徨惑不安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如愛情的起點。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喜歡是什麼,不瞭解愛情是什麼,不曉得那是她們碰不得的,碰不得的……碰……不得的……
紅姊曾說做人比做蛇好,她不懂,真的不懂。
有什麼好?什麼好?
他又在喚她的名了,好小聲、好小聲,好似遠在天邊一般,卻執意劃破凝結的黑暗,竄入她的耳中。
她摀住耳,沉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粗嘎的聲音卻如影隨形地跟著,喚醒她記憶中的一切種種……
討厭……討厭……討厭……
討厭!
***
想吃他的慾望依然絲毫未減,不過不想將他一口吞了的念頭倒是增強許多,一是他幫她取了名字,二是他救了她,三是——
她沒他厲害!
摸摸嘴裡的牙,她想這是它們不再蛇化失利的原因。
在敦煌的那一夜,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所以看見像是和她約好了一般出現在水源處的玄明時,她早已不再驚訝,卻萬分尷尬。
顯然他和她一樣,對在沙漠中找水很有一套、而且既然他們都是要入關到中原,那兩人每天晚上取水時老是遇到就沒什麼稀奇的了。
或者該說,其實自己心底早盼望著能再遇見他,所以在休息時,才早早討了取水的差事,匆匆跑到水源處來……
不能否認,乍看到他走來時,她的確鬆了一小口氣,因為她現在知道依他那天的身手,他定能清楚察覺週遭一切,他發現她在這裡之後,仍沒掉頭,或許有那麼一點原諒她了?雖然她還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可即使如此,卻仍有一堆不明郁氣悶在胸口,教人難受得緊。
皺著小小的眉頭,她縮起晃蕩的雙足,整個人縮成一團,抱膝瞧著。
眼看著他蹲下,眼看著他取水,眼看著他起身,她越看越覺得莫名心煩,除了煩,還是煩。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但就是煩,悶悶的煩——
生氣地將小臉埋在膝頭裡,她幾乎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
「下來。」
乍聞他低啞的聲音,她僵了一下,雖然早曉得他知道,她還是有種被人抓包的感覺。
從膝頭中露出兩隻烏黑大眼,她悶悶不樂地看著站在樹下的他,身體依舊維持原來的姿勢。
「下來。」他重複著,朝她伸出手。
她悶不吭聲,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不要。」
「為什麼?」他神色自若、話音平穩,手仍伸著要她下來,好似他前天沒有拋下她就走。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仍悶在衣裙中,大眼中透著不自覺的脆弱。
他看了心一緊。那一夜聽了她的話,他有些驚愕,震懾地看著她誠實又茫然不安的小臉,他千年來如止水般的心像是被投進了一顆小石,忽然起了波瀾,漾出圈圈漣漪。
該離她遠一點的。他曉得她的不知道是什麼,比她自己還要清楚瞭解,因為那全在她困惑的小臉上、在她遲疑的行為中表現得一清二楚。
不管是那天晚上,還是現在。
但刻意躲了她幾天,他的心仍是雜亂無章,可是就算如此,他還是無法丟下她不管。
當夕陽西下、夜幕低垂,回過神來時,他人早已來到了此處。雖然嗅聞不到她身上那淡得教人察覺不到的清香,他靈敏的知覺仍是感覺得到她的存在,甚至知道她就隱身在這棵千年胡楊樹上。
不覺中,人到了胡楊樹下,她的碓在,縮在樹上的模樣像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被拋下。
她的神情實在教他有些於心不忍,雖然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但他朝她伸出了手,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他卻不怎麼後悔。
定定的看著她那無辜又怨悶的大眼,玄明放緩了臉色,不再要她下來,只溫聲問道:「上面風景比較好嗎?」
明月、清風,樹一片後是沙一片,夜晚的沙漠透著孤寂,但滿天的星辰卻另有一種寂寥的美。
