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忘了最初的最初,甚至忘了生命裡的第一個千年,但他怎樣,也忘不了那場戰爭,更忘不了那應是敵人的女人。
軒轅魃,是神;炎兒,是人。
兩者,都不是他所能擁有的。
從沒想過她之於他的意義是什麼,直到靈兒出現,直到她逼他面對自己。
敵人?恩人?主人?朋友?
抑或是……情人?
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說他只是逃避,不肯面對自己。
等到真的快失去她了,他才曉得她說對了,也說錯了。
緊握著她的手,他一遍遍輕喚她的名,希望她能聽見,希望她——
能醒。
***
「睡了?」
當玄明從房裡走出來,蚩尤,或者該說是霍去病挑眉詢問。
玄明點頭,在桌邊盤腿坐了下來,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
霍去病看著他,替自己和他倒了杯熱茶,再開口,卻不是預料中的問題:「你身上的毒如何?」
玄明先是一愣,跟著才搖頭道:「暫時不礙事。」
「雖然不再是妖,總還有記憶。」看見玄明的反應,他嘲諷一扯嘴角。
玄明無聲苦笑,吸了口氣言歸正傳,定定看著他,直切重心:「你找我。」
「你知道。」他陳訴著,因為曉得這是事實。
玄明點頭,仍不偏不移地看著他。
他沒有閃避言明的視線,只沉聲道:「我要見她。」
「何苦?」玄明暗暗歎氣,疲憊地道:「你現在不管說什麼,她聽不見,也看不見。見了又如何?」
他板著臉,冷聲道:「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說不呢?」玄明一臉平靜的說。
他一僵,擱在桌上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為什麼?」
「我欠了她一條命。」看著杯中茶水,玄明以拇指撫著杯沿,道:「她受的苦夠多了,這幾千年,在大漠,真的夠了。」
聞言,他下顎緊繃著,久久才重複道:「我要見她。」
玄明抬眼看向他,扯著嘴角,緩聲道:「我需要一個理由。」
話完,玄明起身離席。
「騰——」他一怒,斥喝出聲。
聽見那久未被喚起的舊名,玄明一震,卻未回身,只是握緊了拳,頭也不回的沉聲道:「給我一個更好的理由,這是我欠她的。」
他啞口,咬緊了牙關,最終還是無言。
玄明在心中再歎,開口道:「你好好想想,否則就算有機會清醒,她大概也寧願繼續沉睡。」
他全身緊繃著,只能看著玄明回到房裡。
緊抿著的唇,還是抿著。
桌上的茶冒著煙,久久……
然後,涼了。
***
他盤坐在席上逼毒,回神時,床榻上的人影已無蹤。
匆忙起身,卻隔著窗欞見著在庭院月下獨坐的靈兒。
他走出去,來到她身旁。
夜涼如水,風吹池中荷蓮搖曳生姿。
「紅姊說……」她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水池中,皎潔的睡蓮在月下綻放,緩緩道:
「睡蓮分兩種,一種是子時蓮,一種是午時蓮,子時蓮在子時開花,午時蓮在正午開花,因為是觀賞蓮,所以沒有蓮蓬,不會結蓮子……」
「是嗎?」他陪她在石上坐下。
「我愛喝蓮子湯,她跑到山下村子裡學,拿那當獎賞誘惑我,一日不變回原形,就有一碗喝。」她緩慢的說著,像是剛學會說話一般遲緩,語音因清晨時哭過頭而乾啞。
他牽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緊緊握著,聽她訴說。
「我不會站,變人,光站著腳都會痛,骨頭像是被拆散後再重新組過,我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成天癱在石床上,她老罵我懶骨頭……」
變人,那過程離他已很久很久,可他仍記得當初那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的心一陣抽痛,為她曾受過的苦。
「她花了一年教我站,又花了一年教我走,她教了我好多好多……」她繼續訴說:「幾乎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陪著我,直到兩百年前,她跟了那男人走。她說她愛他,所以要跟他走,我說我不懂愛是什麼,她摸摸我的頭,笑得好美、好溫柔,說我以後時機到了就會懂……」
