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沉重的腳步,十二少一面恨恨地咒罵唐冀狼心狗肺,只知道乘機佔她便宜,卻完全不理會她一個孤零零地行走在雨夜裡是件多麼危險的事;一面膽戰心驚地害怕今晚可能得餐風露宿,萬一遇上毒蛇猛獸就糟了。
然而走了不到一刻鐘,即聽到陣陣喧鬧的叫賣聲,是西南城區的市集。
十二少興奮地看到街弄裡擺了十來個攤子,清一色賣吃的,有黃麵團、炒米粉、熬豆汁和餅子……她平常是不吃這些東西的,嫌它們太過粗製,但現在只要能填飽肚子,她什麼也不計較了。
從袖子裡掏出兩塊碎銀,買了一碗甜豆汁跟焦圈餅,身子往攤棚旁一靠,便狼吞虎嚥了起來。
雨下得更起勁了,傾盆傾盆兜頭地倒,可有點奇怪,她站在棚外竟沒一絲雨滴往她身上淋。十二少狐疑地往左右張望,咦,她身邊何時來了一個人?詫然抬頭,她不禁一愕!
「西門鉞?你怎麼會在這裡?」十二少趕緊抹掉臉上的水珠,把手中的吃食藏在身後,深怕被西門鉞瞧見她落魄狼狽的模樣。
「你爹要我來的。」西門鉞盯著她楚楚可憐的小臉蛋,好一會兒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什麼時候?呃……我是說你來很久了,或者才剛到?」她真正想瞭解的是,他有沒有看到唐冀欺負她的那一幕。
西門鉞似乎不知道她在憂心什麼:「我到過迷途酒樓,原打算一舉將你救出,誰知……幸好你平安無恙。」
「所以你和唐冀交過手了?」看西門鉞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已猜到七八分,「你一定也著了他的道!哼,那惡賊真是死有餘辜。」
「先別談這些,瞧你,都濕透了,再不換上乾淨的衣裳,當心著涼。」西門鉞心疼地伸手攬向她的香肩。
「呃,我還好,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你先走吧。」她不動聲色地格開他的手臂,躲進攤棚裡。
「怎麼,你不願意跟我回去?我大老遠跑來,你卻連跟我敘敘舊、說兩句體己話都不肯?」
「不是的,我……急著捉拿唐冀回京,所以……」每次見到西門鉞,她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巴不得趕快覷個空蹺頭離去。
「怎麼捉?就憑這塊焦圈餅和一碗豆汁?」西門鉞把她的手抓至眼前,逼她面對現實,「姑且不論唐冀狡詐陰狠難以對付,單單想到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就絕不允許你再度涉險。」
「我、我沒有冒什麼險呀,我只是忘了帶傘而已。再說,偶爾吃吃路邊攤也不錯,不信你嘗嘗。」
誰知西門鉞不但不領她的情,還一把將她手中的東西掃落地面,順勢攫住她的手肘:「跟我走。」
「我不要。」
「由不得你。」西門鉞抓著她,闊步朝街底走。一輛黑色大馬車顯然已在轉角處等候多時,車伕一見到他倆立刻掀起布簾。
「到知府衙門。」西門鉞吩咐道。
「我不要去衙門。」一到了那裡,她假冒她爹和下格殺令的事鐵定會穿幫的。
西門鉞激動地瞟她一眼,即很有風度地沉住氣,用相當克制的語調說道:「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江伯伯在我離京時特別交代,如果你過於驕縱跋扈,我可以先和你拜堂成親,日後再補請諸親朋好友喜酒。」
「你敢!」十二少忿忿地甩掉他的手。她之所以私自逃離家門,為的就是避過這場婚事,怎麼可以讓她爹和西門鉞給破壞了。
「我不是不敢,是不想。婚姻大事憑的是父母之命,除非我父親同意,否則我是不會強求的。」他的「孝順」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舉凡為官做事娶妻統統任由他的將軍爹爹做主。
十二少甚至覺得他只怕連幾時上床睡覺,睡多久,半夜可不可以上茅房,都得請示他爹。
「既然這樣,你幹嘛不讓我走?」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他其實也並不愛她的嘛。兩個不相愛的人,硬是要湊在一塊,只是增加彼此痛苦而已,那又何必呢?當初她爹提起這門婚事時,她立刻表示反對,正是因為太瞭解西門鉞優柔少主見的個性不適合她。
「你是我未來的妻子,我有責任保護你。」西門鉞把她的柔荑重新握回掌心,「而且從現在開始,一切逮捕行動,由我統籌指揮。」
「為什麼?」讓他進來參一腳,以後她怎能一手遮天,為所欲為?
