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溫暖地照進這間整潔簡單的屋裡。
陽光是如此多媚溫暖,可是屋裡正承受著重大恐懼的男人卻只感到墜入寒窖一樣的冰冷。
坐在地上、一身官服的狼狽福泰男人,懷裡緊緊抱著他老來才好不容易盼到的八歲獨子、他的命根子。他拚了命地護著孩子,一手搗著昏迷中孩子的右耳,想阻止代表生命的血繼續流失,可是那宛如自有意識的細細血絲依然鑽過他指間的縫隙流了出來。
不斷地失血,孩子的面色愈來愈慘白了。
而原本頑強不願低頭的男人的臉色也愈來愈難看;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自覺地抬頭,以看著惡魔般的駭異目光望向坐在另一端、用邪術輕易便操控著他孩子生命能源的少女。
少女當然也發現到他既畏懼又憎惡的眼光了,可她甜美無瑕臉上的無邪淺笑絲毫沒變,就連那一條飄在半空中、象徵著生命、仿如紅色絲帶般由那孩子身上流向她攤開的左手掌上方、再蒸散無蹤的血液流速也沒變。
「藺大人,看來本宮好像錯估了藺公子對你的重要性,真是傷腦筋哪!」一聲惋惜似的輕歎後,低潤卻毫無溫度的女聲出自少女的左後方。
藺知的視線立刻移向她——金古王朝最有權力的女人,明壽太后。
明壽太后彷彿全然不受歲月影響的容貌依然風華絕代,而她渾身散發的凌人氣勢一向無人敢攖其鋒——就連年輕的廣淳帝也不敢輕易拂逆她的意思。或者可以這麼說,明壽太后不僅是王朝最有權力的女人,她甚至是第一人。
而這就是現今的契金國金古王朝的情況。雖然王朝名為廣淳帝的天下,背後實則由太后掌控。
若說十年前先帝驟崩,新臨朝的年幼君王或許需要太后從旁輔助一切朝政;然十年下來,當初年幼的新帝已漸漸羽翼豐滿,在眾多賢臣的幫助下早能夠獨自打理整個王朝。而知道了朝臣的期望後,明壽太后確實如眾人所願地交出屬於君王的權力;不過所有人都明白,實際上宅心仁厚的君王向來很少駁回太后對他所提的「建議」。如果太后是個公正無私、一切為民的明後也就罷了,偏偏她的許多作為有時只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和滿足自己的私慾。
幸而依金古王朝的律法,朝中仍有連帝后都得尊重的三公牽制著,否則在十年中太后喜怒不定的獨權專政下,或許王朝早已面臨人心失散的危機。也因為如此,朝中的大臣為了要防止太后的權力過大,這才暗中串連起來準備向三公提議適度削減太后的實權。
而此事除了幾位重要的大臣知道之外,應該還算神不知鬼不覺,可不知道現在是哪裡出了紕漏,這消息竟讓太后給攔截到了。
藺知便是接到羅歐右相會見商謀的臣子之一——羅歐右相向來以擁護廣淳帝、擁護王權的堅定立場著稱,也曾多次公然在朝中反對太后不當的朝令。因為佩服右相的勇氣,所以他便欣然同意右相的提議,預備和其他人聯名上書三位大公,可是沒想到就在他要前往秘會地點的途中,忽然被兩名神秘人劫持了來。更令他驚恐的是,他的獨子藺奇也被綁了來。而幕後的指使者——明壽太后一現身,他立刻就有大事不妙的感覺。果然,她很快就直指他們在暗中裡策動什麼事,接著以他兒子的性命為要挾,要他說出所有參與此事的人的名字。
他自然不願,也覺悟到這孩子或許會被犧牲的準備;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太后逼他的手段,竟是一個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折磨人的方式——她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一滴流失生命力,並且完全束手無策。
他聽過朝中、民間一直流傳著許多對太后的神秘揣測。來自異國的太后在後宮建了一座神殿,崇拜異神;傳言她能夠控制整個王朝、控制朝中某些人的生死,而她的容貌幾乎未見衰老,在在和她所崇拜的異神、與她身邊有著許多妖人邪魅供她差遣有關。
關於太后的傳聞一直未曾間斷,甚至有人背地裡稱她為「妖後」。但是無人能證實傳聞,也沒人敢當著太后的面問,所以傳聞自然也就僅止於傳聞。就連他都或多或少聽過這些傳聞,可他現在終於知道了,或許有些傳聞是真實的。
就像此刻正在他面前、以這種駭人聽聞又妖異的手法慢慢剝奪他孩子生命能源的少女。
恐怕她就是太后身邊的妖人之一吧。
藺知因為這個認知,使原本堅強的決心開始動搖。
而一直注意著他的明壽太后,又怎麼會沒發現他的掙扎?
