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府兩個燙金大字,在冷冬的清晨中被霜水結起一層白霧。
小石頭立於寒風中,眼神堅定,沒有絲毫退意,縱身一躍,躍上連府的屋簷。
她極目遠眺,看來連府裡多了不少護衛,尤其是以連旭日及連若茵所居住的南宅院。
怕她嗎?怕她這個未死的盜匪嗎?
她哼了聲,再一起跳,她又跳回連府的大門前。
這次她要光明正大地走進連府。
她知道自己的現身,等於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就算連旭日會放她一馬,可是覬覦九轉夜明珠的江湖人士,說不定會為了搶奪寶物而動了殺念。
可是她無法考量那麼多。
她拉起漆紅大木門的虎形銅環,碰!碰!碰!地用力敲響。
在寂靜的清晨中,銅環發出的沉重聲響,也敲動了她沉痛的記憶。
十八年來她為的就是今朝。
碰!碰!碰!銅環再度被她敲響。
大木門咿咿呀呀的打開,來應門的是從沒見過面的護衛。
是個標緻的大姑娘,站在晨霧茫茫之中,護衛傻了眼,「姑娘,大清早的,你有何事?」
「我找連大老爺。」她說得不卑不亢。
「姑娘,這麼早,連大老爺還在就寢。」最近府裡風聲鶴唳的,還是小心點好。
「告訴他,小石頭來找他了。」
「你是小石頭……」護衛顯然被驚駭住,右手趕緊握住佩帶在腰側的劍柄。
「正是小的我。」很好,不用她再多說,她小石頭的賤名,應該已經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來人呀!有搶匪!」護衛退回大宅裡,高聲叫喊。
跨過門檻,她自嘲地發笑。第一次從大門走進來,竟然得驚動府內所有的人出來迎接她,看來她還是頗有身份地位嘛。
護衛們的手腳也真快,頃刻間不下二十名護衛,手持利劍,已經將她團團圍住。
其中一個中年彪形大漢,跨前一步,「你就是盜走九轉夜明珠之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畢竟是個麗質佳人,怎麼會有這等的能耐,挾持人質又劫走九轉夜明珠。
「你不信?」她蛾眉一挑,「喊連大老爺出來,不就可以見真章。」
「你這個小女娃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竟然還敢送上門來,難道就不怕我們將你送官?」中年彪形大漢橫眉豎眼,滿臉怒意。
她勾起一抹笑,笑得天地都失了色,那種不在乎的笑,讓中年彪形大漢迷惑於她一圈又一圈的渦海裡。
「怕了就不會來。」她往前一步,圍住她的護衛也跟著退一步,大家面面相顱,就是沒人敢先動手。
連府的三位老爺:連旭日、連旭東、連旭升,連袂出現在主宅院前的迴廊上。
隔著迴廊,連旭日看著被包圍在院落前的小石頭,心中五味雜陳。她真的是他的心兒嗎?若真的是心兒,他又該拿她怎麼辦呢?
中年彪形大漢發現老爺們已經來到,立刻請示著:「大老爺,她就是搶走九轉夜明珠的神偷嗎?」
小石頭從沒在連旭日面前笑過,就怕露出馬腳,而現在,她粉柔的頰邊,泛起兩朵小花,小花盛開一層層的花瓣,花瓣落入湖裡,飄散出炫人的漣漪。
不用驗明正身,光是那對酒窩,連旭日就如同看見心愛的夫人,一切是那樣的似曾相識。
他這才發現,那眼、那鼻、那唇、那卸下妝扮後的她,竟跟當年的夫人一模一樣。
中年彪形大漢看著發楞的連旭日,又喊了聲:「大老爺!」
連旭日走向前,站在一群護衛的後面,「你來,有何目的?」
「怕我這個沖煞命,會帶給你災難嗎?」她看著連旭日警戒的神情。
「怪只怪我們命裡無緣。」他不知她的登堂入室,究竟想做什麼。
她又上前一步,「是命嗎?是你一手造成的吧?!」
中年彪形大漢已經拔出腰際的劍,教連旭日伸手阻止了。
「我當年若不狠心把你送走,今天連府哪有這番榮景。」
連旭東、連旭升聽得滿頭霧水,可是沒有任何武功的他們,還是站得遠遠的,免得受無妄之災。
「那意思是說,連府今天有這等成就,全拜我所賜?那我倒要瞧瞧,沒了我這個沖煞命,連府是否還能百年不墜?」
「你要怎麼對付我,我沒話講,可是九轉夜明珠是先皇所賜,維繫著連府上上下下百餘條的人命,你不能害了無辜的人命。」
「那當年你就可以害我娘親一條命?!」
「你娘親不是我害的,是因為你的命。」親生女兒就在眼前,不但不能相認,還似仇人般的敵對,這就是他當年送她走的後果嗎?
