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誅殺蕭璃的計畫,雨宮表面上雖然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心裡多少還是有些顧忌的。畢竟,背著皇帝主子幹下這樣天大的事,他們主子可不見得會輕饒他。
他和雨萍雖然有免死金牌──即將臨盆的龍騰皇嗣,但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是連夜命人在皇城外圍搭起高台,決定將蕭璃在千百眾民面前活活燒死。
此舉,一方面是昭告天下蕭璃系前朝皇族之後、非誅不可,另一方面也藉此表示此乃全國百姓上下一心、眾志所歸,非他一人獨行。
若皇帝陛下真不顧一切問起罪來,他也好有個推脫之辭。
為此,蕭璃被關在皇宮天牢裡又多活了兩天。
陰暗的牢房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靜靜等待死亡的沉重氣息。
突然,一陣腳步聲細碎傳來,從長廊拾階而下,不久,蕭璃聽到熟悉的呼喊。
「公子、公子……」
帶著濃濃鼻音,魏蘭兒竟能通過層層關卡出現在牢門外。
蕭璃頗感驚訝, 「你怎麼來了?」
魏蘭兒抽抽鼻子,哽著聲音道: 「是我拜託秦總管帶我來的……」
她指指身後,秦世宗正站在不遠處陪著一班獄卒大爺打哈哈。
「秦總管費了好大的勁兒,又花了不少銀兩,才讓那些看守牢房的奴才們讓我們進來,真是的,想當初這些狗奴才給公子您提鞋都不配,現在竟然……」
說著,魏蘭兒的淚水忍不住又流了滿臉。
蕭璃歎了口氣,伸出手,從鐵欄空隙中為魏蘭兒拭去淚水, 「傻丫頭,你哭個什麼勁,要被人燒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可我心疼公子您啊!」當年要不是蕭璃救了她一命,她哪能像現在這樣錦衣玉食、消遙快活;雖然公子脾氣怪了些,但對她及青楓閣上下奴僕都極好,如今卻逢此變故,怎不令她難過。
「別哭了,你這丫頭,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快叫秦總管領你出去吧!」
說著,就要招手叫秦世宗。
「不,等等,公子!」魏蘭兒出聲阻止他, 「我有東西給您。」
「嗯?什麼東西?」
魏蘭兒趕忙拾起地上一團用黑布包裹住的東西。
「這是?」蕭璃不解。
「這是… 您的飛鳳箏……」魏蘭兒一邊將黑布攤開,一邊將細長的琴身從鐵欄縫隙中塞進牢房中。
「我猜想,也許您在這……這最後一刻……」她原本想說死前,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會想見見這張琴,所以就給您帶來了。」
黑壓壓的牢房中,蕭璃注視著沉靜優雅的琴身,透過淡淡的琴木香味,許多往事又浮上心頭……荒山初遇、穴居同眠、夏日采荷、梅林定情,一慕又一慕的濃情蜜意盈滿心頭。
將琴身擁在懷中,輕輕撫過燕行琴柱上方,角落旁那深刻有力的字跡依舊──天下知音,唯你一人。
蕭璃閉上眼,無盡的心酸悄悄從心頭滴落。
希琉……
從袖子裡抽出一隻尖銳的刻筆,這是他隨身之物,自從在穴居鑿木刻字之後就養成的習慣。
將箏琴放落地上,蕭璃輕拉起袖子,黑暗中,他看不清箏琴的絃線與刻紋,只能透過手指的觸感緩緩摸索,一筆一劃在李希琉的字跡旁邊刻下──今生無緣,來世再聚。
筆落之處,雙手仍微微發顫,滿心的淚水幾乎溢流而出。
刻畢,他將箏琴再次轉交給牢門外的魏蘭兒。
「蘭兒,我有一事求你。」
「公子請說,只要是您交代的事,蘭兒就算拼了命也會給您辦妥。」魏蘭兒雙手接過琴,滿腔忠誠道。
「我要你把這張琴交給皇上,記著,務必親手交給他。」
「公子……」魏蘭兒抱著琴,淚水又垂了下來。
「你聽見了沒?」
「是,蘭兒知道了,蘭兒會親手將箏琴送到皇上手中。」
「嗯。」蕭璃點點頭,像是了了生平最後一樁心願,滿足笑了起來。
蘭兒仰頭看著主子,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突然覺得主子明媚的笑容變得好遙遠、好模糊,像是夜池裡的明月般,只要輕輕攪動水波,就再也尋不到那抹漂亮優雅的存在了。
*****
龍騰天祈三年溽夏,右承相雨宮與入主東宮不到月餘的皇后雨萍在皇城郊外-築高台,以匡正朝綱、殲滅亂黨為由,火焚前朝皇族後嗣蕭璃。
鬧哄哄的街道上被擠得水洩不通,從前兩天開始,雨承相下令要誅殺蕭璃的消息就已傳遍京城內外。
一大早,上至名流鄉紳、下至販夫走卒,甚至那些平常對政事不甚熱衷的三教九流人物一個個全擠到了城郊看熱鬧。其實,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過就是想瞧瞧傳聞中將皇帝陛下迷得神魂顛倒的男人究竟是生成什麼樣?
