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爽舒沁的風徐吹。
御花園,大明池中央的水亭上,一干宮女侍從靜立在亭子四周,而亭子內只留下四名宮女伺候著娘娘和封先生。
伸出素手親自為封澈再斟了一杯茶,華後也為自己斟滿一杯。舉杯就唇,她沉靜卻彷彿深藏著千言萬語的明眸便在玉杯的遮掩下,不動聲色凝視著眼前恍若神人、也真切擁有神人非凡力量的昂藏男子。
看著他一如以往、一如十年來不受歲月影響而仍舊年輕俊朗的面容,一層無法言喻的感傷突如其來地湧上了她的心。
悠悠歎出一口長氣,她放下了杯。
「娘娘,怎麼了?您還是不放心朝中那些大臣的一致決議嗎?」封澈立刻對她滿是愁容又歎氣的反應報以令人溫暖安心的一笑。「大皇子燁,仁民愛物早就已經贏得眾朝臣的心,我也不止一次聽先帝稱讚起大皇子,所以您大可相信,不但先帝不會反對大皇子繼位為帝、就是那些大臣也萬分願意輔佐大皇子為帝繼續為天朝誓死效忠。」
掩去真正的心思,華後隨著他轉去注意力。
「是嗎?」她的鳳目熠熠生輝。「那麼封先生,你也認為燁兒可以繼位為帝?」自己的親兒能夠為帝,她自然沒有不高興之理,畢竟如此一來,她的地位就更形鞏固無人可撼了。
封澈對著她微微上揚嘴角,無意散發出一股沉著迷人的魅力。「娘娘,您應該比任何人都瞭解大皇子的能力,至於您問我的意見,我也只能給您一個參考──燁皇子,將會是位明君!」
「是封先生的預言嗎?」華後微傾身向前。
封澈的黑眸閃著智慧的光芒。他從容一笑,英華內蘊。「不管這是不是預言,皇后娘娘您的最後決定,才是左右天下蒼生能否得到一位明君的重要關鍵……」
看著他飛逸耀眼的神采,華後的心無法克制地一蕩,不過她立刻又凝回心神,淡笑矜貴的臉上未曾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她搖搖螓首。
「不!本宮認為,封先生才是這個關鍵。一直以來,天朝受您的保護才得以安然度過每次的危機,本宮也希望,封先生可以繼續守護我們天朝……不!是守護天下黎民百姓!您會吧?」
微斂眉,封澈舉杯輕啜溫潤甘甜的茶,黑玉般的深眸隱過了一道異光。
「皇后娘娘您多慮了!守護天朝原本就是我的責任,我當然會繼續做我該做的事,直到……我的使命終了!」
上一代的守護師阿增老人曾告訴過他,或許守護師和鬼族的纏鬥命運會在他這一代終結,至於是怎麼個終結法,阿增老人沒看出來;就連他自己再怎麼觀象,也始終看不到這最後的結局……說不定,這終結的意思,就是他被終結了──也難怪他怎麼想看也看不到。
嗯,又想起夜甜兒……不!是夜!也許就是她了!
看來下回再見,他們的時間和精力恐怕得全用在拚個你死我活上,更別說他想再跟她敘點舊,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對吧?
