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
他記得這上好衣料柔滑的感覺,記得她穿著它們時,她的發、她的袖、她的裙隨風揚起飄逸如仙。
也記得她穿著這衣料時,看來有多麼欣喜,多麼不像他的族人,又是多麼的適合,多麼的像那高高在上的軒轅族人。
絲,是軒轅族的不傳之秘,他們用那衣料交換武器、食糧,然後攻打其他部族。
當他進營帳時,看見她重新穿上絲裙,一瞬間,他重新震懾於她的靜謐甜美,隨之而來的認知,卻讓他有種想毀了那件衣裙的衝動,只因它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他的,她……不屬於他!
不屬於他!
一陣火光閃過,畫面一變,戰火沖天。
雜沓的人聲紛擾,遠處傳來沙場街戰聲。
別去!
她拉住了他的手,擋在他身前,急切地用那新學的語言阻止勸說著。
為什麼要戰爭呢?
為什麼不能和平相處呢?
這樣交戰真的能得到你們想要的嗎?
她語氣中隱含的責備教他湧起一股無明火,他沒有答話,只是瞪著她。
再這樣下去,你會後悔的!
這一句讓他的火氣更旺,一怒之下甩開了她的手,翻身上馬離去。
***
猛然睜眼,眼睛剎那間無法適應昏暗的光線,但他卻清楚知覺到懷中的人冷得像冰塊。
心一驚,他抱著她坐起身來,吼道:「魍魎!」
「啥——啊——呃——哇——」在屋頂上睡得正熟的魍魎嚇了一跳,整個人一路從屋頂滾到柴堆又跌到地上,之後才跌跌撞撞的爬了起來跑進屋內。
「生火煮水!快!」他伸手探向她的頸脈,卻幾乎感覺不出她的脈搏。
她像布娃娃的模樣,教他莫名驚慌。
他將手掌貼在她冰涼的心口,運功行氣試圖提升她的體溫及脈動。
魍魎見狀,知道情況緊急,忙衝出門去,沒一會兒,暗夜裡突然竄出數位樣貌奇形怪狀看似猴兒的動物,魍魎對著它們嘰哩咕嚕說了一串,那些怪猴兒隨即一哄而散,沒多久就從森林裡抬了個裝滿水的大木桶進門。
「老大,水來了,是熱的、熱的。」魍魎指揮著怪猴兒,邊道:「我要它們去取來溫泉。」
大木桶被怪猴兒們放進了屋中央,那些怪猴兒一放下了木桶,便吱吱喳喳的圍著魍魎。
他一聽,沒理會那大木桶,只開口問:「泉水在哪?」
「啊,對喔,我都忘了,直接去就好了嘛!」魍魎一拍腦袋,罵了自己一聲蠢,忙道:「跟我來!」說完他便帶頭街出門。
男人將她用披風裹住,閃電般跟了上去。
黑夜中的森林陰暗無比,他跟著魍魎在林子裡飛奔,沒多久便看見前方黑林裡繚繞著一片白煙,白煙是溫泉造成的。
泉水從巖壁中湧出,形成一道小瀑布,然後在底下聚集成池。
他連衣服都沒脫就直接抱著她走進溫泉裡。
但即使如此,她身子溫度仍低,一股洶湧狂暴的情緒湧上心頭。
不!他不會讓她再陷入無止境的昏睡!他不會讓她再進入那不生不死的狀態!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
「老大!炎兒不見了!」才剛策馬回營,遠遠就見魍魎跑了過來。
他整個人一震,尚在馬背上就街動的俯身揪住魍魎的衣領,「你說什麼?」
被揪得吊在半空的魍魎嚇得臉色發白,慌張的道:「蘑蘑說她方才要叫炎兒吃飯,就發現她不見了!」
他聞言鬆開手,翻身下了馬,衝進營帳裡。
帳子裡,一切如常。
矮桌上仍擺放著她的骨梳、銅鏡,虎皮上仍散落著她的玉簪。
但,人不在。
他瞪視著空無一人的營帳,黑色的瞳眸收縮著。
一陣刀光迸裂,冷酷的語音在耳際響起。
是我的,就永遠是我的。
金色的眼瞳,閃著冰冷的光芒。
刀劍再度交擊,那男人砍傷了他的手臂,他隨即還以顏色。
她不屬於你,我會討回我的女人!
