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楚毅上崑崙山學藝的事,在他和他爹娘全無異議之下,便由王牡丹一人決定了。
「該帶的東西我都幫你帶齊了。」王牡丹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樂得自個兒一早就笑得合不攏嘴。
其實她幫楚毅準備的不過是幾件換洗的粗布衣,和一些難以人口的乾糧,還不滿一隻小包袱呢。
「多謝二娘。」楚毅按捺住滿腹的怒火,表面上仍客客氣氣地道,「我離家這段時間,就勞煩二娘多照顧我娘了。」
「我會的。」提起他娘,王牡丹就滿臉不屑,「明兒個就上路了,你自個兒看看還有什麼沒帶齊。」
「沒了。」就算有,她也不會讓他帶的,「我只想去和我娘和唐冀道別。」還有一個人。
「嗯,別耽擱太久。」能順利將他趕出去,她已心滿意足,這節骨眼上還是盡量依了他。
***
是從那夜開始的嗎?事情往往開始了才知道。忽然,她發覺自己長大了好多,比以前更好看、更嬌媚,身子時常繃得緊緊的,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令自己羞很不安。一時面露驕矜,一時又毫無自信,迷惆如踏入霧海,一腳輕一腳重。許多時候,心裡總想著一個人,千思萬念,心中有無限柔情纏繞。
多麼新鮮而驚心的感覺!
她才十幾歲,這樣的感覺簡直如犯了滔天大罪。但,她就是沒法遏止。
小師妹季艾琳猶在羞她:「哦,要是給我爹知道了,看你丟不丟臉?」
「知道什麼?」她什麼都沒做呀!甄貞佯裝不解。
「裝蒜!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是那個叫楚毅的對不對?」季艾琳比她還小一歲,卻比她還早熟。
「才不是呢,你別瞎猜。」
兩個女孩躲在被窩裡卿卿呶呶地竊笑。
一會兒季師父大聲叫喚兩人起床幹活了,她兩人這才匆匆忙忙起床梳洗。
他們目前暫居在一處大雜院裡,這兒有十多間房,住的大半是跑江湖做買賣的。有賣布頭的、收沽衣的。變戲法的……每家每戶每個人都忙著,季師父等幾個也正預備出門,見庭院上來了楚毅,全不約而同地怔住。
「找甄貞?」季師父笑著問,「她在裡邊,說不定還在賴床呢。」說著,拉長脖子往屋裡叫,「貞兒,有人找你,快出來吧。」許是為了趕早市,一叫完馬上領著眾人出門去。
「師父,您不等我?」甄貞邊問邊跑著出來,散著的辮子披了一身,正側著頭用毛巾給擦於。
楚毅觸目所及的儘是塊奕奕發光的黑緞。
黑緞!
他簡直為甄貞的一頭長髮無端地驚心動魄了。他從來都沒想過,當她把辮子拆了之後會是這樣的光景。濃濃的密密的,放任地流瀉下來,泛著流光,幾乎長及腰臀,教人看不清她原來的面目,這恍如隔世又如陌路的感覺真是震撼。
「今兒你和艾琳留在屋裡休息一天吧。」季師父心想,上工了十幾二十天,難得她們也不喊累,今天既然有客人來,索性就放她們一天假,讓她們四處玩玩。
「嗅。」甄貞一旋身,對上了楚毅猶驚疑不定的眼,心兒猛地一跳,「你,你怎麼來了?昨兒你二娘才來過哩。」
「我二娘,她來做什麼?」楚毅微愕。
「不知,她來找季師父的,你呢?來找我?」甄貞不好意思地把長髮梳攏到腦後,露出那潔淨無理的臉蛋。
楚毅更驚艷了,三、四天不見而已,她便出落得更美了。
在清晨的微風中,縱有千般冷寒,也因這陡然衍生的奇特情債,逐漸化為和煦的春。他年輕的心跳了又跳!