唉!頭痛!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只要一想到那紫眸娃兒已化身為鬼族的夜,他就會不例外地出現頭痛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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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向平靜的大江上空突然迅速攏聚厚壓壓的烏雲,接著陣陣狂風挾帶著暴雨降臨,不但將江面吹起濤天巨浪,連帶的大雨還弄翻潰沉了無數的大小船隻,一時之間,淒厲的哭天喊地求救聲不絕於耳,人間煉獄彷彿就在眼前……
不過,狂風暴雨來得詭譎,消失得也怪。就在巨風大雨出現了沒多久後,轉眼間,天上的烏雲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撥開似分成兩半,而中央高掛的日頭再次露出臉來,原來肆虐的風雨立刻說停就停。忽然之間,江面就這麼恢復祥和寧靜。而不管是沒被船拋下的人們或者泡在水裡沒滅頂的,都恍惚有種劫後重生、作過一場夢的感覺……
就在這其中一艘小小的、簡直是奇跡地沒被剛才的風浪打翻的舟上,一名虎背熊腰、濃眉怒目的青衣漢子,原本持杖的手已經改抓著兩支木槳,並且輕鬆快速地往岸邊劃去。至於他的視線和精神可一點也沒放過那在他的一擊下正向陰暗的石林裡遁逃的駝背「鬼影」。
「哼!敢在老子的地盤上作怪!老子要是不把你抓來烤著吃,『金牌獵人』的招牌就讓你砍去當柴燒!」追去。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石硯山。
兩名中年男女連手阻擋了和著漿泥、宛如萬馬奔騰之勢就要直洩下山,淹沒山下一座大鎮的土石流──兩人適時劈開一道巨溝,將土石引到另一處無人居住的谷地去。而站在溝旁看著差點就要釀成巨禍的土石順利地流到別處,他們不由鬆了口氣,抹了抹一頭一臉的冷汗,然後,兩人立刻在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他們心中所想的。
握著對方的手,他們同時一挑眉、醒悟。
「是鬼族的氣息!」接著身形倏起,如箭矢流星般往山上的方向消失。
南方,暗不見天日的密林內,一道火紅的光氣正追擊著邪黑的影子。「……看你往哪裡跑!」
再往北的方向,背負長劍的年輕人正對著一口冒著詭異黑煙的深井進行封印動作。
至於在接近京城五百里外的一處石窟廢墟,一穩重的男人手裡正拎出一個白似鬼的人影,而原本虛弱、縮成一團的鬼樣人一被帶到廢墟外接觸到陽光,立刻哀號一聲,皮膚幾乎馬上呈現炙紅宛如被燒烤了般。一旁的嬌俏少女跳上前,毫不留情地用手中長棍將那鬼自男人手中挑下落地。
只見,那蒼白的鬼人一邊發出尖銳的慘叫、一邊痛苦地在地上掙扎翻動。不過沒多久,慘叫聲漸漸變弱,那幾乎已被陽光烤焦似的身體也慢慢不再動,接著,終於完全沒有了動靜聲息──
死了!
像要確定似的,少女用腳尖踢了踢了地上的鬼傢伙,然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大師兄,行了!」她得意地對前面仍凝視注意四周的男人道。
男人──江海,在確定石窟內外再無鬼族的氣息後,才轉回流雲身邊。他默不作聲看了地上已在轉眼間死透的鬼族人一眼,隨手便將他拖到一旁的石洞裡掩埋。
「大師兄,我們令天已經殺了三個鬼族人,附近我看也沒有異常的地方了,我們要不要趕快回師父身邊保護他?」流雲要不是被師父派來這裡除鬼,根本就不想離開看得到他的地方。
師父還要他們保護?
江海若有深意地盯了她一眼,拍拍身上的灰塵,他這才如她所願地舉步往前走。
流雲立刻笑開了地跟上他。
「大師兄,你覺不覺得師父最疼我?」她臉紅紅地。
「嗯!」江海目不斜視地走著,只給她一個單音。
「那……你覺得師父喜不喜歡我?」問跟了師父最久的大師兄應該最具有參考價值。
江海的腳步依然平穩不紊。「嗯!」早聽小雁說這丫頭正在大發少女春思,而目標正是師父一事。她果然沒說錯。不過依他看來,這丫頭不是發少女春思,是發瘋才對!
