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十四歲的石頭皺眉大叫。
「臭小子!蘭兒比你大,你要叫她姊姊,知不知道?」杜念秋敲他腦袋一記,嬌聲斥喝著,「不要老是沒大沒小的!」
石頭臉一沉,炯炯雙眼瞪著一旁怯懦的蘭兒,冷哼道:「她才不是我姊姊!」
「人家蘭兒本來就比你大上兩歲,叫一聲姊姊你又不吃虧,你這小子怎麼這麼愛計較!」杜念秋眉一揚,伸手便要教訓兒子。
「這個膽小的愛哭鬼大我兩歲又怎樣?比我大的人路上比比皆是,難不成每個都是你生的,我每個都要叫姊姊?」他一時口快,話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你這個小王八蛋給我站住!」杜念秋聞言瞪大了眼,隨即氣沖沖的便要揍他。石頭怎會呆呆站著讓她扁,當然是跑給她追,氣得杜念秋沒氣質的破口大罵,追著兒子滿屋子亂飛,「我叫你站住你還跑?你當你老娘是什麼?我又不是母豬!」
石頭邊跑邊回頭丟下一句,「母豬可是你說的。」
她聞言發出一聲尖叫,「啊!你這個可惡的不孝子!給我站住」
夕陽從雅致的窗格中透進,蘭兒縮在椅子上,鬆了口氣。不過她不敢動一下,怕這對母子發現她的存在後,又會想起剛才的話題。
老實說……她不怎麼介意石頭到底要不要喊她姊姊,因為她看起來本來就沒有姊姊的架勢與模樣。而且,她也不想他把她當姊姊看待……
蘭兒偷偷瞄一眼已經從屋中被追打到屋外的石頭,隨即拉回視線。她十分確定她不想當他的姊姊,一點也不想。
她夢到了八年前的黑鷹山。
夢裡有大娘、有石頭,還有在心中暗自竊喜不用當他姊姊的自己。
蘭兒雙眼仍合著,輕輕歎了口氣,想再繼續睡下去,不想醒來面對即將沒有他存在的日子。
不過這樣是不行的。她想起了她的決心;離了金籠的鳥兒是不會再回去的,受了傷的金絲雀雖然無法再度高飛,但她至少可以在低矮的林間徘徊生存吧?
她已決心要變得更加堅強,學習靠自己生存下去!冬月姊會教她的,她知道。雖然慢了八年……但她也比八年前的蘭公主要好上許多了,至少大娘教會了她輕功,並傳給她十方小箭,只是她從來不敢拿來射會流血的東西而已。
即使如此,也比什麼都不會要好上那麼一點點吧。再說她的身子也因習武而變得較為健康,等身上的傷好了,就可以重新展開她的人生了。
蘭兒深深吸口氣,緩緩睜開雙眼,卻被眼前陌生的景物嚇了一跳。
這裡是哪裡?
當一個人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並不在昨晚睡下的地方時,要怎麼辦?
蘭兒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她坐起身環顧四周,只見到簡單的竹製傢俱,雅致卻有些灰塵。
怎麼回事?這裡雖然也是竹屋,但百分之百不是她昨晚住的竹軒,這一點她絕對可以確定。
這屋子絕對不在玉泉鎮中,因為就算是春天,這兒的天氣也太暖和了點;還有就是她發現自己身上只蓋著一件大披風,並非厚重的被褥,但她卻不覺得冷。
這披風她識得。
蘭兒伸出纖纖玉指輕撫著披風上的大鷹刺繡,知道這是他的,因為這展翅大鷹是她三年前一針一線為他繡上的。
她困惑的抓著披風緩緩下了床,推開門走了出去。
一陣清風拂面,帶來片片粉紅的飛花,花兒隨風緩緩落下,落在她的眉心、發上、肩上。
蘭兒詫然,為眼前的花雨。
她有些呆愣的以指沾下眉心的一抹冰涼粉紅。
桃花?
真的是桃花,她抬首向前望去,千樹萬樹的桃花在眼前盛開。
好美呀!但好好的花兒怎會只因微風便落得如此繽紛?