「我來……是為了跟你……」他話尚未說完,卻被另一個聲音掩過了。
「嘿,楚毅,你怎麼還在這兒磨蹭?」唐冀冒失鬼似的由門外閃了進來,「不是說好了今兒一早就走?」
「走?走去哪兒?」甄貞心裡突然有股不樣的預感。
「到崑崙山峻,他被他二娘放逐了。」唐冀嘴裡說得輕輕鬆鬆,心裡頭卻是一萬個不捨。
「真的?」甄貞望了楚毅一眼,轉身奔回房裡拎出一件青色衣裳,是那日被專門剝削賣藝人血淚錢的地痞追得不得已跳河時,楚毅好心跟他娘借了給她換上的。
甄貞把衣裳交還給他,垂首低眉地道:「抱歉,現在才還你。」
和楚毅、唐冀相識了半個多月,對那個壞心眼的王牡丹她已經很清楚了,用不著楚毅解釋,她也能猜到這件事必然沒法挽回了。
「你,這一去,得多久才能歸來?」
「三年、五年,我也說不準。」他娘再三叮嚀,沒有成功就不許回來,但,得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衣錦榮歸呢?
「要那麼久?那我們豈不是再也見不——」甄貞眼眶一紅,然而馬上交由一雙大眼睛把它給吞嚥了。強忍住悲傷,倔強地說,「毅哥哥,祝你一路順風。」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奔回房裡。她不願哭給他看。
唐冀上前,疑惑地問:「她怎麼好像很傷心,又似乎很生氣?」
「我師姐當然生氣唆,她把你們當知心朋友,而你卻說走就走。」季艾琳鼓著腮幫子道。
「事出無奈,這可怪不得楚毅呀。」
「不怪他那怪你好了。」季艾琳辮子一甩,兀自進屋裡去了。
「嘿你——」哥兒們一時全都默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若他們年歲小一點,他就可以好皮笑臉,說幾句渾話化解尷尬;或者大一點,他也能夠給個承諾,讓她放心。但偏生在這半大不小的年紀,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是。
良久,楚毅搭著唐冀的肩膀,道:「把手伸出來。」然後把一隻荷包放人他手中。
唐冀一瞧,呀!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這會是他爹或他二娘給的盤纏?他緊握那銀票抬頭半晌,忽地記起小時候,在他挨餓的當兒,楚毅總會在緊要關頭,塞給他一把酥皮鐵蠶豆,一為解饑,一為解饞。楚毅太好,唐冀從來都沒像此刻這樣的感動過,吐出來的幾句話說得零零落落:「楚毅……日後不管什麼事,只要你一句話,我……我一定,赴湯蹈火,我一定,就算上刀山,下油鍋——」
「夠了,我這是一去不回嗎?我臨危托孤嗎?你等著,五年,頂多五年我一定回來。」楚毅心念一轉又道,「替我好好照顧我娘……」他靦腆地欲言又止。
「還有她?我曉得了,你放心。」嫩綠少年的心,其實什麼都在,只是不敢講,也沒機會講。唐註明白他的心,即使有那麼一點股俄不清,但依悉能感受到楚毅和甄貞彼此眼波裡激盪的那股洶湧的暗流。
朋友是用來做什麼的?他發誓要替他的拜把看住這個小美人,絕不讓任何人「染到手指頭」。
語畢,哥倆再度陷入沉默,一瞬間,他們便似有了生死之約,在這樣的孟春,萬物仍躺在半明半昧的春色裡,各帶著滾燙的心延伸……五年?連明兒都沒把握了,誰知道五年後會是怎樣的局面?