她有些哽咽,喘了口氣:「我……忘了人活不了兩百年,忘了她早該回來找我,她不可能在那之後還丟下我……」
靈兒抓緊了他的手,心口好痛,淚又從眼角滑落:「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成了妖,我應該早點發覺不對的……」
「那不是你的錯……」他不忍,將她擁入懷中。
「我該……早點來找她的……」靈兒埋首他胸膛嗚咽啜泣著。
月兒緩緩爬過夜空。
水中蓮,合了。
許久許久之後,她哭累了,不再飲泣,只是蜷在他懷中,靜靜任他環抱著。
忽然間,她打了一個嗝,不覺啞聲笑了起來,自嘲道:「你知道嗎?以前我不懂淚是什麼,有人和我說那是傷心的時候才會冒出眼的水,哭一哭,心情就會好點了。可是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傷心,我哭不出來,所以就塗口水在臉上,我以為……那是一個好玩的東西……」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有些輕顫,可她仍繼續開。「那不是……對不對?」
他只覺得胸口一陣緊縮,久久才有辦法開口:「對。」
她像小動物似的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揪著他衣衫的小手,抓得更緊了。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擁她在懷中,不敢太過用力,怕一不小心,她就會碎了。
***
客棧,臨近湘水畔。
清晨從二樓露台望出去,朝霧讓四周成了一片白茫。
「爺……」
坐在岸邊的男人,聞聲回過神來,才發現靈兒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他沒說什麼,只是又望向前方那看似平靜的江面。
半晌,才問:「他呢?」
「在調息逼毒。」靈兒曲膝坐著,看著江水緩緩向北流,水面上偶爾漂過幾片落葉,沿著岸邊打轉著。
他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眼眶紅腫,不覺道:「怎不去睡?」
「我睡不著。」她睡不安穩,紅姊的事總在她心頭打轉,所以玄明抱她回房後,躺沒多久又醒了,見他在外頭,才走過來,想說他曾是妖,現在又是人,或許能解她疑惑。
吸了口氣,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喉嚨啞啞的說:「玄明說,爺前世是蚩尤,爹是山怪,娘是人……」
他面無表情的,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為什麼精怪會想和人在一起呢?」她疑惑萬分地環抱雙臂輕聲道:「紅姊當年是說因為她愛那個男人,所以跟他走。是因為愛嗎?愛是什麼?玄明說炎兒愛你,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全身不由得緊繃,神色沉鬱。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靈兒幽幽歎了口氣:「你也不懂嗎?書簡上說人有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我以為人天生就懂,不像我們需要學很久。」
河面上的霧,在日頭升起時散開,他聞言,只看著那被旭日照得金光閃閃的水面,忽然道:「人和妖和神,並沒有太大的分別,情感,都有。會,不一定表示懂。妖比人單純,不表示沒有心、沒有情。」
「是嗎?」她依然困惑。
他諷刺的揚了揚嘴角:「你的玄明不就懂,你不會去問他。」
「他……他不是我的。」靈兒瑟縮了一下,遲疑地道:「我……不太想問他這個……」
「為什麼?」
「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她神情有些彆扭,將頭擱在膝頭上,無力的說:
「而且不曉得為什麼,只要問到類似的問題,他表情就會怪怪的,不回答我……」
他可以想家玄明尷尬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很荒謬。他自己的問題都理不清了,為什麼還得在這裡替這小金蛇解答疑惑?