「真的!大師兄,你也認為師父喜歡我對不對?」她眉開眼笑了起來。現在她可不管大師兄或其它人會怎麼想了。反正她就是喜歡師父嘛!「我已經長大,不再是小孩子了,更何況我長得又不難看,再過一兩年我一定也可以變成絕色大美女,到時候我就不相信我還配不上師父!」昂起下巴,她可是自信滿滿的。
前面的江海忍著沒搖頭潑她冷水。
探頭看向一直沒啥反應的大師兄,流雲試圖在他一向平板沒表情的臉上找出一絲贊同的蛛絲馬跡,不過才一下子,她就放棄,決定還是用問的比較快。
「大師兄,你是不是也跟雁姐一樣反對我和師父?」直接。
江海差點跌倒。原本還想當她是小孩子在胡鬧,沒料到她卻愈說愈認真。
停步,他嚴肅著一張臉看她。「小雲……」只是,他才正打算開始對她曉以大義之際,忽然,一絲幾乎躲過他敏銳嗅覺的氣息驚動了他──
江海猛地怒目圓睜,一邊將還未察覺到危險的流雲先護到身後,一邊迅速舉起戰戟面對傳來那一絲異樣的方向。渾身繃緊,他已在瞬間劃下了一面無形防護的結界。
而只愣了一-的流雲,也馬上知道不對勁。她立刻跟著握緊手中長棍,背抵著他的背替他守著後方。
「大師兄?」屏氣凝神。可除了大師兄的戒備動作,她根本沒和往常一樣輕易在空氣中發現任何的異常。
江海的臉色硬如石膏,他沒回應身後的流雲。因為就連他,也在這時失去了剛才那一絲幾不可辨的異息,可正是如此,他更感覺到了空前的危機──不妙!以前不管鬼族的人再怎麼會隱藏,他還是能毫不費力地察覺出來,可是這一回,他竟完全嗅不到對方的氣息,但卻能隱約感到其若有似無的存在……
他力持鎮定。
恐怕他們現在遇上的不是普通的鬼族人了!
此時,一陣冷冽的寒風突地由森林深處刮出來,就連他們的前後左右四周也無端攏聚來一片又濃又重的白霧-間,他們已經陷身在迷霧中,完全不見天日。
「大師兄──」
「小雲別慌!這是鬼族的幻術,我們可以應付!」
驀地,一種忽遠忽近似哭似笑的亢銳聲音,毫不客氣地穿破厚霧,幾乎要將他們的耳膜震破──
「是嗎?那麼我倒真想看看,你們要怎麼樣翻出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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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禁地,神秘的禁園,此時瀰漫著一股緊張沉重的氣氛。
傷重昏迷的流雲,被同樣受傷但較輕微的江海背了回來。也剛執行完任務進門的平涯和水雁兩人,立刻就察覺不對勁地在流雲的房裡發現了事態的嚴重性。
江海充當守衛地站在房中替房裡的人護法戒備;而床上,封澈和流雲正盤腿面對著面而坐──相對全身肌膚已呈現詭譎紫黑駭人、意識昏迷未醒的流雲,渾身隱隱散發著一圈聖潔光輝的封澈,更顯得寶相莊嚴,不可逼視。
神光湛湛的眸光半斂,他一雙佈滿銀白異光的手掌,分別放在離流雲的頭頂上方和胸口前三-之處,於是只見縷縷絲線般的銀白光纖源源不絕朝她輸入……
雖然遲回的平涯、水雁兩人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不過他們也清楚此刻正是緊急至要關頭,所以他們也不敢驚擾到正全神貫注的師父。什麼話也沒說,他們立刻跟著江海一齊守著兩人。
時間,在充滿戒慎中一刻刻滑過。終於,在近兩個時辰後,流雲那一身紫黑駭人的膚色已消失褪盡,恢復了原來的她;接著封澈也慢慢收回掌,手中的光暈漸漸縮小,終至不見。
張開眼,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他適時地伸手接住了一下往後倒的流雲。
跟著也放下了一顆心、鬆了一口氣的水雁,立刻上前幫著師父將流雲安置回枕上躺好。
封澈一步跨下床,而他透著蒼白的臉色馬上令江海和平涯擔心地扶住了他。
封澈也沒拒絕地任他們把他扶到一邊的椅子上坐。
幾乎無力地抬起袖抹去額上的汗──為了救寶貝徒兒,他的力量已跡近耗盡。
「師父,您還好嗎?」平涯捧了一杯熱茶到他面前,一邊擔憂地看著他問。
接過茶,封澈對他稍顯虛弱地微微一笑。「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真的?」平涯仍是不放心。因為他可從沒見過師父這簡直快癱垮掉的樣子。
封澈眨了一下眼,輕鬆笑嘲化解他的疑慮。「怎麼啦?嫌師父命太長了是嗎?」