高台上,蕭璃披散著長髮,雙手雙腳被人用麻繩捆綁在竹木上。
巨大的竹木牢牢插在夯實土壤裡,將他高高舉起,以便台下眾人可以清楚看見他。
台上一片蕭索空然,台下卻像湊熱鬧似的興奮不已。
午時方過,烈日當空,正是行處犯人的適當時刻。
終於,在眾人指指點點的紛亂聲中,雨宮一聲令下──
「行刑!」
威嚴響亮的喝聲,讓高台四周的稻草隨即被引燃。
乾燥的枯草一遇上烈火,立刻將四方形的平台燒的霹啪作向。
夯台穩固不怕火燒,無處可竄的火苗只得不斷往竹枝上竄去。
紅紅的火光開始從蕭璃身下冒上來。
「呵呵……」突然,雨萍尖銳的笑聲傳進他耳裡。
挺著肚子,她緩步走進廣場,趁著火勢不甚大,站在高台邊喊道:
「蕭璃,所謂送佛送上西,念在你我曾經共事一夫的情份上,我就就送你一份大禮,讓你走的安心些。」
哼!蕭璃嗤鼻一笑, 「你這毒婆娘少在這兒猩猩作態假好心!」
雨萍仍笑著,對他惡劣的態度不以為意, 「你儘管罵吧,死到臨頭還嘴硬的傢伙,來人啊,把飛鳳箏給我拿來!」
一聽主子叫喚,身後僕人立刻將漂亮的紅褐色箏琴呈了上來。
什麼?怎麼可能?見雨萍手中拿著自己的心愛之物,蕭璃睜大眼不敢相信。
「你!……你怎麼會有我的琴,你把蘭兒怎麼了?」
「呵呵,怎麼了?要拿這張琴當然得把那些礙事的人給除掉才行,要怪也只能怪她命不好,識人不清、跟了你這妖人當主子,才會不小心連命都給送了。」
「你!混帳!竟然連個毫無干係的婢女都不放過,你這良心被狗啃了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哼,我說你才不得好死!」雨萍大手一揮, 「來人啊,把那張琴給我一併丟進火裡燒了!」
話聲甫落,刻烙著漂亮雕花、展翅如雁的飛鳳箏立刻被仍入火海中,伴隨著她的主人一起慘遭祝融火焚。
「不!不要!────」
蕭璃失心瘋狂大喊著,卻無法阻止那——琴弦一根根斷裂的爆破聲。
「嗚,不、不要………」
他止不住痛哭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待他!
那是他唯一能留給李希琉的東西,為什麼連他生前最後一絲小小願望都不給他!
老天爺,你到底有沒有長眼睛!
為什麼要讓這些狼心狗肺的人這樣凌辱他?
為什麼?
恨!他好恨!
