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太過分了?」渾身濕漉漉的路人-朝屋主大叫,「我冒雨前來,你把大門關住就算了,竟然還不在家!」
她多麼希望屋主的客廳鋪著極其昂貴的波斯地毯,這樣她就可以把髒鞋底往地毯上踩,可惜她失望了,地板的材質是磁磚,方便清洗。
讓她更恨的是,就在她進屋的那一刻,屋外原本滂沱的雨勢竟開始變小。她稍微撥開因雨水而沾黏在臉上的頭髮,好能惡狠狠地瞪著屋主。
康向譽以搖控器開啟鐵柵門,等警員們駕車離去後,他疲憊地才剛關上門,就被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大聲叫罵,他壓抑一天的惡劣情緒再也忍無可忍,毫不客氣地吼回去:「出去!」
路人-心裡怒火更盛,她不甘示弱的大叫:「開什麼玩笑,你以為你是哪門子皇親國戚?招招手要人來,揮揮手就要人滾?」
「你是誰?到底有何貴幹?」康向譽怒瞇著眼,猜測面前這個瘋婆子到底為何而來。
這女人倒是有本事,能將他不常出現的怒氣引發。
路人-又冷又氣,「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難道你沒看到我全身都濕透了,非常需要一條毛巾和一杯熱茶?」
康向譽被一陣搶白,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想打開大門將她扔出去繼續淋雨,但殘存的一絲良心令他佇立原地。
經過片刻仍沒聽到回答,路人-只好扁扁嘴,「好吧,那至少告訴我,廚房在哪裡?我的房間又在哪裡?」
她將車鑰匙拋給他,見他反射性地接住後,又說:「我的行李在後車廂,請你拿進來的時候別讓雨淋濕了。」說完,她自顧自地往裡走,開始找尋浴室和廚房。
康向譽怔愣在原地,先是看看掌心裡的車鑰匙,然後抬頭看看正打開一扇門的女人,他忽然有種要翻黃歷或是星座書的念頭,因為他想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走了什麼霉運,為何盡遇上些瘋子?
☆ ☆ ☆
路人-從浴室裡抓了一大把紙巾,努力地將身上的雨水吸去,轉頭正想再次詢問她房間位置時,就聽見對講機的鳴鈴聲。
康向譽從呆愣中恢復過來,按下牆上對講機的通話鈕,頓時傳來一聲嬌音——
「大哥,我沒帶你家鑰匙,幫我開門啦!」
他沒答話,逕自按下鐵柵門的鈕,然後走到門邊將門打開,臉上泛出莫可奈何的苦笑。他明白,今日的苦難尚未結束。
路人-身上猶濕,也還是覺得冷,她再次開口詢問:「請問,我的房間究竟在哪裡?」這回她的口氣放緩了些,希望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否則,她就要按捺不住心底的暴力傾向了。
康向譽回頭打量屋內的陌生女子,倏地想起一件事,試探的問:「你是何嬤嬤的朋友,暫時來幫忙的?」經過混亂的一天,他竟將這事給忘了。不過話說回來,經歷那般恐怖的遭遇,他會忘了也不算奇怪。
「何嬤嬤?」路人-撫撫冒起雞皮疙瘩的雙臂,偏頭想了想,「我不認識何嬤嬤,不過她應該就是我大姑姑的朋友,我是應我大姑姑的要求來幫忙的。」老天,這人有沒有同情心?沒看到她正冷得發抖嗎?
康向譽點點頭,「從廚房後門出去、繞過儲藏室,左邊有排屋子,你可以任選一個房間做為你臨時的住處。」低頭看了眼掌心裡的車鑰匙,他接著又說:「我會替你將行李提進來,不過,得請你自己將車停到車道右側的車庫裡。」
這人主雇之間分得好清楚啊!幫個忙將車開進車庫裡會生病嗎?