平涯跳起來,忙不迭搖手。「師父,我哪敢詛咒你!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而且一定可以繼續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嘿嘿!」嘴裡自動吐出一串嘰哩咕嚕。
江海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就連一直仔細看顧著流雲的水雁也轉過頭來朝他翻翻白眼。
「閉嘴!」兩人不約而同送他這兩字。
嘴巴立刻封上,平涯卻仍不改調皮本色地聳聳肩,扮了一個鬼臉。
這時,早一肚子疑問的水雁才總算能好解開謎團。
「……我們正要撤回來時,遭遇到了鬼族的夜,沒想到她的力量果然強大過任何一名鬼族人……」即使曾戰殺過無數鬼族人,可說在面對這些邪鬼異類時已能面不改色的江海,在回想到他稍前與夜的對峙,竟仍不免一陣心有酴悸。
雖然他和夜已不是第一次照面,不過上回有師父和其它三名師弟妹一起對付已經難纏,而這一回只有他和流雲獨自迎戰這黑暗界鬼族中最可怕的夜,他才深切體會到夜的巨大黑暗力量。若非他拼盡全力對抗她,恐怕他們早已橫屍當場。不過他最後還能將不小心被夜擊傷的流雲和自己由夜的魔掌下逃回來,至今想來他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聽完江海簡潔有力地說完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屋內所有人靜默了許久,沒人出聲。而當然,封澈是早已在稍前便知道這一切的。不過這時,他半掩的黑眸異采閃動,一手支著下巴,他仍未恢復血色的臉上,現出了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平涯沒注意到師父的心思,倒是首先探頭看了仍躺在床上昏睡未醒的流雲一眼。
「哇!那照這樣看來,你們還真是命大能回得來嘍!不過她現在應該沒事了吧?師父?」雖然跟這丫頭不對盤,可瞧她此刻這差點沒死去的模樣,他還真是不習慣,一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嗯,雲兒體內的邪氣已經全被我逼出來了,沒事了。」封澈給了令他們安心的微笑。「不過她至少還得休息調養個幾天才能完全恢復……對了,海兒,你不是也受了傷?快過來師父看看!」視線轉到大徒弟江海身上,他對他招了招手。
江海的表情平整如一。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只是一點小傷。
明白他狀似粗硬外表下卻擁有少人能及的體貼細心,封澈知道他確實沒有大礙,也就不再勉強他。
可另一心細的水雁,卻也沒忽略師父剛才一直令她起疑的神色。
「師父,是不是還有什麼不對勁?」終於,她乾脆直接問了。
而她這一開口,果然立時引起其它兩人的注意和怔忡。三個人全把視線對上他們的師父。
至於封澈面對三人的急切眼光,原本從容不迫的笑臉倒也只是稍稍斂了斂,眉眼間的朗昂神態依然不改。
「事情是有不對勁。」他對他們頷首坦言。「我發覺在夜的攻擊下,流雲還能僅存一口氣保住性命回來,如果不是你們兩人真的命大,便有可能是夜別有用心。」他慢慢站起身,跨出一步。而他這彷彿仍未恢復元氣而使得身子稍稍晃了晃的危險動作,馬上令離他最近的平涯心一跳,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了他。
「師父小心!」平涯嘴裡不忘喊了聲。
封澈在他的幫助下終於站穩了身子。而看到如此虛弱不堪的師父,另外兩人同時一下心驚肉跳,也立刻想到了什麼。
「師父你……」水雁的臉一白。
「師父?!」江海咬著牙,面孔更見肅硬了。
知道他們的聰明腦袋已明白什麼,封澈對他們擺擺手。「對啦!我和你們大概都猜中了,我已經落入夜的陷阱了!」
至於還沒悟過來的平涯仍一臉茫然。「咦?什麼?師父在說什麼陷阱?」
江海和水雁兩人面色一整、立刻抽出身上的神器,跳到師父兩側擺出完全戒備的狀態。
就算仍在五里霧中還沒摸出來,平涯也看得出他們的緊張認真。再加上就在這時外面無故迅速變陰轉暗的天,更令他跟著眼皮子一跳,不由自主抓了抓師父的手。
「她來了!」封澈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歎。