是比較好沒錯啦,特別是她又坐得滿高的,放眼望去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倒泛著些許淡淡的蒼茫。
靈兒彆扭地點點頭。
玄明飛身上了樹,陪她坐在樹上。
她有些驚訝,不自在地往旁縮。
他裝沒注意到,只望著前方那一片胡楊林說:「沙漠中的民族對這些胡楊樹有一種說法,你聽過嗎?」
她看著他,搖搖頭,大半的臉仍埋在衣袖中。
「他們說,胡楊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她瞪大了眼,不覺抬頭看看自己坐的這棵在樹林中最雄偉巨大的林木。
「沒錯,這樹少說千年以上有了。」他扯出一記淡淡的笑,道:「至少我一千年前經過時它就在了。」
哇,比我還大。
她咋舌,兩眼滴溜溜的轉,忍不住伸手輕輕摸摸那粗糙的樹皮。
她充滿敬畏的舉動讓他想起第一次接近綠葉滿枝的炎兒,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開口說:「很久以前有個人也曾這樣做。」
她好奇的轉頭瞧他,「誰?」
會脫口提到炎兒已讓他夠驚訝了,但他發現自己仍然回答了她的問題:「一位恩人。」
「你也有恩人?」靈兒小小聲的問,大眼明擺著錯愕。
他露出一抹苦笑,「活久了,總是會有些恩恩怨怨。」
「你的恩人也救了你一命嗎?」
「對。」他望著明月道:「她救了我一命。」
「那他後來有再來看過嗎?」
他沉默著,好半晌,才搖頭,「沒有。」
「咦?為什麼?他人呢……發生了什麼事?」她越來越好奇,一個問題接著一個。
「她睡著了。」
「啊?睡著了?」靈兒一臉茫然,不懂。
「對。」他神色中有些淡淡的哀傷,「很久以前,她愛上了一個人,但因為一些陰錯陽差造成了誤會,她等了許多年,為了贖罪,但再見到對方時,那人卻無法諒解她,為了求得原諒,她做了一件像事,解開了末煉化的封火水印……傷了元神……」
「傷了元神?!」靈兒嚇了*跳,「那不就不會醒了!喂喂喂!那不叫睡著吧?」
「我原也以為如此。」看著她驚愕的表情,他淡然一笑,「但是最近我接到消息,或許有辦法可以救她。」
「真的?怎麼救?」
「在南蠻的苗族有一處不為人所知的聖地,那裡群山環繞,終年雲霧不散,其中的山谷裡,有一深不見底的碧潭,多年前,她愛上的那個人的部下曾為了救人而收集了七樣神器,化解了封印,之後他們將那七樣神器投入潭底,七樣神器之中,其中有一樣是蚩尤的霧球,霧球屬陰,能壓住她體內的火性,讓她恢復神智,重新醒來。」
「哇,好神奇!」她瞪大了眼,滿心好奇的再問:「你說的那個蚩尤是上古傳說中挑起戰爭的大妖蚩尤嗎?」
他點頭,牽動嘴角,「蚩尤其實不是大妖,他有一半是人。他爹是山怪,娘是人。」
「那不就是半妖?」靈兒一聽更是好奇到了極點,整個人都湊了上去,「如果他是半妖,怎麼那麼厲害?」
他聞言有些黯然,「因為他有一半是人,有人心,懂得什麼叫情、什麼叫義,所以才放不下,所以才變得厲害,不是因為他本身厲害,而是他不得不厲害,環境逼得他必須去保護他的族人,他必須是厲害的,所以在戰場上他捨棄人心而為妖、為魔,為了保護需要他保護的人。」
輕歎了口氣,玄明道:「戰爭……其實也不是他挑起的……」
「那為什麼會……變成後來那樣?」
「在上古時人和妖和神是和平共處的,只是到了後來三界失去了平衡,所以才會引起爭端。恃強凌弱,自古以來皆然,當北方有人興起大一統的口號,就不容許南方安然獨處。」
靈兒有聽沒有懂,蹙眉想了好半天,才遲疑的道:「好……好複雜喔……」
「你不懂沒關係,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淡淡一笑,替她拿掉飄落她發上的林葉。
他的大手才伸過來,靈兒小臉驀然羞紅,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好快,忍不住輕顫起來。
「怎麼?會冷嗎?」看她在打顫,他以為她發冷。
「不……不是啦……」她紅著臉搖頭,卻不知該如何解釋,話聲未落,他已經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披著吧,沙漠夜裡極寒,你前些日子才傷著,要注意一點才好。」
靈兒不好拒絕,也不想拒絕,只好既欣喜又窘迫地拉緊了他溫暖的外衣。怕他再問到她的不自在,她忙將話題拉回原來的地方,「對了,你怎麼那麼熟那麼久以前的事,好像親眼看到一樣,你曾參加過那場戰爭嗎?」
你曾參加過那場戰爭嗎?
