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田子鈴玩得最開心,又是美食又是溫泉又有李傑這個大帥哥。
葉采薇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去泡溫泉,一個人坐在包廂裡,喝著香味四溢的香片。
她很想先走,卻愈來愈無法拒絕田子鈴的好意。
心頭說不上來沉甸甸的。
看著李傑放在一旁的西裝外套,想起他的人。
她曾在校門口,看見他跟一個賣口香糖的老婆婆買了口香糖後,還談天說地寒暄了許久;也曾看見他在馬路口,熱心地帶著無依的視障朋友過馬路。
他不因為他外表的風流倜儻,就目中無人只看重美色,現在就算有一個身有殘疾的女人站在他眼前,他還是一樣會輕聲細語、溫柔體貼。
他算是個心地善良的好男人,可是她偏偏討厭他,偏偏無法接受他的關心,真的是性格使然?還是受了上一代恩怨的影響?
她不想再深想她到底討厭他哪一點?
也許他的博愛看在她的眼裡就是濫情,而她恨透濫情的男人!
一壺茶還沒喝完,李傑就已經泡完熱呼呼的溫泉。
他無聲地在她面前坐下,她因為一股硫磺味,而從思緒中驚醒過來。
「在想什麼?」他微笑地凝視著她。
「沒有。」她拿起茶杯再喝了一口茶。
「你很喜歡發呆?」他拿起桌上的茶壺也在自己的茶杯裡倒了一杯水。
「我是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她說的是實話,希望他有自知之明。
「看得出來,不然你怎麼會連正眼都不肯瞧我一眼?」他揶揄了自己。
「我……」被他點出了事實,她有些尷尬,英眉微微地皺起。「我跟你根本不熟,為什麼要看著你呢?」
他還是那一股笑勁。「那以後我們多多出來看電影、吃飯、散步,久了就會熟了。」他似乎抓到了跟她相處的頻率,這都要感謝田子鈴的指點。
「子鈴一定會喜歡跟你看電影、吃飯、散步。」她是討厭他的,她心裡深處的聲音一再地告訴自己。
「我跟子鈴很熟了,不需要再增進感情了,我跟你不太熟,才需要多多培養嘛!」
他拿她的話來堵她的話。
她的生活單純,週遭的朋友就那幾位,她怎會說得贏那張油嘴滑舌屬於業務員的嘴臉?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說不贏他,她就少說兩句吧!
「又來了,我實在很受不了,你老是說謝謝兩個字。」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他小小聲歎了口氣。
「我沒要你忍受呀!」她強壓著胸口快要翻騰的怒氣。
「生氣了呀!」他看著她抿緊薄唇。
她有多久沒生氣了?她都已經不記得了!或許十七歲那年後,再也沒有什麼事可以牽動她的情緒。
算了,她搖了頭,又喝口茶,不想再說話了。
凝結的氣氛,在田子鈴出現後,又變成熱鬧活潑。
本來田子鈴還想續攤,繼續去吃晚餐,但是李傑體貼葉采薇的傷勢,把晚餐留到采薇身體康復後,再來慶祝。
他豈有不知葉采薇的心意?如果晚餐再繼續吃下去,他恐怕這輩子休想再見到她一面!
※ ※ ※
才下午五點,天一下子就黑了。
李傑依然堅持送她們回家。
「不用了,送我到捷運站就可以,我搭捷運很方便的。」葉采薇不想麻煩李傑特地繞大台北一大圈。
田子鈴有些為難,她很想李傑送她,可是采薇卻又這麼說,她總不能自己一個人去坐李傑的車吧?
「好呀!上車吧!」他答應得很爽快。
連李傑都這樣說了,田子鈴只好坐上前座,反正下次就別約葉采薇一起出來,免得掃興。
車子經過了北投捷運站,李傑卻沒有停車的打算。
「怎麼不停車呢?捷運站已經過去了。」葉采薇怕李傑沒看見,趕緊提醒他。
「我沒說要停車呀!」李傑用著後視鏡瞄了一下葉采薇的表情。
「你答應要送我到捷運站的。」
「沒錯呀!」他重重地點了頭。
「那……」她還是不懂。
「你又沒說要送你到哪個捷運站?我乾脆好人做到底,送你到新店捷運站,那裡離你們兩個的家都比較近。」
他看著她臉色發怔,她這個樣子還真是可愛!