***
經成像坍了架,丟了魂。誰也沒發覺,在這大宅院外,悄無風息的空地上,寒意正逐步引領著幽靈也似的她,淒寂地立在危牆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沒生命的也在呼吸,這種均勻的苦悶的氛圍,就是神秘的歲月。天地都籠罩著她,然卻沒保護她,只是靜默地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痛苦的 淵救。
她忖量著,圍牆之內,那間仍亮著燈火的房間就是楚毅的寢房。寅夜前來,為的是什麼呢?她自己也不清楚,竟然就在風露之中,立了半宵。
房裡的燈始終亮著,只是漸漸地轉弱而昏暗。
甄貞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大雜院的方向走。驀地,一隻強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腕際。
楚毅把身上的袍子脫下,為她披上。
甄貞鼻頭一酸,顧不得男女之嫌,抓著他的手哭嚷了起來,「毅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泡在汪汪的淚液之中,更顯晶瑩剔透,睫毛瑟縮地亂抖。
十多年來未曾如此的惶惶慘慘,她娘不在的時日,因太小,不懂人世悲歡,甚至也不懂得難過。可如今,絕望而急切地,心肝肺腑都給哭跌出來。
楚毅怕哭聲吵醒屋內的人,忙伸手摀住她的嘴。「噓!」他可不知道這五根手指頭對她造成多大的悸動。像有一股電流透過他的手,直通她的心坎裡頭,害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別哭好不好,呵!別哭!」他舉起衣袖幫她拭淚,這種感覺是溫馨的,完全是大哥哥對小妹妹的關懷。
「我不要你走。」甄貞就著黯淡的月色,抬頭看住他。唉,月夜裡,他的樣子更加俊美得不真實了。
楚毅慨然地搖搖頭:「我若不走,遲早要死在這裡。你希望我死還是活?」
「有那麼嚴重嗎?」
他淒然地點點頭,嘴畔則掛著笑意,認真地照視著她:「如果我能活下去,一定回來找你。」
甄貞一陣苦笑:「到那時候,我都不知道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們跑江湖的總是居無定所的呀。
「天涯海角,只要你肯等我,我就保證一定找到你。」離情依依,楚毅竟說出連他自己也不是很確切明白的盟約。
「等你?」等你做什麼呢?她僅是單純地捨不得他走,至於其他,她倒還沒想過。又或想過了,只是不敢承認?甄貞倏地傻住了。
「是啊,等我回來,肯不肯?」他急躁地追問。
「我……好,好的。」她似懂非懂地點頭。
楚毅房裡的燈忽地一下燦亮,接著完全熄滅了。一如她的手,黑白掩映,光明的未來,轉瞬即消逝無蹤。
「五年後,你肯定回來?」
楚毅沒有作答,一輛急駛而至的馬車,將他退回屋裡,臨別僅拋給她一抹涵容無限的星芒。
***
翌日,楚毅真的走了,甄貞沒有去送別,因為她怕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嚎陶大哭,反而讓楚毅為難。
橫豎他們有五年之約,五年之後他就會回來的,她相信。自認識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曾懷疑過他。
春風吹綻一樹樹的梅花,梅花如血海般的盛開了,年關也近了。
過去的日子中,有時年關難過,季師父會和一些行內的貧苦賣藝人,因欠了糧食煤柴或房租還不出來,為躲避索債,總在除夕夜,聚到茶館「喝茶」,直到爆竹響了,東方既白,方吁一口氣,互相揖別回家。歸途中運氣不佳遇上債主,也道個「恭喜恭喜」,他們只得苦笑還禮,這樣也過了幾年。
今年,季師父卻特別闊氣,不但不需要躲茶樓,還為甄貞和艾琳各添了新衣裳。
「好,年年難過,總算也年年過。你們又大了一些,雖不全然是我的親孩子,不過也跟著到處跑,吃江湖飯。今年壓歲錢,口裡邊的飯,牙縫裡的肉,也沒多少,好歹應個景,你們權當是一家人守歲。」
甄貞接過季師父給的紅包,和艾琳一比,發現她的竟多了一倍。擔心艾琳吃醋,她不敢張揚,偷偷塞進腰袋裡。
每年她都會認真地守歲,通宵不眠。守歲的地方也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鎮,不同的簷下炕上。以前她為自己守歲,從今年起,多了一個人——楚毅。她竊竊地懇求神明,保佑他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師父,咱們什麼時候走?」按往年的例子,通常十五元宵過後,就是她們開拔到另一個市鎮「覓活計」的時候。甄貞並非急著走,而是害怕走,她恨不能就這麼留在這兒,直到楚毅回來。
艾琳回眸對她刮著臉頰,嘲弄一番。這小鬼頭!