「這是江伯伯的意思,他已經發函給各省府衙門,如他本人未能親自到達,則由我代理他的職務。」
「原來如此。」幸好不是皇上頒下的旨息,倘使只是這樣,事情就單純多了。十二少放下心中一塊巨石,細細盤算,怎樣才能把這個「老實頭」騙得團團轉?「但皇上同意我爹的做法嗎?」
「皇上只希望能盡快將唐冀逮捕歸案。」西門鉞意有所指地補充道,「你聽清楚了,皇上要的是活口,任何人膽敢擅自做主,更改聖令,絕不寬貸。」
「跟……跟我說這個幹嘛,我又沒有……」十二少心虛地轉開臉。這老小子來的路上一定聽說了什麼,才會話中帶話,往後要特別小心了。
「沒有最好。」西門鉞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十二少心裡有數,西門鉞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如有必要,他會不惜大義滅親的。
* * *
「尋歡山莊」的「歡喜樓」內,唐冀和華宜及心腹兼拜把弟兄周逵和秦夢,四人難得地齊聚一堂,共商大事。
尋常日子裡,周秦兩人奉命長期駐守在黃河流域以南的二十四處難民營。這些難民營全是唐冀出資興建的,其中包括因水患、蝗害、乾旱災或遭響馬打劫、逃出火坑的妓女等等不同因由而流離失所的人,全群聚一起。
周逵和秦夢三年前也是難民中的一員,後經唐冀精心調教成武藝卓越、「盜德」高尚的「歡喜樓」成員,如今更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
「那姓江的女子是從京城來的。」周逵首先發言,他偉岸清俊,嗓音低沉渾厚,顯見其武功內力之高強,「假使她不是皇帝老子派來的刺客,也應該和朝中大臣有些牽連。」
「而那名帶頭的錦衣衛則是因《八十七神仙圖》被竊而遭到解職的御前侍衛西門鉞。」接著說話的是秦夢。他和周逵一般高大,兩個人往廳內一站,活像兩根龍柱似的頂天立地。
「他們前後到來,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華宜眉心深鎖,惴惴不安地瞟向唐冀。
「烏合之眾不足為慮。」唐冀懶懶地打了個呵欠,伸伸腰背。自昨兒一早,他就被華宜押著,把這半年來的「營收」詳細覽閱了一遍,這會兒正累得眼睛酸澀,四肢無力哩。
「但咱們還是小心為上,尤其是牽涉到大哥的安危,更是不能掉以輕心。」華宜是眾人之中維護唐冀最力的一個,多年來,簡直就像是他的守護神。
「沒錯,等這兩天查清江姓女子的底細,如果真的只是個半路插進來攪局的三腳笨貓,那也就罷了,否則乾脆一刀殺了她,省得麻煩。」周逵快人快語,完全一派江湖中人本色。
「不,她殺不得。」華宜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唐冀,這一瞟,無須多作解釋,其他人全懂了。
唐冀沒啥壞習慣,充其量也不過是對美麗的女子比較缺乏抵抗力,常常一不小心就泥足深陷,無法自拔而已。
「不殺她也成,可……」周逵有所顧忌地頓了下,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唐冀,「大哥是下定決心非要她不可?」
「你少胡說八道!,」秦夢不等唐冀表示意見,已一口替他否決了,「大哥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區區一名蹩腳刺客,哪值得大哥青睞?」在他心目中,唐冀和天皇老子相差並不太遠,只有能豎起大拇指的美人兒,才准呈獻上來。一個女人會「淪落」到去當殺手,肯定相貌非比尋常,這種女人光用想的就已經夠叫人倒足胃口了,誰會看得上眼?