「老天哪!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你要讓他們這樣待我!!」忿恨的淚水一絲絲落滿臉頰,狂嘯的吼聲隨著煙硝瀰漫的濃霧在大火中狂捲著。
噙著如血般的紅眸,蕭璃豁出一切、撕心裂肺喊道:
「您們給我聽好了,我蕭璃,天盛皇朝九皇子對天發誓,我將用我的血、我死去的生命、還有我永無止盡的仇恨,詛咒你們這些冷血旁觀、看著我死去的每一人,我詛咒這片土地、這個國家、還有這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三年內不得一滴雨水、十年內百里荒蕪,還有……」
蕭璃轉過臉,惡狠狠看著雨萍: 「我詛咒你,詛咒你這毒辣的女人沒辦法活著見到自己剛出世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
像瘋了般,蕭璃一遍又一遍瘋狂叫囂著,刺耳駭人的聲音像地獄冤魂索命的哭號讓人全身發毛。
場中眾人全被他可怕的氣勢嚇得驚恐不安、冷汗直流。
「來人啊,給我淋油汁,燒了他!」
「燒了他……」
「快!燒死他!」
為了堵住淒厲恐怖的毒誓宣言,雨宮父女跟一班朝臣不停催促士兵們繼續加大火勢。
紅光大火直飛沖天,整片清澈蔚藍的天空被-髒污穢的濃密煙雲完全掩蓋,原本陽光普照的大白天竟然一下子變得詭鞠陰暗起來。
蕭璃閉上眼,被濃煙嗆的幾乎無法呼吸的胸腔仍強烈起伏著,身下灼燙的火焰像條赤紅毒蛇一樣攀爬上來。
慢慢地,火熱與濃煙逐漸將他包圍,他知道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突然,在魂魄即將離開身體之際,他敏感的耳朵彷彿聽見一陣馬蹄聲……
那聲音好熟悉、好遙遠,像是在哪兒聽過?
好像是……多年前,第一次在荒山大雨中與李希琉相遇的情景。
希琉?是你嗎?
你從南海回來了嗎?
緩緩地,他用生平最後一絲力氣勉力睜開眼,垂死般地望向四周。
紅色雙眸中只見一片灰濛濛低暗色澤,什麼也看不見。
呵呵,他滄涼笑了起來。
他真傻,他的眼睛早看不清了,就算李希琉回來又如何?
他永遠見不到他的。
絕望地,他再次閉上眼,認命地,讓火苗吞噬他殘弱的身軀。
大火持續延燒,陷身火海中的蕭璃沒有再發出任何一絲悲鳴或聲響,只留下如血般殷紅熾熱的天空無情控訴著一切悲烈不平。
突然, 「砰」地一聲,原本高舉著蕭璃的巨大竹枝因受不了烈火熱度而整個倒下。
「哇,危險啊!」
「快走……」
「小心啊,好大的火……」
廣場中央,高台旁的士兵們紛紛走避,癱倒在地的竹枝仍然持續不斷冒出熊熊烈火。
士兵慌亂走避之際,突然,一匹駿馬從遠方疾奔而來,迅速越過人群,顧不得踐踏旁人的危險,馬上來人大喝一聲,一個凌空飛躍,漂亮畫過天際,俐落地馳進廣場中。
場中眾人被這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
然後,所有人睜大了眼,不敢置信看著來人──
「這…… 皇、皇上!」
*****
溽夏夜晚,煩人的躁熱流竄在滯悶的空氣中。
燈火通明的皇城宮殿裡,急促的腳步聲來來去去,雜踏紛亂地響了一整晚、怎麼也停不下來。
內殿裡,御醫傳了一個又一個、來了一個又一個、也走了一個又一個。
躺在床上的人兒,仍是一臉孱弱,毫無醒來跡象。緊緊皺住的雙眉、使命咬住的唇線,彷彿在深度睡夢中都無法獲得片刻安寧與鬆懈。
為什麼會這樣!?
憤怒的拳頭往床柱上重重一捶,李希琉心疼的眸光裡迸出無限怒火。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出門至今不過十多日,就出了這樣天大的亂子!
要不是秦世宗機伶,以鴻雁傳書飛送至渡海口給他,只怕他的蕭璃被人活活給燒了他還全然不知!
可惡!
緊握的拳頭又重重擊了下,撼得牢固的床柱發出上下搖動的唧吱聲。
暖床微動、羅帳輕擺,躺在軟被下的人兒卻是一動也不動,彷彿一具被抽乾生命的無主軀殼,空空蕩蕩的、什麼也不剩。
太醫們說了,幸虧搶救的快,蕭璃的外傷並不嚴重,除了手腳有輕微灼傷外,大致無礙,但內肺卻被濃煙嗆傷的厲害。
虛弱的身子從被救出後,就一連發了兩天兩夜的高燒,紅通通的熱度看得讓人心頭直揪疼。
所幸,經幾個太醫輪番上陣、細心診療後,已將高燒給退了下來,但昏睡中的人兒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一竿子太醫沒人理得出病因,只能胡亂猜測,有人說是身子太弱、有人說是嗆壞了五臟六腑,什麼理由都有,就是沒一個能讓蕭璃醒過來。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望著虛弱到彷彿要離開人世的身子,李希琉一顆心直沉到谷底。
怎麼辦?他該怎麼做才能讓蕭璃醒過來?