扯了扯嘴角,他無聲苦笑,暗自猜想也許這是因為他前世欠了玄明的。
「你為什麼想見炎兒?」
她聲音很輕,脫口而出的問題卻讓他猛然回神,再度僵硬起來。
沒聽到他回答,她不驚訝,只是疑惑地緩緩又問:「玄明以前和我說,你不肯原諒炎兒,所以讓他帶她走,我以為你是因為後悔了,所以才拋下一切來找她的,不是嗎?」
他仍然沒有回答,只是臉色難看的僵著。
「玄明說炎兒愛你,紅姊當年也說她愛那個男人,所以跟他走。炎兒為了你傷了元神,紅姊為了她愛的男人,成了妖。」她幽幽的歎了口氣,迷惘地道:「愛,到底是什麼?」
他還是沉默。
「好像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我不懂……」
「有些事,你還是不懂的好。」他忽然開口,卻還是沒給她答案。
靈兒頹喪地扁嘴,看著江水悠悠向北流。
***
「玄明。」
「嗯?」
「你為什麼不肯讓爺見炎兒?」
「我說過了,炎兒被封印在水玉中,見了也沒用。」
「是嗎?」燈火搖曳中,靈兒轉頭看他,只見玄明看著窗外面無表情的。
她知道他在看什麼,只道:「他在那坐一天了。」
「我知道。」他摔著眉,擱在桌上的手不覺握成拳。
今早看見河岸邊相依而坐的身影,他心裡有股怪怪的不舒服,那感覺像根骨便在喉頭,直到靈兒起身回房,才化去。
然後,忽然間,他曉得靈兒已經在他心中佔了個位置,他卻無法制止,只能任由其發生。
於是煩憂爬上眉頭,再無法消散,他告訴自己那只是一時的錯覺,但這解釋卻仍化不去所有,只能掩蓋。
他甩掉那有時太過追根究底的擾人思緒,要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接下來的事物中。
越往南,他們的處境越危險。南蠻早已不是他們的地盤,就算他身上的余全數逼出,可只靠他和那人手中的蚩尤刀,很難躲過敵人的眼線。
雖說前兩日他送出消息給舊日同伴,但很難說對方有辦法前來接應,更別提就算來了,河岸那人肯面對昔日夥伴。
看著那人孤獨的背影,玄明皺眉在心中暗歎。
「……愛炎兒嗎?」
「什麼?!」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他回過神來,看著她。
「我說,你也愛炎兒嗎?」她睜著烏黑大眼,困惑的問。
他一愣,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你真的愛她。」靈兒見狀,不知為何心中隱隱刺痛,不由得低下頭來,「所以才不讓爺見她。」
「我沒有——」玄明沉聲反駁,沉聲鄒眉 :「你為什麼會——該死,我不是——我說過了是因為——」
「因為你將炎兒封印到水玉中。」她悶悶的替他接話。
「她傷了元神!」
「你不用對我那麼大聲說話,我聽得到。」靈兒仰起小臉,「你自己說過她只要有霧球就可以醒來的,你沒有告訴爺,對不對?」
他一凜,神色一沉,不由得抓住她的手腕,冷聲道:「你說了?」
她因為疼痛而變了臉,玄明這才察覺自己太用力了,忙鬆了手。
「沒有。」靈兒臉色發白的揉著手腕,淚眼欲滴的咬著下唇道:「我沒說,爺還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是因為愛炎兒才不讓爺曉得的。」
「
不要胡說!」他有些抱歉自己抓疼了她,可聽了她的話,不由得又脫口怒斥:「你不懂——」
「我懂!」她聞言氣憤的抬頭打斷他的話,不甘心得沖道:「我不懂愛是什麼,但我知道那是一件很嚴重的事!」
他冷著臉、抿著唇,不予置評。
靈兒看見他的表情,更加忿忿不平。
「你們都說我不懂,因為都沒人和我說!可我知道炎兒傷了元神、紅姊成了妖,都是為了同一件——」她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由得臉色一白,退了一步,小手捂著唇,低聲道:「我想起來了,紅姊說過,她和我說過愛是什麼——」
他氣一窒。完全無法呼吸,甚至不敢動一下,全身因不知名的原因緊繃著。
屋子裡一片沉寂,只有燈火搖曳著。
她直視著他,眼中有著恍然大悟和些許的驚慌。
然後,她微顫地輕啟櫻唇,打破寂靜。
「老天……我愛你……」
***
「搞錯了。」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冷靜的重複:「你搞錯了。」
