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抬首仰望窗外,凝重低垂的雲層又灰又醜,他從來就不明白為何落下的雪花竟會如此的晶瑩潔白。
他伸手到窗外去接,柔白的雪花觸手就融,不多時便化為一攤雪水。
好冰。
他看著那由白轉透的雪水滑落指間,只覺得掌心一陣冰涼。
「咳咳咳咳」猛地一陣嗆咳,讓他縮回了伸向窗外的手,摀住了嘴,卻止不住那洶湧嗆咳。
「少爺,怎度開了窗呢?小翠,去把窗關上。」嬤姆帶著婢女進門,見窗敞開著,忙要人上前關起。
「下雪了。」止住了咳,他回了回氣,抬首看著嬤姆。
「是啊,下雪了,等你養好了身子,嬤姆陪你堆雪人。」身強體壯的陳氏露出笑臉,將身子羸弱的小少爺從窗邊的躺椅,攙扶至桌前。
被抱在她懷裡,他又是一陣咳。陳氏面容閃過一陣擔憂,這孩子幾乎是她帶大的,他從小身體就不好,為讓他身子好轉,他娘甚至替他取名「去病」,即使如此,這孩子卻還是體弱多玻雖然這些年來,衛家的景況只好不壞,但他的身子骨卻每下愈況,並未隨著他舅舅榮升將軍而好轉。
上個月他著了涼,到現在都還沒好,今年冬天又特別冷……陳氏看著臉色蒼白的少爺,不得不擔憂埃另一名婢女端著剛熬好的湯藥上桌,陳氏端碗喂乖巧的少爺吃藥。
「嬤姆,舅早朝回來了嗎?」喝了兩口苦藥,年幼的霍去病抬首問。
「將軍方才回來過,不過又被皇上召去校場了。」
「是嗎……」他聞言,有些黯然。
見他神色抑鬱,陳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孩兒現在早在外頭又蹦又跳的玩耍、堆雪人,可他卻因為身子太虛,一年總有半年以上臥病在床。本來前陣子好多了,舅爺答應要教他習武強身,卻又因為他這場病擱置了。
怕他鑽牛角尖,她邊餵藥邊安撫道:「少爺,你放心,將軍曾答應的事是不會忘的。這回這藥材是皇上親賜的,上次官裡御醫不是來瞧過嗎?御醫說只要你按時服藥,好好將身體調養好,以後想騎馬射箭都沒問題。」
「每個大夫都是這麼說的。」他面無表情的開口,心中雖不信,但還是喝完了整整一碗苦藥。
陳氏苦笑,「這回定是真的,御醫是幫皇上看病的呢,不會信口雌黃的。」
他不語,只是沉默。
陳氏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這孩子年紀小雖小,脾氣卻倔得很。她同婢女一塊收拾了東西,讓他躺上床歇息後便退了出去。
外頭雪仍飄著,陳氏合上門前,又瞧了眼在床上安躺,臉色卻依舊蒼白的霍去病,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有時候,她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命好還是命不好。
他舅舅是當朝將軍,有如此位高權重的親戚、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怕不快活嗎?可他卻從小體弱多病,又加之私生子的身份惹人非議,連偶爾身體好了些到學堂唸書都要受人譏諷;當著大人面前,那些孩子不敢明著來,卻趁人不注意時欺負他,偏生這孩子倔,受了委屈十有十是不會說的。
像這樣子的身世、這樣子的身體,究竟是命好,還是命不好呢?
