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幾近西沉於岸,橘黃海面上吹拂著徐緩的晚風,細碎的波浪拍打著黑色船身,發出輕微熟悉的聲響。
船篷是降下的,她身處的黑色巨舶正停靠在岸。
東方高處的雲朵反射著早已落下山頭的陽光,教人恍惚以為日頭才剛要升起,以為現在是清晨而不是黃昏時分。
她高高坐在主桅的橫桿上,望著遠處海上雲朵因日光變幻著色彩,從橘黃到粉紅,直至淺紫而至青藍。即使看了十四年,她仍為這樣的景致著迷不已。
晚風、暖風……她合上眼,感受輕風拂面,感受髮絲飛揚。
一切是那麼沉靜,靜得只聽得到細微的海潮聲,靜得讓人誤以為感到心靈平和——她微微扯了下嘴角,知道這樣平靜的海面,不過是個假相,就像這艘黑船一樣,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這些,不過都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已。
天色完全暗下來時,下起了毛毛細雨。
她輕飄飄的跳下桅桿,落地無聲。
艙底鑽出了一名瘦小漢子,瞧見夜空落下的雨水,揚眉問:「暴風雨?」
她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那人見了便咕噥著要去檢查主錨綁纜繩,一忽兒便冒雨繞到甲板的另一頭去了。
走進艙內,她順手合上板門,艙底沉暗的走道上,只有微光從少數幾間艙房門板下透出。她聽見胖叔如雷般的打呼聲,也聽見韋哥兒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然後是蘭生念佛經的喃喃聲,賭鬼張玩骰子的喀啦聲響……無數細微的聲音,在這沉暗的走道上聽來卻十分清晰,而且熟悉。
砰!
突如其來的重物落地聲,讓她微微驚了一下。
「搞什麼?」門板裡韋哥兒老大不爽的揚聲問。
「沒事沒事,小七又掉下床了。」另一間熄燈的房裡傳出小葛的聲音。
韋哥兒聞言抱怨了幾句,然後是小七睡意甚濃的道歉聲,跟著一切又歸於平靜。
她走進自個兒房裡時,風變大了。當夜更深,外頭已是狂風暴雨,臣舶因風雨駭浪搖晃著,她望著上下起伏的地板卻一點地不覺得恐慌,因為她知道她在這艘船裡很安全;或者應該說,她知道這船上的人,絕不會讓它沉了。
所以,她解衣、上床,在這樣一個暴風夜裡,等著他的來到,就像過去幾年的無數夜晚一樣。
她和他究竟何時變成這樣的關係?
黑暗中,她凝視著前方,發現在自己意識到時,一切似乎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發生了,然後便一直延續至今。
一直以來,他教了她許多東西,包括武術,包括追蹤,包括駛船,包括拿劍,甚至……殺人。
她算是他的手下,還是徒弟?或只是個方便的女人?
艙門開了,不用轉身,她都知道是他。
身後傳來脫衣的聲音,下一瞬,他巨大冰冷的身軀便鑽進了被窩中,從背後一把將她攬進懷中。她因為他冰涼的大手和胸腹倒抽了口氣,他胸膛上仍有冰冷的雨水,顯見方才又上去甲板各處檢查了一遍,所以才會那麼濕和冷。
他的手解開了她的衣帶,探進衣裡,往上攫住了她溫熱柔軟的雙峰;她又抽了口氣,想要避開他冰涼的身軀及大手,但他手腳並用將她攬得緊緊的,十足十地緊貼著她,從頭到腳善加利用她溫暖自己。
不用多久,被窩裡的冰寒就消散無蹤。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似乎只要輕輕一碰,就能點燃她,即使他冷得像塊冰也一樣——當然,那是指剛開始,之後他就成了火,將一切燃燒殆盡,她甚至在撫摸到他背上的汗水時,懷疑它們為何沒有因他奔騰的體熱而蒸散……他俯身吻她,從他緊繃的肌肉,她知道他不悅她的分心。下一瞬,她便無法再思考下去,只能緊攪著他的脖子,咬著他結實的肩頭,阻止自己發出呻吟。
夜越深,船外風雨已漸平息,只剩細雨仍在飄著。
他睡著了,大手仍擱在她的腰上,肩頭新添了一道牙痕。
愣愣的望著那道牙痕,她有些抱歉地舔去其上的血絲,然後才將螓首枕在他偉岸的胸膛上,思緒不由得又飄遊起來。
