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桓,我是一個很可怕的人。」許子臾表情木然地對他說。
「子臾,你……」溫桓一時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只好坐在她身旁,摟著她的肩輕輕拍撫。
「我竟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有的只是鬆了一口氣的心情。」她緩緩地說,聲調很平淡。
他不語地聽著。
「我還很可怕的有一種慶幸的情緒,慶幸再也沒有人會莫名其妙跑來揪住我的頭髮,當街甩我一巴掌,慶幸再也沒有人會突然罵我是畜生,慶幸自己再也不用時時刻刻感到害怕了……」她的臉上浮現出悲哀的笑容。
「我甚至不想在葬禮上出現。」第一次,她的聲音裡顯現出決絕。溫桓從不敢想像許子臾多年來受傷害時的畫面,因為那會令他心碎。
他輕聲說:「不想去就別去吧。」許多事情並不一定要馬上面對,暫時避開,或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不,我要去。」許子臾握緊雙拳,堅決地說。
「你確定嗎?」她三天兩頭哽咽著自夢中驚醒,全身大冒冷汗,眼神也惶恐得讓人心疼不已,溫桓很擔心她的情緒狀態會再受影響。
她迎向他憂慮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說:「我要親眼確定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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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葬禮的過程,許子臾皆是抿著唇一語不發地保持沉默。
溫桓片刻不離的陪伴她左右,隨時注意著她的狀況。
回溫桓居所的路上,她偏頭望著車窗外,看著街景往後退去,她靠在椅背上的身影顯得魂不守舍,令溫桓感到不安。
許子臾突然輕聲開口,「溫桓……」
她並沒有轉過頭來面對他,但她知道,任何地點、任何時刻,只要地呼喚他,他一定會給她回應,那總是讓她的心漲滿幸福的安全感。
「嗯?」聽見她出聲,溫桓暗中吁了一口氣,輕聲問:「你還好嗎?」她以很低的音量說:「你會覺得我很可怕嗎?」
「子臾?」溫桓以眼角餘光瞥了她一眼,之後便朝前方注意著路況。他為她突來的話皺眉。
「接到親生母親車禍去世的消息,我竟然一心只想確定到底是不是真的,而在葬禮上確定是真的了之後,竟在心裡一直說太好了、太好了……我想,我真是個很沒有人性的人……」許子臾的口吻中沒有任何高低起伏,彷彿只是訴說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沒有人性的是你母親!溫桓在心中回答她,卻沒有將話說出口。「沒有人會怪你。」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許子臾猛然轉過頭來看著他的側臉,她的聲音中浮出從未有過的尖銳,「你呢?你怎麼看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你會不會不再愛我了?」
她突然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個極端自私的人,她慶幸那個會傷害她而她不敢抵抗的親人已自人間消失,但她非常、非常害怕她最在乎、最愛的男人,會輕視她、疏離她、不再愛她……
溫桓並沒有立即出聲回答,他將車駛到路旁完全停妥後,才雙眼炯炯地轉過來面對她。
他的聲音很低沉,態度嚴肅,慢慢地說:「許子臾,你給我聽清楚了,今天就算你殺人放火,我都愛你,甚至,你殺的人是我,我也還是永遠愛你,這樣你聽懂了嗎?」這個呆子,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答案那樣明顯的問題,虧她還這麼激動的問出口,唉,實在是捨不得罵她笨,可是她……有時候還真有點笨!