當時他只覺得憤怒,他不相信她是對方派來的,不相信她所說的是假的,不相信她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假的——
但,人不在。
她走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沒有知會任何人,就這樣走了!
左臂的傷口隱隱滲出血水。
她不屬於你!
他瞪視著她留下的東西,憤怒的咆哮出聲。
***
水氣蒸騰。
熱燙的泉,燙紅了肌膚,她的脈搏依舊微弱。
她不屬於你!
應龍的聲音像詛咒般的再度在腦海裡響起。
「不——」他憤怒低吼,在熱燙的泉水裡緊擁著她。
「你欠我的!」他在她耳畔咆哮威脅,「聽到沒有?這是你欠我的,不准再離開我!
你該死的不准再離開我!」
然後,不知是他的威脅奏效,抑或是溫泉總算起了效用,總之,她的體溫和脈動終於逐漸恢復了正常。
激動的心跳,隨著她的狀況穩定而和緩,他渾身緊繃的肌肉卻依然無法放鬆下來。
泉水嘩啦嘩啦的從山壁中湧出,白茫茫的水氣籠罩著四周,像霧。
只是霧是冷的,這水氣卻是溫熱的。
他就這樣靜靜擁著她,在溫泉裡,在水氣中。
一瞬間,世界像是被隔絕在外,那些記憶像是從未存在過,那些紛爭像是從沒發生過……
她不是軒轅魃,不是炎兒,不是她。
他也不是蚩尤,不是霍去病,不是他。
在這兒的,只是一個男人擁著他的女人。
如果一切就這樣簡單……
痛苦的閉上了眼,他更加收緊了雙臂。
*** 好冷。
為什麼這麼冷? 她在黑暗中瑟縮抖著,如風中落葉。
依稀,彷彿在久遠前,她也曾有相同感受。
好冷……好寂寞……
何時呢? 輕蹙眉頭,她咬著下唇。
黑暗的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小盆的火。
她渴盼地朝著光源走去,週遭亮了起來,她發現自己身在一座營帳中。
帳中央是那盆火,火盆旁的虎皮上半跪著一名女子;女子背對著她,手持骨梳在梳頭。
誰?
她好奇的想接近那女子,卻無法靠近。
突然間,營帳外起了些許騷動,不一會兒,馬蹄聲響起,並停在帳外。
不知為何,心裡湧起一陣期盼與激動。
她和那名女子同時轉頭,帳簾被人掀開時,她看見那女子奔跑過她身邊,衝入來人懷中。
骨梳從手中掉落,衣裙飛揚空中。
下一瞬,她發現自己人在來人懷中,剎那間,她曉得女子就是自己。
她知曉她的孤獨、知曉她的寂寞、知曉她對他的擔憂,也曉得……她愛這個將她一個人拋下十數天的男人……
她愛著這個男人!
這乍現的認知震懾著她。
他是她的敵人啊!她怎能愛他?
她顫抖著,無法置信腦中的念頭,但十數天來的分離,教她認清了自己的感情。雖然他是如此的驕傲、蠻橫,但是在那刻意表現出來的惡行下,他卻也有著故意不讓人察覺的細膩和溫柔。
這十數天,她好怕他會受傷,好怕他會陣亡,好怕好怕從此再也見不到他……
這恐怖的想法教她更加抱緊了他,怕是一鬆手,他又會失蹤。
似乎是沒料到這麼熱情的歡迎,他愣了好久,半晌後,才溫柔的環抱住她。
可他的溫柔,卻教她好難過、好難過。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竟是敵人?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必須打這場戰爭?