她成了他的女人,一開始只是因為她的噩夢,因為他所給的激情慾望,可以幫她暫時忘掉那恐怖的噩夢。
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可以不再懼怕、不再驚恐;海上的生活,讓那一切遙遠得像是不曾發生過……但,那畢竟只是好像而已。
一開始,她以為她可以藉此忘記,假裝那沒發生過,可當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噩夢卻始終沒消逝,反而清晰如昨。
在每一個夜晚,她都聽到那些淒厲的尖叫,一遍一遍地,在她耳邊重複著,跟著,便是鮮紅的血,從爹的脖子裡噴了出來——當她腦海浮現那開膛剖腹的慘絕景象時,她突地翻下床,血色盡失地對著痰盂乾嘔起來。
好不容易,那噁心的感覺過去,她只能跪坐在地板上冒著冷汗,微顫地伸手摀住發白的唇,卻在恍惚中看到自己的雙手染滿鮮血,跟著,她便憶起手中握著冰冷劍刃的感覺,憶起當長劍砍入人肉的感覺,憶起人骨折斷的聲音,憶起那人臨死前驚恐地盯著她的雙眼……她甚至能聽到血噴出的聲音,感覺得到艷紅的血珠飛濺到臉上。
她再次乾嘔起來;當她終於倚靠在床柱邊時,幾乎無法分辨臉上的水是汗是血還是淚。
是汗吧!自多年前的那一個夜晚,她早已忘記該如何流淚。
黑暗中,她的手抖著、抖著,她以左手握住顫得厲害的右手腕,卻仍止不住那輕顫,只能微顫的以手背拭去嘴角的黃水。
日復一日,這樣的情形折磨著她,她只覺得整個人慢慢沉入血紅的沼澤之中,在每一個夜晚、每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而她,只能任那些無形的手抓著她,一點一滴的往下沉去……沒有人,能夠幫助她獲得解脫。
額上冒著冷汗,她痛苦地閉上乾澀的眼。多年來,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想吶喊,所有的聲音卻卡在喉間。
那些悲怨就像是千年的負荷,壓得她整個人喘不過氣來。
用盡全身的力氣,她終於不再發抖。顫抖停下來的那一瞬,她倏地睜開眼,瞪視著前方,知道自己必須向那些人討回公道,將那些仇恨做個了斷,否則這些夢魘會一直糾纏著她,將她往下拖,直至滅頂。
視線,定定地看著左方的暗櫃,她伸手拉開它,拿出白天時收到的信函。
緊緊抓著這封信,她瞪著它,心定了下來,原本的悲傷恐懼轉成了憤恨怒火。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托人明查暗訪,而今,她找到了仇家——她要報仇!
鮮紅血霧再度浮現,她哀痛憤恨地捏緊了拳頭……她要報仇!
是這個念頭,支撐著她度過無數個淒厲的夜晚;也是相同的念頭,讓她拿起了劍,日日夜夜練到手長繭,練到腳破皮,強逼著自己練了十數個年頭。
現在,時候到了。
外頭仍在下雨,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深吸了幾口氣,簡單收拾了些衣裳,拿了幾兩銀子和一把多年前他給她的軟劍。在踏出艙門前,她卻驀然停了下來。
低首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掙扎了一會兒,才無聲無息的回到床邊,凝望著他。
她知道他其實不會在意的,她的離開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也許還會高興船上少了她這個累贅;假如他因此發脾氣,可能也只是因為以後找女人不再那麼方便而已。
可是,如果她對這世上還有什麼眷戀的話,就一定是他了。
蒼白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描繪著他冷酷的容顏,她俯身,在他薄情的唇上戀戀不捨地印上一吻。縱使他是那麼地自大、狂妄又冷血,他依然是她唯一所眷戀的。
望著他沉穩的睡容,她起身、收手,然後頭也不回、悄無聲息的離開,離開這個她待了十四年的避難所,離開這艘海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