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轉醒,身旁躺著朦朧身影。
隨著知覺的清醒,那身影逐漸清晰,她在看清對方時,有些驚訝的瞪大了眼。
小宛?
她有些恍惚,懷疑自己還沒醒,不由得湊近了些,然後整個人倏然坐了起來,驚呼出聲——
原在沉睡的人被驚醒,她張開眼,發現了驚慌失措的自己……
不,不是自己,是魃。
「你的臉……」炎兒小手微顫的輕觸著她臉上的傷,眼前浮現一片水氣,「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傷成這樣?」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跌傷了。」小宛坐起身來,見她擔心的哭了起來,忙安慰道:「真的沒事,已經快好了,幾乎都不痛了……」
「怎麼可能不痛,你等等,我記得我做了些藥……對臉上的傷很有效的……我還把它拿去賣錢,是我幫……」炎兒邊掉淚邊低頭伸手去摸腰上的藥袋,然後僵住,小臉煞白。
萬里無雲的藍天。
驕陽下,漫漫黃沙上橫躺著一具屍體。
不,不是屍體,他還活著。
飛揚的黃沙逐漸掩蓋著那男人——
「幫誰?」
炎兒猛然回過神來,她驚慌的抬首,看見小宛。
「幫……」她張嘴,那人的名字浮現腦海,「玄明……」
話才出口,她頓時慌亂的掩住了嘴,血色盡失地顫抖起來。
「你還好吧?」見她情況不對,小宛擔心的握住她發抖的手。
「我不知道……」炎兒哭出聲來,緊抓著小宛,語無倫次的道:「我根本不認識那個人,我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我一直看到一些奇怪的畫面,那裡有好多人、好多我沒見過的,還有那個把我抓來的——」
「鎮定點!」見她開始歇斯底里起來,小宛大喝一聲打斷她。
炎兒一僵,停了下來,神色依然慌亂。
「你鎮定點,沒事的。」小宛拿起手絹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安撫道:「放心,沒事的……」
「他說……我沒有表妹……」炎兒哽咽,淚汪汪地看著她問:「他騙人的,對不對?你是我表妹的,對不對?」
小宛被她問得一愣,想張嘴,一時間卻不知該說對還是不對。
可她這一沉默,卻讓炎兒恍然過來,無法置信地看著她,微顫著開口:「不……是嗎?可我們長得這麼像……」
小宛不忍再對她說謊,不覺調開視線垂下眼睫,啞聲道:「那只是……巧合……」
「騙我……你騙我!」炎兒見她默認,激動的握緊了拳,「你們都騙我……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曉得該對她說什麼,小宛咬著唇,深吸口氣抬頭看她,「我很抱歉……」
炎兒卻像是沒聽到,只是哭著抗議,「那不是真的……不是……那只是夢而已……你告訴我那是夢啊……是夢……」
看著她抗拒著現實,哭得泣不成聲,小宛眼眶泛紅,只能將她擁入懷中,哽咽的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門開了,小宛看見應龍,淚,滑落。
他看著她,想上前,卻見她微微搖了搖頭。
應龍停住腳步,然後在蚩尤從旁而過時,拉住了他。
蚩尤瞪著他,應龍則看著自己的手,像是頗為訝異自己伸了手,他皺眉鬆手,冷著臉自顧自的轉身走了出去。
蚩尤也皺起眉,跟著他在看了兩個哭抱在一起的女人後,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忍住上前的衝動,沉默的轉身,無聲的掩上了門。
***
「好了好了,開飯羅!」
揮舞著木勺子,靈兒在湖邊臨時架起的爐灶邊大聲吆喝著。
魍魎第一個冒了出來,然後是玄明。
「今天吃什麼?」魍魎話才剛問完,就看見一桌子的菜都是素的,不由得怪叫抱怨:「哇,有沒有搞錯,你是羊啊?盡煮些草。」
「殺生是不對的,你沒聽過嗎?」靈兒杏眼圓睜,振振有辭的說。
魍魎啐了一聲,不過還是乖乖的舀了一碗野菜粥。
對他做了個鬼臉,靈兒回頭卻只看到玄明,不見其他人,不禁奇怪的問:「其他人呢?」
「炎兒不能吃,小宛吃不下。」玄明拿起陶碗,走到大鍋邊。
「另外兩個呢?」靈兒話聲方落,就見到應龍走了過來。
他不發一語的拿起碗,盛了一些粥和小菜,卻沒吃,只是拿著它走進屋裡。
靈兒一愣,忍不住開口:「喂,你……」
她一頓,想想這傢伙一定不會回答她,她乾脆直接轉頭指著應龍問玄明:「他把那拿去屋裡幹嘛?」