「秦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名刺客武功雖差,但生得花容月貌、秀美絕倫。」
「噢?」秦夢認識華宜整整三年了,還沒聽她讚美過任何一個女人,今兒她居然用了「四言絕句」來形容這來路不明的小魔女。唔,有問題。
「大哥,你怎麼說?」他是老大,總要他說了才算數。
唐冀突然被「點名」,如夢初醒地睜大眼睛:「呃……你們說什麼?要不要把那名錦衣衛給殺了是吧?」
「大哥!」每次討論到關鍵問題,他就愛故作糊塗。華宜最受不了他這點,根本不像個老大。
「華宜,不必再問,我二人已經明白。」周逵這幾年跟著唐冀走遍大江南北,早已摸清了他脾性。原先還以為江柔長相只比無鹽略高一籌,才會力主斬草除根,永絕後患,沒想到人家和西施、貂嬋她們才是一國的,自然就該另當別論嘍。
「明白啦?」唐冀喜滋滋地問,「明白最好!那我現在可以回房補個眠,然後——」
「不行。」華宜及時擋住他的路,「即便饒那姓江的女子不死,我也不贊成大哥和她攀絲結籐,糾纏不清。」看到眾人一臉疑惑,她自嘲地又道,「很奇怪是吧?因為我從來不干涉也不過問大哥的風流情事,但這次情況不同,那姓江的女子既是來自京城,必然身份特殊,萬一她果真負有皇命,恐將危及咱們歡喜樓。」
「是又如何?」周逵認為是唐冀想要的就該給他,在歡喜樓的地盤上,君命有所不受。
「大不了我潛入宮廷,逼皇帝老子點頭答應。」秦夢也是和周逵同聲一氣,動不動就想把老命豁出去硬幹。
「嘿!找你們回來是希望共同商討個萬全的對策以應敵,不是讓你們煽風點火,把婁子越捅越大。」華宜無奈地拋給唐冀犀利的眸光,示意他好歹擺出個大哥的樣子,豈知他依然故我地猛打呵欠,「大哥!」華宜一掌把桌上的杯盤震得半天高。
「好好好,別吵別吵。」唐冀最討厭開會、查賬,商量這商量那的,活著開開心心多好,那麼累幹什麼呢?偏偏華宜就是不肯給他好日子過,跟他舅媽一樣嘮叨。「不過就是個女人嘛,犯得著浪費那麼多唇舌,去研擬怎麼解決她嗎?」
「大哥是說女人就不重要?沒能力、不值得重視?」
噯喲!天下最會牽拖是女人。我有那樣說嗎?今兒一早起來猛打噴嚏,他就知道要倒大霉了,果不其然,才說不到幾句話,馬上開罪他手底下最美麗也最強悍的女軍師。
唐冀對華宜的喜愛信賴和懼怕是等量的,她冰雪聰明,思慮縝密,公私分明,更是歡喜樓幫眾中,惟一一個不對他癡纏愛戀的女子;但是,她也最難討好,每回一發飆起來,連他都招架不住。
「扯到哪裡去了?」若非顧及她立下成堆的功勞兼疲勞,唐冀真想好好訓她一頓,「江柔的事你們統統不必過問,我自會處理。」
「她不會變成我們的大嫂吧?」見唐冀臉色忽地一沉,華宜慌忙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不殺她,可以讓她成為你的女人,但……可不能允許她入主歡喜樓。」
「我幾時說過要娶她來著?」拜託,他還是不是老大啊?難不成這種事也要經過他們允許?
