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官道。
綠葉林蔭,金黃日光穿林透葉,米般小蟲飛舞林間,像塵埃。
她一襲水綠衣裳,手挽包袱,從山徑小路往官道上走。
大道上突傳馬蹄聲響,未幾,一行四人急行而來,遠遠地,四人便見那姑娘娘在官道旁走著走著忽然昏了過去。原本四人是可以直接繞行過去,但那中間錦衣玉服顯是主子的人卻突然喊停。
他勒馬喊停,抬顎要人過去瞧瞧。「去看看。」
一名大漢下馬來到綠衣姑娘身邊,將她翻過身來,那年輕的主子在見到她清秀面容時愣了一下,突然翻下馬走過來,揚聲問:「她怎麼了?」
那大漢探她手脈,一會兒才道:「少爺,這姑娘只是身子過虛,暈了過去。」
為什麼她看起來這麼面熟?
錦衣少爺蹙眉盯著這綠衣姑娘,半晌後忽然蹲下伸手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重新跨上馬,策馬揚蹄。
其它三人愣了一下,但隨即恢復過來,跟著少爺往神劍山莊而去。
※ ※ ※
「醒了?」
一雙細長上勾的丹鳳眼,看似冷淡,其中卻有著掩不住的熱切;說話的人臉很白,手很白,脖子也很白,白得像是沒有血色。
她看著他,沒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他再問。
她仍是無言,只微微偏過頭,看著四周擺設。
「餓了嗎?」他指著桌上食物,「這兒有吃的。」
她再移開視線,終於在另一張桌上看見她要找的東西,於是無視那人端過來的吃食,只下床來到桌旁,磨起墨,拿起毛筆沾了些墨水,挽袖在宣紙上寫了些字。
那錦衣青年見狀跟著走了過來,看見紙上寫的字,「你叫默兒?」
她回首看他,點頭。
「你不會說話?」他有些訝然地問。
她只是看著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事實上他心裡早認定,是以也沒等她反應,只又追問自己想知道的問題,「你是哪裡人?」
她提筆,寫了「嶺南」兩個字。
他見了,心中突起一陣激越,忽然伸手抓住她的雙臂,屏住氣息,期待的看著地問:「你家裡還有其它人嗎?」
默兒臉色有些蒼白,瞪著他看。
「對不起。」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太過激動,忙縮回手,但仍忍不住重複問道:「默兒姑娘,你家裡還有其它人嗎?」
她退了一步,遠離他雙臂的範圍,才緩緩搖搖頭。
「是嗎?」他像是被澆了盆冷水,斂起激動的表情,顯得有些頹喪。
默兒不解他為何垂頭喪氣,只蹙起了秀眉,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
見她一臉疑問,他才一扯嘴角道:「抱歉,我只是以為,你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她沉默,沒再發問。
望著她和那人如此相似的面容,他幾乎以為她就是那個人,所以先前才會遣開其它人,想私下問問,沒想到她卻不是。
從小,他印象中一直有個姑娘陪著他,但那記憶好模糊,且每當他趁爹心情好時問起,爹一下說沒這回事,一下說那女孩是姆嬤的孫女兒小翠,他若再追問,就會招來一陣鞭打。但他見過小翠,他知道那女孩不是小翠,可他五歲前的記憶總像是罩著一片灰霧,教他怎樣也想不起來……猛一回神,見到眼前的姑娘直直望著他,他才想起自己還沒自我介紹,忙道:「這裡是神劍山莊,我姓顧,單名一個逸,是這裡的少主。昨日我與幾位大叔回莊時,在官道上見姑娘昏倒於路邊,便自行帶姑娘回莊,望姑娘勿見怪。」
她聞言,只回身在紙上寫著:默兒多謝少爺。
「不用客氣。」他微笑回答,望著她那面熟的容顏,心中彷彿又有什麼東西在躍動。他一時衝動,突然道:「姑娘身子尚虛,若不嫌棄,在本莊多住幾天知何?」
她注視著他,久久,才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為他缺乏生氣的面容添了幾許顏色。
窗外風吹,幾片枝頭黃葉落下,在空中翻飛……
※ ※ ※
楚恨天一上甲板,那圍在一起的幾個船員立時停止說話,散了開去,假裝忙碌起來。
「小子欸,那繩結不是這樣打的。來來來,咱再教你一次。」胖叔吆喝著,搭著一名新手的肩,混到船尾去。
「唉呀呀,老賭鬼,你不是說要幫我多做幾枝箭嗎?」韋劍心也對著賭鬼張嚷嚷。
「是呀是呀,在艙裡呢。」賭鬼張忙配合的響應,「咱們到下頭瞧瞧,你看看合不合意。」
「好啊好啊。」韋劍心應和著,兩人一前一後的下了艙房。
不一會兒,原先聚在一塊兒的人,便只剩蘭生一個。
這些傢伙在搞什麼鬼?