「給小宛吧。」玄明嘴角微揚。
「小宛不是吃不下嗎?」靈兒呆了一呆,回頭看著屋子,結果沒多久,就見門開了,小宛冷著臉走了出來,應龍臉色鐵青的端著碗跟在後頭。
「哇,現在又怎麼回事啊?」
「大概是炎兒聞到食物的味道想吐,應龍又逼小宛吃飯,小宛不吃,所以兩個人都在生氣。」
這廂應龍和小宛才出了門,那廂蚩尤就從森林裡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隻陶碗走進屋裡。
這回不等靈兒問,玄明就開口解釋:「炎兒的體質因為多年來煉化異能而改變,她若再不進食身體會受不了,但是因為她——」
「她聞到食物會想吐,所以爺就調蜂蜜水給她吃。」魍魎沒兩下就將粥吃得碗底朝天,蹦蹦跳跳的又去裝了一碗,忍不住插嘴,「不過我們先前可不知她情況糟成這樣,還好爺擔心她,所以才誤打誤撞的調了蜂蜜水,幸好她能喝那個,要不然我看她也撐不到現在。」
「喔。」靈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應了一聲。
她看看應龍和小宛,又瞧瞧被重新關上門的木屋,靈兒瞥了眼玄明,然後她突然放下木勺子,走到他身邊坐下,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怎麼了?」察覺她怪異的行徑,玄明停下進食的動作。
她烏黑的大眼眨了眨,下一瞬,她突然偎進他懷裡,兩隻手環抱著他的腰,小小聲的說:「玄明。」
「嗯?」他伸手將她額頭垂落的劉海撥開。
她仰起頭,嚴肅的看著他,認真的輕聲道:「我愛你。」
正在鍋邊添第三碗的魍魎差點跌倒。
「你知道的,對不對?」
玄明臉龐微微泛紅,揚起嘴角,應了一聲:「嗯。」
靈兒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快樂的將臉重新埋進玄明的懷中,咯咯笑了起來。
魍魎好不容易才站穩,見狀不禁翻了個白眼。
真是……搞得他雞皮疙瘩掉滿地!
魍魎嫌惡的皺眉看看眼前這一對,再瞧瞧森林邊的應龍和白小宛,跟著又瞄瞄老大所在的木屋,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冷顫。
呿,什麼嘛!
他做了個鬼臉,瞪著眼前那一大鍋的粥,決定將這鍋乏人問津的野菜粥走私去給山魈,省得浪費!
***
乍見那男人進門,她有些畏縮,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要她說話的意思,只是坐到她面前,一湯匙一湯匙的舀給她喝。
她並沒有抗拒他餵食的動作,卻也沒有抬眼看他,只是垂著眼睫,逃避面對他的尷尬,可也因為如此,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他的大手上。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虎口上長著厚厚的繭,手背上則因為長期日曬而泛著古銅色澤。
她清楚記得他的手在她身上的感覺,心跳不覺飛快,她慌亂的調開視線,看著旁邊。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但那天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她熟悉他的身體就像他熟悉她的一樣,這點更讓她毛骨悚然。
而現在……當小宛證實了她心底的恐懼、證實了他所說的話之後,她更加惶惑不安。
她愛他,這是她唯一能確定的事,但是,她怎麼可能愛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人?除非那些……是真的……
她因為這認知打了個顫,小手不禁握緊了床被。
「冷?」他見狀,伸手探測她的溫度。
炎兒下意識的一縮,「沒有……」
雖然聽到了她的回答,他的手仍執意覆上了她的額。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口微微的發顫。
「你是誰?」問話脫口而出,她才曉得自己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他曾說遇想不起來就算了,但她曉得事情不可能就這樣算了,如果她所知道的現實全是謊言,他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實了。