她稚嫩的語音帶出一幕幕教人難以忘懷的景象,他眼神闐暗,試奢想甩開腦海裡飛竄而出的混亂畫面,但它們卻圍聚不散……
柔白的月華穿林透葉,落在他俊美的臉龐上,在他臉上營造出了詭譎的陰影,也清楚照出他臉上那細微龜裂的淡痕。
前幾次近看,她就曾注意到這些如乾裂大地龜裂的痕跡細細地散佈在他臉上,但這次,她才發現那痕跡不只在他臉上,他的每一寸皮膚都有那淡淡的龜裂暗痕。
那是傷吧?他是如此美麗,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傷害他呢?
「疼嗎?」
聞聲,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她的小手不知何時撫上了他的臉。他想避開,卻看見她臉上那難以言喻的表情,心一震,該轉的頭沒有轉開。
「很疼嗎?」她輕輕的撫著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好難過、好難過。
他臉上幽暗的神色這回不再教她心驚,反而讓她莫名覺得心疼起來。
「你參加過那場戰爭,對吧?」她輕問,不知為何,突然從他的反應中知道了,知道他的確參加過那場久遠以前的爭戰。
玄明想一笑置之帶過,但是卻笑不出來。看著她清澈如泉的眼,他聽到自己粗嘎的的聲音。
「對。」
***
人關後,他們仍在追趕著那活像不存在,卻偏偏老是有人看到的怪人。
當然,是除了他們以外的人。
過敦煌之後的路程便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一開始的景物還教她有些親切,但越追往關中,綠色的林葉就越多,漸漸的,出現了一些她從沒見過的植物,連人也多了起來。
敦煌、酒泉、張掖……
武威、蘭州、潼關……
往東去,爺的神色越是複雜、急迫,幾次和那怪人在城鎮中錯過,教他脾氣更加不好,不暴躁,卻冷凝。
她跟在爺身後拚了命似的趕路,趕趕趕趕,趕到她幾乎役時間去思考煩惱,但即使如此,玄明的臉還是會在她不注意時跑了出來。
她日也想、夜也想,但就是怎麼樣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雖然說他是幫她取名的人,可這樣對人家日思夜想的,好像也不太對吧?而且她還無法控制的就是無法不想他耶……
蹙顰著秀眉,她悶悶地歎了口氣,不覺中那天他回答問題的神情又冒了出來,一顆心突地一緊,像是被人揪住了似的,教她大口大口的吸了兩口氣,更加無法理解自己到底是出了什麼毛病。
難道她生病了嗎?
這樣想想倒也有些可能,她最近老是在看到玄明時就會覺得胸口挺不舒服,不只心跳加快、臉兒發紅,嚴重時還會想吃他。
本來她以為是自己的修行不夠,但面對爺或其它人時,她並不會這樣覺得的啊……
唉,可是一遇到玄明那些症狀又會出現,而且一想到他時,她總是覺得心煩氣躁的。
生病了嗎?真是病嗎?
「唉呀——什麼東東?!」猛地撞上了前方物體,她差點往前摔跌,所幸及時站了個穩,倒是鼻子給撞疼了。
靈兒捂著鼻,一抬頭才發現自己撞到的是爺的背。見他停了下來,她還以為他看到要找的人了,不覺東張西望的忙問:「怎麼?追著了嗎?追著了嗎?在哪在哪?我沒看到有纏著繃帶的人——唉呀——」
她話還有說完就見他突然回身拎著她的衣領就往巷子裡閃,她這才發覺兩人不知覺時早進了一座城鎮,她只顧低頭猛跟,腦袋瓜胡思亂想的,壓根兒沒注意到週遭情況。
不過,哇哇哇,爺要帶她去哪兒啊?
靈兒杏眼圓睜,看著週遭景物從旁飛逝,只覺驚詫萬分,沒想到尋常人竟然也會輕身功夫,而且速度不比她差咧。
啊呀呀,可爺也不是什麼尋常人——
喔喔喔,後面竟然有人追來了,呀呀呀,速度好快!