楚恨天冷著臉,看著一臉老神在在的蘭生,本張口欲問,但又隨即作罷,因為怕他嘴裡又冒出沒頭沒尾的佛語禪機,到時搞得他更頭暈腦脹。
他撇過頭,看見船尾裝模作樣在教人打繩結的胖叔,其實心裡多少知道他們方才在說什麼,因為船上禁忌的話題只有一個——默兒!
一想到那個女人,他臉色更寒,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二十天。
二十天了,她還沒回來!
雖然他嘴裡說得好聽,說她不幹他的事,但船卻在泉州停靠了二十天。他原以為她十天就會回來,所以從她離開後,他就沒有開船,沒有離開這裡,怕她回來找不到黑船。但是,她卻沒有回來!
該死的女人!
他一臉陰霾的環顧四周,心火在胸口熊熊的燒。
在這船上,她的身影處處都在,在桅桿上、在纜繩上、在艙房裡、在甲板上!
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看到她的身影。這十幾年來,她是如此安靜的存在,安靜又真實的存在這艘船上,他幾乎以為她會和這艘船一樣,成為他的骨血,和他一起在海上度過千百個白天與夜晚……視線掃過桅桿,他眼瞳更暗,想起她總喜歡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待在上頭,像只娉婷的海鳥,遙望著海天相連的遠方。海風會吹起她的長髮,她會閉上眼,迎著風,粉色的唇會彎起完美的微笑。
他幾乎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能相伴一生的女子,但她卻背離了他!
她該死!
胸口的郁氣淤塞到了頂點,他望著廣闊平靜的海面,瞳眸中卻是暗潮洶湧。
他們也該死!
雖然他曾叫所有人不准談論她,他們也照做了,但他還是無法停止想到她,甚至到了這兩天,他每次一看到船上的人聚在一起,就會忍不住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想知道她的消息。
他知道那幾個手下一定有派人跟著她,他們一定知道她現在人在何方,知道她是不是安好,但他卻拉不下臉來詢問,而他們在看到他時,便立即閉口不談。
他氣她,也氣那群鬼鬼崇崇的手下,更氣自己的矛盾!
可惡!