他沉默地看著她,透窗而進的陽光,在他粗獷的臉上形成陰影。
覆在她額上的手,移至她的粉頰,她看見他眼中的掙扎,不禁輕聲求道:「至少……止口訴我你的名字……」
看著眼前的人兒,一幕幕前世今生的影像在腦海中浮現——
初相見、再相見、又相見,她的喜怒哀樂、他的愛恨情仇,全在其中。
「那……不重要……」他嘎啞的開了口,大手緩緩的將她拉進懷中。
到現在,才知道,誰是誰,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這裡,在他懷中,他只需要這個,除此,再無其他。
「可……」她哽咽,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深處那無邊無際的不安。
「噓……」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啞聲要她安靜。
她想再開口,卻在下一瞬發現他……
哭了? 不敢確認脖子上濕熟的液體是否是他的淚,她既慌又亂,從來不知道男人也會掉淚,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敢再出聲,乖乖的任他抱著,半晌後,那片濕意浸透了她的衣。
他真的哭了……
他無聲的淚、微微發顫的身體,在在都教她莫名心疼,喉頭一哽,她伸出了手,回抱著他,忘了自己的煩憂,忘了不敢面對的過去,忘了難以期待的未來,忘了茫茫塵世中不知該如何自處的現在。
她只是伸出了手,回抱著眼前這不知為何傷心的男人,難過的跟著哭了起來。
為他,也為自己。
***
「幫她再消去一次記憶?」小宛一愣,錯愕地看著蚩尤。
他深吸了口氣,看著前面這一對男女,點頭,「對。」
應龍一挑眉,只道:「我以為你想她記得。」
「我錯了。」他平靜的看著應龍,坦然的承認。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應龍愣了一下,小宛也一樣愕然,好半晌,她才遲疑的回問:「你……確定真的要這麼做?」
「玄明說得對,那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他一臉疲憊,苦澀的開口:「如果忘記這些她就不會如此痛苦,那就讓她忘了吧。」
「即使那表示她也會把你給忘了?」小宛蹙顰著蛾眉。
聞言,他臉色有些灰白,好一會兒,才握緊了拳,看著他們,啞聲道:「對。」
看見他眼底的痛苦,小宛沉默了。
一旁因為好奇而拉著玄明湊上前來的靈兒見狀,忍不住開口催促應龍:「喂,你幫是不幫啊?」
應龍莫測高深的看著他許久,才在瞄到小宛皺眉的表情下,冷淡的吐出一句:「要我再做一次,不可能。」
「為什麼?」不等蚩尤開口,靈兒就搶著發問。
「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受不了。」應龍瞄她一眼,難得好心的回答她的疑問。
「身體狀況?」靈兒眨巴著大眼,然後想了起來,「啊,你是說她身體裡的異能喔?咦,可是你們上次不是一起幫小宛把那股怪異的氣導出來了嗎?為什麼不能依樣救炎兒啊?」
「小宛的情況和炎兒不同。」玄明聞言,直接替那兩人回答,「小宛只是受到波及,炎兒卻是本身強大的火熱異能和應龍內丹的陰寒之氣,直接在她身體裡流竄,不是把氣導出來就行的。」
「那……可是……」靈兒皺起眉,腦子裡亂得像一團漿糊,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
倒是小宛問出了心裡頭的疑問:「可你們找應龍來,不就是要他把在炎兒身體裡的內丹取出來的嗎?」
「對啊對啊!就是這個!」靈兒猛點頭,奇怪的看著玄明道:「你之前不是說把應籠的內丹取出來,炎兒就會沒事了?」
玄明耐心的和靈兒解釋,「原本我以為只要取出應龍的水玉,換回我那顆炎兒用水行術煉化已久的水玉就能穩住,但是炎兒的情況又有變……」
「什麼意思?」小宛聞言,擔心的開口忙問。
「她的身體……」
聽到爺的聲音,靈兒回頭看他,卻見他神情灰敗,痛苦嘎啞的說:「撐不下去了……」
「怎麼可能?!」靈兒滿臉疑惑的看著他們,「我記得玄明和我說過,她是黃帝的女兒啊,她不是神嗎?神不是不會……啊……」她頓住,及時想起玄明曾提起的另一件事,小臉不禁跟著發白,語音微弱了起來,「她的體質改變了……」
「體質改變?」這下換小宛不懂了,「什麼意思?」