許子臾望著溫桓的眼,愣住了,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聽、懂、了、嗎?」溫桓一字一字地再問一遍。再不懂,他可是要把她抓起來打屁股了。
許子臾仍沒有出聲,但熱淚卻一顆接著一顆,滾滾地湧出她的眼眶。
「你聽懂了嗎?」哎,真可憐,讓人看了好心疼。溫桓又問了一遍,但這次的語調變得極其溫柔,像是要揉碎她的心房一般。
許子臾垂下頭,聲音斷斷續續地哽咽著,「我聽懂了……我聽懂了……我聽懂了……」他是她的愛人,也是最親近的朋友!她的淚水像兩股泉水一樣不斷流下。
溫桓又歎又笑,伸出雙臂擁抱她。
他想,雖然很可憐,但他終於看到她大哭時的樣子了,下次要找個機會呵她癢,讓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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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溫,就你一個人?小魚呢?」小柳見溫桓一個人出現在他們固定聚餐的餐廳,納悶地問他。
「一定是又被惡婆婆搶走了。」林雋招來侍者準備點餐。
「哼。」溫桓輕哼,答案不說自明。
「老溫,經你積極『努力』,你那只魚的肚子裡不是已經有『烏魚子』……嗯,該說是『溫魚子』了嗎?小魚怎麼還不肯給你個名分?」小柳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故意刺他的痛處。
溫桓怎麼也不肯讓許子臾到柳氏醫院做產檢,偏偏要到他們的競爭對手吳氏醫院去做,讓小柳感到極度不平,當然得在口頭上報復一番。
「哼!」溫桓兇惡的瞪他一眼,仍只是不答僅哼。
「有啦,惡婆婆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巴不得能早點名正言順的『虐待』小媳婦,還有她那未出世的金孫,所以天天熬湯燉雞的往老溫的住處送,以期能感動小媳婦那顆金剛鑽般的心。」惡婆婆是溫桓的母親自己說的,但誰都知道她疼愛許子臾比疼愛溫桓還要多幾分。
林雋繼續笑著說:「老溫娶不到老婆的不爭氣,經過惡婆婆的四處哭訴,在我們親族內已是赫赫有名了。」溫桓的母親唱作俱佳,可媲美好萊塢任何一個超級巨星。
想起母親的數落,溫桓就一肚子氣,但他最氣的,還是母親老霸佔他與許子臾的相處時光。
說什麼沒有生女兒是她這輩子的遺憾,所以要和小媳婦長時間相處……可惡!連晚上還要和小媳婦一起睡?
「砰!」溫桓氣急敗壞的猛捶桌子。
「喂,老溫,你克制一點。」小柳提醒他正身處優雅的高級餐廳中。林雋朝四周投射而來的目光回以一抹帥氣的微笑、尤其是針對女客。
然後他問道:「老溫,小魚家裡的事……呃,應該算是解決了,那她到底還固執什麼?她的堅持實在令人納悶。」
許子臾的心結,小柳與林雋或多或少已由溫桓口中得知。
小柳也說:「既然已沒有阻礙她的癥結,那她為什麼還是不肯對你點頭?」
溫桓歎了一口氣,「她說,或許哪一天,我會突然對她看待她母親的無情感到失望,所以要我再多做考慮。」
「小魚這麼鑽牛角尖?」小柳皺皺眉,「看來她母親對她的影響真的很大。」
「但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懷孕的事實沒令她產生動搖嗎?」林雋問。
「有。」溫桓面色一轉,喜孜孜地說:「她說過不能委屈孩子。」他投給林雋一個感激的眼光,謝謝他當初提出「奉子成婚」的主意。
「哈哈,說來說去,老溫你最後可能仍不是靠你的真心抱得美人歸啊!」小柳奚落宣。
溫桓說得可憐,「唉!只要她肯點頭,我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還有,她……」
「還有?」林雋與小柳同時瞪大眼。
溫桓更加可憐的說:「她老是說她放心不下那幾個室友沒人照顧,動不動就要往她以前的住處跑……」
「什麼呀,這也要她來操心?她是他們的老媽子嗎?」林雋大翻白眼,一臉受不了的模樣。