唉……
陳氏再歎了口氣,仰望灰濛濛的天,「希望這場雪只是飄一會兒就停了……」要不,她看他要撐過今年冬天很難埃將擔憂藏在心底,她搖搖頭偕同婢女一塊離去。
……………………——漢武帝元狩四年酒泉郡「好消息、好消息呀!前線傳來驃騎將軍大勝左賢王,斬獲七萬餘級,大將軍人已達狼居胥山啦!」
鑼聲急響一陣,頭上綁著布巾的小伙子滿面笑容地在街頭巷尾敲著銅鑼大聲吆喝著,將這天大的快報嚷嚷給酒泉郡裡的人們聽。
「小三子,這消息真的還假的?」酒樓裡的掌櫃探出頭來,好奇的瞪大了眼。
「當然是真的,我才剛在前頭遇到今兒個一早替軍爺換馬的張叔,這消息是他親耳從送信的軍爺嘴裡聽來的,哪還有假!」小三子昂首闊步的,好似親耳聽到消息的是他一般。
對面糧行的老闆聞訊也湊了過來,緊張的問:「那這回情況如何,有沒有傷亡呀?」
「呸呸呸,你個烏鴉嘴,提什度傷呀亡的。」
「那位爺兒說啊,這回大將軍自己兵力損失不過十分之二,僅萬人而已。將軍現正在狼居胥山上築壇祭天,一待告天地,揚軍威後,便要打咱們這兒經過班師回朝啦——」
小三子嘹亮的嗓門穿街過巷,人們口耳相傳著,這天大的消息從大街上傳進了土屋黃牆內的女眷耳中,傳進了在水井邊取水的人們耳裡,然後是遠在城外牧場裡工作的男人們,僅僅半天的光景,酒泉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幼全都得知了這場戰果。
驕陽如炙,其威力如同軍威遠揚的霍大將軍一般,教人不敢直視。
戰勝的消息傳得揚揚沸沸,猛一聽聞這事,炎兒並未像多數人一樣歡欣,也未像其餘有親參戰的家屬一般憂慮,畢竟那場戰爭離她實在太過遙遠,而那位百戰皆捷的驃騎大將軍之於她,似乎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是以她只是如同往常一般默默的在藥鋪子外臨時搭建的篷子,隔著紗帳替人們做著一月一次的義診。
相較於炎兒的無動於衷,杵在她身後手臉都纏著繃帶的黑衣怪漢卻在烈日下微微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張臉唯一暴露在外的一雙黑瞳閃過一絲陰霾,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一輛載貨的馬車從大街上駛過,揚起滾滾塵煙;臨近鋪子人來人往,一對賣唱父女正在酒樓裡吟唱著琵琶調;遠處,還能聽得到人們慶祝戰勝的喧囂……這裡真的很熱,萬里無雲的藍天上,烈日當頭,好似將他繃帶下的灼傷又再度燃起一般。
玄明抿了抿幾乎被繃帶遮住的粗糙干唇,視線瞥回了身前的青衣女子。
眼望著她平靜的替人看診,他纏著繃帶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烈日炎炎,陽光亮得刺眼。
他不動聲色的杵在她的身後,雖然那股不安在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說服自己忍住,沒開口打擾她,提議提早動身離開酒泉。
他們只須在這裡再留一天,不會碰上的。
看著遠方城門上大漠的風吹得旌旗獵獵飄揚,玄明眼神更加陰沉。
不會碰上的——
……………………他永遠記得那場戰爭。
事實上,那幾乎已成了他記憶的最初。
白茫茫的霧、紅艷艷的血、粗喘的氣息、沾著血肉的刀,以及在林野間滿山遠野的死傷……那場戰爭是如此的久遠,卻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到在多年後的另一場戰爭中,在他身中蠱毒被人當作妖怪一路從南蠻追殺到大漠,在他癱倒在戈壁石礫中,以為自己就要在驕陽烈日下死去、陷入彌留狀態的那一刻,他都還清楚地記得——萬里無雲的藍天下,他佝僂著身子躺在石礫上,幾日前慘遭燒傷的皮膚因無照料開始潰爛,體內的蠱毒引發更熾熱的痛苦,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喉嚨干到無法發聲,一張嘴也早已乾裂破皮,而天上那炎炎的火球仍亳不留情的發散著它的熱力。
半覷著沾血的眼,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在這片無人的干漠中,即使如此,他都還記得那場幾乎是最初的戰爭。
炫目的光線在眼皮底下流轉,恍惚中,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場記憶最初的戰爭、看到了大霧裡那翻雪覆雨的勇猛戰將、看到了同胞們藉著大霧的掩護無聲無息的在血雨中前進……然後,濃霧未散,風雨驟起,山林裡殺聲震天,狂風暴雨裡,夾雜著大將的咆哮、敵將的怒吼。
突地,霧,在倏忽間散開——
他在烈日下的身軀抽搐了一下。
大霧如浪翻湧,然後散去,中心點,是名青衣女子,火紅金光席捲山林,剎那間狂爆的風雨如來時迅即般退去,天地間如火烤般熱燙,方纔的風雨好似全都是假的一般。他持著大刀驚恐的望向那名被敵軍團團圍在陣中的青衣女子,卻在那時讓人一棒敲昏了頭,倒地昏迷前,他仍極力的想睜大眼瞧清那身在火紅金光中的青衣女子,他如願以償的瞧見了。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臉,和其上那痛不欲生的表情,那隱含著絕望、痛苦、無助及哀痛的表情……大漠的熱風吹拂著他的臉,吹裂了早已在他臉上凝結成塊的泥血。
經過了這麼多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死前這一刻都還深切記得那名女子,但他就是記得,記得那場戰爭、記得那名女子、記得那個表情、記得她那張樸實無華的臉上刻畫著的情緒……世界突然暗了下來,光線不見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癱在沙礫上,甚至無法思考是自己合上了雙眼,還是他終於走上了黃泉,直到眼前逐漸浮現了輪廓,他才曉得是有人擋住了當頭烈日。
敵人?