「意思是,軒轅魃現在虛弱得幾乎和一般人類沒什麼兩樣。」應龍對著小宛說,雙眼卻看著神色慘淡的蚩尤,「神族,雖然被人稱為神,但是我們也有壽命,只是我們的壽命比較長,是一般人類的好幾倍,所以才會被人認為是不死不老,那並不表示我們不會死,只是活得比較久而已。」
「所以說……」小宛看著應龍,語音微弱的認知到,「你們現在不能動她?」 應龍點頭,承認,「對,如果貿然將水玉取出,只要有一個閃失,都會傷到她。」
小宛轉頭看著蚩尤,顫聲道:「所以你才會要求應龍消去她的記憶?因為她快死了?」
「她不會死的!」他爆出一聲低吼,額上青筋暴起,如凶神惡煞。
小宛不自覺退了一步,卻退進了應龍懷裡。
驚駭在瞬間退去,紅暈浮上臉頰,她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不敢回頭看他。
老天,她從來就不是膽小鬼,但一瞬間她真的覺得那男人會動手殺了她,只因為她說了那句話。
「會不會死,不是你說了算。」應龍擰眉,大手佔有性地擱在小宛的腰上,警告性的瞇了下眼,冷聲道:「就算我願意消去她的記憶,那也只是暫時的,她既然已經想起來一次了,隨時都有可能再想起來。」
瞥了眼木屋,應龍才拉回視線看著蚩尤,意有所指的說:「相信我,你不會想要她再重來一次的。」
他一僵,知道自己的確無法看到她再承受一次那些夢魘。
「難道……」靈兒拉拉玄明,小小聲的問:「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救炎兒了嗎?」
玄明沉默不語的看著她,眼神莫名哀傷。
是呀,如果有,他早就去做了,怎麼可能還站著。
發現自己問錯了話,靈兒抱歉的伸出手抱著他,小聲說:「對不起……」
玄明輕輕將她擁在懷中,在憂心炎兒和大哥的同時,卻也不得不為自己感到慶幸。
「其實,如果真的要救,也不是不可能啦。」
一句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說話的人,很矮,在下面,眾人低首,看見了魍魎。
「你說什麼?」靈兒呆了一呆,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魍魎用那火紅的大眼滴溜溜的看著靈兒,然後重複道:「我說,要救她,也不是不可能的。」
「怎麼救?」
聽見老大開口,魍魎轉了個身,看著老大,指著應龍道:「很簡單啊,找他妹妹啊。」
「雲-?」應龍皺眉。
魍魎還沒回答,就見小宛愣了一下,匆忙回首,萬分驚訝的看著應龍,「雲-是你妹妹?」
「對。」他瞥了她一眼。
老天,這一對兄妹還真是……
她和他們在一起十幾年,他們兩個卻從來沒提過!
小宛抿著唇,瞪著他。
「你沒問。」知道她在想什麼,應龍面無表情的說。
頭痛的皺起眉,小宛想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作罷;何況他也沒說錯,她是真的沒問過。
「找雲-就能救炎兒了嗎?」回過頭,她問著魍魎,將話題拉回炎兒身上。
魍魎抖動著長長的耳朵,指著應龍,「如果我沒記錯,他妹妹雲-不是婚生子,她是出雲龍族的琉璃公主生的,當年這事鬧得很大——」
「魍魎。」見他一副要講古的模樣,蚩尤忍住火氣,開口催促:「說重點。」
魍輛吐吐舌,省去廢話,直接道:「琉璃公主動了胎氣生下雲-,被強行帶回出雲前,曾留給她女兒雲-一樣護身符。」
「火龍珠!」
蚩尤和應龍及玄明三人異口同聲的驚呼,不覺互相對看了一眼。
這段往事大家都知道,卻全都沒想到。
「對啦對啦,就是那顆珠子。」魍魎一咧嘴,嘿嘿笑道:「龍族多數屬陰,出雲的龍族卻能融和陰陽,所以只要拿到出雲龍族的火龍珠,就能中和炎兒體內紊亂的兩股陰陽之氣啦!」
所有人精神一振,小宛忙道:「我立刻去找雲。」
「等等!」應龍伸手拉住她。
大伙見狀,不由得全看向他,靈兒甚至忍不住脫口:「喂,你先前答應過要幫忙的。」
「拜託……」小宛懇求的看著他。
應龍臉一沉,「我沒說不幫。」
「那……」小宛看著抓著她手腕的大手。
「雲-不在青龍堡。」應龍冷著臉鬆開了她的手,他環視眾人,視線停在蚩尤身上,承諾道:「我會把她帶來。」
小宛臉一白,胸口一陣刺痛,他沒再看她一眼,她難過的垂首。
一陣大風驟起,黑影遮去日頭。
她聽到靈兒驚呼出聲。
「哇卡!他他他……他有翅膀啊!」
然後,風停了,黑影無蹤,陽光灑落。
她仍然低著頭,看著翠綠青草。
淚,滴落,像晨時的朝露般,在青草上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