她不爭辯,反嗤了一笑,「我要為我娘上香。」
「什麼?」不只連旭日驚嚇住,連護衛們也被她的話怔住。
「我娘死得冤枉,她一定很開心我這個女兒來為她上柱香。」據師父所述,娘親是因為痛失她,天天以淚洗面,才會一病不起。
「不行,我不准你擾她安靜!」死者已矣,連旭日決不允許她干擾到夫人已經安息的魂魄。
「你在怕?怕我娘在天之靈也無法原諒你,是你迫得我們骨肉分離!」
「不是我,是你的命裡帶煞,你本不該來到這世間,若沒有你,夫人又怎麼會死呢?」他堅持自己的作法,幸虧早早把她送出連府,否則被危害到的就不止夫人的一條命。
「你一點悔意都沒有,我竟然還在癡心妄想,你會為你當年所做的決定懺悔。你怎麼能夠這樣狠心,把自己剛出生的親生女兒就這麼送走?你於心何安?你於心何忍?」她指控著,多年來想做的為的就是這一刻。
中年彪形大漢的劍又放回了劍鞘中。
怎麼回事?護衛們看著一場精采好戲,事情發展好似沒那麼單純。
「別怪我,如果犧牲你可以換來連府的平安無慮,我只能這樣做。」
「好一個仁至義盡的說法。」她苦笑著,在寒風中特別顯得淒苦,「如果今天是要犧牲連若茵而換取連府的平安,你會願意嗎?」
連旭日的老臉整個發白,他被小石頭的一番質問堵得啞口。
「你不會願意。」她替他接了話,「你就算傾盡家產、犧牲所有人命,也要保連若茵的平安。同樣是女兒,一個你輕賤如螻蟻,一個你疼若明珠,你敢說你沒有昧著良心?」那一夜,若不是他執意要用九轉夜明珠和他的老命來交換連若茵的性命。
連旭日尋遍長安城都找不到她的蹤跡,如今她自動現身,他怎能就這樣讓她離去?九轉夜明珠本來就是連府的,他若強搶回來,也是理所當然。
「小石頭!」連旭日沉沉地喊住她,「你非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帶給連府災難嗎?」
「那你當初就該一把掐死我,就不會禍害三千年。」她笑得極冷,幽幽地頂了嘴。
若早死早投胎,也許就一了百了。
「虎毒不食子,只要你交出九轉夜明珠,我們可以忘記過去,重新開始生活。」
她還在期盼什麼?期盼他的悔意?期盼他承認她是他女兒?他能喊她一聲心兒,然後彌補他這十八年來欠她的父愛?