凝結的血塊沾黏住了眼皮,遮住了視線,他只能在一線縫隙中隱約瞧見人影。
罷了,死就死吧,反正他活得也夠久了。
沒再多想要求生,他仍躺在原地,等著對方一刀將他了結。
半晌,他久等不到落下的奪命刀,卻等到了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撥去他眼皮上被血凝結成塊的沙石,和一句輕柔的言言。
「你還好吧?撐著點。」
他驚詫地睜開了眼,卻在看清眼前的那張臉時呆住了。
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的那張臉,他原以為她是幻影,想抬手證實她的存在,意識卻在此刻逐漸遠離。
三天後,當他再度清醒過來,他已身處一座巖洞,而她,還在。
……………………——一縷青黃火苗燃著燈油。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方斗室,炎兒跪坐在矮桌旁,俯案提筆書寫著藥方。
窗外,新月低懸於祁連山巔,映照出巔頂深藍色的起伏稜線。
雖然專注於在木簡上書寫藥方,一襲青衣的她並未忽略隔著一扇門外的那個男人;即使並未瞧見,但她仍十分確定他正如一忠心衛士守在門外,一如昨天,和之前那些許許多多個夜晚一樣。
當初救他時,她並未期待他能存活下來,畢竟他的傷是如此的重,當她在沙漠中察覺出人跡,進而發現仰倒於石礫上的他時,雖然明知他可能活不了,但她不忍見他繼續痛苦下去,所以才將他移到了巖洞裡。
在沙漠裡,久不見人影,她不否認她實在是太渴望有人和她聊聊天了,即使當時的他只一息尚存,但再不濟也能聽她說說話。
只不過,她沒料到就在那浩瀚無際、幾乎寸草不生的大戈壁中,靠著她當時笨拙的照料技術,和她溜進行旅營隊中摸來的那些少到不能再少的食物,他竟然也這樣一點一滴的好了起來。
當然,所謂的好,也只是從躺在獸皮上無法動彈到能稍微坐起而已。
發現他一時半刻死不了,她對他那一身的傷起了極大的興趣,為了讓他能好得快一點,她在多年後的第一次,趁著沁涼的黑夜離開沙漠進入人群聚集的鄉鎮,跑到藥鋪子裡,翻看那些記載著醫術的沉重本簡,偷拿那些會用到的藥品。
在他終於能夠開口說話的那天,她真是興奮極了。他十分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她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稍微安了些,用藥也更敢放膽下去用了。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她瞎貓碰到死耗子,幾個月過去,原本傷重的他竟然就這樣讓她給胡亂治好了大半,但他那身嚴重的灼傷,因為一開始未有照料,之後醫治又延緩過久,是以雖然傷好了,全身上下卻留下嚴重恐怖的疤痕,而且新生的皮膚太薄,無法照射到陽光,她只能替他全身纏著繃帶,保護那太過脆弱的外表。
於是,日子就這樣在她曾試性的熬藥給他喝,纏著他告訴她中原山川的軼聞趣事中過去。
他話其實是不多的,甚至不肯和她說他的姓名,她想也許他有他的原因,也不強問。但總得有個名讓她能叫他,於是她替他取了個名,因為他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所以她喚他玄明。
打一開始,她就沒想要他待她如主,但他認定了就是認定了,無論她好說歹說,他對她還是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樣。
之後,他就一直跟著她到現在。
夜深了,燈油幾已被燃荊
她寫下最後一帖藥方,將所有木簡收好,然後泡了壺熱茶,端到門邊。
開了門,他果然杵在門外。
「我弄好了,給你。」她將熱茶遞給他。
他沉默的接過手。
炎兒笑了笑,道:「早點睡。」
他點了點頭,卻絲毫沒打算離開去歇息的意思。
知道他是不會離開的,她好氣又好笑地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只是重新合上門,熄了燈,更衣上床歇息。
黑夜裡,天地沉寂如往,只有風聲偶會響起。
和衣側躺在床上,她半合著眼瞧著窗外祁連山巔上夜空裡的點點星光,輕輕的吐出了口氣息。
今日是在城裡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明早將這些藥方送到藥鋪子裡去,她就得離開了。
不知何時,她才能真正的停留在一個地方?