因為被拎著衣須,她面朝後,捧著小臉驚訝地看著一人急起直追,她被爺持著進了小巷,對方也追進了小巷,她被爺拎著上了屋瓦,對方也追上了屋瓦,而且那人不只追著,蒲扇般的大手還對他們猛招,嘴裡好像還在喊些什麼。
「唉……當……當蛙?干……雲?將……將軍?什麼東西啊?」她在颯颯風聲中捕捉那人呼喊的聲音,搞半天卻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不覺回頭問:「爺,後面有個人在追我們耶!他在喊什麼啊?」
霍去病頭也不回,只抿著唇,臉色陰寒地加快了速度,熟門熟路地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左轉右拐的,不一會兒竄進了一處大宅院中,翻身推開窗門,帶著她躲了進去,三兩下就將那死追活追的人給甩開了。
她看得傻眼,張嘴要問,卻被他伸手打斷,要她噤聲。
靈兒乖乖閉上嘴,大眼卻咕嚕咕嚕地直打轉,藏不住滿心好奇。
那人不久後竟也找到了這戶宅院,可讓靈兒驚訝的是,對方竟是從大門中進來的,似和這宅院中的主人相識,教她呆愣了一下。
她偷偷從窗欞邊探頭想朝院子裡看那兩人在院子裡談什麼,卻教爺壓回了腦袋瓜,遭他一記冷眼。
對他做了個鬼臉,她卻也不敢再違抗他,只得乖乖陪他蹲在地上,可兩耳卻豎得老高,一張小臉貼在牆上,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可她聽了老半天,卻只聽到幾句隱隱約約的字句。
「……在東大街……看到了……」
「當真?」宅院主人驚訝地拉高了聲音,激動反問。
「真的……可我追到附近追丟了……」
「快!快派人去找!」宅院主人大手一揮,招了人來,快速的交代了幾句。
眾人齊聲稱是,跟著便四散離去。
「少爺,可要告知老夫人?」先前追趕的那名大漢問道。
「不用,沒確定前別驚擾她老人家。」他頓了一下,又道:「也別和舅爺提,我怕讓兩位老人家空歡喜一場。」
「是。」大漢應了一聲也退了出去。
院中一片沉寂,跟著傳來一聲輕歎。
未幾,宅院主人也離了小橋流水、飛花處處的庭院。聽見遠去的腳步聲,靈兒再次要探頭想看那人是誰,本以為會遭到爺的阻止,誰知頭上那隻大拿這回卻未如預期般壓來,她不覺回頭,只見爺神情難辨地看著離去那宅院主人的背影,黑瞳閃過一絲掙扎。
靈兒一怔,她看看爺,再瞧瞧窗外那越走越遠的傢伙,想也沒想,她開口就問:「和你好像,你認識啊?」
他臉頰抽搐了一下,什麼也沒說,轉頭就走。
靈兒見狀忙跟上,卻又見到他在經過一處竹林時停了下來。
翠綠的竹林迎風搖曳,發出沙沙林葉聲。
竹林裡,隱隱約的有間屋子,靈兒從爺的身後探頭去看,只見小屋門房敞開,門內傳來檀香和隱隱約約的祝念聲,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跪坐在氈上,誠心誠意的焚香祝禱著。老婦人衣奢華美,長長的發卻並未梳起,雪白銀絲披散在背直至地上,如白瀑一般。
爺看著老婦人的背影許久許久,她認不出他臉上的神情是什麼,但那卻教她直覺不敢打擾,只好乖乖站在一旁,站得她腳都酸了,不覺偷偷蹲了下來。
好半晌,爺終於有離開的意思,她跳了起來,卻粗手粗腳的撞到綠竹枝葉,連連倒退幾步踩得腳下枯葉喳喳作響,最終仍是跌坐在地。
爺見狀急忙回身想走,屋堂裡的老婦人卻因聽聞聲響,轉過身來,一見竹林中熟悉的身影,她有些遲疑,但見他匆忙離去,不禁激動開口叫喚。
「去病?」
爺脊背一僵,那聲睽達已久的叫喚讓他離去的身形一頓。
靈兒慌慌張張的從枯竹葉中爬站起來,滿臉疑惑不安的瞧瞧那名年華不再、風韻猶存,神態卻十分急迫激動的老婦人,再看看全身緊繃的爺,心下真是困惑到了極點。
「是去病嗎?」老婦人話音輕顏。
他一顫,胸中一陣激越,卻不敢也不能回身。
看著那老婦人捧著心口、眼眶含淚,靈兒見了實在於心不忍,遲疑地拉著爺的衣角,輕喚著,「爺……」
握緊了拳,他舉步要走,卻聽老婦人哽咽地再開口道:「沒關係,娘不求什麼,只求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渾身又是一震,一股熱氣倏忽湧上眼眶,他狠下心一咬牙,頭也不回的走了。
見老婦人軟坐在地泣不成聲,靈兒看著遠去的爺,慌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於一跺腳,跑到老婦人身前將地扶起,道:「您……您別哭,我……爺……唉呀,我不知是啥回事,不過您放心,爺會活得好好的,他身體好得很,不會有事的……」