胸口好痛好痛,堆疊的情緒找不到出口,她紅了眼眶,卻沒有流淚。
一瞬間,她恨起自己和他的不同。
像是瞭解她的沮喪和擔憂,他突然哼起奇怪的小調。
她愣了一下,心跳飛快。
她曉得這首小調,那是南方人的情歌。
她在他懷中遲疑的抬首,他嘴角噙著笑,一雙黑眸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臉毫不掩飾的得意。
她驀然紅了臉,掙扎著要推開他,他卻收緊了雙臂,將她牢牢鎖在懷中。
他的眼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看得她心慌意亂的,只能紅著臉垂下頭。
夜裡,帳中的那盆火熄了,在他懷中的她卻不覺得冷。
那一夜,心中的孤寂莫名消逝無蹤……
***
朝陽升起,窗簷下的蛛網上,有著點點晶瑩剔透反射著晨光的露珠。
他因刺眼的朝陽而睜眼,才發現懷中的人醒了。
她偎在他懷中,如同昨晚他抱著她從溫泉回來時;因為衣濕了,所以他褪去兩人的衣物,只在身上蓋了厚厚的床被。
她似乎未察覺床被下的赤裸,只是看著遠方從山巔升起的金陽,神色怔忡。
他沒有動,維持著擁她入懷倚在床頭的姿勢,怕驚擾了她,也怕打碎這不堪輕觸的平和。
晨光斜灑進屋內,從地上,漸漸移至床榻上;桌上茶具的陰影隨著光陰的流逝逐漸縮短。
窗簷下的蛛網,漸漸乾透,隨風輕晃。
天,很藍。
風,很溫柔。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輕聲開了口:「我作了一個夢。」
他一僵,保持沉默。
「我們是情人嗎?」她問。
他不語,但放在她腰上的手卻不自覺緊握。
「我們是敵人嗎?」她又問。
他依然無聲,只是鐵青著臉。
她抬首,筆直的看著他,臉色死白,「那不是夢,對不對?」
這一回,她不需要他回答也曉得答案是什麼,所以她問完,就垂下了眼睫。
心口……隱隱作痛……
***
起風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
風揚起了她的發,衣裙在她腳踝處飄蕩。
她又站在湖邊發呆了。
遠遠的看著她,他胸口一陣緊縮。
那天起,她沒再開口發問,可他知道她想起了更多,她的臉色一天白過一天,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她越來越像個幽魂。
有時候,他幾乎以為她會突然消失不見,就像那段在京城裡的日子,他總是聽到她的聲音,感覺到她的存在,可是一回頭,她卻不在那裡。
那種不確定的感覺,教他驚恐。
所以他常常搜尋她的存在,確定她是存在的,但是看著她越形消瘦蒼白的身形,他卻忍不住開始暗暗咒罵起來。
天殺的,她實在太瘦了!
看著那彷彿風一吹就要倒的身影,他緊抿著唇,不自覺握緊了拳。
她的情況很不對勁,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身體時冷時熱的,她動不動就昏迷過去,而且從兩天前,她幾乎沒再吃過任何東西——
該死,她必須吃東西,她一定得吃些東西,就算用逼的,他也會叫她吞下去!