「其實事情很好解決不是嗎?我記得小魚的室友是兩女一男,想辦法替他們找個對象,讓該娶的娶、該嫁的嫁,讓小魚往後再也沒有理由和借口不就得了。」小柳說出他的建議。
「是呀,我也知道,」溫桓笑得爽朗,但眼神裡閃動著詭譎,「所以今天我請客,你們盡量點菜。」
「呃?」小柳感受到他的不懷好意。
「老溫,你什麼意思?」林雋也覺大事不妙。
「小柳,你妹妹不是還沒有對象嗎?」溫桓記起小柳的妹妹也是怪人一個,怪人和怪人之間,或許有契合的地方。
「少打我妹妹的主意!」小柳難得地出現臉紅脖子粗的樣子。
林雋投給小柳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老溫,你還真是狗急跳牆,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來了。」他裝出大善人的神情道:「你就饒了我們,小魚室友們的對象,由我和小柳來負責陷害其他人,好保障你一輩子的高枕無憂。這樣對你,我們算是夠朋友了吧?」
「就等你這句話,謝了!」溫桓咧嘴笑著,一臉得逞的表情,他突然胃口大開,心情好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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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臾認為她需要喘口氣,溫桓的親人對她大量熱情的關愛,讓她有些消受不了。
如同往常一般,她穿著白步鞋,將布背包背在身上。因為溫桓不許她懷著身孕還騎腳踏車,所以她搭公車回到她的心靈淨土——舊公寓的住處。
她走過依舊廢置的管理亭,越過依舊沒有栽植什麼草木的中庭,進入B棟的樓梯,一階一階慢慢往上走。
很久以前,她曾在心裡抱怨過這棟公寓為什麼沒有電梯,害得她總是要花好多時間上下實為六層樓高的五樓。但久住之後,漸漸的,她的腿力增加,體力更好了,她又變得喜歡這棟公寓沒有電梯。
後來,她更是慶幸公寓沒有電梯,因為溫桓陪她上—下走過許多遍,每一次都很快樂,也擁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許子臾終於到達五樓,她略略喘息,拿出鑰匙開門進屋。
「小魚,你回來了。」伊雯從樓中樓的房間下來,剛好看見她進門。
「是呀,我回來了。」許子臾微微一笑,既是對伊雯,也是對自己說。
她放下背包,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走進浴室內,假裝想擰毛巾擦擦臉,其實是想看看伊雯的那桶「醬菜」還在不在。
她聽到客廳傳來葳妮的聲音,知道她也走出房門了。
「小魚回來啦?人呢?」葳妮問。
伊雯回答她,「嗯,在浴室裡。」
「嗨,葳妮。」許子臾走出來向她打招呼,臉上有著神秘的微笑。
葳妮迫不及待地嚷嚷,「小魚,我跟你說喔!伊雯她終於……」
「嗯,我看到了。」她在浴室內沒看到那個水桶,便已明白伊雯終於動手將衣服處理掉了,但她不確定伊雯是將衣服洗了還是丟了。
「哎喲!你們很討厭耶,衣服才幾天沒洗,就這樣囉哩囉嗦的。」伊雯連忙道,臉上帶著一點點不自在。
「幾天?是三百六十五天,還是七百三十天?我是覺得可能有一千零九十五天以上了啦,哈哈哈!」葳妮不給面子的哈哈大笑。
「討厭、討厭,葳妮最討厭!」伊雯氣得跺腳。
這時大牛從他房裡走出來。
「大牛,要出門了?」許子臾問。
他瞥了她一眼,應了聲,「嗯。」就出門去了。
許子臾心想,等傍晚時,伊雯和葳妮出門工作後,屋子裡便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但她覺得那樣的她也很自在,而且她知道,再過沒多久,溫桓一定會來找她一起回家,那種感覺真的很溫暖。
葳妮笑著說:「大牛的作息時間從來沒有固定過。」她認為自己才是這個房子裡作息最規律的人。
伊雯打量著許子臾,向她招招手到椅子上坐下,說:「唉,小魚啊,你還真會藏肚子耶,看不出來有三個多月了。」
「我猜呀,小魚肚子裡的小魚苗,是『釣客』故意造成的意外吧?」對於溫桓的稱謂,葳妮還是改不了口。