路人-冷哼一聲,心情更惡劣了幾分,也更加討厭起眼前的男人。
「大哥,給我飯吃,然後給我零用錢!」康云云撥去肩上的雨水,大步走進屋內就直嚷著。
康向譽歎了口氣,舉手揉揉作疼的太陽穴,語氣不悅的說:「你不是已經和爸脫離親子關係,和別人私奔去了嗎?」
他這小妹,和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人談戀愛,不到半年就叫著要結婚,父母親不答應,就鬼吼鬼叫說他們不瞭解她,不願意看她因愛幸福,然後行李一提,就昭告天下說她要與人私奔,結果卻三天兩頭跑來向他要錢花用。
「但你還是我大哥啊!」康云云回答得理直氣壯,她偏頭一看,發現客廳裡還有別人,便問:「你是誰?」
「路人。」
路人-沒興趣觀賞別人家裡的倫理親情大戲,她走向仍站在門邊的康向譽,從他手裡取回車鑰匙,打算自力救濟——自己將車開到車庫、自己取出行李、自己找到可供更衣、休憩的房間。
「路人甲?」大哥家的客廳為什麼會出突然出現「路人」呢?康云云困惑地把視線轉向兄長,不解的問:「她是誰?」
「何嬤嬤閃到腰,她是暫時來幫忙的人。」康向譽回答道。
唉,這一整天,他真是受夠了!
☆ ☆ ☆
陌生的環境,尤其是一間陌生的浴室,在未徹底親手洗刷過之前,路人-絕不肯將自己浸泡在陌生的浴缸內,不過她還是將浴缸接滿熱水,使得整間浴室熱氣蒸騰,然後洗了個熱得全身毛孔都張開的淋浴。
在她還未踏進這間位於偏僻後院的小屋前,她以為自己將會像童話書裡被惡後母凌虐的小女孩,住在一間屋頂漏雨、四壁透風的柴房內,還得把少得可憐的麵包和老鼠朋友們分享。
但事實證明,她想岔了,其實房子很好,有軟綿綿的床被、美觀實用的桌椅、衣櫃,窗框上甚至還掛了雙層窗簾,房間不大,但設備可說是一應俱全。
嘟嘟嘟!嘟嘟嘟!
路人-裹著自家裡帶來的大毛巾跨出浴室,便聽見床頭櫃上的內線電話再度響起。
她厭煩地瞪著電話,並不打算接聽。
坐在床沿,她慢條斯理地擦乾頭髮,電話依然下停地響著。
一會兒之後她認輸了,不情願地拿起話筒,「什麼事?」
「路人。」康云云下滿的聲調自話筒傳出,「我的現搾葡萄柚汁呢?紅燒牛腩面呢?怎麼那麼久還沒送到我房裡來?我明明告訴過你我房間的位置了,你該不會又忘了吧?」這已是她第三次打內線電話催促了。
廚房冰箱裡有沒有葡萄柚?有沒有燉好的牛腩湯?甚至有沒有麵條都還不知道呢!
路人-氣極反笑,她發現她比較想把電話那頭的大小姐剁了燉湯!
「哈羅、哈羅?路人甲小姐,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是睡著了嗎?」康云云咕噥著。
「大小姐,我是答應來幫忙,但只負責煮三餐。」其實路人-也覺得餓了,想到廚房去弄點熱食吃,但她心裡就是有點不高興。「三餐之外的工作算是加班,你要付給我加班費嗎?」最好是不要,有錢她也不見得想賺。
她瞥一眼玻璃窗,外頭的雨依舊下著,這問屋子是離廚房後門不遠,但相接連的走道上方沒有搭設遮頂,她擔心離開房間後又要淋得一身濕。
「你不是今晚才剛到嗎?那你今天連一餐都還沒煮呢,所以不算加班啦!」康云云聲調雖嬌嗔,倒也沒什麼火氣。
「我就不能明天再上工嗎?」路人-忍不住笑了,她算是服了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小姐,並想念起家中兩個妹妹撒嬌討消夜吃的情景。唉,她才離家一天……不,甚至還不到一天。
「哎喲,都過半夜十二點了,也算是『明天』了嘛。」康云云肚子餓得不得了,話說得有氣無力。她和廚房前世結有深仇大恨,一碰觸到鍋子、爐子,非火燒廚房不肯罷休。
「好吧,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在廚房裡找到什麼就吃什麼,大小姐愛吃不吃都與我無關。」路人-申明自己的立場,「而且,我希望你最好是吃得不滿意,然後就把我給辭了,好讓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她是真的這麼希望。也壞心地想,她待會該不該把東西弄得超級難吃,好順利得到她想要的結果?
康云云直覺這個「路人甲」比何嬤嬤還難纏數倍下止。「都可以啦,快給我東西吃就好,要幫我端到房間來喔!」她餓得兩腿發軟了。
「又不是缺手斷腳,還要人送到房間?」路人-巴不得快點被炒魷魚,所以沒好氣地說:「我弄好了就擺在廚房,吃不吃隨便你。」
都什麼時代了,被聘雇還得唯唯諾諾的嗎?更何況,她拿不拿得到薪資都還不知道呢!