悄悄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她只輕輕一咳。
少女收到指示,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只是將左手掌心合上,那原來一直被牽引的血絲隨即中斷——沒了那股力量的牽引,原本飄浮在半空的血絲立刻墜落到地面。
就見由小孩子右耳邊一直到少女所在位置的中間出現了一條用鮮血連成的紅線。
藺知立刻察覺到少女停手的動作,他面色發白,怔然地看著突然收手的少女。
「怎麼樣,藺大人?要是再繼續這樣下去,本宮可不敢保證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還有機會睜開眼睛喊你一聲爹哦。」明壽太后神情柔和了下來,連聲音也是。
不過當藺知明白了這背後所代表的真正殘酷無情後,反而打了個寒顫。接著,他頹然垂下頭,幾乎無力抱緊剛剛才撿回一命的孩子。
明壽太后漾開愉快的笑容,知道自己又收服了一名叛臣。
「行了,你可以下去休息了。」她幾乎是以慈愛的口吻將少女遣下。
少女——別光,立即聽話地起身;只見她恭身向太后甜美地微微一笑,便離開了這屋子。
當然,她知道太后接下來一定可以達成目的。
屋外,陽光熾烈。
別光倒是毫不在意地置身在陽光下,還先舒懶地伸了伸腰。接著,她忽然若有所感地轉過身,準確地發現了正半隱在濃密樹影下對著她看過來的高大影子。
她想也沒想便向他走去。
樹下的高大男人看來就是在等她。
別光走近,仰頭朝他開心地一笑,「哥!」她撒嬌地喊了聲,不過不忘伸出纖美玉蔥似的手指逗向棲在他肩上的雪-,「拉拉!貪睡鬼!跟姐姐打聲招呼,來!」
屬於白天休息的-被打擾了好眠,閉著眼不悅地朝她的手啄去。
別光早有準備地避開它的銳喙,還報仇似地用指輕彈了它的頭一下。這下子,-立刻鳴叫出聲,張眼、兇惡地張開翅膀狂拍著。
別光詭計得逞似地朝它做了個鬼臉,呵呵笑得開心。
她開心,-卻很火大地就要向她撲去。
一隻巨掌適時抬起,溫柔地按住-的拍飛動作——男人一邊對她無可奈何又責備地搖了搖頭,一邊不斷輕撫著-的羽背。
只一會兒,-便恢復了平靜,以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似的眼神瞄了別光一記,便又重新閉目養神去。
王於鬧完了它的別光姑娘呢,很禁不起它的挑釁,伸出手又想和它來個單挑,不過她的舉動立刻被制止了。
男人——索真,截住了她的手,而且還拉著她走。
別光唇邊揚起了笑,抱著他的臂膀貼著他走。
「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次要回來多久?你真的好可惡,每次出去都不跟人家說一聲,像個小偷似的。你一定是怕我纏著要跟,對吧?」記起他又落跑的事,別光不禁嘟著小嘴抱怨。
她這一副小女孩似天真無邪的模樣,怎麼也無法讓人跟她方才在藺知面前的作為聯想在一起。
已將她視為妖人惡魔的藺知若是親眼看到此刻的別光,恐怕會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否是同一個人。
不過,他不用懷疑,他看到的是有著殘忍無情那一面的別光;而此刻在家人面前顯露小女孩嬌憨可愛模樣的,也是別光。
那個別光是別光,一這個別光當然還是別光。
索真對她的抱怨並沒有反駁,他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揉揉她的發,接著以快速簡潔的手勢和她交談了起來。
「妹,她又找你去做什麼事?」他配合著眼神、表情問她。
她,指的是太后。
別光雖仍惦記著他總偷偷溜出去、又悄悄溜回來的事,不過瞧他問得連眉頭都打結了,她以為他擔心太后要她去做危險的事才這麼問,所以為了讓他安心,她連忙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我只是幫太后做這一點事而已,難不成你以為太后會放心把什麼大事交給我做?」說完,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
沒想到索真一聽,卻將眉蹙得更深,神色愈見凝重。
一直到回到了別光的住處,他才停下腳步。
索真一手搭在她纖細柔弱似的肩上,黑幽的眼眸直直看住了她。
「小光……」他該怎麼讓她知道他的隱憂?他該怎麼讓她知道他們以前誓言以性命報恩服侍的太后——她的一言一行、所作所為並不一定是對的?她要她做的事也是……
想到這裡,想到為了報恩,他們不得不為太后做事,想到別光就這麼自小美其名以「作客」的名義被拘禁在宮中直到現在,甚至讓別光產生了異於常人的是非對錯觀念,索真對那老妖婆的痛惡就愈來愈強烈;再加上他最近無意間挖掘到關於娘死去的真相,就令他的心更止不住對她的憎恨和仇意。可是偏偏他現在什麼都無法做,就連唯一的妹妹都救不了!