眼看爺幾個縱越一下就不見了人影,靈兒結結巴巴地忙再道:「這個……那個……我得走了,您保重……」
「等等——」老婦人緊急拉住她,眼中閃著淚光,從衣裡掏出一塊白鳳玉珮,啞聲道:「幫我交給他,和他說……說這裡永遠是他的家……」
靈兒不好推諉,只能接過玉珮,乖乖點頭:「喔……好……」
老婦人垂淚欲再開口,但又搖搖頭重新合上。
靈兒不忍,但也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麼,眼看爺的身影就要不見,她也只好狠下心,握緊了玉珮,轉身邊人去了。
竹林的風又起,陰陰掠涼的,有些蕭瑟。
***
月兒又升起了。
新月,細如弦。
「爺……」
循著氣味在城外黃河邊找著了他,靈兒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敢開口喚他。
黃河的水浩浩蕩蕩,他站在岸邊巨岩上,神色難辨,一動不動的,只盯著遠方在月下隱隱約的起伏的山巔。
「這個……剛那人要我拿給你……」她上前,遞出那塊玉珮,小小聲的說。
水聲、風聲,在靜謐的夜中交會。
他看著她手上那塊玉,一顆心陣陣抽痛著,到頭來卻只能瞪著它,怎樣也無法伸手去接。
「拿去呀,為什麼不接?那老奶奶是你娘吧?」靈兒皺著眉,不解逼問。
「她要我轉告爺,說那裡永遠是爺的家。」她秀眉越蹙越深,好奇地問:「爺,你有家為啥不回去呢?」
緊抿著唇,他一握拳,轉身再走,還是沒接過那塊玉。
靈兒不甘心地在彎彎月下沿著河岸繼續跟,碎碎念道:「爺,你找人歸找人,為啥連家都不回呢?那是你家吧?你既然都已經到這兒了,為什麼又不見人呢?你其實想回家的吧?」
他冷著臉,頭也不回的道。「會去那地方只是因為那地方是最安全的,因為他們不會想到要去搜那裡。」
靈兒啞口,好一會兒才道:「就算是那樣好了,你其實也是想見你娘的吧?對吧?爺?」
他一僵,一語不發持續沿著河岸走,靈兒繼續跟著。
「爺——」
他不理她,繼續走。
「爺——」
他握緊了刀,加快腳步。
「爺!」終於發火的靈兒站定腳步,大聲的喊了一聲。
他腳下未停,依然朝前行去。
靈兒氣得大叫道:「你有名宇,對吧?我聽到那老奶奶叫你去病,那是你的名字,對吧?你才不是沒有名字,你只是——」
「只是什麼?你懂什麼?啊?」他如急風般在瞬間回身來到眼前,一臉兇惡地揪著她的衣襟,怒目咬牙道:「不過是一隻活得稍微久了一點的蹙腳小蛇,你就以為自己通天知地,以為你可以教訓我?以為你可以告訴我該怎度做?」
這幾年沒看過他那麼凶過,靈兒嚇白了臉,卻又不甘被罵,囁嚅了老半天,只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送出」句:「我我我……我才不蹙腳……我……我我們蛇又沒有腳……」
「不懂就閉嘴!」
她張大了嘴,一臉很受傷地看著他,氣得大聲道:「閉嘴就閉嘴!哼!」
說完她忿忿轉過身去,生著悶氣。
夜風乍起,吹來長安城的飛花。
知道自己說得太過分,他閉上了嘴,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發現自己很自私。
「你走吧,回你崑崙山腳下去。」
風再起時,他一臉疲憊地開口,打開刀柄上的機活,倒出一顆銅錢般大小的金球。
她聞聲回頭,驚愕地看著他,像是不敢相信他就這樣簡單就把內丹還給她。
他冷著臉,將小金球丟給她道:「回去之後,別再多管閒事了。」
她既興奮又慌張地忙接住,可接到球後,一聽到他的話,不由得又火由心起,臉上才浮現的笑容」斂,氣得跳腳罵道:「你以為我希罕管啊!我不管啦!再也不管啦!隨你高興怎樣都行啦!再見!」
說完她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啪地一下就不見了。
原本在她手上的玉珮啪答一聲跌落地上,所幸河岸邊多為泥沙,才不致摔裂。
他握緊了拳,不讓自己蹲下撿它,他轉身走了兩步,但娘誠心視禱的背影浮現眼前,教他離去的腳步又重新停下,眼眶不覺濕熱發酸。
曾經他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他認為消滅異族是對的,捍衛家園是對的!可前世他自己也是一方南蠻,當他記起一切,才曉得異族將士也是為了捍衛家園!