靈兒又退了一步,慌亂的搖著頭,「沒有,我沒搞錯,紅姊和我說過,只是我當時不懂,後來我忘了……她說愛就是喜歡,很多很多的喜歡加在一起,就是愛。當你愛上一個人,只要一想到他就會覺得心情好,和他在一起就像吃了糖從嘴裡甜到心底,一天到晚就只想時時刻刻看著他、陪著他,想和他到天涯海角,只要他高興,自己就快樂……不想他受到傷害……」
她難過的微側著頭,凝望著他,紅著鼻頭,苦澀的開口:「只想……他只愛我一個……」
他平靜的表情有些破碎,粗聲粗氣的道:「那只是你的錯覺!」
她大眼閃著淚光定定的看著他,沉默著,眼裡有著倔強。
他無法再看她,只轉頭看著窗外的黑夜。
「不是錯覺……」她說得很小聲,有些哽咽:「爺說人神妖都是一樣的,大家都是有感情的,妖比人單純,不代表沒有……」
他咬牙,狠心道:「你不是說你不是妖,是精怪,」
她瑟縮了一下,小手撫著胸口,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人有心,我們也有心。不只人有心,我也有心,我也有啊……」
淚水滑下眼眶,她笨拙的抹著臉上的淚,可抹了又流,抹不完的淚,濕了她的手、她的衣袖。
他的心因她的淚而疼痛著,想伸手,最終卻只是緊握。
止不住的淚拚了命的奪眶,靈兒邊擦淚邊道:「我不像你……不肯面對自己的心……我只是誠實的將我知道的告訴你,誠實的面對我自己……」
說完,她轉身走出去,到了門邊又停下,扶著門框,啞聲道:「我知道我沒搞錯……我也曉得那不是錯覺……要不然……我不會想吃你……」
他像被捶了一拳,開哼了一聲,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樣……」
靈兒聞言轉過身來,含淚看著他:「那是怎樣?我雖然笨,可我知道我自己。你呢?你知道你自己嗎?」
不知為何,腦海中飛竄過無數雜亂思緒,他想開口,卻猶豫著,結果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見狀,她嘴角牽起苦笑,轉身走了,這次再沒停下,也不再回頭。
他看著她走出去,只想追過去,但雙腳卻像生了根,一步都沒踏出去。
頹然坐了下來,他抹著臉,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被人從胸口拖了出來,切割成片,再也無法痊癒。
***
沒有想過炎兒之於他是什麼,他從沒真正探究過。
他愛她嗎?
是因為愛她嗎?
夜風吹熄了燈火,他在黑暗中自問著,但腦海裡卻全是靈兒爬滿淚痕的小臉,和那總是充滿好奇歡笑,如今卻帶著悲慟哀傷的大眼。
他無法集中注意力,心神全是靈兒的身影。
所以當屋外毫無預警地突然下起大雨,他並未多所警覺;雨聲隔絕了大部分的聲音,也因此當一道黑影持彎刀從窗口竄進,他差點來不及反應。
千鈞一髮閃過一刀,彎刀斬碎茶杯,停都不停又朝他腦袋招呼而來。
玄明揮出一拳,對方用刀擋住,卻仍被震飛至牆上,口吐鮮血。
他飛身過去,才要痛下殺手,罩在敵人臉上的黑市卻在這時掉落。
「炎兒?」他一驚,縮拳不及,只能向右移了兩寸,將牆上轟出一個窟窿。
幾乎是同時,他想起炎兒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可他還來不及反應,牆上已出現另一個窟窿,冒出一雙手,壓在他印堂上。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教他跪倒在地,無法也無力抗拒,水玉從他眉心冒了出來,被那隻手硬生生吸住。
那隻手縮回去時,他透過牆洞看見牆外的身影。
即使外頭下著滂沱大雨,那人身影模糊,那一瞬,他仍知道他是誰。
該死!
他怒瞪著對方,撐著身於想衝出去搶回水玉,但卻欲振乏力。內丹被強取而出,導致他全身皆像被撕碎一般,一時之間完全無法動彈。
「我想我該感謝你將她帶回來。」大雨中的黑影冷聲輕諷著。
他瞪著銅鈴大眼,憤怒低咆:「應龍——」
黑影冷冷的看著他,只語音輕蔑地交代手下道:「把他收拾掉。」說完便消失在雨裡。
玄明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全身疼痛不已,當黑點開始出現在眼前,他知道自己即將昏迷。
那長得像炎兒的姑娘站了起來,抹去了嘴角的血。
該死!他痛恨自己像個廢物一樣任人宰割!
怒瞪著那個女人,他以為她會殺了他,誰知她只是看著地,直至門外傳來腳步聲,她都沒動手。
「對不起……」她一臉抱歉。
他懷疑自己聽錯。
門在這時被人踹開,她同時從窗口飛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