小心地,握住癱軟沒有任何響應的手,湊到唇邊,忍不住地、眷戀似地親吻起來。
手指間的味道仍是一如以往,冰涼中帶著一絲微香,平順的掌心因為病弱的關係,透露出一股比平常更加滑嫩的細膩。
一絲一-,李希琉貪婪地輕啄著,這氣息、這味道,總叫他一顆心狂亂到無法自己。
為什麼?到底什麼時候開始迷戀上這男人的?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愛情這種東西對他而言,合該是像一縷縹緲的輕煙,在他壯闊的生命中扮演著可有可無的存在。
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已被這雲淡風清的力量主導了一切!
好可怕、好難受的感覺!
從小到大,他從沒輸過,不管是文場還是武鬥,他就像是被上天眷顧得無微不至的天之驕子,俯首稱臣的永遠是跪在自己腳底下不斷求饒的敗軍之將,他李希琉永遠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驕傲勝利者。
沒有失敗、沒有低頭,他是最完美無缺、也是最至高至上的龍騰君王!
可現在,他的驕傲與勝利似乎逐漸遠離了……
他什麼方法都用盡了,這個男人卻還是醒不過來。
為什麼?難不成他就這樣輸了一切?
想他雄霸天下、睥睨寰宇,馳騁沙場千萬里,不曾怕過任何事、也沒有任何要不到手的東西。
可如今卻像個三歲娃兒般,自哀自憐、束手無策呆呆地守在這男人身邊,吃不下、睡不著,一切只能任由上蒼的憐憫與命運的安排。
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輸了?
輸給了上天、輸給了命運,也輸給了這個頑強倔強的情人!
李希琉緊緊握住蕭璃的手,強烈的不安與恐懼像抹巨大的黑影,深深將他罩在無邊黑夜裡。
*****
炎夏的酷悶愈來愈熾,宮裡的氣氛也愈來愈凝重。
從蕭璃在火場被救下來後,已整整過了半個多月。
這半個月裡,滿朝文武一直不停上書勸諫,內容大致千篇一律,無非是希望他們皇帝主子能釋放目前正被押在天牢裡候斬的右丞相雨宮。
面對滿桌滿紙的金玉忠言,李希琉連看都懶得看。說實話,要不是雨宮乃兩朝元老,功在朝廷,他早將他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丟到城門餵狗去了!哪還有打入天牢候斬這種痛快死法給他,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面對主子一心擁護前朝皇室、抨打開國元老之舉,朝廷內外也開始對皇上的偏頗固執有了不滿。再怎麼說,蕭璃畢竟是前朝餘孽,皇上卻不殺亂黨、反誅忠臣,這龍騰還有律法嗎?
但顯然地,他們獨斷獨行的皇帝陛下完全不將群臣的想法放在心上,現在的他擔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蕭璃的生死。至於那些閒雜人等的閒言閒語,他沒有心思、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搭理。
「瞧,又來了。」
長樂宮恢弘的廊柱下,殿門口中央,雨萍即將臨盆的身子,軟弱地跪著。
哀憐祈求的雙眼中,早已失去往日鮮艷神采。
「娘娘,您還是請回吧!皇上說了,他不想見您。」歎了口氣,秦世宗重複著跟前幾日同樣的回答。
雨萍每日都上這兒請安,可李希琉怎麼都不肯見她。她知道,如果不是看在她身懷龍嗣的份上,自己早跟爹親一樣,被押進天牢候斬了。
她實在是低估了皇上對那妖人的感情!
她萬萬都沒料到皇上會如此護著那男人,明知道他是前朝皇子,是那種最有可能被叛黨擁僻、動搖龍騰帝位的危險人物,居然還心甘情願將他捧在手心上護著。
為什麼?他究竟是看上那妖人哪一點?她又哪兒比不上他了!
瞧她,都已經做到這步田地了,皇上卻還是不肯原諒她,這叫她情何以堪?
每天天一亮,她就不惜退下國母之姿,卑微地,上這常樂宮門前跪著。原希望李希琉見她挺著一顆大肚子、又可憐兮兮跪在門口求饒的份上,可以心軟地不計過往、重新來過。
可沒想到,她一連在這兒跪了三個上午,李希琉不但對她不聞不問,甚至連見她一面都不肯。
難不成,他對她,真的一點情份都沒了!