她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因為感受到那股強烈的氣勁。
好強的一股氣,震得花兒都離枝飄落。
是誰呢?她好奇的往那氣勁處行去,才在桃花杯裡轉了兩轉,突然間一條黑鞭平空竄了出來。
蘭兒駭了一跳,那恐怖的記憶閃進腦海,別說閃躲了,她根本腿一軟就坐倒在地。
千鈞一髮之際,那黑鞭猛地一收,有如有生命的黑蛇,閃電般倒縮了回去。
「怎麼不躲?你這個笨蛋,我差點傷了你!」赫連傲怒氣沖沖的走過來。
他本來在練武,逼人闖入反射性的就出手,幸好他及時看清了來人是她,在最後一瞬抽回了鞭子,要不然她哪還有命在?
是他,她早該知道是他了。
這披風本就是他的,想當然他也在這兒。顯然她是在熟睡中被他從竹軒移到這兒。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抓著他的披風。
蘭兒蒼白著臉,眼神帶著一絲絲的驚慌和些微的警戒。她沉默不語,只是雙手緊抓著披風抵在胸前,身子微微顫抖著。
赫連傲上前伸手想拉起她,蘭兒卻立刻驚慌狼狽的站了起來,還向後退了幾步。
他雙眼暗了一暗,抿緊了嘴,伸在半空中的手握拳,收回身側。
「你就這麼怕我?」他直視她,僵硬的問。
「我……我……」蘭兒睫毛輕顫,水汪汪的雙瞳望著他想說不是,卻說不出口。
「為什麼?」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蘭兒卻慌的立刻又退一步。
赫連傲一僵,為此感到幾許挫敗和傷痛。他聲音嘎啞的問:「為什麼你突然之間怕起我來?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怕我?」
天啊,他認為是他的錯……
蘭兒聞言心一痛;看他僵著臉問出這個問題,她只覺得好難過。她不是有意讓他如此認為的。
「對……對不起,對不起。不是……不是你的錯。」她眼淚盈眶,垂首哽咽著,滿心慚愧的頁搖著頭,淚珠因而滴滴灑落。
「那是為什麼?」他痛苦的問。
蘭兒只是以手背抵著唇、搖著頭,低聲啜泣著,什麼也不肯再說。
「你不說可以,我們就一直待在這小島,直到你不再怕我。」他下巴緊繃,狠下心宣佈,然後轉身就走。
小島?蘭兒整個人一呆,抬起頭向四周望去,這時才發現桃花林遠處的林木反射著水光。
她緩步走過去,只見一出了桃花林便是一大片的湖水。
碧波蕩漾、水光流轉,湖上還飄著薄薄白霧,對岸有著蒼翠的林木,更遠則是群山圍繞。
她震驚的扶著桃花樹,無力的緩緩滑坐在草地上。
天,這裡到底是哪裡?
他……為什麼帶她到這兒來?為什麼?
這座開滿了桃花的湖中小島周圍沒有一艘小舟,一艘也沒有。事實上,就算有,她也不敢坐上去。溺水的陰影影響太深了,她只敢在半個人高的木桶中泡澡,那是她能夠忍受的最大限度。
想叫她坐船?除非天塌下來!
十天了,她來到這小島已經十天了,神經常常是處於緊繃狀態,因為他。
她不懂,為什麼他要大費周章的帶她到這兒來?
一座無人的小島、一間佈滿灰塵的小屋,而且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離開。那片湖水太寬廣了,如果是他的話,大概輕而易舉便能飛越湖間;但若是她使用那別腳輕功,可能還沒過一半就會栽到湖裡去。她試都不敢去試,而這點顯然他也很清楚。
難道他想將她關在這裡?為什麼?
她想起他那天說的話——除非她不再怕他。
她狐疑著,為什麼他那麼在乎她怕不怕他?他不是……總是嫌她煩嗎?
難道她想錯了?會嗎?不太可能吧!可是……
蘭兒望著天邊緩緩落下的夕陽,滿臉的疑惑,想不透他在想什麼。
七彩的晚霞中,有幾隻野雁井然有序的排成人字形飛過天邊。晚風徐徐吹來,揚起了她的髮絲……蘭兒收回視線,低首折疊著衣物。
但是桌上的東西卻一直吸引著她的目光,她望著那東西怔仲起來,不覺想起前些天發生的事……
剛到這兒的第一天下午,她便習慣性的整理起滿是灰塵的屋子,他則不見人影,直到入夜才回來,帶著一包用油紙包起的食物。
他對縮在床內的她冷著臉說:「過來吃飯。從今天開始,你都必須和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同時吃飯,否則大家都別吃。」
桌上的油只包已然攤開,裡頭有隻雞,還有幾個饅頭,熱騰騰的食物還冒著白煙,香味四溢。
雖然她餓得要死,但她仍是曲起腳將臉埋在膝頭,不願意過去。
赫連傲見她不動,便也一直坐在桌邊,雙手抱胸,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肚子好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蘭兒一直沒聽到任何咀嚼食物的聲音,也沒聽到他出去,她忍不住從膝頭偷瞄桌上一眼,只見食物已不再冒煙,想必是涼透了。
桌上食物維持著原樣,沒人動過。
蘭兒立刻不安起來,難道他真的要等她過去才吃?她抱著雙膝的小手不由得微微收緊。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知道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打算和她這樣耗下去!