她笑得心酸,沒再答話,又往大門方向跨出步伐。
「攔下她!」連旭日下了命令。
護衛們左看右瞧,中年彪形大漢首先身形移動,拔劍阻擋,接著護衛們又團團將她圍住。
「殺了我,你也拿不到九轉夜明珠。」她一點都不在乎生死。
「我說過虎毒不食子,我是絕對不會殺你的。」連旭日重重地歎了口氣,「心兒,把九轉夜明珠交出來吧。」
她哼了聲,不屑的眼尾飄了飄,「你有什麼資格喊我心兒?我是小石頭,無父無母,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小石頭。」
「不交出來,老夫只能將你拿下,送交官府。」送官法辦,讓官爺來追回被偷走的各項寶物,這樣他不但博得大義滅親的美名,朝廷也不會怪罪九轉夜明珠被竊之罪,反而他還會戴罪立功。
心被刺得遍體鱗傷是何種滋味,她現在總算嘗到了。
她出其不意,縱身飛躍。
如果他讓她祭拜娘親,如果他表現出一絲絲父愛,那她應該會將九轉夜明珠雙手奉回,她要的只是個交代和道歉,結果她連這麼一絲絲小小心願也落空。
中年彪形大漢也不是省油的燈,跟著飛身上了屋簷。看來他是連旭日特地請來的江湖好手。
六、七個護衛也展開絕活,出手攔阻。
「捉住她,別傷了她。」連旭日退至迴廊底與弟弟們站在一起。
她的隨身武器就是一把防身小刀,小刀在長劍面前無用武之地,於是她空手擋著中年彪形大漢的長劍。
加上她傷勢未癒,幾個回合過招下來,她雙掌難敵群攻,額上已經泌出細捆汗滴。
一個迥旋踢,又要顧及後方使來的長劍,她腳下不穩,被逼著跳下了地面,她在假山流泉間竄逃著,閃過了兩個護衛,又被中年彪形大漢的長劍給擋住去路。
她喘著氣,單手撫上胸口。
長劍直指她的要害,想逼她束手就擒。
她寧願死也不會乖乖就範,她用僅存的一點力氣力搏。
長劍不長眼,在她右手臂上劃下一道深深的血口。
就在中年彪形大漢想將她擒下時,破空的長嘯伴隨著人影,一掌格開中年彪形大漢的長劍,一手將搖搖欲墜的佳人擁個滿懷。
「是你!」她眼露驚喜。
渾然的氣勢,冷非雲一掌將中年彪形大漢格退了好幾步。
「你怎麼可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怒火燒紅了眼,看著她手臂的血流,幸好他來得快,否則後果他無法想像。
今日,天未大亮,冷非雲按照往常的習慣,已經起床到廚房為她熬煮了一碗補氣強身之藥。
當他回到臥房看見床上空無一人,連床尾她的隨身包袱也不見時,他整顆心像被閃雷擊中,匆匆放下藥碗,立刻喚醒了童二。
童二睡眼蒙-中和冷非雲裡裡外外將臭牛家附近給尋了一遍,還是沒她的蹤影。
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想起了她的話: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可以讓他安枕無憂?從此去除一個心頭刺?
她該不會獨自去找連旭日吧?
該死!他讓童二守在臭牛家,自己則飛快朝連府前去。
「你別管我,我不要你為難!」理智告訴她得推開他,可是心裡的委屈痛苦,偏偏不爭氣地化作一串串的淚滴。
「不管你?你把我的心置於何地?」他暴吼,更心疼著她的梨花帶淚。
「賢侄!」連旭日看到冷非雲,像看到明燦的陽光,快步從另一頭的迴廊奔了過來。
「我不想讓你陷入我和他的恩怨當中,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來承擔,我不要你背叛火龍堂,無法在江湖立足。」話是這麼說,可是見到他挺身出現,她心裡還是滿滿的感動。
他來不及反駁她的話,連旭日就已經來到跟前,「非雲賢侄,你來得正好,有你在,老夫就放心了。」
他攔腰將虛弱的小石頭打橫抱起,殺氣騰騰地立於寒風中,顯然冷御風沒有把他的話帶給連旭日。
他的親密動作,讓連旭日傻了眼,讓趕來主宅院前的連若茵無法置信,讓包圍著的護衛們不知所措。
「你不該傷了小石頭,你不該把她逼迫到這種地步。」
她躺在他懷裡,看著他刀刻般的側臉,此時陰寒之氣更甚以往。
連旭日微張著嘴,疑惑著老臉,「賢侄,你這什麼意思?」
他痛恨自己怎麼沒有好好守護她。
「小石頭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不要我要!你不疼我疼!你不愛我愛!」他垂下眼眸看著盈盈淚水的她。
她對上他深情的眸,震撼於他大膽的表白。
「這……」連旭日慌了,「這是怎麼回事?!」
連若茵粉柔的小臉皺成了一團,他心儀的男人呀,到底在說些什麼?