頹喪地,雨萍無力地將頭低下,揉揉發疼的膝蓋骨,緩緩地爬起身。
再跪下去,只是徒惹那些奴才們笑話罷了,她實在不想將自己弄到如此狼狽不堪。
伸出白嫩的素手,在婢女攙起同時,突然,龐大的下腹傳來一陣劇痛。
「哎呀!……」雨萍忍不住叫了起來。
「娘娘,娘娘您怎麼了?」幾個婢女慌忙將她扶住。
「痛、好痛……」雨萍捧著肚子,一陣又一陣的抽痛讓她幾乎站不住。
「糟,娘娘怕是要生了,來人啊,快!快送娘娘回宮!」一旁的秦世宗見狀,連忙對小太監們喊道。
「啟明,趕緊通知穩婆,叫她們通通上蘅芷宮候著,快去!」
「是!」小太監領了命後,趕忙拔腿離去。
匆匆交代完所有事,秦世宗小心翼翼送走皇后娘娘後,才趕緊直奔長樂宮內殿將這天大的消息稟告給主子知道。
*****
這一晚,天氣異常的悶、也異常地熱。
揮不去的騰騰熱氣,一圈圈氤氳在雨萍痛苦扭曲的臉上。
「娘娘,請您再忍著點……」負責接生的產婆拿起擰濕的毛巾,不停為雨萍擦拭額上的汗水。
重重地,一口氣接一口氣、用力地喘息著,濃稠腥膻的羊水味已染滿整間屋宇,奈何肚子裡的孩子卻怎麼也出不來。
「皇上、皇上呢?皇上在哪兒……」披散著一頭長髮,意識渙散的雨萍口中斷斷續續不停喊著。
「稟娘娘,皇上現下國務繁忙、不克前來,請娘娘稍安勿躁,晚一些,奴才們定請皇上前來探問。」
是嗎?雨萍失望的眼神瞪得大大的。
從早上到現在,這相同的答案她已聽過千百回了。
皇上還是不願來,是嗎?
在她冒著生命危險、為他產下孩子的生死存亡時刻,他仍是無情地守在那男人身邊,不願前來見她一面。
為什麼?
呵呵,雨萍哀淒地笑了起來。
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悲哀的時刻,大概莫過於此了吧!
懷了龍嗣又如何?為他生了小孩又如何?他的心、他的人,永遠站在那遙遠地、她拼了命伸長手也觸摸不著的地方!
淚水像泉注般不停地湧了出來,身上的痛楚、心中的憔悴,讓雨萍連最後一絲怨天尤人的力氣都失去了。
努力地睜大眼,用力地想將自己唯一的骨血自腹中排出,但卻怎麼也辦不到。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困難呢?
灰蒙地,不帶任何色彩的悲哀與絕望覆上她的眼,靜靜地,她從那沒有任何一絲空隙的厚重雲層中,彷彿看見了這個夏天的夜晚。
好深好黑的夜色哪,就像一場永無止盡的夢靨,黑壓壓的天空裡永遠沒有清晨到來的一刻!
*****
隨著皇后娘娘生產的時間不斷拉長,蘅芷宮裡的不安也逐漸擴大。
一群候在門外的奴才們,早已不耐久等,圍成一圈、不停竊竊私語著。
「怎麼辦?看樣子是生不出來了!」一個婢女擔憂地說著。
「唉!咱們皇后娘娘也真可憐,從晌午痛到現在都大半夜了,生不出來不打緊,皇上竟連個關切探問聲也沒有!」
「這也沒辦法,誰叫咱們主子要惹惱皇帝陛下呢?」
「可皇后娘娘千錯萬錯,肚子裡的孩子可沒錯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
幾個宮娥的話還沒說完,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
「咦?容嬤嬤,怎麼了,您怎麼出來了?」宮娥們被突然衝出門的接生婆給嚇了一跳。
喘著氣,容嬤嬤神色慘白地道: 「這……不好了,皇后娘娘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
柔和的月光,飄散著淡淡的寧靜芬芳,灑落華麗雍雅的長樂宮殿。
床榻上兩個相擁交臥的男子,髮絲糾纏、鼻息輕抵,柔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自從蕭璃臥病不醒後,李希琉陪伴他的時間似乎是愈來愈長了,不論是閱公文、批奏章,還是見百官、議國事,甚至連日常生活起居,通通一股腦兒搬進了這長樂宮裡。
雖然心愛的人兒終日昏睡、不言不語,但只要能每天晚上將他擁在懷中守著、候著他,他心中的不滿與焦慮似乎就能因這小小的滿足而稍感減緩。
忽地,一陣急促紛亂的腳步聲打醒了正沉浸在幸福中的皇帝主子。
門外,秦世宗不算大卻清晰可聞的聲音沉靜地響起, 「啟稟皇上,蘅芷宮情況有變。」
躺在床上,李希琉慵懶的眉頭微微攏了下, 「怎麼了?」
「稟皇上,方才穩婆來報,皇后娘娘龍胎難誕,怕是皇嗣不保。」
什麼!皇嗣不保!?