「你的樣子是很像要娶她嘛。誰會對一個逢場作戲的女子百般呵護,甚至親自駕車送她出迷魂谷?」
「我對她百般呵護你看到啦?」越說越不像話。
「哪需要看?」華宜嗔道,「你守了她一個晚上,居然沒『碰』她!」
「唷,聽你的口氣,我偶爾光明正大、不欺暗室,你很不滿意哦?」有這種拜把妹子真是祖宗沒積德。唐冀氣得齜牙咧嘴,七竅生煙。
「不是啦。」唐冀發火的模樣挺嚇人的,華宜還是第一次感到心神難安,「這實在……不是你一貫的作風呀,如果你不是想娶她,又怎肯放棄這大好的機會?」
「我難道不能三不五時胃口欠佳,興味索然?把我這英俊小生說得如此不堪,你是何居心?」
「才沒有哩,是你本來就很風流的嘛。」
「風流犯法嗎?」自他出道以來,相好過的美人兒攏總也不過三五個,這也不行?「孔老夫子有云:知好色而慕少艾。這是人之常情,說了你也不會懂。」
華宜是冰山美人,對男女情愛畏之如毒蛇猛獸,唐冀有理由相信她將來百分之百要留在歡喜樓當老姑婆了。
「總而言之,大哥還是非娶她不可嘍?」
「不是娶,是得。你今天腦袋瓜子是塞了稻草還是怎麼著,老夾雜不清?」唐冀惱火地從太師椅上霍地起身。三個大男人一般魁梧,登時令原已十分嬌小的華宜,更是縮短了一大截。「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你們各自散了吧。」
華宜沒敢再吭氣,周逵和秦夢亦是噤若寒蟬,他們只盼望,那姓江的來路不明但很得唐冀歡心的女子不會是個禍水紅顏,否則,否則會怎樣目前還不清楚,但總不會太好就是了。
* * *
被西門鉞強迫在床上躺了三天,整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別人羨慕得要命,她卻無聊得快瘋掉。
昨夜聽說有一名錦衣衛打聽出唐冀的蹤跡,今早連同西門鉞在內全傾巢出去逮捕他。她趕緊趁這機會,喬裝易容一番。
坐在菱花鏡前,望著鏡中粉頰無端嫣紅的自己,她不免有些兒怔忡。母親一向嗔嫌的蒼白臉龐,幾時漫上了嬌羞的紅雲?他……那個該被千刀萬剮的臭男人,為什麼連著三天三夜佔據她的所有思緒,即便於黑甜夢中亦流連不肯離去。
一個雞鳴狗盜且犯案纍纍的匪徒,憑什麼能讓她縈懷失據,無限驚恐?不!她是口銜珠玉出生的天之驕女,焉能對一名無賴興起遐思?
十二少拚命甩著頭,希望將唐冀討厭可惡的身影拋到九霄雲外,但她愈是抗拒,他那充滿嘲弄的笑靨就益發清晰地迥然赴目。老天!他太可恨了,或者該說是可怕。永遠一副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墮落相,不大聲斥責人,也鮮少動手出招,卻可以在眉目顧盼之間,喝令一大群江湖高手聽命於他。那種無形的威嚴與霸氣,竟能在談笑間讓人感到無窮的威脅和壓迫。
他是名副其實的賊頭,合該被送上刑場斬首以儆傚尤,然天理不彰,非但讓他逍遙法外,還過著神仙般快活酣暢的日子。
十二少承認,他的確是個相當棘手的角色,是她錯估了他的本事,想逼他縛手就擒,不運用一點非常手段是行不通的了。可,從頭到尾,她使的法子,哪一招不是驚世駭俗得叫人咋舌?幸好她爹娘不知情,否則不給罵得狗血淋頭才怪。
不經意地,她瞟見鎖骨左下方,有數個拇指大小的紅色烙印,是他留下的?色魔!那日多虧了滿身直冒的酒疹,要不她現在只怕已經成了他的壓寨夫人。十二少心口「篤」地一驚,不是因為嫌惡「壓寨夫人」這樣的字眼,而是慌亂於狂猛陡生的欣然。該死!
