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 第十章
    水花濺起。

    不、不……

    綠色的湖水,冰冷沁心。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她原本下定主意要離開的,她就是不想再連累他才不見他的呀。

    湖水湧現漩渦,將她捲入水中。

    為什麼還要救她?她不值得他救啊。

    無法抗拒那強大的水流,她被漩渦帶進湖心。

    幽幽湖水中,他被水草纏繞著,一臉青白,凍死湖中。

    不是恨我?為什麼要救?為什麼?

    她伸出手試著想靠近,卻無法動彈,只能看著他隨水飄浮著。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她在綠水中掩面哭泣。

    是她的錯啊,為什麼罰的是他?為什麼?

    生不能同活,死不能觸碰,為什麼每一次,她都必須面對這樣的結果?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都是……她的錯……

    ***

    可惡!怎麼回事?  右手握住小宛的雲-察覺炎兒身上的氣一洩千里,經過小宛身上又竄進她體內的火龍珠,撞得她差點吐血,她難得冒出一句粗口,用最快的速度,融和了陰陽之氣再轉進左手握著的霧球之中,然後將另一半逼送回炎兒體內的水玉。

    幾次下來,那兩道分流的冷熟之氣,終於逐漸合而為一。

    雲-在最後一次強逼那氣流回炎兒體內後,睜眼看著應龍開口:「動手!」

    應龍伸手按在炎兒印堂,只見一顆波光流轉的藍玉被他的掌心吸出。

    在那藍玉脫離印堂的剎那,雲-喊道:「鬆手!」

    小宛和應龍同時抽手,雲娘也抽回了握住小宛的手,然後她才吐出隱忍許久的淤血。

    「雲——」小宛嚇了一跳,忙去扶她。

    「我沒事……」雲-捂唇輕咳著,「去看看她……」

    「還活著。」蚩尤探著炎兒脈搏,心頭的重擔終於卸下。

    他百感交集的看著眼前的三人,啞聲道:「謝謝。」

    「別謝得太早。」雲-擦去嘴角鮮血,冷汗涔涔地抬眼看著蚩尤,「方纔出了點問題,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顯然她沒有什麼求生意志,我勸你最好解決這問題,否則一點小病都會輕易要了她的命。」

    「我曉得。」看著神色依然蒼白昏迷的炎兒,他伸手輕撫她仍有些發紅的眉心,堅決的說:「我會解決的。」

    ***

    「這給你。」

    看著雲-手中的霧球,小宛愣住了。

    方才雲-將她拉出門,她還以為她不舒服,沒想到她卻是要給自己這個。

    「這……不是蚩尤的?」

    「這是條件,我要他給我。」

    「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你能陪著……」

    她話沒說完,但小宛卻曉得她在說誰。

    「我們的壽命很長,收回內丹後,他會活得很久。」雲-溫柔的看著她,「我不強迫你收下,畢竟——」

    「你搞什麼?」不信任雲-,應龍跟了出來,卻聽到她竟想將霧球封進小宛身體中,他火冒三丈的衝上前拉開小宛。

    誰知這兩個女人卻無視他的存在,只聽雲-繼續說:「活得越久,就必須忍受更多劫難和苦痛……」

    小宛看著雲-手中的霧球,深吸了口氣,「但他會陪我。」

    「對,他會。」雲-看著惱怒的應龍,淡淡笑著說。

    「你瘋了!」他怒瞪著小宛,他曉得她有多恨被人稱做妖怪,他知道到現在她還是會在夜半驚醒。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就不可能回頭!」

    「但你會陪我。」小宛看著他說。

    「廢話!」他怒道。

    「那就夠了。」

    「該死的!難道被人稱做妖怪也無所謂?」

    「對。」

    「長年住在山中也無所謂?」

    「對。」

    「為什麼?」

    她笑了,笑得很甜、很溫柔,「因為你愛我。」

    他因震顫而啞口。

    趁他沒回神,小宛轉頭看著雲-問:「我該怎麼做?」

    「相信我。」雲-走上前,抬手將霧球按在小宛印堂上。

    霧球隱沒她額頭,小宛因為劇痛昏了過去,應龍及時回神接住她。

    「我會宰了你。」他臉色蒼白的瞪著雲。

    「你會感謝我。」雲-挑眉,絲毫不在乎他的威脅,丟下這一句轉身就走。

    看著雲娘篤定的背影,應龍暗暗咒罵一聲,知道她說得沒錯,他的確會感謝她,不過要他承認,先等個一千年以後再說吧!