楚恨天暗暗詛咒一聲,雙眼掃了下四周,見眾人雖在做事,卻不時偷偷打量他,他不由沉下了臉,乾脆離開甲板回艙房去。
艙底房裡的人聽到有人下樓的聲音,賭鬼張忙和韋劍心打了個手勢,然後開口問道:「我說韋哥兒啊,你方才在甲板上說什麼不好了?」
「哎呀,老賭鬼,你不知道,我之前不是說默兒在官道上昏倒,結果讓神劍山莊的少主救了回去嗎?」
廊上的腳步聲停了,房裡的兩人互看一眼,繼續以不小的音量交頭接耳。
「是呀。不過你不是說她沒什麼大礙嗎?那還有什麼不好的?」
「是沒什麼大礙,問題是那什麼神劍山莊的少主好像……好像……」韋劍心故件擔憂,吞吞吐吐的。
門外的楚恨天聽到這裡,一顆心莫名吊在半空。
「好像什麼?你倒是快說呀!」賭鬼張替外頭的老大催促。
「那個少主,好像要娶默兒呢。」
楚恨天聞言一僵,臉色鐵青。
「你怎麼知道?」賭鬼張蹙起眉頭責問。
韋劍心歎了口氣,「因為最近有人看到神劍山莊張燈結綵的,一副要辦喜事的模樣,胖叔就讓人進去探了探,才知道神劍山莊的少主對咱們的默兒一見鍾情,下個月十五就要成親了。」
「怎麼會?!默兒真的要嫁人了嗎?」賭鬼張發出無法置信的聲音。
「老賭鬼,我瞧老大對默兒也不是多在意,既然那個勞什子少主看上了默兒,那也是她的福氣。何況咱們是海盜呢,她去當神劍山莊的少夫人,總比在船上沒名沒分的好,你說是吧?」
「唉,說得也是。」
砰!門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賭鬼張和韋劍心嚇得忙低頭,一回神祇見艙門竟被楚恨天打穿了一個洞。
兩人不敢動,直至聽見腳步離去的聲音,韋劍心才敢稍稍抬起頭來。他把腦袋穿過門上的洞向外探看,只在梯上瞧見老大消失在艙口的靴。
他縮回頭,摸摸門上的窟窿咂道:「我的娘,幸好咱閃得快,要不腦袋鐵被轟得稀巴爛。」
賭鬼張仍蹲在門邊,嘿笑著,「放心,你小子的腦袋還在。接下來,咱們就等著看戲吧!」
他話才說完,兩人就聽見老大的聲音從上頭傳來。
「收錨!揚帆!」
「啊?」在船尾的胖叔呆了一呆,才問:「老大,咱們要開船了嗎?」
楚恨天寒著臉喝道:「給我在三天之內趕到廣府去!」
船上的人在聽到號令時立即動了起來,就見拉纜繩的拉纜繩,收錨的收錨,不一會兒帆篷相繼拉上揚起,兜住海風漲滿起來,黑船很快就離了港,目標廣府,南下而去。
楚恨天立在船頭,簡直快氣爆了。
可惡!那個該死的女人,為了報仇,竟然選擇嫁入仇家!
他原以為她在知道真相後,會放棄對抗那雄據嶺南的神劍山莊,回來尋求幫助,誰知道她竟傻得以為真可以靠她自己和神劍山莊顧遠達那隻老狐狸對抗!
該死!她要是真以為顧遠達會毫無戒心的讓兒子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姑娘,那就大錯特錯了!
該死!該死!該死!
自從五年前他開始在乎她後,他就無法再保持一貫超然的冷靜。他甚至破例去詢問戰青、調查她謎一般的身世,只因為無法忍受她夜夜無聲的啜泣,無法忍受她每晚被夢魘糾纏,無法看她這樣受苦——他在等她提,可她非但不和他提,也不向他尋求幫助。除了學劍以外,她根本未曾和他要求過什麼東西!甚至在成為他的女人之後,她也沒要過什麼!
一開始,他還以為她會說,會仗恃著這一點要求他替她報仇。他一直在等她說,但她沒有,從來沒說過。
那個女人該死的只想靠她自己!
楚恨天憤怒的瞪著南方,他懷疑自己在她心中,除了是教她劍法的師父,其他什麼也不是!
※ ※ ※
山茶花,總在人們不經意時,透露著芬芳。
紅色嬌柔的多重花瓣上,有著晶瑩剔透的露珠,風一吹,花兒輕顫,水珠落下,香味則隨風飄散。
這一抹盡情綻放的艷紅是多麼的美麗,和兩寸旁已枯萎干縮的梅乾菜形成強烈的對比,就像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和滿臉皺紋的老嫗一般。
默兒站在一叢山茶花前,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對比,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如同枯萎的山茶般凋零,或是……她早已放盡她的香氣,只等著干縮而已?