小手緊握成拳,她想,自己是否太過貪心了點?
再早些年,不要說是躺床上了,她對這些是想都不敢想的。
輕合上眼,睡去前,她在溫暖的被褥裡忍不往又輕歎了口氣…………………………日頭升起,驅走一夜涼意,熱氣很快又再籠罩大地。
炎兒坐上了馬車,玄明回首見她坐穩了,手一提,便驅馬向前行駛。
能如期離開,他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太陽很大,一如平常,才晌午,大街上已逐漸升起蒸騰熱氣,熏得遠處靠地西的景物看似在水面上一般晃動著。
一路駛出酒泉,不時能見到家家戶戶人來人往,足見驃騎將軍戰勝的消息仍在發燒。
「軒轅姑娘!等會兒啊,軒轅姑娘!」突地,一聲叫喚從後傳來。
馬車中的炎兒掀簾朝後瞧去,只見一名少年在後面追趕著。
「玄——」炎兒回身叫停。
玄明手一提韁繩,馬兒停下四蹄。
少年氣喘吁吁的趕上前來,手裡提著一土黃包袱。
「軒……軒轅姑娘,我娘……我昨兒個扶著我娘來看腳……」他彎腰雙手撐著膝頭喘氣,好一會兒才回過氣來,滿是塵沙的臉漾出靦腆笑容。「我們沒有什麼好東西,家裡只有一些餑餑,東西很粗,但很耐放,沙漠裡沒什麼食物,娘要我送來,希望姑娘你能收下。」
他邊說邊拍掉包袱上的塵沙,將包袱遞上。「姑娘別瞧這外面髒,裡面很乾淨的,娘另外用乾淨的布包起來的。」
記起這少年的娘親是在市場賣餑餑的少婦,炎兒聞言一笑,知道是人家的心意,便將包袱接過。「你娘腳還疼嗎?」
他雙眼一亮,開心的笑道:「不疼了、不疼了,昨兒個給姑娘銀針一扎,現下不只能站能走,今兒個早上還是娘叫我起床的呢。」
「是嗎?好了就好。」炎兒蹲坐在車上,捧著包袱溫柔的道:「你記得要你娘這幾天別站大久,等過些天腿比較有力了,適應了之後再上工,知道嗎?」
「知道,謝謝姑娘。姑娘你路上小心些,娘說下回姑娘回酒泉若是有需要咱們的地方,盡量吩咐,我們一定來幫忙。」少年笑著和她承諾著。
「謝謝。」炎兒微笑說:「你快些回去吧,這兒車馬多,別又在大街上跑,小心跌倒。」
「我知道,姑娘慢走。」少年轉身跑了兩步想起她的交代又停下,回頭和她揮了揮手,才鑽進小巷中,用走的。
炎兒見他走遠,才放下車簾,玄明再度提韁駕馬,重新起程。
馬車出了酒泉,往荒漠而去,漸漸的離了人群聚集的綠洲。
……………………——顛簸的馬車中,炎兒遞了一個餑餑給前面的玄明。
他接過手,咬了一口,她靠坐在車板邊,探頭望向四周。才出酒泉,南面還瞧得見連綿千里的祁連山,前方一路上雖只有單調的青灰色石子鋪滿散落一地,但路邊仍有稀落草木;貪戀著稀少的綠意,她捨不得坐進車裡。
「我們這回到哪?」迎面吹來一陣熱風,夾雜著細細的塵沙,她微合上眼,望著那綿延至天際的干漠問。
「出關。」他發出乾啞低粗的聲音回道。
「不能……再往裡進去些嗎?」她帶著一絲絲奢望明知故問。
他沉默著,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如果再往裡去,後果會如何,你該知道的。」