體認到這個事實,她心中百味雜陳,久久之後,她才緩緩鬆開早已有些僵硬的膝頭,動作緩慢的爬下床去。
赫連傲見到她終於下了床時,心頭真的鬆了口氣。其實他沒打算讓她餓肚子,畢竟蘭兒的傷還未完全痊癒。他原本打算再過一個時辰她若還和他這般僵持,他就要放棄,改採其它方法了。幸好她先有了反應。
因為維持相同的姿勢太久,蘭兒雙腿有些僵硬,下床時差點站不住;赫連傲忍住不去扶她,怕又把她嚇回床上去。
等她好不容易到了桌邊坐下,卻坐在離他最遠的位置。他只好不斷告訴自己沒關係、別太心急,至少她現在願意和他同桌吃飯了。
以內力加熱了食物,他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兩人沉默的吃著。
窗格外、黑夜中,升起一輪明月。
從那天起,她餐餐都和他同桌吃飯。
第二天醒來時,蘭兒突然想到,她待在玉泉鎮時才初二,而昨晚那圓胖的月兒,怎樣也不像新月。難怪她今晨照鏡時發現臉上的青紫消退很多,也難怪她會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她真的睡了很久,那圓月明白的告訴她,她至少昏睡十多天了。那麼……這兒是南方嗎?
他大老遠帶她來這兒是什麼意思?
蘭兒思緒一轉,突然想到了冬月姊。
他強綁了她來,是否和冬月姊說過?若無,豈半讓冬月姊為她擔心?
她擰著眉,憂慮的看著窗外,想著要不要去問他。
因為屋子裡只有一張床,昨晚她擔心了一整晚,後來才發現他是睡在屋外的。幸好這兒的天氣較暖,她才未感到良心不安。
他現在蹲在湖邊,不知在弄什麼。
她該過去問他嗎?
應該吧,至少該問清楚,讓冬月姊知道她還好好的。
下定了決心,蘭兒鼓起勇氣推門而出,向湖邊行去。
還有三尺遠,她便停了下來!不敢再向前。
當赫連傲聽到蘭兒向自己走來時,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一絲期望在心中滋長,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而漸漸茁壯。
她不怕他了嗎?
這是她這些天來第一次走向他,而不是逃開。
他的胸口充滿了竊喜,直到她在三尺外便停了下來;他雖然有些失望她沒更靠近,但還是很高興。
從她過來一直到停下腳步,他一直維持著原來的蹲姿,並未轉身,怕嚇著了她。只是他原本在弄釣線的雙手無意義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東摸摸西弄弄,完全不知道在幹什麼。
「呃……」蘭兒躊躇不安的站在他身後,發出輕微的聲音。
「有事?」赫連傲頭也不回的問,雙眼視而不見的望著將魚線纏在一起的大手。
「我想……我想問你,冬月姊知道是你把我帶走的嗎?我……我怕她會擔心。」
輕柔怯懦的聲音傳來,短短兩、三句便將他從天上打落至地獄。
該死的,這女人竟然認為他會讓大師兄和冬月姊瞎操心!