☆ ☆ ☆
耳邊傳來狙擊手扣下扳機時的槍響,接著是其他人此起彼落的尖叫,慌亂的逃出會議室大門。
在那之前,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見六名律師跪在地上不停地磕著頭,他們每一次抬起頭,期盼的眼光便瞄向那男子身後的會議室大門,盼望著會有人不顧一切衝進來拯救大家;他更看見那男子手裡緊握的槍,腰腹間纏滿的短棍和電線,那一刻,他幾乎已經看見自己的手腳被炸飛到空中的景象。
當男子被擊中的一剎那,他就站在男子身旁不遠處。是什麼讓子彈沒有射穿男子的身體來傷害他?子彈可以射穿厚實的玻璃擊中男子,當然也可以射穿男子的身體——或是頭顱——擊中他。
康向譽閉上雙眼,深深地感謝上帝;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話。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這句話他對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他今晚第一次由衷地微笑。
☆ ☆ ☆
康云云沒有敲門就衝進康向譽房裡,她臉色驚惶地喊著:「哥,朱伯伯的律師事務所出事了!」
「嗯。」康向譽平靜地坐在躺椅上,抬頭看著她。
「我是看了夜間新聞才知道這事,馬上打電話到朱伯伯家,朱伯母告訴我,你當時人也在場。」康云云上下打量返家後再度梳洗過的康向譽,「你沒事吧?」
「人沒事。」但心裡就可能需要些時間平復。康向譽心想,這個小妹總算還有點手足之情,他頗感安慰。
「要不要通知爸媽和小哥他們?」她和父母賭氣不說話是一回事,但大哥發生了這麼驚險的事情,她豈能裝作不關心。
「不用,他們向來不看新聞節目,等知道了也是幾天後的事了。」康向譽臉上露出掩不住的疲憊,「而且這麼晚了,還吵他們起來擔心做什麼?」此時的他,沒有應付親人關心的氣力。
「好吧,你這麼說也對。」她換了個話題問:「大哥,你今天到朱伯伯的事務所去,是因為快到了可以解決『那件事』的時間了?」
「嗯。」康向譽點頭,「但因為今天發生那件事,並沒有機會辦妥。」說完,他閉上眼數秒,他覺得好疲倦,身心皆然。
「反正可解決的時間快到了,你就等朱伯伯的事務所恢復平靜,再去一趟吧。」康云云說著,突然記起自己還餓著肚子,「大哥,你有沒有吃東西?我已經要路人甲幫我準備消夜,你要不要下樓去吃一些?」
他微蹙起眉,「怎麼老叫人家路人甲,沒禮貌。」
現在想起來,他方纔的態度實在不佳,接下來可能還要相處一段時間,有這麼不愉快的開始,實在不是件好事。
康云云瞪他一眼,嬌聲抗議道:「我哪有不禮貌?剛才我已經問過她的名字了,她本來就叫『路人-』啊!」
「呃?」康向譽忍不住失笑,「她的名字真叫路人甲?」有父母給自己子女取這種名字?真是太奇怪了。
她笑了起來,「對呀,我問她是不是還有兄弟姊妹叫乙,丙,好笑的是,她還回答我有耶!大哥,我們一起下樓去吃點東西吧,肚子吃得飽飽的,你會覺得舒服一點的。」
康向譽搖搖頭,「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投給妹妹的眼神是——你太吵了。
☆ ☆ ☆
冰箱裡並沒有什麼新鮮的食物,只有一鍋乾硬的剩飯、兩根快乾掉的長蔥、幾枚雞蛋,加上從廚櫃裡找來的鹽和黑胡椒,路人-動作俐落地炒了兩份蛋炒飯。
「只有這個?」
康云云不滿意地嘟著嘴,但仍是拿起湯匙開始進食,嚼了兩口,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接著,湯匙便在餐盤與她嘴巴之間快速來回移動。
路人-見到她的舉動,即知道自己因一時大意,已失去被裁員的希望。她笑歎了一聲,默默地吃著面前的食物。
三分鐘後——
「還有沒有?」康云云虎視眈眈地盯著路人-面前的盤子,想一把搶過去的企圖非常明顯。
「就這麼多,冰箱裡已經沒東西了。」路人-瞥了她一眼,暗自為她那臉餓相感到好笑。「不過我剛在廚櫃裡看到奶粉,你可以沖杯牛奶。」她邊說邊用湯匙玩弄著盤裡的炒飯。