    看著懷裡昏過去的小宛,他既憐又惱。

    「蠢女人……」

    喃喃咒罵一句,他抱起昏過去的小宛,朝木屋走去。

    ***

    兩個女人躺在毛皮上,身旁各坐著一個男人。

    兩個男人互瞪著對方,同時發現最近好像常常和這傢伙有同樣的遭遇。

    「怎麼回事?」這回蚩尤先開了口。

    「她要陪我。」沒說廢話,應龍悶聲回道。

    「活著?」他挑眉。

    「活著。」

    「你愛她?」

    應龍陰鬱的瞇眼。

    蚩尤笑了,而且還越笑越大聲。

    應龍有些惱火,但沒多久,一絲笑意隱現薄唇,然後擴散,然後笑了出聲。

    難得的笑,出現在兩個龜毛的男人臉上。

    笑聲中,千百年來的仇恨逝去,莫名的情誼逐漸滋生。

    好半晌,兩人停下了笑。

    蚩尤幫火盆加了些柴,應龍看著那盆火,突然開口。

    「她醒了後,你打算怎麼做?」

    「如果你可以管好你的,我會搞定我的。」

    應龍輕扯嘴角,知道這些天小宛都像個母雞一樣護著炎兒,不要說蚩尤受不了,他自己也快抓狂了。

    「我會的。」他說。

    窗外,天色漸暗,夜幕緩緩降臨,帶來明亮的月,和閃爍的星子。

    屋裡,盆中柴火進裂,爆出幾點火星。

    低沉的交談聲,斷斷續續的響起,沒有交戰的火氣,只有和平的氣息。

    然後,月上枝頭,盆火燃盡。

    黑夜,恢復寧靜。

    ***

    好暖。

    深吸口氣,她偎向熟源,半晌後,她發現那是具溫暖的軀體。

    猛然睜眼,他人在眼前。

    一瞬間,以為他死了,跟著她發現他在呼吸,而且溫熟。

    她將臉貼在他偉岸的胸膛上,感覺他的存在,但夢中他青白的臉仍消散不去。

    淚水湧現,她怕哭出聲會吵醒他,但她又忍不住,只得小心翼翼的爬起,輕悄悄的走了出去。

    曙色蒼茫,天際泛著一絲微光,湖面飄著淡淡的霧氣。

    屋外沒人,只有成雙成對的鳥兒將頭埋在飽滿羽翅中,停在湖邊水草裡,隨水晃蕩。

    看著那雙雙對對相依偎的鳥兒,她眼眶不覺泛紅。

    或許她該乘機離開……

    這念頭才閃現,身後就突然冒出一句。

    「去哪?」

    她猛然回身,看見了霧裡的身影。

    淚潸然、唇顫抖,她僵住,動彈不得,只是看著那朦朧的身影,沉默。

    他靠近,從霧中走出,抬手抹去她右頰的淚,開口重複問:「去哪?」

    「去……」她微微一縮,逃避他溫暖的大手,「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說……」他不讓她躲,伸出另一隻手,抹去她左頰的淚,捧著她的臉道:「我不能每一次都從你身邊走開。」

    她渾身一顫,垂下眼睫。

    「你說……」他更加靠近,嗓音低沉,「你還以為只要是人,都會流淚……你還以為哭出來了,就會比較不難受……」

    她咬緊下唇,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哽咽著。

    「你說……」他輕撫她的耳廓,然後將她拉進懷中,在她耳畔啞聲說:「你不記得我,要我放你走……」

    她像木頭一樣僵硬,卻淚如泉湧。

    「你說……」他緊緊抱著她,痛苦的道:「你真的覺得很抱歉……」

    她將唇瓣咬出了血,幾近崩潰的啜泣出聲。

    「你說……對不起……別恨你……你愛我……」

    她哭著撾打著他,試著掙脫。

    他不肯鬆手,只是依然重複著她曾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如刀刻畫在血肉之中,「你說……你一直都在,只是我不知道……」