「先不走了,這幾年咱們就待這兒吧。」季師父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為什麼?」艾琳問,「這兒的生意並沒有特別好呀。」
的確是,非但沒更好,還更差呢。大夥兒也覺得留下來實在沒道理。
「餓著你們啦?」季師父喜滋滋的樣子,真是有些反常,「你們看不出來為師老了,也累了?何況還有你們師哥拖著這一身病,哪堪再長途跋涉?」
倒也是,季師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拖下去恐怕就藥石罔效了。
他和艾琳是季師父僅有的兩個孩子,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
甄貞聽季師父這麼一說,頓時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安分地天天跟著師哥們到深州市集雜耍賣藝。不知不覺,一轉眼已是四五個春秋。
***
隆冬,華山之巔是大雪過後的景象,萬物均披上淡雅素妝,枯枝全數變成臃腫不堪的銀條,圍牆瓦面似一尾尾巨大的白蛇,趴在雪地上做做冬眠。
白茫茫的大地盡頭,只立著一個身量偉岸,風采翩翩的男子。
才四更天,他又從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而醒。每一回,幾乎都是冷汗洋澱,彈跳而起。
奮力張開眼睛,望著鏡中已不復從前的容顏,他便會發出淒慘可怕的叫聲,雙手捂著眼臉,如陷於絕境狂顛的野獸,口中呼喊著沒有人知曉的某人的名字。
「貞兒!」
如果她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將作何感想?絕望地離去?抑或滿懷同情地留下?不不不!
四年多了,他努力隱瞞這件事情,不讓甄貞和唐冀得知他受了王牡丹的陷害,險遭身亡。雖僥倖撿回一條命,卻再也回不到從前,回不去了,這副模樣即使回到永濟,又有誰認得出他就是楚家的大少爺?
良久過後,楚毅返身蜇往前廳,他沉重的步伐像踐踏在每一個多處的歲月裡,一不留神,竟踩碎了他那最原始殘存的少年之夢。風勢陡勁,滿路的枯枝恍如枯骨,無限蒼涼。
「毅師哥。」小師妹紅袖悄然來到身畔,「你又在想她了?」隱隱之中,眾華山弟子們約莫都知道他們師父這位得意高徒,有個極心愛極心愛的人,只是大夥兒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點破,除了紅袖這小妮子,偏愛哪壺不開提哪壺。
楚毅輕喂一聲,便不再言語。
他是想她,無時無刻。倘使不是因為對甄貞濃烈的相思之情,他豈願苟活於世?
「她,真有那麼好嗎?」紅袖語調中飽含酸澀。不只她,其餘的師姐妹們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女子都是又妒又羨。
很難想像他這樣一個男人,也能獲得眾多女子的青睞吧?
楚毅的心中更苦了,他早已心有所屬,紅袖和師姐妹們的錯愛,他是無論如何承受不起的。
「你將來準備娶她?」紅袖又問。
「不。」楚毅道,「她已是我的妻。」在那年初春的夜暮裡,她不已是他的人了?多年來在他心目中從不作第二人想。
「真的?」紅袖淒惋一笑,「她好幸福,但,為什麼你不去找她?」
「因為……」楚毅抬眼極目遠望,似要望斷天涯路,「因為我提不起勇氣。」
「怕她嫌棄你?」紅袖戰戰兢兢地又加了幾句,「光在意皮相的愛就不是真愛,可見她愛你愛得不夠深。」
不。
楚毅從不曾懷疑過她,他只是……只是對自己愈來愈沒信心。貞兒!
癡情真可怖,如此的折騰著他,而她又不知情。貞兒呀貞兒,你可知我相思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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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了呀,小老弟。」
唐冀聽得模模糊糊的一陣人聲。
「哎!天都亮了,起來讓我開店做買賣了吧。」此處乃大街上張五龍的米糕鋪子,唐冀每次要是被他舅媽趕出來,就到這兒宿一宵。
他用手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夢之中儘是稱心如意。可如今,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呢?亦不再年幼了。
哇!二十歲了,五年過得可真慢。這麼漫長的五年,他卻依舊一事無成。要命!
可惜夢雖美,現實卻照樣殘酷,腰酸背痛得更厲害,看來這條板凳太短了,容不下他日漸壯碩的身子。烏倫張五龍把攤子收拾妥當,他才千恩萬謝地打算到處晃晃,然後再到處看看有沒什麼活好幹?
五年了,那個老小子也該回來了吧?