她沒見過這麼賴皮的男人,像師兄說一就是一,絕不會拐個彎變成二。
田子鈴又被李傑逗笑了。「采薇,難得讓李傑送嘛,他可是大老闆平常忙得很,下次你想要讓他當司機,還沒這個機會呢!」
葉采薇看著後視鏡裡的他,還是那張愛笑的臉,她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那麼愛送就讓他送吧,反正她又沒有損失。
一路上,依舊是李傑和田子鈴打情罵俏的時間,她只有在被問到的時候,才會回那麼一兩句。
過了新店捷運站,他依舊沒停車。
葉采薇懶得再問,他卻自己解釋:
「反正都已經快到子鈴家了,我就好人再做到底。」
送田子鈴回家後,他又說:
「反正離你家很近,我不差再當一次好人。」
葉采薇不想和他再爭辯,反正怎麼說,她還是會說輸。
車子過了葉采薇家的巷子口,她想叫他停車時,他的車已經滑進了只容三輛小車並寬的巷子裡。
他在巷子底總算停了車。
她很想無動於衷,很想裝起漠然,可是心底的情緒,已經被他緊緊地抽動。
她下了車。
他也跟著下車。
「謝謝。」她接著要去打開那斑駁的公寓大門。
他不理會她說的謝謝。「不請我上去坐坐?」
「不方便。」她一口回絕。
「我和伯母很熟,我應該上去和她打聲招呼,才不會失了禮貌。」他不理會她漸漸發青的臉。
「你說你跟誰很熟?」她沒聽錯吧!
「伯母,就是你母親。」他很紳士地淺笑。
那天,他能找到武館去,她就知道一定是媽媽告訴他的,她回家後沒有質問媽媽,就當作沒這件事發生,可是他既然說和她媽媽很熟?這對她來說實在毫無道理。
「你看不出來我不歡迎你嗎?」她乾脆挑明地說。
「看得出來呀!」
「那你為什麼還要……」哪有人這樣的死皮賴臉?!
「還要這麼討人厭,惹你不高興,是嗎?」
「沒錯!」
「你會對我生氣,表示你開始在乎我了!」她總不會去對陌生人生氣吧!
「你怎麼老是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你認為每個女人都非得喜歡你不可嗎?」
他還是那一貫溫文的笑。
「我從來都不認為我的臉上有金子,也不認為我有什麼過人的條件可以吸引一窩蜂的女人。」
「既然這樣,那請你別跟著我。」她擋下話。
「我看你上樓去,我才放心。」
「你別忘了,我可是有功夫的。」
「我只知道你是個女人,是個值得我付出關心的女人。」
她轉過身,伸手打開鐵門,手卻微微發顫。女人,她差點忘了自己是個脆弱的女人。
他的聲音,在她關上鐵門那一-那又竄進了她的耳裡I
「采薇,別忘了我們要去吃飯、看電影、喝咖啡,記得等我電話……」
她害怕看見他,他卻意外出現;她拚命地想要保持分際,他卻陰魂不散的;她更怕陷入他所編織的情網裡,到時得到和其他女人一樣的下場。
她在害怕,到現在她才明白,她竟在害怕自己的情難自禁。
※ ※ ※
張佩純在隔壁串完門子,正準備回家去煮晚飯,剛巧看見李傑送女兒回來,她於是躲在門內,聽著門外的對話。
自從上一次李傑來過家裡後,張佩純對他就留下極深的印象,畢竟這麼多年來,采薇沒有帶過任何的同學、朋友回家,連跟她交情最好的田子鈴,也只是在電話中和她閒聊過。
本來她還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怕自己的老眼昏花,看錯了李傑,於是她打了電話向田子鈴求證,沒想到田子鈴對李傑是讚不絕口,稱讚他是多優多好的男人,這下,張佩純就放下了重重擔憂的心。
剛剛又聽見了采薇那副愛理不理人的態度,而李傑還是一貫地和顏悅色,她有點為李傑抱屈,長得這麼體面,又這麼好的年輕人,若真的能夠和采薇有結果,她心中愧對女兒的罪惡感,是不是就可以完全放下了?她真的不想女兒到老了還是孤單的一個人!