    她試著摀住雙耳,卻被他拉開雙手。

    「你還問我……」他抬起她滿是淚水的臉,啞聲道:「如果你不是人,我還愛不愛你?」

    她無法動彈、無法逃脫,朦朧的淚眼中,只有他一個。

    「你要答案,我給你。」他捧著她的臉,黑瞳暗沉的看著她,很慢很慢的說了那三個字:「我愛你。」

    「你恨我……」她泣不成聲,搖頭反駁,「你恨我!」

    「我愛你。」他擁她入懷,重複著。

    「你逼我記得……」她痛苦的哭訴著,「逼我記得……」

    「因為我無法忍受你忘記我。」他語音粗嘎,帶著些許的憤怒,「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每一天、每一夜,它們不停的重複再重複,佔據我的腦海、鑽進我的耳中,等我找到了你,你卻說你不記得——」

    她淚如雨下的看著他,心痛蔓延全身。

    「我要你記得我。」他眼中燃燒的憤怒消逝,只殘留自責和苦澀。

    撫著她蒼白的面容,他啞聲道:「記得我。」

    她痛哭失聲,在他懷中。

    白霧圍繞在他們四周,像情人的手。

    他沒有阻止她哭,他讓她宣洩多年來的心中苦痛。

    淚水帶走了悲傷,修補了傷口。

    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入森林中。

    不知遇了多久,她哭累了,淚停了,才發現他帶她來到一處古老深潭。

    潭水被巨樹圍繞著,翠綠的葉層層交疊,潺潺的水流滑遇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石子,流入地勢較低的深沼。

    他掬起潭水,餵她喝。

    仰望參天巨樹,她環視週遭,胸口不覺緊縮。

    她記得這裡,千年以前他常帶她來這,她在這裡梳頭,她在這裡哼歌,她在這裡愛上了他……

    久遠以前的記憶浮現,引動那深深的愧疚。

    「都是我的錯……」看著流水,她臉色蒼白的低喃著:「我殺了他們,我害死了你……」

    「沒有。」

    她愕然抬首。

    話才出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可是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他還是重複說了一次,「沒有!」

    「可是我……」她失聲開口。

    「我說沒有就沒有!」他粗魯的打斷她,瞪著她說完這句話的同時,才猛然醒悟到她的確沒有害死他;他無法承認自己的失敗,所以才怪罪她。

    「但是……」

    「不是你害的。」他看著她,臉色有些蒼白的承認自己的過錯,「我只是需要找個人責怪,我輸了那場戰爭,你是最近的藉口;怪罪你,比怪罪我自己容易得多。」

    她啞口,震顫的看著他。

    「我很抱歉……」他說,神情苦痛。

    她像是被嚇傻了,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他無法動彈,等著她的責怪、她的憤怒、她的怨恨,她的任何反應……

    就算她今天選擇恨他,他也不會意外。

    但是當她有動作時,卻只是伸出了手,溫柔的撫觸著他粗獷的臉龐,然後她的小手移到他的頸後,將他拉近,緊緊的擁著。

    「我愛你。」她輕泣出聲,「無論你做了什麼……更何況如果那不是我的錯,又怎麼可能會是你的錯?」  

    他喉頭一哽,眼眶發熱,緊繃的肌肉放鬆,他伸出手,輕擁著懷中纖弱的嬌軀,沙啞要求,「那就別走,別再離開我……」

    「好……」她點頭,哭著笑說:「好……不走……只要你還要我,我就不走……」

    「永遠陪我。」他忍住淚,要承諾。

    她哭出聲,給承諾,「永遠陪你……」

    綠水幽幽,葉飄落。

    風拂過,興起漾漾水波。

    陽光穿林透葉,灑落,在水氣上形成七彩的虹。

    看著水潭邊緊緊相擁的兩人,停在石上的長尾白烏呼嚕吞下剛抓到的魚兒,才昂首展翅迎向燦燦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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