「呃……」許子臾有點難為情,但又不能否認,只好輕輕點頭。
「我實在不得不同情『釣客』,他也真想不出其他辦法來逼婚了。」伊雯真的覺得溫桓挺可憐的,小孩再過個半年就要出世,老婆卻還不肯過門。
「伊雯,我想去英國了耶,你呢?法國還去不去?」葳妮也覺得再拖下去不是辦法,她暗示伊雯她們倆該使點勁了,不然,溫桓老是順著許子臾的意思,那要拖到什麼時候?伊雯當然聽出她話中的含意,配合著說:「這樣好了,我陪你去英國,然後你再陪我去法國,這提案你看如何?」反正她目前單身,而且也愛用「國貨」很久了,是該試著往「國際路線」發展看看。
葳妮以食指點點下巴,像是認真地考慮著,然後才說:「這樣狠敲『釣客』呀……嗯,我想他應該會被敲得很高興才對!」
葳妮和伊雯就當著許子臾的面打算將她賣了,這讓許子臾輕皺著眉,感到啼笑皆非。
「小魚,你也知道我和伊雯都很忙,所以呢,你的婚禮千萬別鋪張喔!要不然我們可是沒空全程參與的。」葳妮開始拿起圓鍬挖洞。
許子臾點點頭,「嗯……」她鴕鳥地想,反正還可以拖上一段時間……呃,應該可以吧?她摸摸肚子露出苦笑。
其實,有沒有孩子,都不是她躊躇與溫桓步人禮堂的理由,只是,她很滿意現況,總覺得生活有沒有改變都沒關係。
不過,也或許是某個臨門一腳的契機還沒出現。事實上,她早已作好準備,隨時等待著那個契機出現。那可能是迎面而來的一陣輕風,也可能是某個早晨起床時望見他的第一眼,也可能是……總之,當那個契機出現時,她應該就會開口向溫桓求婚了吧!
「最好是速戰速決,法院公證結婚迅速又便利。」伊雯也握著鏟子工作。
「嗯。」許子臾苦笑,只好再應一聲。
「既然是公證結婚,那的確花不了我和伊雯什麼寶貴時間。小魚,你隨身攜帶身份證吧?」看見許子臾點頭,葳妮向伊雯使個眼色,暗示她可以動手將許子臾推進洞裡去了。
「至於印章到處都有得刻。現在新郎有了,新娘『有了』,證人兩個,」伊雯指指葳妮與自己,「所以擇日不如撞日羅!」
「今……今天?」許子臾愣得說不出話來。雖說已有心理準備,但這麼突如其來實在令人措手不及。
趁許子臾還在發愣,葳妮站起來指派工作,「伊雯,你去拿身份證和印章,我打電話通知『釣客』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法院。小魚,你先乖乖坐著不許動,等我們帶你搭計程車去法院結婚,要乖乖的喔!」她還輕輕拍了許子臾的頭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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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外。
「OK,新郎你可以把新娘子帶回你家去洞房了。」葳妮低頭看看腕表,然後抬起頭來笑嘻嘻地說:「我和伊雯得上班去了,兩位新人,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她瞥了許子臾的肚子一眼,「呃,的確是挺早的,哈哈哈!」
「祝你們白頭偕老,永浴愛河噦!」伊雯跟著鑽進葳妮招來的汁程車內。
溫桓捧著印泥痕跡尚未完全乾燥的結婚證書,雙手有些顫抖。他茫然地看向許子臾,問:「我是不是在做夢?」
她輕笑出聲,「不是。」
「真的嗎?」溫桓又低頭看看手裡的結婚證書,再度想確認。
「真的。」許子臾笑著回答他。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神色顯得緊張,「你不會覺得勉強吧?」他做夢也在等這一天,沒想到不知不覺中竟已美夢成真!
「一點也不。」許子臾也緊緊回握住他,笑容美麗而燦爛。她明白,的確是時候了。
「我愛你。」溫桓說著,感動得全身發抖。
「我知道,我也愛你……」許子臾踮起腳尖,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送上香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