別光或許永遠都沒有機會離開這個可恨的皇宮一步。
因為別有用心的明壽太后已早一步想到防堵他們將別光帶走的方法——她找來另一個咒師在別光身上種下血咒,沒有她的允許,別光根本無法離開皇宮。
即使他們的娘復活,也無法消除別光身上的惡咒。
若再加上別光五歲那年突然出現擁有控制「水」的異能,當然使得明壽太后更想控制住別光。
「哥,怎麼了?」此時別光注意到哥哥那彷彿染上一層痛苦的眼神了,不由得伸手摸向他神色有些難看的臉龐。「是不是我又做錯什麼事了?」燦陽般的笑顏轉成了困惑。
這世上她最愛、最重視的人就是哥哥;當然,如果娘不是已經在她五歲時就離開人世,她最愛的人還會再加上她。至於太后,雖然很寵愛她,讓她成為後宮眾人捧在手心、更勝皇子公主的大小姐,不過太后對她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親哥哥。
而且她從很小開始就看出太后對她和哥哥的差別。表面上太后雖然對哥哥總是泛著親切的笑臉,不過那說話的方式、命令的語氣卻跟對待下人沒兩樣。
她知道哥哥和太后之間的氣氛不怎麼對勁,尤其是最近,又更添了些緊張。她問他,可是他不是笑她想太多,就是故意抱怨太后塞給他的工作太多害他心情不怎麼好……等等之類的借口。
她又不是傻子!她明白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她。
她知道!
可是她不明瞭,為什麼哥從不跟她說實話、從不跟她商量,是因為他還當她是個什麼都不懂、事事都要人保護的小孩嗎?
因為太后曾意外救了娘一命,為了報答太后的大恩,娘和哥哥才會為她做事。至於她,據說是因為太后自己沒有女兒,且一眼見到她就覺得特別投緣,所以才讓她住進宮裡,將她帶在身邊……轉眼間她已經十七歲了,卻真的一直不曾出過宮。
她當然曾請求太后讓她出宮去看看,可是太后就是下許。而其實她這十幾年下來早將皇宮裡每個角落都摸透了,再加上她異於常人的「能力」,照說要神不知鬼下覺地離開皇宮一點也不困難;可是她試過,卻沒有成功,因為很奇怪地,只要她的腳一踏出皇宮範圍,就會渾身不舒服。她很不信邪地再走兩步;心口卻開始如針刺般痛,不管她再試幾次都一樣。但只要她一轉回皇宮的位置,就算只差那麼一步,情況就立刻好了。那天壤之別,簡直就跟作夢沒兩樣。
然後,她終於證實自己的懷疑了。
太后不讓她出宮,她自己試過,也踏不出皇宮一步,就連哥哥……她試探了好多回,每回他不是對她想出去的事顧左右而言它,就搪塞些外面危險的理由。
總而言之,隨著時間過去、隨著某些跡象的顯現,她漸漸確定,他們都對她隱瞞著一些事、對她藏著秘密。而且這些事、這些秘密都跟她有關!