才在他出聲的一-之後,三個人隨即在一陣陣由外面襲進來的冷風中嗅到他們早熟悉不過的鬼族人氣息──
平涯和江海、水雁一樣立刻拔刀在手,並且自然地護在師父前面。
封澈往旁退,一直到躺著流雲的床前。當然,其它三人也跟著他一起退。
「保護雲兒!」封澈低聲道。
這時,原本光線充足的屋內,就像被人由外面用塊黑布蓋住似的暗成一片,不過他們仍足夠看得到對方和四周的景物。可他們不用看向其它人也可以猜得出大家的表情一定差不多。突然──
房門被強烈的巨風吹開,發出「碰」地一聲,接著好幾條疑真似幻的黑影隨著冷風飄了進來──想也不用想,江海和水雁同時揚起手中的戟、鞭,迎了上去。
「阿涯!護著師父和雲妹!」在一戟切上鬼族人的腦袋前,江海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平涯喝出一聲大吼。
當然,平涯不用他的警告也知道他此時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不讓這些鬼傷害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雲丫頭,和現在有些虛軟不行的師父,他一夫當關地擋在兩人前面,一刀一劃就把從旁邊偷襲來的鬼傢伙摔在地上哀叫。
黑暗中,立時響起驚人的風擊雷鳴、鬼哭神號的聲音,一場光與暗的戰鬥開始……
而這一場慘烈的大戰一直持續到幾乎所有的鬼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地終至一窩散後,原本屋內的黑漆慢慢被驅散,溫暖的陽光再次從外面灑進來,照亮了酣戰後一屋子的凌亂和站在各角落微微怔然的人影。
「啊!」平涯首先驚跳起來,大叫一聲打破了屋內短暫的靜默。
如夢初醒的江海、水雁兩人也回過神來地立刻望向他的方向。
「怎麼……」
「師父不見了!」驚天動地的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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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黑雲正將無力抵抗的封澈捲至數百里外。
濃密得不見天的黑森山林裡,一直動彈不得的封澈終於被毫不客氣地丟了下地。
悶哼了一聲,封澈一手揉著自己被撞的後腦勺、一手撐著坐在地上,他抬頭看向正距離他三步外這抹不真切的黑雲。
他當然知道隱在這抹黑雲裡的人是誰!
「你可把時間算得真準啊!夜。」他對著這時由黑雲裡現出的紫魅眼睛微笑。
紫眸回應了他一個充滿狡邪的笑,陣陣冰寒的冷氣由她身上散射向他。
「沒錯!所以你現在已經落在我手裡了,封澈!」刺耳刮心的嗚音忽高忽低,不過到了最後迸出「封澈」的名字時,卻毫無預兆地一變成幽細的女聲。「你要不要想像一下,當守護師落到了鬼族人夜的手裡時,他會是怎麼個死法?嗯?」
眨眼間,黑雲移到了他面前,那雙妖異紫眸驀地與他正面對視──而這距離,近得他的鼻間可以嗅進封界住她全身、足以令普通人鑽心剌骨的黑暗死息。
他眨了眨眼。「不用想我也知道,那種死法一定很難看。不過如果情況相反,你落在我手裡,你能不能想像一下我會怎麼處置你?」他異想天開似的道。
猛地,他的心臟彷彿被人用一隻無形的手攫了住地幾乎令他一口氣換不過來。
「現在,你倒可以說說看,你能怎麼處置我?」陰柔卻殘酷的話語伴隨著正操縱他生死的力量再次一緊,毫無反抗力的封澈痛徹心扉地差點沒立刻去找閻王下棋。
「那麼你覺得……將你封住如何?」話落,未讓她有反應的時間,他的全身陡地爆出一層最強烈的白色光芒,同時他揚起雙手,以令人看不清的速度在籠著她的黑影上下劃過一遍。
而即使已在-間驚覺自己上他的當而受騙的夜,就算她來得及出手也挽回不了頹勢──
恍如雲破月開般,只不過瞬息,夜週身的黑霧迷團撤散無蹤。而跟著黑雲消失現身的,是一名黑衣妖異美艷的女子。
有極短的一下,妖艷女子似乎為被破了咒和再施展不出的力量而慌怔了。不過也很快地,她穩穩地站定,紫異的眼毫不見一絲退縮、失措地直直看向封澈。
至於封澈,凝望著終於毫無遮掩地出現在他面前的夜,他可真的很難將眼前這魅惑得極妖冶的女人和十年前嬌愍可愛的娃兒聯想在一起……
唉!他還真會沒事替自己造孽找麻煩啊!