看著李傑的車子揚長而去,她才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回三樓的住家。
一進門,她就看見女兒站在陽台上發楞。
「采薇,在看什麼?」張佩純隨著女兒飄落在遠方的視線。
「媽,你回來了。」她轉身走回屋內,沒有正面回答媽媽的話。
「我看到李傑送你回來。」張佩純也跟著進屋。
「嗯。」葉采薇盡量掩飾剛剛被李傑挑弄起的情緒。
「你好像不太喜歡他?」張佩純試探著問。
「我為什麼要喜歡他?」她口氣不好不壞,沒什麼高低起伏。
「我覺得他人不錯呀!」
「還好啦!」
就知道沒有女人逃得過李傑的掌心,連媽媽也不例外,不但沒有幫她擋掉他,還把她在武館工作的事也告訴了他。
「他不是你大學同學嗎?」怕女兒反感,張佩純斟酌著說詞。
「嗯。」
「怎麼以前都沒聽你提過他?」
「沒什麼好提的,我跟他不熟。」
「不熟?那他還兩次送你回來?」
「我是順便的,他主要是送子鈴。」要不是她和田子鈴住得近,同學會那一晚他也不會送她回家。
「那他和子鈴?」
「沒錯,他們才是一對。」田子鈴對李傑的情意,連外人都看得一清一霖匹,她說的是事實,更不想讓媽媽誤會了什麼。
「原來呀!」
原來他們才是一對,真是可惜!張佩純在心底歎了一聲氣,女兒的性子再不改一改,別說是男人,就算是女人,也沒有人能忍受得了!
「媽,我肚子餓了。」
「我馬上去煮飯。」張佩純走到廚房門口,又回過身來:「可是,我看他對你很好呀!」
「他對誰都好。」她淡淡地說了一句,就進了房裡。
是呀!他對每個女人都好,對每個女人都是這樣溫柔,她不是唯一的特別,他對她不會有興趣,只是她救了他,就是這樣而已。
她知道媽媽一直在為她的終身大事煩憂,只是感情的事勉強不來,若結了婚再來離婚,那結婚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是徒增傷悲罷了!
回憶起過往,如果每個男人都像那個叫「爸爸」的人,那她寧願一輩子孤獨到老,也不願去惹感情的塵埃。
「爸爸」,她心酸地苦笑,實在不願想起這個名詞,那種烙進心坎中的痛,到現在還是赤裸裸地在她眼前上演著。
……
「我要離婚!」葉志全橫豎一臉的肉,大聲地咆哮。
「我絕不離婚。」張佩純哭紅了雙眼,還是堅決地反對。
為了女兒,再苦再難堪,她都會忍受,她不能讓女兒已經沒了父親的愛,還要失去一個家庭的溫暖。
葉采薇小小的身影蹲縮在牆角,她眼睛裡滿溢著惶恐不安。
「我不愛你了,我在外頭已經有別的女人了,你不肯離婚,我還是不會回家的。」葉志全的雙拳握出了一條一條的青筋,口裡噴出的怒氣,足以震裂四周的牆壁。
「就算你不愛我,就算你已經有別的女人,就算你從此不踏入這個家門,我還是不會跟你離婚的。」張佩純哭得聲嘶力竭,旱在半年前她就知道風流成性的老公在外面養了小老婆,小老婆還有一個已經七歲大的兒子、兩歲大的女兒,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今天他竟敢挑明地把話說開來。
大學熱戀四年,等他當兵回來,他就迫不及待娶了她,沒想到結婚九年,一場恩愛轉眼成空。
葉志全順手拿起餐桌上的碗盤,猛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碰一聲響亮,嚇得縮在牆角的葉采薇尖叫了出聲。
張佩純趕緊抱住身體發顫的女兒。
「采薇才八歲,年紀還這麼小,我求求你,別這樣嚇壞她。」
葉志全一把抓起張佩純的衣領,像是被吃了心智的惡魔,手掌左右一揮,就是兩個清脆的巴掌。「不離婚,我就打到你離婚為止!」
張佩純吃痛,整個人跌坐在地。
葉采薇不顧瘦小的身子,擋在媽媽的身子前。「媽!媽!」她大聲地哭喊。
張佩純趕緊將女兒拉進懷裡,用自己單薄的胸膛護住女兒,深怕葉志全一個失了魂,連女兒也慘遭毒手。
葉采薇充滿淚水的眼眶,凌厲地瞪視著爸爸殘暴的行徑。
葉志全還想揮下的右手,在看見女兒控訴的眸光時,突然在空中停了格。
「我給你時間考慮,你再不簽字,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葉志全旋即離開了被他掃亂了一地的大廳。
張佩純擁著女兒,無助地只能哭,除了哭,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隔日,張佩純帶著雙頰紅腫的傷勢到學校上課。
她的傷勢引起了很多老師的側目,她謊稱跌倒才受的傷。以她為人師表的工作,若是讓校方知道她的家醜,也許連工作都不保,要是沒了工作,她怎麼養育采薇長大成人呢?