她可不傻呵。
她真的一點都不傻。
太后被她騙過了,哥哥也被她騙過了。
太后當她天真爛漫,什麼都不懂,而且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哥哥當她單純易哄騙、沒有心機……
其實他們都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索真並沒有發現到他親愛的、「純真」的妹妹略垂下的眸中迅速閃過的深思,他只看到她不再笑得無憂無慮的表情。他的心一痛,還有些沉重。不過他立刻搖了搖頭,握住她的手,對她淡淡微笑。
「妹,你並沒有做錯事,錯的人不是你……」讓她毫不在乎地將一個人——一個小孩的生命玩弄於指掌間、讓她如此輕忽人命價值的太后,才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索真閉眸,再張開眼直視著她。
「如果可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帶你去見識這天地有多寬廣、人海有多遼闊?這個世間不是只有用高牆圍起來的宮殿,人間也不是只有宮殿內這些用綾羅綢緞堆砌出來的生活,小光啊……」他的手指突地停頓了下來,神情閃過一絲痛苦的掙扎。
不,不對,他怎能跟她說這個!他怎能讓她對外面的世界生出那麼美好的期待……
「難怪哥你老喜歡往外面跑!可是你每次都把妹妹丟下,自己去那麼好玩的地方,你都不會覺得很對不起妹妹嗎?」假裝沒發現他的痛苦,別光就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似噘起小嘴,不依地嘟囔。
索真的失態只是一-,他很快便恢復往昔的穩重冷靜。
對了!在還沒有找到救別光的方法前,他千萬不能輸給那老妖婆,也不能讓小光起疑。
他愛憐地搔搔她的頭,故意弄亂她的發,果然立刻引來她的抗議。他仰頭無聲地哈哈大笑。
「你呀,還走等長大一點再說吧,哥怕現在帶你出去,不知道的人看到還以為我帶了個小娃兒要出門買糖,那怎麼行!我可不能讓你把那些愛慕我的姑娘們統統嚇跑了!」他開起了玩笑。
瞪了他一眼,別光乾脆掄起小拳頭捶他。「臭哥哥!什麼小娃兒!人家明明已經長大了,你就只會欺負人家!哼!我要是小娃兒,就不會有男人看我看到傻眼,你以為只有宮裡那些公主、宮女愛慕你嗎?你太小看我了!」不服氣!
她討厭哥哥把她當小孩,因為這就代表為了保護她,他只會默默把事做好,卻什麼都不告訴她。
她知道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也是個愛護妹妹的好哥哥,可是她也想做個能替哥哥分憂解勞的好妹妹啊。
偏偏他就是個笨哥哥!
索真任她發洩,而她鼓著腮幫子的可愛模樣,也奇異地安撫了他原本鬱悶的心情。
他的寶貝妹妹啊!
他可以受傷、受苦沒關係,但他早就對著天地向死去的娘發誓,他絕不會讓妹妹受到一點折磨,他要她永遠保有純真快樂的笑容——這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最大心願。
夜,沁涼,星斗滿天。
半旬沒看到自己的兄長,別光一直纏著他到吃完飯,又賴在他屋裡東聊西扯了一堆,聽他談在外面無聊的工作的事、遇到什麼無聊的人……反正,他就是不會告訴她,他真正在替太后做的是什麼事。
到了夜深,她終於被他趕回房。
但是她站在廊下,依然精神亢奮得一點睡意也沒有。瞪著滿天的星光,她反倒想起了另一面「夜星」……
心思騷動,她想到就走。
通往後殿的路,她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走;因為十幾年下來,這條路她不知道已經走過多少回了。
輕易地避開巡邏的侍衛,沒多久她便悄悄來到這座在皇宮人眼中既神秘又凜然不可親近的「海神殿」外。
星光下,海神殿高聳的兩根圓柱支撐著潔白的尖形屋頂,安靜傲然地矗立著,和皇宮裡其他雕樑畫棟的建築完全迥異,益發顯現出它的特殊與負責監造它的人的來歷是不同於此處的文化。而這個人,正是明壽太后。
明壽太后在成為王朝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興建了這座神殿。雖然她的舉動在當時引起了一些老臣反彈,不過到最後那些反對的聲音也只能不了了之,因為太后的權力已大到難以撼動;再說神殿位在深宮內苑,那些老臣、甚至地位超然的三位大公也沒啥機會與它碰面,所以乾脆眼不見為淨。
總而言之,這座造型特異的神殿,就這麼成了皇宮內的一項奇景,同時也是一處禁地。