「我媽說過喔,當小孩子開始玩食物的時候,就是已經飽了,不想再吃了,」康云云死盯著她的動作,「那你……是不是不吃了?」眼神裡充滿希望她點頭的期盼。
「難不成你想吃我的剩飯?」路人-驚訝的反問。
康云云的臉突然紅了,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也不知道是她太餓,還是路人-的廚藝當真了得,她瞪著那半盤炒飯簡直眼都要直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路人-話還沒說完,桌前便已一空。
路人-忍不住訝異她到底餓了多久?她不是和情人私奔了嗎?難道她的情人虐待她、不給她飯吃?在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她已將腦海裡的疑問脫口問出。
「唔……那個喔,唔……」康云云拋開餐桌禮儀地邊嚼邊答話,「那是氣我爸媽和我哥哥們的氣話啦,唔……誰要他們老是對我管東管西的,唔……不許我這個、不許我那個,連認識個男同學都要管……所以我就故意說要離家出走和人私奔,其實是躲到一個住在學校附近的女同學家裡。」她抿抿唇,吁了口氣,笑著說:「我吃飽了。」
「家人不擔心嗎?」路人-笑著起身,打開廚櫃取出杯子和奶粉,「就這麼任由你無法無天?」當了二十幾年的大姊,她習慣性地叨念一下。
「他們都知道我住在女同學家裡,也故意和我賭氣,不理我、不給我生活費,等著看我山窮水盡時自己乖乖回家。」康云云定到她身邊,緊靠著她站,好像很累似的歎了口氣。
「你已經山窮水盡了?」路人-笑了笑,明白這是多數受寵小么女的習慣——緊貼著別人身體站,能賴著絕不自己站。「肯乖乖回家了?」
康云云聳聳肩,不以為忤地說:「如果大哥不給我錢,那我只好回家羅。」但她知道,只要她開口,大哥絕不會不給她零用錢。
「這屋子是……」路人-將一杯沖泡好的牛奶遞給她。
「我大哥住的呀。」接過杯子,康云云微微皺眉的想,炒飯配牛奶?奇怪的組合,但她還是喝了一口。
「你們長得不很相像。」路人-說出自己的觀察所得。
以給人的第一印象來說,妹妹像熱力四射的太陽,哥哥卻像被烏雲團團遮掩的殘月。
她反省過了,自己像個瘋婆子的衝到人家家裡大吼大叫,主人不立刻將她轟出門已是極具風度的表現。
「我長得比較像我媽,而大哥和我又不是同一個媽生——」一個不留神,話就這麼溜出口,康云云連忙以空著的手摀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路人。
「外面雨下得好大,剛剛從後院衝進廚房後門,我差點又淋濕了。」路人-鎮定的說,捧著牛奶杯,垂眼輕啜了一口。
「俊傑!」康云云放下捂嘴的手,意有所指地瞥了她一眼。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在誇讚她嗎?或許是……路人-雲淡風清地回了一句:「好說。」
「你想聽哪個版本?」康云云見到路人-這般最佳聆聽者的反應,愉快地笑了。她就像長時間待在黑暗房間沉默不語的人,忽然走到陽光下或明亮處,無比喜悅,管不住自己想說話的衝動。
「我一定得聽嗎?」路人-笑歎了口氣,其實她很累、很想早點休息,但看著康云云小鹿斑比一樣的黑眼睛,便很難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這個屋子是大媽媽娘家給的嫁妝,大媽媽沒去世前和大哥一直住在這裡。我媽媽是大哥的小媽。」
「喔。」路人-敷衍地應著,將髒碗盤收進洗碗槽裡清洗。
「雖然大哥一直很氣爸爸和大媽媽離婚,然後和我媽媽結婚,但是大哥對我很好、很疼我,也不反對我常來找他。」康云云頓了頓,後知後覺地緊張起來,她壓低聲音地說:「我可以跟你說這些嗎?被大哥知道了,好像不太好耶,他說不定會生氣……」
「很有可能喔。」路人-啼笑皆非地勸道:「所以,你最好別再繼續說下去了,免得你大哥要打你屁股。」
康云云很喜歡靠在她身上的感覺,便一直倚著她,「反正說都已經說了,我再跟你講喔,我大哥好倒楣喔!他今天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