風揚起了她頰邊一縷青絲,她輕咬著下唇,黯然道:「我在酒泉三天都沒事,也許這回不會……」
他緊握著韁繩,語音平穩的道:「如果你堅持,我們可以回頭。」
她問言轉頭看他,然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算了,我說說而已……」
他的心一緊,那字年來深藏在心的無力感又在胸口堆積。
他不知該說什麼,因為知道無論他說什麼,都無法安慰她。
馬兒四蹄交替,路上景物緩緩向後倒退,車輪一陣一陣轆轆的響著,她的臉靠在車篷邊,雙瞳凝望著遠方,忽然她隨著車馬前行的節奏輕輕哼起一曲小調。
她的聲音輕輕地、細細地、幽幽地飄散在風中。
那是首古老的樂曲,他聽過,在互古久遠之前的時空。
婉轉低回的腔調繚繞著,彷彿在為她自身悲歎……風,颯颯吹著,自由地吹向溫暖潮濕的東方。
從來未曾感覺東方如此遙遠,從來未曾感覺荒漠是如此乾熱,他根本無法想像在他來到之前,她自己一個人是如何活下去的。
許久之前的一個夜晚,她曾和他說這是她欠的,她並不知曉他也曾在那場戰爭中,看過她的痛,知道那不是她的錯。
不用轉頭,他都知道她望向遠方的眼神有多麼悲涼,如果這是上天給的罰,那也太過了。
真的……太過了……
……………………——出了酒泉,越往西進,景物越見荒涼。
炎兒的神情似乎也像隨著綠意的減少,逐漸落寞。
風沙更大了,熱度也漸形升高。
兩人一馬,一路上頗為顛簸,就這樣一晃一晃的,在青黑石礫中隱約可見的官道上行了一日。
日頭落下時,他們在一處泉水旁停下,他們到時,泉水邊已有一隊商旅駐留過夜。
酒泉到敦煌長達八百里,光是單人快馬也得需時兩日,像他們這樣兩人三、四日或可達,但如商旅般人數較多,少則四日,慢點就得五、六日了。
玄明停好車馬後,拾了些干倒在沙地上的胡楊干木和蘆葦草在泉水邊生起了火。
入夜後,炎兒在火堆邊坐下,發現距他們不遠的商旅有幾人在偷偷打量他們,她知這一定是因為玄明全身纏著布的模樣,嚇壞了那些人,她對他們露出甜甜的微笑。不過顯然沒什麼用,因為那些人在見到她親切的笑容後,反而倉皇的跑進營帳裡了。
她無奈的吐出口悶氣,百般無聊地拿著胡楊樹枝撥著熊熊火焰,邊不時的偷覦著商旅那邊的情況。
他們搭了一個營帳,營帳的另一頭有火光,帳外則有著十數隻駱駝,有的站著、有的臥著,還有幾隻行到水邊啜飲泉水。
風一吹,駝鈴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在夜裡聽來有些清脆。
看著那幾隻有些懶洋洋的駱駝,她又歎了口氣,抬頭仰望星空。黑夜中繁星依舊,滿天的星斗多得像是隨時都會有幾顆從上頭被擠落下來似的,這樣的夜空美雖美,她卻想念起以前曾看過的那種霧濛濛、偶爾才閃現幾顆星光的夜空。
霧呀……
她閉上眼,彷彿能感受到那冰涼的氣息撫過臉龐,像是那人溫柔的大手。
炎兒……
他曾輕撫著她的臉,好似她是多麼珍貴的禮物。
炎兒……
他曾輕喚著她的名,用那低沉沙啞的嗓音。
炎兒……
停止!