神殿是太后靜思的地方;對她來說,神殿是一塊神聖不容任何入侵犯的聖地,所以平日除了她特許的宮女進去打掃外,其他人完全不能接近神殿範圍。
連別光也不例外。
即使別光表面備受太后寵愛,地位甚至比公主們還要高,可她仍是沒被允許踏進神殿。
她也曾想過為什麼太后會如此保護這座神殿不讓人接近一步,或許,那個在神殿深處下的「冰人」是重要原因。
皇宮遠處仍隱約傳來笙歌聲,不過這裡卻完全寂靜,四周全然無光,但由神殿內透出的淡淡暈黃光線,卻更襯托出神殿的神秘深幽。
雖然別光已經看慣了這座神殿——不管是在白天或黑夜——不過她還是不禁要為它散發的獨特氣息逸出一聲歎息。
哥哥知道她總不時往神殿這處禁地跑,不過他雖不曾禁止,卻也不喜歡她到這地方來——反正只要扯上太后,他就有難言的厭惡感。
但更重要的是,關於神殿底下藏著的秘密,也成了她第一個瞞著他的秘密。
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發現那個秘密時她沒說,接下來,她就更不想開口了。何況秘密愈藏愈久,現在要說也未免奇怪。而且,她和那「冰人」之間還有著某些古怪的、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感覺存在。
別光用力搖頭,倏然回過神來,因為她警覺地發現神殿內有一道光影正慢慢地接近大殿出口。
她不慌不忙地只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圈,在自己四周攏聚出一團輕淡的白色水霧,白色水霧在夜色中將她的身影藏了起來。
而就在她恰好做出水霧隱身的同時,那道伴隨著燭光的人影也走出了神殿——是明壽太后!
當然是太后。能在任何時間大搖大擺進出神殿的人,也只有她了。
太后的身邊沒有宮女服侍,她手執宮燈,獨自一人由神殿走了出來。在微亮的燈燭映照下,只見她若有所思地緩步由別光隱身的前面走過,接著慢慢消失在殿門外。
「太后!」不遠處,宮女請安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沒一會兒,雜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神殿四周再度恢復原有的寂靜。
別光早在太后頭也不回地走過她前方時,就已揮散了水霧,然後半點遲疑也無地踩著輕鬆的步伐往神殿內走去。
也許可以這麼說吧,她和太后共同擁有一個秘密。可她當然知道,太后絕不會高興和她分享這個秘密。
跳上了玉白的石階,她熟悉地走進神殿裡。
神殿內是個空曠得令人吃驚的大空間,裡面什麼擺設都沒有;不過偷偷來過無數回的別光當然不會對這大殿內的情況感到奇怪,因為她知道往神殿後面、順著一道階梯下去的第一層才是神殿內真正供奉「海神」的地方。至於她真正的目標——那放著「冰人」的洞穴則在第二層地底下。
她很快地下到海神殿,直接在那一尊足有兩人高、濃眉豎目、威風凜凜的天神似白玉像、-赤著足的左腳後跟一踢——這也是她當年好奇闖進來,意外搗蛋之下開啟秘道的地方。
神像的左腳後方,一塊石板悄無聲息地滑開。
等在一旁的別光立即沿著石板下的階梯走。
嵌在兩邊粗礪森黑石壁上的夜光石幽毫地映照出一排往下的階梯,現在的她,即使沒有夜光石、即使遮住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走到最底下。
沒多久,上空以發亮夜光石為天際的洞穴,在她數完一百八十個階梯後出現在她眼前;而一下到洞穴,她直接就往中央的高台上去。
整座以潔白玉石砌成的方整高台上,那塊冒著凜冽寒氣、終年不融的大冰塊依然如她上一回、上上一回、她十幾年來見過的每一回一樣靜靜地、無言地躺在那裡。
就連「他」也一點都沒變。
別光坐了下來,然後趴在冰上看著裡面的「人」。和以往一樣,她仍不放棄動腦筋想著要怎樣才能把「他」從冰裡挖出來。
老實說,她沒見過這樣堅硬的冰,也沒見過這樣被封在冰裡該死了、卻又不像死人的人。
這男人有著和哥哥相比絕不遜色的高大身材、一張俊美得不可思議的臉龐——可他的俊美不是那種惹人討厭的陰柔,而是頗具凜然威儀的俊美。
看起來,這男人就像只是閉上眼睛假寐,下一刻他隨時都會醒來似的——起碼別光就有這種感覺。
他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被封在冰中?如果他張開眼睛,眼裡會有什麼樣的光采?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怎麼樣的……等等等等。她對他有干百個疑問,也曾傻傻地對著他問——不過當然得不到回答。
