑痣,咱們檢查看看就知道了。」
「是呀,我怎沒想到?!」陳捕頭一拍腦袋,很快的脫下屍體的左鞋,只見那昂貴錦鞋下的腳底板髒得很,其至還沾著些許泥巴。他很快的拍了乾淨,別說是痣了,連個黑點都沒看到!
赫運傲一見到那只沾著泥巴的腳丫子,就知道這人絕非柯世忠;忽然間,他心頭一陣狂跳。
糟了!蘭兒!
赫連傲臉色丕變,轉身就往外衝,直飄往悅來客棧。
他太小看這傢伙了;柯世忠既然能持續八年的尋找蘭兒,在好不容易有了線索的如今,豈會只派鬼首一人下手追查暗殺?一定還有另一人,一個始終潛在暗處的殺手!
那殺手定是曾被他們擺脫一段時間,可能是今日黃昏他與蘭兒進城時,才又被盯上,所以柯世忠才會驚覺他與眾捕快打的主意,也因此他行事才如此匆促,隨便抓了個身形相似的下人,交換了衣飾,並砍下他的頭,想要偷天換日、李代桃僵!他衝回悅來客棧,一人門只見杯盤狼藉、桌椅歪斜,顯見有人在此打鬥過。
就當此時,屋後傳來另一陣金鐵交鳴聲,他忙趕了過去。
一人眼便是劉叔手持鐵煙桿護著蘭兒與一紫袍中年男子對打,兩名小二則滿身是傷的正與另一黑衣人苦苦纏門著,眼看就要敗下連來。
赫連傲還未落地,長鞭已出,半空騰飛而去。他來得出其不意,一鞭打飛了那黑衣人,另一鞭則瞬即點了此人穴道。
小二哥見來人是他,紛紛鬆了口氣,勾肩搭背、氣喘吁吁的坐倒在地。
幸好少爺來了,不然這回可得向閻王爺報到啦!
紫袍男子見手下被制,不由得心浮氣躁,招式凌亂起來。
劉叔卻是越打越順手,只見他手拿著煙桿兒左一桿、右一制,硬是將這位已經想落跑的傢伙留在方圓三尺之內。
終於,對方腳下一個不穩,被劉叔敲到了穴道,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他滿心憤懣的瞪著眼前意態優閒抽著煙桿兒的老頭,「你是誰?」他怎會不知長安城裡有這等武功高手?若不是此人,他早將蘭公主殺了!
劉叔一手負背,一手拿著煙桿兒,吸了兩口煙,瞇著眼道:「老子是你祖宗!」
赫連傲冷聲問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紫袍人:「你是柯世忠?」
柯大將軍知道大勢已去,卻仍緊閉著嘴不肯說,同時想以內力衝開穴道找機會閃人。豈知他體內的氣勁一觸及封住的穴道,竟引發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痛得他冷汗直流!
劉叔嘿笑道:「小子,我勸你別白費心機了;老子我點的穴道,天下只有三人能解,一個是齊白鳳那老頭,另一個是少林方丈,還有一個是鬼醫白磊。
你要是老老實實的,就不會怎麼樣,要是想試著衝穴,保管你會死得很難看。」
柯世忠聞言喘著氣,突然想起一位歸陽多年的高手,他瞪望著眼前的老頭,「你是……千手劉江?」
「嘿,不錯嘛,你這王八還挺有見識的。」劉叔兩眼倏地一瞪,目光炯炯的喝道:「老子我有三百種手法可以讓你生不如死,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柯世忠臉色一白,知道這老頭可是說真的。此時幾位捕快們也跟著趕到!
他才真的知道大勢已無可挽回;若要被抓入天牢,他寧可自盡於此!
他一張嘴想咬舌自盡,卻被赫連傲連啞穴都點了。
「沒那麼簡單,你得死在法場上!」赫連傲冷冷的看著他,然後對幾位捕頭們說:「接下來的就交給你們了。」
「謝謝赫連公子大力相助!」眾家捕頭們道了謝,便將柯世忠押解回去了。
在一旁幫著小二哥包紮傷口的蘭兒見那人終於伏法,才鬆了口氣。
「你沒事吧?」赫連傲走過來問。
「沒事。」她搖搖頭,「多虧了乾爹和兩位小二哥。」
「謝謝。」赫連傲由衷的向三人道謝。
兩名小二忙不迭地搖著手,「少爺別這麼說,這是咱們應該做的。」他們長這麼大可是第一次被這麼美的姑娘包紮傷口,若是每次都有這麼溫柔的美人療傷,他倆還想多傷幾次咧。
劉叔則瞪了他一眼,「嘖,你這小子說的是什麼話,蘭丫頭可是咱的乾女兒,我不護她誰護?對了對了,差點忘了這次來長安的事。你這小王八蛋把我家蘭丫頭從玉泉鎮綁走,一個月來下落不明,這件事你怎麼給我個交代?」他橫眉豎眼的質問。
「乾爹,您別這樣……」蘭兒尷尬地扯著劉叔的衣袖。
赫連傲倒是毫不客氣,一把將蘭兒拉到懷中,「當然是娶她入門,生個胖小子給您當孫子!您老認為如何?」
「哈哈哈哈,這還差不多!」劉叔哈哈大笑,拍著赫連傲的肩頭,「來來來,達此喜事,當可浮一大白。咱爺倆很久沒聚聚了,今晚可得好好喝上兩杯!」
蘭兒羞紅了臉,想離開卻被赫連傲緊緊攬著不放,只得將小臉埋在他胸前。
烏雲被風吹去,夜空中只見一輪明月。
夜風徐徐,吹得樹梢沙沙作響,倪來客棧的中庭,只聽劉叔吆喝著小二——「來人啊,拿酒來——」
最初與最後的一杯酒當他帶她避過侍衛來到父皇的皇陵時,蘭兒不禁詫異的看向身旁的他。
「你……」
「記得洞庭師父留給我的那封信嗎?」
「嗯。」蘭兒點點頭。
「師父交代我一定要帶你過來。」他拂開她頰上的髮絲!「師父曾於去年入京,在你父皇將去的前幾天與他見過面,你父皇知道……」
知道?知道什麼?知道她還活著?
蘭兒無法置信的仰望他,小手捂著雙唇,微微搖首。「不可能……」
「他一直都知道。」
「為什麼……」她不解的看向皇陵,眼中蓄滿了淚。
「他說他對不起你娘,不想也對不起你。本來是想讓你嫁回你娘的家鄉對你最好!未料到你竟與小樓私逃出宮,於是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順了你的意。大概也是因為知道你和咱們幾位師兄弟在一起,所以很放心吧。」
「娘的家鄉?」她詫然的昂首。
「對。你娘是當年回族的第一美人,本就是大漠子民,熱愛寬廣的天地。
但她被族人送入宮中為妃,一直快樂不起來,最後才抑鬱而終。」
「我不知道,我以為是……」她以為娘是因為情傷,原來不是……原來娘是因為太思念家鄉了。
「無論他這一生有多少功過,都該讓它過去;他終究是你的父皇,於情於理,都該來祭拜一下。」他拿山山一壺酒、一隻杯,倒滿給她。
蘭兒接過,傷心的朝皇陵拜了三拜,向父皇敬了這最初與最後的一杯酒。
她將水酒灑向半空,讓」切恩怨情仇都隨風……
藍天、白雲、清風徐徐,她不知何時流下了兩行清淚。赫連傲將她擁在懷中,仰望這一代君王的墳陵,輕聲對她道:「走吧,我們回家。」
蘭兒環若他的腰,收回看向皇陵的視線,哽咽的道:「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