隨著腦海裡爆出一聲斥喝,前方火光一閃,她全身一震,倏地睜開了眼,雙手環抱著膝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別想、別想,別去想!
瞪視著眼前突地爆升的熊熊火焰,她緊緊的抓著自己的雙臂,克制著激動的情緒。
不遠處突然傳來馬兒噴氣的聲音,她愣了一下,完全回過神來,一轉頭就看見泉水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匹馬在喝水,黑夜中,雖看不太清楚,但仍能看出那馬兒的體型比一般馬兒要大些,而且它背上的鞍看來好像有些不對勁。
她正奇怪這馬兒看來不像一般商旅會拿來馱運貨物的馬兒時,那隊商旅營帳裡突然走出一人,他一出營帳便往她這兒走來,但下一刻另外又有三四人從帳裡追了出來,他們似乎在爭執些什度,但最後先前那人斥喝了幾句,其他人突然安靜了下來。
炎兒好奇的看著那些人,原本在整理馬車的玄明也發現了那邊起的爭執,他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到了她身後。
火光仍熊熊燃著。
那些人沒人再阻止最前面的那名漢子,他轉過身朝他們走來。
炎兒有些疑惑,但並不害怕,因為知道玄明就在身後。
當那漢子走到她身前時,她才發現他有多麼的高大,特別是她還坐在地上。她仰首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身材幾乎和玄明一般雄偉,在火光的映照下,那濃眉大鼻闊嘴的形貌看來實在有些嚇人。
「在下余鐵英,抱歉打擾兩位。」他一抱拳,開口聲若洪鐘。
「有什麼事嗎?」她微側著頭,露出和善微笑,眼裡滿是好奇。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剛剛看到玄明還嚇得跑到帳子裡去不是嗎?
「我同伴說,近年有位醫術精良的女大夫在敦煌、酒泉一帶行醫,請問你是她嗎?」漢子長相雖嚇人,請話卻十分嚴肅,一板一眼的。
「為什麼這麼問?」她貶了眨眼,奇怪他怎麼知道。
漢子看了炎兒身後的玄明一眼,然後道:「傳言那位女大夫身邊跟著一位全身纏著繃帶的怪漢。」
啊,原來如此,沒想到玄明和她還成了如此有名的人物。
炎兒頭更向後仰,看著沉默的站在她身後的玄明,對他笑了笑後,才又將視線轉回身前一點也不像商旅的大漢,然後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塵沙,越過那大漢朝營帳走去,玄明則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直到她站起身,大漢才發現她是赤著腳的,他愣了一下,因她的赤腳,也因她突如其來的動作,不禁出聲喚她:「姑娘——」
炎兒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怎麼,你找我不是因為有病人嗎?」
他張了張嘴,似是沒料到她會猜著,隨即像是鬆了口氣,點了點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在前頭帶路,可心裡還是有些納悶她為何沒穿鞋,但基於禮貌,他並未再對她的赤足多加關注。
在經過營帳前的那些人時,炎兒才發現他們並不是普通商旅,的碓他們的外表及衣著看起來很像,但是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大刀,商旅身上帶刀劍防身並沒什麼,但他們的刀全是同一種款式的,而且這些人腳上穿的皮靴也並非一般商人穿的,而是更耐穿、底更厚的靴子,雖然不貴卻很實用。
炎兒心一凜,隱約猜到了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她看見他們臉上都有著擔憂,也因此猜到了需要她醫治的人顯然身份並不低。
其中有幾人臉上的表情並不是十分贊同,她現在終於知道他們方才在爭執什度,顯然是有人反對找她這位女大夫來。但說實話,在猜出那位需要她的人十之八九並非生病而是受到刀劍創傷,而且那百分之百是他自作自受之後,她對醫治那人的意願也降到了最低點,但現在拒絕已經太遲了,再者,其實她知道自己無法真的忍心撒手不管。