霎時,李希琉睡意全消,不悅地坐起身, 「到底怎麼回事,給我說清楚些!」
「是。」微彎著腰,秦世宗說話的音量稍稍提高了些, 「方纔蘅芷宮來報,說皇后娘娘腹中龍水已盡、卻遲遲不見龍嗣安誕,恐怕……」
「怎麼樣?」
「皇后娘娘與小皇子均難脫險。」
什麼!
李希琉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敢問皇上是否要起駕過門探問?」秦世宗小心翼翼問著。
原本女人生不出孩子這種天大的晦事,皇上實在不該去沾惹穢氣,但聽蘅芷宮來報,說是皇后娘娘在床上痛到幾乎沒了知覺,口中卻還一直喊著想見皇上最後一面,所以秦世宗還是好心地代問了聲。
沉著臉,李希琉小心翼翼將懷中的蕭璃挪了個較舒服的睡姿,確定他仍安穩無虞後,才冷冷瞥向秦世宗。
「讓人備轎,朕要上蘅芷宮一趟!」他好不容易才盼到了個孩子,實在不希望就這麼失去!
「是,請萬歲爺稍後,奴才這就讓人準備去。」
下了床,李希琉大步走到隔屏後,讓身邊的奴僕幫忙更衣。
突然──咳!
一聲非常細微像是輕喘般的咳嗽聲隔著薄透的彩屏,淡淡卻尖銳地傳了進來。
這……
他沒聽錯吧!
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聽,李希琉驚駭到連奴僕遞到手邊的衣物都滑落地上。
咳、咳咳!
一聲又一聲,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似地,接連不斷的輕咳聲,悄悄地響滿整間屋宇。
「蕭璃!」顧不得尚未穿上的衣物,李希琉飛也似地從隔屏後奔出,直衝到床邊。
床上,羅帳內的人兒仍閉眼躺著,經過一連串輕咳的刺激後,蒼白的臉上逐漸泛起一絲桃紅,向來昏睡毫無表情的臉龐上,擠出一絲微微苦楚。
「蕭璃,你醒了嗎?」李希琉趕忙握住他的手,撐起他身子,激動問著。
「告訴我,蕭璃,你是不是醒了?知不知道我是誰?蕭璃!」李希琉連珠帶炮一連串問著。
「蕭璃!」李希琉又喊了聲。
終於,像是聽見李希琉的叫喚般,蕭璃昏睡的嘴角微動了動,向來不言不語的雙唇輕吐出一聲輕吟, 「嗯……」
「璃!」李希琉興奮到幾乎無法言語。
被枕在強而有力的臂膀中,蕭璃的脖子微轉了下,像是貪戀地,將臉龐埋入溫暖的胸前,彷彿汲取花朵芬芳般不停依偎著身旁熟悉的氣息,然後,細長的眼睫輕輕拍動了下,宛如蝴蝶羽化展翅般,張開了一雙火紅如焰的眸子。
「璃!」李希琉激動的情緒爆發到最高點。
多日來的盼望、多日來的焦慮,多日來的夜不成眠與折磨,天哪!這彷如惡夢般可怕的一切終於過去了!
回來了!他最心愛、最捨不下、最無法失去的蕭璃終於回來了!
床邊、隔屏後、還有一堆候在門外的奴才們見兩個主子又摟又抱,喜極而泣的激動神情,多少也沾染到那不可思議的喜悅,全都不自覺彎起唇角,默默給予祝福。
只有秦世宗,他看著又哭又笑、深情擁抱到渾然忘我的主子時,歎了口氣,無言地走到門口,對久候的轎夫們道:
「你們都回去吧!皇上今晚留宿長樂宮,哪兒也不去了!」
毫不猶豫直接下達的命令,在月色柔亮的黑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也格外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