「封澈,你不殺了我嗎?」夜宿,突然朝他漾開輕輕地一笑──那種連聖人也會把持不住的勾魂媚笑。
她的笑,還果真令封澈恍了一下神,接著驚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的頭又痛了。
「甜兒……呃……夜!老實說,如果你可以乖一點,我暫時是不想殺你──」他還在為難中。
夜宿一步、兩步走到了他的身前。她看出來了。
「是嗎?你不想殺我,我倒是非常、非常想殺了你呢!」她絕艷的臉上,仍維持著那抹笑,不過她低吟出來的話句可讓人一點也笑不出來。
歎了口氣,封澈認真地凝視著她即使被他封住了力量,眉眼之間卻仍隱隱閃耀的火焰浮印。
「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十年前我沒殺了你或許還有理由,十年後我若再放過你,那肯定我是瘋了……」突然,他透出白光的食指隔空點向她的額心。
而措手不及的夜宿感到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正在呼應著他力量地,那道之前被她封住的光影立刻掙脫出──兩股白色的力量在她身上交融成一股更巨大的光能。
這時的她絲毫無法抵抗,只能任憑這力量侵佔她的身體和心……
咬著牙,她冷冷地瞪著仍源源不絕將光強迫地輸向她的封澈。這時,就連她也察覺到自己腦中有某道她以前從不曾發現且緊閉的記憶之門正在鬆動,並且連同一種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溫暖開始襲攏上她的心。
不過就在此時,原來被一層又一層封住的禁忌之門似乎也因光的觸動而相應出另一道黑暗的反彈力。猛地,一陣強大的力量由她身體深處迸射出來。而這力量不但反擊向封澈,也令她的身子向後一飛──
可在半空中,夜宿在瞬間便發現了封澈制住她的封印已被衝破,心念一動,原本屬於她的力量再次湧遍全身,她一喜──
轉眼間,刮面刺骨的陣陣罡風在暗林內揚起,半口氣都還沒喘過來的封澈已經接住她十七、八道的襲擊了。
原來要找出藏在她腦中的記憶,再試圖以被他嵌在她額心深處、一直與她相伴無事的光印影響她身上的黑暗之氣,可是他沒預防到在她體內會有另一道力量竟隨之被啟動……
看來他是太小看她了!
不過他仍未放棄再捉住她的決心。
封澈一沉眉,全神貫注地使出一圈大封印套向仍在他上空盤旋的黑雲。
「封澈,這次的仇我記下了!你就等著看我會怎麼回報你吧!」彷彿看出他全力施展的這一道封印非同小可,黑雲倏間在上空失去蹤跡──而在她遁去前,她仍不忘留下一段危險的警告。
又讓她逃了!
沒來得及捉下她,封澈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神情倒不見失望多少。
這傢伙!還真懂得有仇必報啊!不過……就不知道她報不報恩?
緩緩搖了搖頭,他隨手解開了大封印,然後他挑起了眉,轉向了傳來他預期中動靜出現的方向。
「師父!」一道叫喚聲後,兩個人影先後趕到了他身邊。
水雁和平涯兩人,一個比一個緊張不安地仔細上下打量著他。
「師父,你沒事吧?你有沒有受傷?」平涯把師父顧到丟,這會兒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人,他第一個跳上去,就要抱住師父哭給他看。
看到師父完好無缺,一點也沒受傷的樣子,水雁已先安下了心。這會兒聽平涯死不害躁的哭調,她忍不住皺了皺俏鼻,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不讓他去騷擾師父。
「喂!都這麼大了還撒嬌,你不丟人啊!」啐他。虧他還是大了她一歲的二師兄哩!