她知道將他安置在這裡的太后肯定比她多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可惜她不能問——因為太后仍一直以為這個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所以,關於這「冰人」的事,她到現在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她確定,這個男人擁有某種強大的力量,因為她確實感受到了。
娘和哥哥都是異能者;娘的一雙手可以治癒各種疾病,哥哥則能夠與飛禽定獸溝通並且驅動-們;至於她,原本什麼能力都沒有,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的體內也潛藏著異能,直到五歲那年,她第一次闖進這裡、無意間與這封在冰裡的男人有了不算接觸的接觸後,她忽然出現了可以控制水的力量。娘與哥哥嚇了一跳,但也以為這是因時候到了自然就有的——因為聽說他們若承繼娘這一邊的血統,只要是女子,幾乎或多或少都會有某種奇異的能力,不過她哥是特例——但她卻清楚地知道,就算不是全部,她的異能也多少跟「他」有關係。
這是她長大後,才漸漸弄明白的一件事。
別光慢慢將左手移至男人的頭頂上方,眼睛則緊緊盯住他沉睡般毫無動靜的臉上。
一如以往,沒多久後,她的左手掌心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溫柔手心輕輕拂過,接著她的肌膚開始發熱、發燙,而這熱燙像匯成為一股能源似地沿著她的手心竄進她的臂、衝進她的身體內,然後熱源繼續向上攀,跟著佔據她的腦袋。
那熱度令她暈眩了下,忍不住閉眸,但很快地,那熱度便化成溫暖的氣流,她感覺到自己好像正被人從體內、從靈魂深處緊緊擁抱著,並且她的意識彷彿就要融進一團什麼裡面去……
她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息,突地張開眼睛。
躺在冰裡的男人那完美無匹的臉上憑添了一絲血色生機,而他的濃長睫毛掠過幾不可查的顫動……
就在這一瞬間,男人令人有著他就快要從長眠中醒來的感覺。
不過,這畢竟只是一種錯覺。
他沒有張開眼睛,也沒有醒來。
就像以往的幾百次一樣。
每一次每一次,別光也都以為他會真的張開眼睛醒來,可是她每回總是被騙。
別光忍不住握起拳頭,用力往他頭頂上的冰捶了一下。
「哼!」冰塊文風不動,男人也依舊沉睡。她悶悶哼出聲。
其實她的心情也已經說不上是期待或失望,反正這種結果她早預料到了。她只是不高興這男人怎會讓她像中毒似地明知挖不出他來,卻還是不時想試。
「可惡!我知道你在偷笑!你再笑,你再笑信不信我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就是感覺他嘴角那微微揚起的痕跡像是在取笑她,惹得她更光火。
臭男人!死人就該有個死人的樣子,不是死人就該想辦法活過來、自己爬出來才對!
「你以為輕輕鬆鬆躺在裡面納涼,就會有人善心大發把你救出來嗎?」明知自己這樣說很蠢,可她就是想發洩一下。
她一直有個錯覺,認為只要可以打破這塊大冰挖出這男人,他就能活過來了。也就是因為這個怪異又沒有道理的信念,這些年下來,她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多少工具在破壞這塊大冰塊上——舉凡刀、劍、斧頭……一切她所能想像得到的利器砍、劈、刺,大冰卻依舊不動如山;不但如此,她手上的利器全都壞了,而那塊冰倒是連一絲被劃傷的痕跡都沒留下。還有,用火燒沒用、她用她的力量想喚出冰塊中的「水」也行不通……
總之,她對這塊怪冰束手無策。
怪冰加冰人?
嗯,果然是最佳組合!
拍拍雙手,她站了起來,低頭瞪著他沉靜怨言的模樣一下,吐了口氣。
「算了,今天到此為止吧,反正你這傢伙也從來不把我的威脅當回事。」傲然又有些無奈地喃喃自語,接著她俯下身,既狎戲又認真似地對著他唇的位置烙上一記輕印。「晚安啦,冰人。」
如來時般地,她悄悄離開了這裡。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洞穴後,洞穴內突如其來迴盪過一道似風聲似耳語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