掀起米糕店的布簾子,映人眼底的是一張美得沒處挑剔的粉臉。
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的確一點沒錯。楚毅到底比他有眼光,看得出這小妮子終有一天會蛻變成大美人。唐冀瞅著甄貞微微一笑。每回面對她,除了笑,他委實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表情。
「這麼早?」他隨口問了句,躲避什麼一樣,立刻將目光移開。
「給你。」甄貞把握在手中的一套燒餅油條遞給他。
「吉星號的?」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家早膳店,「沒事獻殷熱,非奸即盜。」
「嗅?那還給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知好歹。
「生氣啦?小心眼。」他不但不還,還大口大口吃得滋滋有聲哩。
「不跟你胡扯了,我有正事找你商量。」甄貞臉色一沉,重重的陰霆登時掩住她風華正茂的嫣容。
唐冀從沒看她這樣過,心知定然出了什麼事,馬上收起吊兒郎當的玩世態度,正正經經地問:「你們要開拔啦?」他們是江湖兒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許不久即相忘於江湖。
兩人信步朝城北的古龍寺走。
暮春初夏,空曠荒僻的野地上,都是孩子們放風箏的好去處。幾個毛頭少年男女捧著自己動手做的大蜈蚣,一個助跑,一個拉線,其他人起哄,將風箏放逐上了天。
甄貞鬱鬱地搖搖頭,朱唇抿了抿,清渭地淌下兩行清淚。
「嘿!好端端的你……」這樣怎麼能稱之為好端端?唐冀惶惶急急地便道,「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呀?說出來也有個商量。」
「是我師父,他說要把我許配給楚家的大少爺。」她一口氣說完,哭得更凶了。
「楚家大少?那不就是楚毅?」否則楚家哪還有未婚的男人?
「不,不是他。」甄貞失聲地一陣低號,「是他死去的大哥,楚剛。」
「怎麼會?冥婚可不是說許就許,得經過父母同意,難不成你季師父拿了王牡丹的好處……」唐冀睜大眼睛,驚駭異常地盯著甄貞,「這……什麼時候的¥?」
甄貞抹掉淚水,茫然地搖搖頭幽幽道:「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你曉得的,我們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季師父卻從來不缺錢花,當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現在隱約可以猜得出卻……已經太遲了。」
「可…那王牡丹怎會認得你?」
「五年前我到過毅哥哥家,你忘了?我們就是在那兒相識的。」
「那天,那個老妖婦也見著你了?」
「嗯。」甄貞傷心地淚如雨下,「她不但見了我,還問了我好多話。」
「老天!」唐冀忍不住一陣驚呼,「難怪她這些年和你師父時有往來,對你們師兄妹也格外照拂,原來是這樣的居心。」
「現在怎麼辦?如果再十天他還不回來……那我……」因著一個未知的黑暗的前景,甄貞整個人整顆心都倉惶了起來。瞥眼土堆上的沙粒之間有螞蟻在爬行,看著看著螞蟻彷彿都爬上了心頭。
季師父養了她十一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倘若他真要她嫁,她能不從嗎?但嫁給一個牌位,往後這漫漫的人生,她要怎麼過?還有楚毅臨行前殷殷地要她等他,她豈能背信於他。
然而等了多麼渺茫,近兩千個日子,經常光等一封信就等得她憂心如焚,何況是他的人。
「放心,楚毅這人最講信用,他說五年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你無論如何得等他。」唐冀說得斬釘截鐵,卻無限心虛。
若是換在五年前,他絕對敢拍胸脯替楚毅保證,但如今,他竟連一點把握也沒了。那老小子上回來信是什麼時候?兩年前還是三年前?或者更早?現在連他是生是死都不曉得,如何確定他回不回來?
「哎呀!斷了斷了,我的風箏斷了,再也拿不回來了。」身後的小娃兒們哭嚷著大喊,這一喊竟害得甄貞莫名地驚心動魄。
楚毅何嘗不像那只斷了線的風箏?陡地,週身如同有整窩的螞蟻四散,心裡頭像千萬隻爪又搔又嚙後的細碎疼楚,揮之不去。
十M歲的童言童語豈可當真?也許,也許……她不該等他。五年了,她甚至連他的樣貌都已記不太清楚,他呢?他是否也早已忘了她?
「冀哥哥——你想,他……會回來嗎?」六神無主的當兒,她提出了最憨的問題。假如唐冀知道,還會陪著她在這兒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嗎?