那麼,誰才是對的?誰才是錯的?
十數年過去,在沙漠中流浪,他和許許多多的異族接觸,知道了許多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事,看過以前從來沒看過的東西,聽過更多更遙遠的異事,他才明瞭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也沒有什麼是絕對的錯。
人們不過是為了要求生存而已,只不過是為了要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就那麼簡單。
當他理解了這一切,當他知道大漢王朝並不代表一切,並不代表世界,當他曉得人事不過如白雲蒼狗瞬間即改,當他明白改朝換代、滄海桑田不過都是如朝霧夢幻,教他如何再回去當那有如井底之蛙般的將軍?
更何況就算他留在長安,就算他刻意遺忘那些久遠以前的記憶,就算他能夠繼續當他的大將軍,炎兒在他心口留下的空洞仍在。
在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沒找到她就不可能再繼續生活下去。他試過了,那一年半,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傷害了所有關心他的人。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弄清楚,需要將所有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需要聽到她親口告訴他。找到了她、弄明白一切,他才有辦法繼續下去,無論是他的人生,或是其它……
現在,他知道娘過得很好,知道家裡的人過得很好,那就夠了。
黑蛟
翠山、綠野。
起伏的山嶺,隨風飛揚的粉色花蕾。
中原,依然如同以往般,如詩、如畫、如樂。
黑夜裡,遠處的大城燈火依然輝煌,那片燦爛幾可比擬夜空屋子。
多年前,他曾到過此地,為了拿回七樣神器中的其中一樣。
在更久遠以前,他在這裡打過仗、在這地方唱過歌、在這地方勝利過、在這地方失敗過……
之後,他退回南方,不肯罷休地和敵人糾纏千年,直至他們幾乎死盡死絕、直至最終連那些曾經信仰過他的人都否定了他的存在、直至他被敵人陷害下蠱追殺——
他身受重傷逃至大漠,以為自己將死,卻遇見了她,遇見了那應是敵人卻又不是敵人的女人。
炎兒,那是她的名,他的給拜兄弟替她取的名。
她救了他,給了他新的名字,只因他不敢告訴她,他的真實身份。
玄明,那是他的名,她說他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
千年過去,命運讓被拆散的人重聚,卻未解開那道死結,她解開了未煉化的封印,只求他兄弟的諒解,一切卻未改變。
她昏睡過去,他為保全她,將她重新封印在水玉裡。
十多年來,他不斷尋找為她解套的辦法,未料最終仍是要回到一切發生的最初原點去。
在山崗上生起了火,他解開纏在手臉上的布條。
他在白日纏著布條繃帶已經千年了,每天晚上換藥,他都盡量拖到早上才再重新纏上乾淨的布條,但即使如此,這些白布仍像是成了他第二層皮,他曾經厭惡過它們,卻又不得不依賴它們,但當他的皮膚越來越接近痊癒的現在,他反而不急著褪去它們。
他看著遠處那座城市,知道那座城叫長安。
長安。
他嗤笑一聲,人總是這樣子的,向天求、向地求、向鬼神,甚至向一切求,但誰又真能保得住誰能長久平安?
就像多年前蚩允保不住族人,炎兒保不住蚩尤,而他保不住他們兩人,也保不住那些曾經相信他的人們。
長安?
不過是一場絕美華麗的夢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