即使被她阻礙,平涯的雙臂仍努力地向前劃,總算將一根手指勾上了師父的衣袖。
「你管我!是你自己臉皮薄,不好意思對師父撒嬌還敢說我!嘻嘻……師父!」存心惡給她看。
狠狠瞪了這噁心的傢伙一眼,水雁再將他往後拉,這下就連師父的衣袖也不讓他碰。
「師父,我們以為你被什麼人帶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擊退眾鬼才驚覺師父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失去蹤影,他們還以為師父在混亂中被某個鬼族人乘機劫走,擔心此刻無力保護自己的師父遭到不測,他們這才趕緊分派任務追了出來──
她和平涯追人,大師兄則負責看護著仍未甦醒的流雲,以防鬼族再返回偷襲。
終於,他們找到師父了!可為什麼原來看起來很虛弱的師父,現在倒這麼快就回復了神清氣爽、生龍活虎的模樣?而且,他到底是怎麼會突然自大家身邊消失的?
嗯,這就說來話長了……
封澈當然也知道他們有滿肚子的疑問。安撫地拍拍兩人的肩,對他們露出一抹怡然自在的微笑,他便慢慢往京城的方向散步走去。
「哈!其實也沒什麼事,師父我只是不小心將煮熟的鴨子搞飛了而已……」
後面兩人一陣面面相覷。呃……師父……特地跑來這裡煮鴨子?!
錯愕了一下的兩人趕忙跟上封澈的腳步。
他們當然知道事情一定不會就這麼簡單。
「師父,您真的沒事嗎?」水雁可一點也沒忽略,在剛才她一到這裡時還發現到的一絲殘餘鬼氣。
封澈的視線只一瞟去便明白她的懷疑。他突然朗眉擰了擰,原來意態自若的神情多了一抹古怪。
「雁兒、涯兒,師父問你們一件事。你們還記不記得,十年前我們在一間破廟遇到的鬼族娃兒?」他停下步子。
兩人只呆了一下,隨即表情各異地很快點頭。
「記得,記得!師父說的是那個好可愛的愛哭娃兒對不對?哇!她真的粉粉嫩嫩的好可愛,雖然是半隻鬼,不過就沒有其它鬼的邪。我看要不是她的爹突然出現把她帶走,師父一定會把她帶在身邊照顧,對不對?」想起那麼久遠前的事,平涯卻好像仍歷歷在目,他的眼睛一亮。沒辦法!誰教那甜兒小娃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封澈當時確實是有這打算!
即使她身上流著鬼族的血、即使她是鬼族人,他卻有此挑戰禁忌的念頭。而他會想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相信她天真無邪的心還未染上黑暗之氣,他認為或許在他的照養下,她也可以成為一個正常人……至於那關係兩人未來命運的毀滅性預言,因之被破解的機會說不定不是不可能……
他當初真是那樣認真計劃的。只可惜,他的計劃趕不及變化──那一夜天就要亮之前,將娃兒藏在破廟的她爹返回,似乎已成驚弓之鳥又對所有人充滿戒心的他,迫不及待將娃兒搶抱過去就張惶離去。
他沒有理由阻止。
就是在看出娃兒的爹只是個普通人類這點令人好過些,所以他才沒多說什麼地讓兩人離開。不過現在看來,他當初也許做錯了──他不該放任他們走。因為就是這一走,如今娃兒變成了鬼族的夜,如今他和她真正變成非毀滅對方至死方休的敵人,也朝那預言更接近了……
究竟,在娃兒的爹帶走她後,他們父母兩人遭遇上了什麼事?
可不管他們遇上什麼事,也肯定不是好事──要是好事,娃兒又怎會成為現在這副德性?
所以,封澈後悔了。
水雁仔細看著師父的臉,倒是突然懷疑起來。「師父為什麼會忽然提到小甜兒?難道……師父又見到她了?」她當然也記得那惹人喜愛的小女娃,而且還清楚記得她把自己身上的甜餅給了她吃,她才沒又哭得驚天動地的事。這十年間,其實她偶爾也會想到她,猜想她被帶到哪裡去?猜想她之後的命運……
仰首,封澈的視線彷彿要穿透濃密的樹葉,觀看到那一向能讓他心情平靜的美麗澄淨天空。
「是!就連你們,也和我一樣見過她了……」他的低音若有歎息。「娃兒現在的身份,就叫『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