魚鉤一個不小心戳進食指,他咒罵了一句髒話才粗魯的回道:「我留了字條!」
他顯然被這個問題惹火了。蘭兒被他那句髒話罵得白了臉,畏縮的退了一步,下意識的道歉,「對……對不起。」
她這句道歉簡直就是火上加油,赫連傲猛地站起身來,轉頭橫眉豎眼的低咆:「不要一直說對不起!」
蘭兒嚇得又退了一步,不受教的又說:「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准再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聽到沒有?別再說對不起!」他繃緊下顎、咬牙握拳,指上的傷因用力而滲出血水,從拳頭邊滴落。
被他這麼一凶,蘭兒更是閉緊了眼,直髮著抖,下意識的又要道歉,「對——」
「閉嘴!」他火大的暴喝一聲,打斷她的道歉。
蘭兒立即噤了聲,害怕的低著頭,淚珠不斷從緊閉的眼角滑落。
他才罵完,立刻就後悔了;看她抖成那樣,害怕的猛掉淚,他卻什麼也不能做,想擁她入懷,又怕她會激動反抗。
被她的淚惹得越來越煩躁,他口是心非的說了句:「要哭就進屋去,別杵在這裡惹人厭!」
蘭兒發出一聲啜泣,轉身就跑進屋裡。
看著她傷心奔離的背影,赫連傲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天啊,他說了什麼?他是白癡嗎?好不容易她的情況有些好轉,他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該死的!
那一天她雙眼都紅紅腫腫的,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改善兩人的關係,因此吃飯時更是安靜無聲到最高點。他也只能慶幸,幸好她沒有拒絕進食。
兩人就這樣沉默無語的過了幾天,蘭兒對他是能避就避,不能避也看都不看他一眼。
今早,蘭兒一起床-便看到桌上擺著那只雕著凰鳥的玉玲瓏,他則整天不見人影。她不敢相信的望著那小巧的玉玲瓏,伸手輕觸那冰涼的凰鳥,終於確定這就是她在敦煌看到的那一對玉玲瓏中,較小的那隻。
為什麼它會在這裡?
是他買的嗎?是要給她的?
她心中帶著茫然,還有一絲絲的喜悅;想問個明白,他卻直到黃昏仍未回來。
手裡折好了從外頭竹竿上收下來的乾淨衣物,她再度望著那隻玉玲瓏發呆,回憶著一些事情。她的手戀戀不捨地輕撫著這塊美麗的東西,當她拿起繫在上頭的櫻紅繩結時,窗外吹來一陣清風,玉始瓏發出柔和清亮的聲響,她不覺露出一抹微笑。
彩霞漸漸隨著夕陽收攏至山頭後方。
天,暗了下來……
黑夜中,赫連傲坐在湖邊-在皎潔的月光下,掏出那只雕著鳳鳥的玉玲瓏,愣愣的望著它出神。
這東西本來就是要買給她的。那天在敦煌,他雖然在和張管事談生意,一隻耳朵卻一直注意著她在外面的動靜,當然蘭兒說的話,他全聽了明白。知道她喜歡這對玉玲瓏,當時他就有股莫名的衝動想將這東西買下來。雖然那天沒買成,第二天他還是抽空去了趟張管事那兒,親自將它們買了回來。
可買雖買了,他卻突然覺得尷尬!不知道該怎樣拿給她,後來接二連三又發生了許多事,這東西更給不出去了。
直到前幾天他出口傷了她,兩人之間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挽回改善,想了好幾天,昨晚突然想到一直收在懷中的這對玉玲瓏。但是他又怕如果直接拿給她,蘭兒若不肯收,他豈不是很難堪?
想了一晚上,他才決定將另一隻玉玲瓏於清晨時放在桌上,然後便離開島上,到外頭晃蕩。表面上他是說他只是剛好要去採買些日用品,實際上他是不敢回去面對她,怕回去了,卻見到玉玲瓏還擺在桌上。
現在已經入夜了,他雖然回到了島上,卻坐在湖岸不敢進去,只是傻傻的望著手中的另一隻玲瓏。
夜風一吹,玲瓏發出和緩低沉的音調,他的心驀然為之震動。許久,他方-輕輕歎了口氣,起身回去面對她。
小屋中透出昏黃但溫暖的燈光,屋中有她的身影……他屏住呼吸,有些恣下心的推開門。
桌上備好了簡單的三菜一湯,蘭兒坐在桌旁,像是等他許久了。雖然在他進門時,她有些緊張,但她很快便鎮定下來,怯怯地、不安地望著他,很小聲地說:「吃飯了。」
如此簡單的三個字,卻讓他覺得一股熱氣由胸腹直襲眼眶。
他緩緩走到桌邊坐下,蘭兒幫他添了飯,拿過來遞給他時,他看到那較小的玉玲瓏已被她佩戴在身上。
那一餐,雖然兩人依舊沉默無語,卻是他近來吃的最有味道、最好吃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