不可胡思亂想,魔由心生,從現在開始得努力學會心如止水。情苗根除,才能夠順利完成聖命,替她爹建功立勳,也為自己……
急忙易容完畢,十二少抓了件西門鉞遺留的灰色袍子便往外走。
「你是……」劉知府和她在簷廊下險險撞上。
「放肆,連我是誰都不認得?」她堂而皇之地亮出偽造的東廠副座令牌。
「江……江大人。」江愁眠名聲響亮,在朝為官的,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位皇上御前的紅人。十二少的易容術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即使身段嗓音都惟妙惟肖,和她爹幾無差別。
「哼,算你還有點見識。」十二少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西門鉞呢?」
「他出去捉拿唐冀那盜匪了。」
「找到姓唐的巢穴了?在什麼地方?」她得趕在西門鉞之前把唐冀捉住,才不會東窗事發,將來沒臉見人。
「不是他的總堂,只是一個分舵,在六條口的野鷹潭。」劉知府看她一臉迷惑,馬上叫小廝取紙筆過來,「由衙門出去後向左拐個彎到荒塚坡,你會見到一片光禿禿的城牆,西首有個蘆葦塘,再走上兩里路就到了。如果江大人要去的話,得特別當心,唐冀那賊兒非常滑頭奸詐,而且耳目眾多。」
「我知道了。」唐冀的壞,普天之下大概沒人比她更清楚了,「你去取一百兩給我做盤纏。」她原先帶出來的大把銀票,已經被那殺千刀的搜刮一空,只剩幾兩碎銀,連吃碗麵都不夠,又不敢回去找安安要,她那兒尚有上千兩銀票呢。
「一……百兩?」劉知府不是不肯給,只是覺得有些兒怪怪的。東廠副座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官階,怎會窮得跟他這個小官要盤纏?
「給不起還是不肯給?」十二少由腰帶內掏出一個玉扳指遞予劉知府,那可是跟她爹死賴活賴要來的,「我臨時接獲聖旨,匆促趕來,身上沒帶太多銀子,你要是不放心,它就先給你典壓著。」
「下下下……官不敢。」玉扳指一般都是皇上所賞賜的,若是不慎弄丟了,是要殺頭的,他縱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收下,「我現在立刻去拿錢,你看五百兩是不是比較好?」
「唔。」錢當然是多多益善嘍。
* * *
野鷹潭,顧名思義就是有很多野鷹聚集的地方。
十二少的一雙小腳走在高高低低、飛蟲亂擾的土丘上,蹣跚得一蹌一蹌的。這兒會是唐冀的狡兔三窟之一?以他愛現又貪圖享樂的個性,實在不太可能把分舵設在這種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鬼地方。
忽地,一隻黝黑油亮的蒼鷹,振翅凌空掠過她的頭頂上方,發出劇烈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層巒疊嶂的山峰,又驟然疾飛回來。
十二少以為它要襲向自己,嚇得摀住頭臉,尖聲狂叫。但呼嘯過後良久,卻不見有任何動靜,四野岑寂得叫人心神不寧。
原來那黑鷹並不是飛向她,而是她後方背對著她的馴鷹人。
十二少走了大半天,正愁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問路,見到突然有人出現,便興奮地跑過去。
「這位兄台,請問——」
「有沒搞錯?你這麼老了還叫我兄台?」那人驀地轉過身,不料竟是唐冀!
十二少又是駭異,又是莫名地欣喜。唉,她怎地一下忘了自己已喬裝成她爹的模樣。過往她從不曾如此大意,一定是唐冀的關係,每次碰上他,她就猛出亂子。
「對不住,我一急就愛說錯話。」鎮定心神後,她立即現出百分百的老態,「實不相瞞,老朽正想到我女婿家裡去,他們剛搬了新家,我大概記錯地方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噢?」唐冀睨著眼打量這位小老頭兒,直覺他很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有問題。
多年來他每有心事紛陳難解時,總會在黎明時分到這兒馴鷹,此處荒野空曠,杳無人煙,最適合鷹破空飛翔和忖想心事。近日他常來,因為有個人令他無由地悵然若失,一個女人。他自詡風流,常心猿意馬追逐名花紅妓,但鮮少產生這種嚙肺的感覺。