一個月了。她度日如年。
這樣的疲累感是她一開始沒想到的——抑或她早猜著,只是想賭賭看?也許是後者吧……這是一場賭注。她並非笨蛋,也沒愚蠢到以為進了神劍山莊便能輕易毀掉這裡。顧遠達是隻老狐狸,表面上是行俠仗義的仁義大俠,暗地裡卻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十多年來,他戴著好人的面具沽名釣譽,所有的人都被他那偽善的面具給騙了。
若非她對那天晚上的情景記憶太過深刻,若非她清楚記得那禽獸教人毛骨悚然的溫文笑聲,若非她腦海中對那雙山貓黑靴的記憶清晰如昨,若非她在神劍山莊大廳上見到娘親手繡的「萬里山河」,她也會懷疑那看似和藹親切的老人不是那晚的禽獸。
默兒俏臉一寒,不由得握緊雙拳。當她在廳堂上乍見那長一丈八、寬五尺,繡著萬里長城景色的巨幅錦繡,她瞬時瞪大了雙眼,震懾地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怎敢?那賊人怎敢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將娘的繡圖就這樣掛在廳上?
當時,她極力壓抑住自己的悲憤和恨意,才沒有在那老狐狸前露出馬腳。
顧遠達大概以為沒有人知道這幅繡圖,因為這是娘死前才剛完成的一幅錦繡,只有她和爹及娘的貼身女婢見過而已;所以他才敢這樣猖狂的將強搶來的繡圖掛在廳上,那禽獸甚至在她假裝無意問起繡圖的出處時,面不改色的說這幅「萬里山河」是出自隋朝繡品大家之手!
她假笑應和著,知道顧遠達並沒有因為他兒子對她的好感,就全盤接納了她準備好的背景,但他自大的以為沒人敢在老虎嘴裡拔牙。
她賭的,是顧遠達的自大。也許她現在的功力拚不過他,但若暗襲,成功率便大大的提高。
她只有一次機會,在拜堂時。
拜堂、成親……默兒眼一睹,本該想的是耶蒼白的未婚夫君,眼前卻浮現另一個偉岸狂放的身影。
她和顧遠達賭,也在和自己賭,更是在和他賭。
賭的是命,賭的是她的愛情。
賭這一把,贏了,她會討回該討的,輸了,也不過一死而已。
花,落了一瓣,她看著它翻飛飄下,艷紅的花瓣沽上了泥。
看著泥地上的那一抹紅,默兒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她是沾了泥,但是她——還不想死。
還有沒有機會呢?當她親手埋藏了一切,是不是還能夠回到他的身邊?
他會來嗎?他在乎嗎?會不會呢?
會?不會?
※ ※ ※
「天涼了。」
一襲披風罩上了身,她回首,看見顧逸一臉關心。
她轉身,他替她繫上衣繩,「我讓人煮了些甜粥,你來吃些。」說完便牽起她冰涼的小手,穿過庭院,回轉廳門。
默兒任他牽著,視線不由得移至和她交握的手。他的手很瘦、很白,白得能看見其下青紫的血管。
他對她很好,一直都很好。
不知他若知道她是來殺他爹時,是否還會對她這般關照?
很難想像顧遠達那樣卑鄙無恥的禽獸,竟能生出像顧逸這樣良善的兒子。
默兒垂下眼臉,望著自己跟隨著他,在石板上交互前進的繡鞋。
莫名地,她停下腳步。
感覺到她的停止,顧逸也跟著停下。他回頭看她,眼神溫柔,低首輕問:「怎麼了?」
默兒抓起他的手,在他手上寫字。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顧逸見了,一扯嘴角淡笑,「我也不知道。我一見你就有種親切感,總覺得我應該要照顧你。」
應該?
她蛾眉輕蹙地凝望著他年輕蒼白的面容,臉上不由浮現淡淡輕愁。
第一眼瞧見他時,她也覺得有些莫名親切熟悉。她恨他爹,卻無法恨他。
利用他的良善、欺騙他的情感,她心中不是沒有愧疚。即使他爹真的該死,她依然對利用顧逸感到些許不安;但她絕不會因這點不安而放棄。
她不會奢望他能瞭解,也不會奢望他能原諒;因為在仇恨的煉獄中過了十四年,她依然無法學會原諒,所以她不以為他能。
他們將會是敵人,在拜堂成親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