看著采薇比她想像中還要成熟,她不哭不鬧,也不追問她原因,看在張佩純的心中更加地心疼。
那一天,放學回家後,葉采薇淡淡地告訴媽媽:
「季家武館在招生,我去報名了,明天要繳報名費。」
張佩純明白女兒的心意,心裡卻更加自責,這個孩子從小話就不多,也許是缺乏父愛,造成她早熟的性格,她內心對女兒的愧疚更是日益加增。
這兩年來,張佩純一直不肯簽字離婚,不管葉志全三不五時上門騷擾,或者加以暴力威脅,她都堅持不肯離婚,至少有名份在,采薇名義上還有個完整的家,不至於讓她的童年生活落入單親家庭的陰影中。
她也不願這麼輕易就成全葉志全和他外頭的女人,沒有名份在,他們永遠是見不得人的地下夫妻。
張佩純這樣私心地盼望,能將女兒的傷害減到最低,可是事情卻無法如她所願。
葉志全終於忍無可忍鬧上了張佩純任教的小學。
在學生放學的時刻,他在校門口,抓住了正在當導護工作的張佩純。
「簽字吧!」他把離婚協議書攤放在她的眼前。
「不簽。」這麼多人在,他總不能出手打她吧?
「不簽?」他可是有備而來。「我就鬧上校長室,鬧上家長會,鬧上教師聯誼會!」他出言恐嚇。
「你……」她氣結,卻無法可想。
四周聚來異樣的眼光,無論是同學、家長、老師,大家都因為葉志全過大的音量而佇足圍觀。
「簽吧!大家好聚好散,何必弄得這麼難堪呢?」
葉采薇和一群同學剛好步出校門,卻被拉住了腳步。「葉采薇你看,張老師站在校門口和人吵架。」
葉采薇一看,小小的眉心打了千萬個結。「你們先走,我去陪我媽媽。」她快速地來到媽媽身邊。
同學們哪肯先走,難得見到有人在校門口吵架,尤其還是學校裡的張老師,更是她們好同學的媽媽。
張佩純緊緊牽著女兒的手。「你也是個老師,難道你不怕事情鬧大,你在教育界無法立足?」張佩純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著。
「這不用你操心,我已經辭去了老師的工作,我那個老婆家裡有一間大工廠,正準備讓我去當廠長。」他挑高了眉眼。
「你……」這麼多人在旁邊,她能多說什麼?
「別你呀我的!簽吧!別為難你自己,弄個不好,你連老師的工作都弄丟了,我可不負責!」
他小人的嘴臉,頤指氣使的態度,激化著張佩純的骨氣。
「是你做錯事,你憑什麼來要求我?我不簽就是不簽,除非我死了!」她口氣硬絕,就算沒了老師的工作,她也不能受盡他的要脅。
葉志全氣得嘴唇發顫,他慣性地舉起手就想往張佩純的身上招呼,葉采薇快一步地擋到了爸爸和媽媽的中間。
「你敢!」她小小的個頭,這兩年因為練武竄到了媽媽的肩頭,她再也不怕爸爸暴力的行為,她得要有能力保護媽媽。
「喲,長大翅膀硬了?」葉志全推了她一把,想把她推離張佩純的身前,可惜她下盤穩得很,動也不動地還是站在那裡。
「滾,別再來煩我媽媽了,否則我就報警抓你!」她的口氣冷淡,不像出自一個十歲小孩之口。
葉志全心裡無由地發抖,看看四周愈聚愈多的人潮,原以為利用人群讓張佩純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卻硬骨頭。
再看看小小個頭的葉采薇,那是他親生的女兒,卻為了此事和他反目成仇,他「干」了一聲。
「死丫頭,發什麼狠,早晚我會讓你跪地求饒。」他捂下話,鑽進了他雙B的豪華轎車,匆匆地離去。
從那天以後,她更加勤奮地練武。
也從那天以後,同學們都帶著異樣的眼光看她,連跟她最要好的幾個死黨,都跟她保持了若即若離的距離。
原來友情是這樣地脆弱,小小的她終於知道,千萬別付出真感情,否則受的傷害也就愈大。
像媽媽對爸爸,像她對爸爸,像她對那群好同學。
從此以後她喜歡一個人走,獨來獨往的走,不要牽絆,更不要背負感情。
而張佩純受不了校長、老師們關愛的眼神,更受不了家長會的壓力,也無法看著女兒在學校受到排擠,於是她申請轉調,采薇申請轉學,她們搬了家,換了新環境,重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