「除非小石頭自願交出九轉夜明珠,否則,有我冷非雲在,誰都不能動她半分。」他等於向眾人宣告他和小石頭的親密關係。
從來不多話的他,如今為了一個名震長安城的搶匪,不顧他火龍堂大堂主的身份,不顧連旭日與他父親的交情,不顧眾人異樣的眼光,他一長串地宣誓著對她的感情,等於是淪為搶匪一類。
連旭日總算明白怎麼回事,他氣綠了老臉,「你為了這個為非作歹的丫頭,竟敢說出這種不仁不義的話?」
冷非雲不想再多辯解,別人怎麼看他,他無所謂,他只求問心無愧。
「我要祭拜我娘。」她求救似地看著他。
事情到此再無退路,終究娘是因為生了她才會過世,多年的心願,她今天若無法達成,那將會是一輩子的遺憾。
「連大老爺,你已經負了小石頭一輩子,就成全她這個小小的願望吧。」冷非雲迫人的氣勢,在晨曦的微光中張揚。
連旭日硬著一把老骨頭,「看在你爹爹的份上,你放下小石頭,讓她交出九轉夜明珠,今日的事我可以一筆勾銷,不再追究。」
難怪她會如此心碎和哀傷,冷非雲一個旋身,抱著她飛過眾人頭頂,兩三下起落,便來到祠堂前。
長腳一踢,踢開了祠堂大門。
他抱著她走進祠堂,然後再將大門關上,並用門閂牢牢將大門給閂上。
隨後而至的護衛們,被擋在莊嚴的祠堂門外,沒人敢先出手撞門。
連旭日也趕至祠堂外,他咬牙切齒,若令人強行撞門,就怕擾了先人魂魄的安寧,他不能,也無法,只好守在祠堂外,動彈不得。
冷非雲在將她母親牌位前輕輕地將她放下,然後為她點起了三灶清香。
終年不熄的燭火,燃照著祠堂裡的幽幽晃晃。
她忍著手臂上傳來的痛楚,雙手恭敬地拿過他遞來的香,婆娑的淚水不止,該說什麼好像都已經枉然,從沒享受過的親情,如今更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她深深一拜,咚的一聲跪地叩首。
「娘,您會不會怨恨生下我?」
她再拜,叩首聲更脆更響。
「感謝您的生育之恩,若沒有我,娘也不會香消玉殞。」
三拜,額頭碰出了血絲。
「自此以後我們母女倆再無相見之日,但願來世,我們還能再續母女情緣。」
她想再拜,冷非雲跪地伸手擋住她再彎腰的身子。
「夠了。」他拿過她手裡的香,「這不是你的錯,你娘會明白的。」他將香插進香爐裡。
她含淚望著他,「雲大哥!」
他將一個淚人兒擁入懷裡,為了她那一聲柔柔的雲大哥,「我還是喜歡你生氣瞪眼嘟嘴的樣子。」
她真的嘟了嘴,破涕為笑,原來她那些生氣時的小動作,從沒逃過他精明的雙眼。
他再次攔腰將她抱起,恭敬地立在牌位前,「連夫人,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石頭,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的委屈。」
「沒想到,你還很會說話。」外頭的風風雨雨她暫且拋到九霄雲外,眼前的他,安撫著她時,依舊是一張冷冰冰的臉,但她已經能明白他那威嚴的外表下,所付出的用心。
他抱著她走出了祠堂,護衛們一聽到大門有動靜,立刻又圍上前去。
冷非雲不顧一圈又一圈的護衛,一個飛身,躍上屋簷。
連旭日見狀,失控地大吼著:「攔下他們!」
中年彪形大漢帶頭追了上去,可是護衛們的三招半式,哪是冷非雲的對手。
在眾目睽睽下,他帶著她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