那女人有什麼好?刁蠻任性,幼稚無知,但卻吸引他。也許他身旁的女子都太聰明世故,例如華宜,所以才特別顯得她的與眾不同?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一直沒停止思念過她,即時夜半中宵,悱惻纏綿的夢境裡擁抱的人兒仍是她。太邪門了,怎麼他連看到這小老兒都覺得身形和她好像?嘿!千萬別是讓她下了蠱之類的玩意兒。
「你女婿說他住哪兒?」
「呃……」說哪兒好呢?本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馴鷹人,誰知冤家路窄,偏巧和唐冀在這兒狹路相逢。雖說她大老遠趕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捉拿他,但也不想這樣面對面地連個使小動作、玩花樣的機會都沒有。
唐冀人長得比她高,也比她壯,武功更是精湛莫測,看來今兒「照例」惟有智取,不能力敵了。
「他跟我說他們住在野鷹潭西側的南下窪,再往前大約一里路,就可以見到了。」希望不會編得太高譜,誰叫她對這兒的地理位置實在一點概念也無。
唐冀聞言,臉上現出一抹深奧難懂的笑意:「南下窪幾年前因一場山洪給填平了,那邊倒是有一個北上窪,你要不要去試試運氣?」
「是嗎?」十二少心中一突,水頰窘得飄上來兩朵紅暈,「那也許是我真的記錯了,唉,人老了,腦子就不中用了。謝謝你啦,年輕人。」轉身,左腳不留神踩了空,差點跌個狗吃屎。
「小心!」所幸唐冀攙扶得快,才沒讓她四腳朝天。「從這兒到北上窪尚有一段不算短的路途,不如我送你去吧。」他平常很少有這麼多閒工夫的,要不是這老頭兒講話閃閃爍爍,引起他的興致,他是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
「那敢情好。」十二少靈光一現,心中馬上有了絕妙的計策。她熱情地捉住唐冀手臂,叨叨絮絮地道,
「你不知道,我這趟其實是為了投靠我女婿來的。只因我家鄉連著三年乾旱,所有的莊稼都沒法收成,我老伴受不了飢餓,上個月病死在樂陵縣,留下我這糟老頭……」她演得人木三分,末了還上了一段老淚縱橫的戲碼。
「把眼淚擦乾淨吧。」唐冀抽出一張不知什麼東西遞給她。
十二少接過貼往鼻頭,待要用力一擤,才赫然發現那是一張銀票!「一百兩?你……」
「現在有沒有覺得好一點了?」這種把戲他看得多了,扯了一大堆,最終目的都是一個字——錢。
「沒有。」十二少很有骨氣地把銀票塞還給他,「你當我是什麼?乞丐嗎?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以為自己有幾個錢就了不起。我之所以跟你傾訴心聲,那是看你一臉善良,年輕有為的樣子,不是博得你的同情。」
幫幫忙,一臉善良跟年輕有為扯得上啥子關係?不要拉倒,他改天買酒去。
唐冀長眼睛以來沒見過這麼難纏的人,心底愀然不悅,邁開大步,自顧自地往前疾走。
「喂,慢著,等等我。」唐冀人高腿長,走兩步十二少就必須用三步才追得上,一段路下來,已累得她上氣不接下氣,「我才說你兩句,你就恁地不高興,年輕人怎麼沒一點耐性?」
哇!說話的口氣愈來愈像他老子了。唐冀擰目一瞪,凶光立現:「閉嘴,否則把你丟到北上窪裡頭去。」
十二少一愕:「北上窪到啦?」轉頭只見腳邊一座湖泊,湖面上波光粼粼,水鳥處處,「那……再走不了多遠應該就到我女婿家了。」
唐冀不置可否地一笑:「到了不就知道。」長袖一揮,已馳出數十丈遠。
「喂,走慢點嘛。」十二少擔心露出馬腳,不得不隱藏其武功,盡量裝出笨拙的舉動,以取信唐冀,「我老人家年紀大了,腳程沒你那麼快,再不等等我就要斷氣了。」
奈何唐冀壓根兒不理會他,還故意加快腳步讓他累個半死。
「喂,你……實在很過分哦,也不想想我這把歲數,還還……」起初她的確刻意保留五分功力,丁點輕功都不用;但跑了一陣子,實在好喘,最後連想施展輕功亦無能為力了,「等我一下,算……我求你……啊!」這王八羔子,要停下來也不打聲招呼,害她一頭撞上他的背。
「到了。」唐冀一掌撐住她的額頭,要她把眼睛睜亮點,「看來你女兒女婿並不住在這兒。」
這還用說嗎?十二少放眼望去,只見塊石纍纍,雜樹叢叢,荒草及膝,不要說人了,連飛禽走獸的影子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