***
「我不餓。」看著一桌滿滿的山珍野禽,她臉色蒼白的說。
「我沒問你餓不餓。」他一臉冷的道:「我不想看到有人餓死在這裡。」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吃不下。」
「吃下去!」他眼角抽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命令。
她一顫,垂首跪坐著,擱在裙上的小手緊握成拳。
屋子裡,一片沉寂。
半晌,像是知道抗議無用,她終於拿起筷子,逼自己夾萊入口。
可是她才試著咀嚼兩口,一股洶湧澎湃的噁心感就湧了上來,她忍不住伸手捂嘴,但那感覺還是無法消去,她終於受不了的跳了起來,跑到外面吐。
他臉色難看的咒罵了兩句,火大的追了出去。
「該死的,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她以手背掩著嘴,淚眼盈眶的瞪著他,氣憤的道:「我忘記了,記得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想吐,我只曉得我只要一看到食物,就會看見一片焦黑的黃土,聞到一股噁心的燒焦味,它們散不去!就像那些夢一樣,散不去——」
他聞言臉上血色盡失,整個人僵在當場。
「喔,對了,我錯了,那不是夢,對不對?」淚水滑下雙頰,她歇斯底里的笑了起來,「那不是夢,是我的記憶,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我們是敵人,而且我愚蠢的愛上了你……」
「夠了!」他爆出一聲低吼。
「我為什麼愛你,因為你愛我?不……」她像是沒聽到他憤怒的喝止,只是眼神狂亂地撫著額搖搖頭,嘗試抓住那混亂的畫面,呻吟出聲,「你恨我?對,你恨我。為什麼?」
「我說夠了!」他突地抓住她雙臂。
雙臂上的疼痛,終於喚回了她的神智,卻沒讓她閉上嘴。
「夠了?」她知道他在暴怒的邊緣,她知道她應該閉上嘴,但她卻停不下來。「夠了?這不是你要的嗎?你要我記得,不是嗎?」
「現在我記得了,我記得你恨我。」她痛苦的看著他,顫聲問:「為……什麼?」
因為你背叛我!
他想吼出這句,想傷害她就像她當年傷害他一樣,可最終卻只能怒瞪著淚流滿面的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因為我們是敵人嗎?」她忽然說。
他一僵,倏地放開了她,轉身就走。
天際打下一記響雷!
「站住!」他的沉默教她氣憤地追了上去,但他走得飛快,她追著跑沒幾步就跌倒在地。
大雨傾盆而下。
「你回答我啊!為什麼恨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挫敗的槌打著泥地,哭倒在雨中,「為什麼啊……回答我……為什麼……」
***
傾盆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
天上的雲彩流轉,不一會兒陽光便又露臉,灑落湖面。
淚流乾了,情緒發洩完了,她木然地看著一切,只覺得筋疲力盡。
一雙小小的腳,出現眼前,她抬首,看見魍魎。
「你淋濕了。」他皺眉。
她不想理他,逕自爬站了起來,蹣跚地朝屋裡走去。
「你為什麼淋濕了?」魍魎跟在她身後,滿臉疑惑的追問。
「如果你沒注意到,容我提醒你,剛剛正在下雨。」她停下腳步,著惱地回身看著他冷聲說。
「可是你是——」
「我不是!」魃神情激動的打斷他,「我是人,不是她,我沒有奇怪的異能!你聽到了沒有?我不是她,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個女人,不是、不是、不是——」
魍魎被她的火氣嚇了一跳,不由得閉上了嘴不敢再說。
「我沒有愛上他,我不愛他,不愛他!那些只是夢,不是我的記憶,不是、不是、不是!」她吼著氣哭出來,憤慨地轉身進了小屋。
木屋的門被她甩得砰然作響,魍魎驚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心裡卻忍不住在想,不知道這女人曉不曉得,她剛剛最後說的語言,早就已經失傳了。
沒好氣的聳了聳肩,魍魎皺了皺鼻頭,紅紅的大眼又瞄到她方才走過的泥濘濕地。
太奇怪了。
魍魎紅紅的大眼盯著泥地,長長的耳朵轉呀轉的。
真的,這真的是太奇怪了。
雖然說炎兒姑娘在發作的時候,對週遭的環境影響才會顯現,但他明明記得就算是平常,她要是不小心弄濕了,也會幹得很快啊。
可是雨停了有好一陣子了耶,她卻還是濕漉漉的,長長的發都還在滴水。
不對,這真是太不對了。
他雙手抱胸,一腳在地上啪-啪-的拍打著,一下子看看泥地,一下子瞧瞧木屋。
嗯,也許得找玄明問問才是。
哽咽啜泣聲從屋子裡隱隱約約的傳來,他聞聲臉一垮,大耳朵瞬間垂了下來,眼睛鼻子眉毛全厭惡地擠在一塊。
天啊,不是也許,他一定要找玄明想想辦法,要不然三天兩頭被這噪音干擾,他早晚會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