走進營帳後,大漢要兩人等一會兒,便掀開布幔走到了另一邊。
炎兒這才發現帳子裡隔成兩半,另一半被布幔遮了起來,而他們現在站的這地方只是前半,這不小的空間裡,地上被整得十分平坦,一些木箱整齊的堆放在一旁,木箱上更多的刀劍和箭羽更加證明了她心中的猜測。
「滾開!我不需要大夫——」
一聲咆哮從布幔後傳了出來,跟隨而來的是一聲陶瓷碎裂的巨響。
炎兒嚇了一跳,將視線轉向正前方。
「滾——」另一聲咆哮響起。
冷不防地,一張荼幾突地讓人砸了過來,當她看見時,那茶几已以驚人之勢扯掉了整塊布幔朝她腦袋而來。
「埃」她臉色微白地輕叫一聲,退了一步,下一瞬,玄明已抓住她的臂膀,將她扯到一邊,一拳擊碎了那張小茶几。
碎裂的木屑差點擊中她,玄明卻在千鈞一髮之際,大掌一伸在她面前迅即地畫了一圈,便將所有的木屑全接了下來。
她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喘氣,卻發現玄明鬆開了抓住她的臂膀,殺氣十足地衝上前去。
「玄明,住手!」怕他殺了床榻上那犯下無心之過的男人,她忙衝上前,邊大喊。
來不及了——
正當她這樣想時,站在床榻旁的大漢,迅即衝上前和玄明對了一掌,但尋常人哪是玄明的對手,光是一掌那人就被玄明給打飛了出去,若非後頭還有營帳擋著,只怕他還要跌得更遠。
「住手,他不是故意的。」怕玄明再造殺孽,她忙擋在床榻和玄明之間,張開雙手阻止他再前進。
玄明止住了前進的身形,但殺氣仍瀰漫全身,露出來的一雙眼像野獸一般陰鷙狠絕。
外頭的人聽見帳裡的騷動,一時之間全衝了進來,但看到眼前的陣仗,倒沒人敢蠢動。
「你忘了曾答應過我什麼?」她肅目凝神加重語氣,要他記住自己的承諾。
他渾身一震,握緊的拳頭才放鬆了下來,和她對視的雙眼中的凶狠神色慢慢退去,殺氣也漸消失於無形。
「這裡他媽的在搞什麼鬼?」
一聲陰沉的低咆陡地在頸背後響起,炎兒寒毛倏地立起,這才想起身後那名半坐在床榻上的男子。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要和他道歉解釋,誰知才回首,一瞧清那人的容顏,她心跳頓時一停——天,怎度可能?怎度可能?
她思緒狂亂地瞪著眼前的男人,整個人完全無法動彈,只能血色盡失、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是假的、是假的,他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她出現幻覺了,對,一定是她再也受不了了,所以開始出現幻覺了。
她不可能再看見他的,他已經死了,死了!
她親眼看見他死了,她親眼看著他身首異處的!
軒轅魃,不要欺騙自己,他早就已經死了,這個男人只是個幻影。停止,不要再想了,你面前的人是假的!
腦海裡響起狂亂的聲音,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但她仍是瞪著他,瞪著眼前裸著上半身、長髮披肩,英挺的臉上滿是不耐煩,黑眸裡全是怒氣的男子。
她一再一再的告訴自己他是假的,可他沒有因此消失,仍是活生生的、火冒三丈的,眼前的人是如此的真實,他額上冒出的汗是如此真實,他真實到她能感受到他吐出的氣息,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度。
有沒有一種思念……
停止的心開始狂跳,她顫巍巍的抬手,直到指尖輕觸到他的臉龐,那觸感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熟悉,她無法遏止的喘了口氣,直到此時她才曉得自己早已屏住了氣息。
有沒有一種思念呀……
她輕觸著他的臉,彷彿他一碰就會碎、就會幻化不見。
是真的,他是真的礙…是真的……
她胸口好疼好疼,那洶湧的情潮不斷的在她胸中翻湧,多年來壓抑住的情感全在此時解放了。
雖然他眼中的不耐煩和怒氣加深了,更增添了一抹疑惑,她還是忍不住撫著他的臉,然後溫柔的笑了,淚在同時奪眶。
隨著珠淚的滑落,她再也受不了那充斥全身激盪的強烈情感,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