「會的,我想……應該……會吧。」唐冀突地福至心靈,喜道,「有了,倘若到那日楚毅再不回來,你大可一走了之,橫豎季大哥是好不了了,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一走?」天下雖大,何處才是她容身之所?「我一個女孩兒,又身無分文,怕沒走多遠就餓死了。」
「我有。」唐冀膘了下左右,確定沒旁人偷窺,才伸手人懷裡,掏出一疊銀票,「這兒有兩百兩,足夠你豐衣足食的了。」
甄貞怔愣地望著他。「你哪來這麼多錢?」該不會是偷來的吧?以前他總到小販那兒偷糖葫蘆給她吃。常言道:小時行竊,長大行搶。希望他不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一半是楚毅給的,一半是我這些年攢聚下來的。」唐冀說得輕鬆自在,好像全不把那一大筆錢放在眼裡。事實上,他為了保住那兩百兩,不讓他舅媽給硬要了去,真是煞費苦心。非但不敢吃好的穿好的,連住都「承襲」兒時的習慣,三天兩頭就到張大哥那兒借宿,但願有朝一日楚毅回來後,他能夠了無牽掛地帶著這些積蓄,離開安豐縣,到他鄉異地闖一番事業。
如今他哥兒們心儀的女子有難,無論如何他都得拔刀相助,才不枉和楚毅兄弟一場。
「楚毅給你的?你是說他已經……」
「不是,他沒回來,這是他那年臨走前給我的,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既是你的,我怎能——」
「怎麼不能?」唐冀不許她推辭,鄭重地把銀票交給她,「拿著它,去找楚毅,我相信只要他還活著——」赫然發現失言了,唐冀忙抿緊雙唇。
天!前提必須是他還活著呀。可……萬—……他,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呢? 甄貞和唐冀同時怔住了。這麼久音訊全無,任誰都不得不認定他十之八九凶多吉少。
本來朗朗的晴空,莫名籠上沉厚的烏雲,將烈日層層遮蔽,大地倏然昏黑如潑墨,四野聞靜如山雨之聲。
背後草叢內不知小狗還是小貓,又像是個人,瑟縮地躲在那兒。天色太暗,甄貞看不真切亦不以為意,料想大概是剛才放風箏的小孩,故意躲在那裡嚇唬他的同伴吧。
她和唐真淚眼相視半晌,悲從中來地道:「你和我一樣,都沒有把握,對不對?」
「先別急著灰心喪志,和楚毅認識十年,他可從沒叫我失望過。」這是實話,楚毅說話算話,敢做敢當,這些往事在他心中仍是鮮明的記憶。
「可是,人海茫茫,我到哪兒去找他呢?」十七年來,她還不曾獨自一人出去闖蕩江湖,怎麼走?往哪兒走?
「或者,我帶你一道走。」既然甄貞要離開安豐縣,他當然就沒留下的必要,他留下來只是為了保護她,如果不是他對楚毅許下過這樣的承諾,他老早飛到天涯海角去了,誰要天天看他舅媽那張臭臉?
「你?」甄貞不免駭異,若讓別人發現,將會怎麼想?以為他們是私奔?
話又說回來,走都走了還怕什麼?只要能找著越毅,一切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說不定他們這輩子根本就不再回來了。
「怎麼?你不願意?」唐冀心無他念,深近的眼眸燦亮而坦蕩。
「不是的,我是擔心毀了你的名聲。」她可以不為自己著想,但總得考慮到他的處境。
唐冀聞言卻縱聲長笑:「我唐冀爛命一條,沒辱沒祖宗已經是萬幸了,還有啥名聲可言?」
聽他如此嘲諷自己,甄貞不由得啞然失笑。他的命是不好,但絕對不爛。一個三歲就父母雙亡的小孩,際遇自然比一般人要坎坷,難得他生性豁達樂觀,尚能對驟爾加諸的橫逆一笑置之,從從容容地讓自己平安活到弱冠之年,已屬不易。何況他長得比誰都好,人高馬大,一表人才,連那個勢力眼舅媽都已逐漸對他另眼相看,只非常非常偶爾才會說他一、兩句。
「可是我……」
「別婆媽了,除非你想跟那塊『木頭』廝混一輩子,守一輩子畸形活寡,否則現在就趕緊回去準備準備。」
「好。」甄貞原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既然唐冀可以義薄雲天,她便理當鼓起勇氣冒險一試,「下月十八,如果他仍奮無音訊,就請你陪我走一趟華北。」華北是楚毅捎來最後一封信的地址。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