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放開我爸爸!」
斷然大喝的,竟然是我小小的兒子,他竟然口齒伶俐、滿身正氣地衝過來,捶打著我的脅迫者的腿,他也只夠得著的地方。
我一下子醒過來,我馬上拋掉剛才那被拽進激情漩渦的混沌感,我動我的脖子,我動我的手,還有我被屈著的腿,我歪斜著脖子,也大喝著:
「雷耀,你放開我!」
——他,果真、立刻就放了。
除了扎手的疼,我幾乎以為剛剛不過是我的錯覺,小飛撲到我身邊,他挨近我,他在發抖,我於是拚命克制住我全身的發抖,慢慢悠悠地側過身,轉過身。
我垂著眼瞼,我一手攬著兒子,一手護著心口,我的心冷颼颼,我避免看到他,我怕一接觸眼神,我就會為他眼中不亞於剛才言語的冷酷邪惡而拔腿就跑。
我現在絕對不能跑,我要保護我的兒子,我不要跑,我不要害怕他。
「我不是有意的,不要怕我,端康。」
他突然又變了,他這個絕好的演員,一下子又變了!
我警惕地挪開,我小心著他的緊迫,他也像覺察到了,他自覺地後退,退到一步之遙。
「端康,我實在是嫉妒你,你成家了,你還有兒子。」
他低沉地,帶點微微的低落。
可剛才根本不是嫉妒或失落的表現!剛剛他簡直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他在演戲,只是不知道他所為何演,他有千回百轉的心思,他有深藏難測的城府,這就是我最害怕,最難懂的地方!
我垂著腦袋,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萎著,我牢牢盯著地面,我短促搖頭——
「雷耀,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做錯什麼了?端康,五年前你這樣對我,現在你又要走,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絞著手,我緊張聽他形同悲傷的詰問,我感受到彌天大罪加身的沉重。
「你說感激我,我偷聽到你跟趙芩說的話,你只感激我,我受不了。我就走了。」
他沉默,我也不支聲。
小飛反倒開始喳喳乎乎,挨著我,哼起顛來倒去的半調子。
「端康,我是感激你,我難道不該感激你?」
他又問我,他好像真的不懂。
我也不懂,他的難以捉摸。
「……你是應該感激我。你沒錯。」我還是低著腦袋,像罰站的差生等教鞭抽下,「是我誤會你對我有別的什麼,我自己糊塗了。」
地上的影子屹立不動,他罩在我的身上,就像當年我背著陽,我說我走了,他沒辦法動彈,他的面目模糊,再也無法看清。
「端康,感激和愛就差這麼遠嗎?」
感激和愛差得很遠吧!
我抬頭,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四目相對,此刻,好像真有一個叫靈魂的玩意,它是赤裸的,在它面前,什麼相貌、什麼身份、什麼聰明都能一樣樣拋開。他的靈魂,在受著鞭笞,道德和罪惡不再作祟,那是因為無法實現的感情和思念,清清楚楚,赤裸在我的面前。
那就像是寄托給我的感情和思念,從來都無法傳遞。
我茫然,我實在量不出我的愛和他的感激究竟相差多遠!
他只和我相隔一步,他傾過身,我只有向後退,於是他不再靠近,他只把手抬起,他把手平攤,他把手給我——還是那個印子,還是那個輕易許下的諾,無法實現。
「你總是想要就要,說走就走,端康,從當年你逼我定下契約,到你說聲再見就立刻消失不見,有哪一次你不是只憑著自己的想法就隨便擺佈別人的生活?」
我被譴責,盡力忽視他張開的手,他仍然清晰的印,我瞥過眼,我不能看他。
難道是我錯了?他是肯定不會錯的!但此刻,我只能懦弱地逃避,我不想再有變化,我有妻有子,我摀住腦袋,我受不了他的眼神和譴責——
「我不知道,我這麼笨,你說的話我都信了,你說是感激不就是感激?」
他冷冷地笑,他把手收回,握成拳頭。
「端康是我見過最狡猾的人,你總在為我做事,你總在為我付出——就在我什麼都來不及做的時候,就在我什麼都來不及付出的時候,你就給我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的愛,我的恨。」
我再一次全身發涼,是因為這次輪到我變成了犯罪的人;這麼多年來,我本來不覺得我有做錯,但突然我發現其實我重重傷害到我曾經深愛的人,可能還給他帶來莫大的痛苦,我雖然是個糊塗人,但在他混雜著悲傷的語言、眼神和動作下,不知怎的,我開始慢慢、逐漸、徹底覺得是我李端康對他雷耀幹下了最壞的惡事!
我被他蠱惑了,毫無疑問,但可能蠱惑也是事實。
我可能真的是很狡猾很任性很自私的懦夫!
馨蘭不也這樣罵過我?
我揉著自己的腦袋,把頭髮揉成鳥窩,我想不到今天會見到他,我想不到他會對我說這些,我已經不能像當年的欣喜若狂,我只能謹慎地拒絕:
「我對不起你,雷耀,我真的不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我真的對不起你。」
我放棄去追悔,我不能去追悔!
馨蘭,馨蘭,馨蘭!家,家,家!
我咬牙,彎身拎行李,牽兒子。
——「這個印記是你五年前留給我,你跟我許下什麼十年,你還說什麼永遠不要忘了你——李端康,你一定會有報應。」
在他初初流露的狠毒面前,我徹底呆愕,我只知道我絕不能讓他這麼恨我!
我僵硬地看著他的手——
「怎麼會這樣?」
我盯著他的手心上,不敢相信我見到的——那道赤紅色的疤痕,那道貫穿整個手心紋路的疤痕,絕不是當年我咬下的小傷口;它已經完全如同扭曲蜈蚣一樣深深重重疊疊,已經完全如同被火燒、被刀割的醜陋與可怕,它根本是常年累月積下的新舊印記,哪怕是最高明的醫生也根本無法修復。
他連彎曲手指都好像在費力,究竟是誰能傷了他?
他拿他的那只左手摸我的臉,短促,瞬間滑落,我只聞到淡淡的血腥,從他的手傳進我的身體,我的思想。
他用那麼黯淡的眼睛看我,卻還是用那麼狠毒和冷酷的語氣:
「你以為五年的時間很短嗎?五年就可以把你的那道小傷口磨得一點都看不見;李端康,我跟你已經定下了十年的約,在踐約前,這傷疤要是這麼容易就消失了,你不就可以賴帳?」
「你自己把它弄成這樣?」我牙齒都在發抖,我料不到埋藏在這外面優雅冷俊男人心底的不知道是什麼瘋狂的人性。
我知道他這次沒有演戲,這讓我簡直失去逃跑的力氣,我幾乎又要軟了骨頭,我幾乎走不了了——不能,我不能!什麼都晚了,什麼都完了。
從我關上門那刻起,我們就錯過。
我昏亂得搖頭,胡亂得開口,我顛三倒四,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為我這種人不值得,我什麼都配不上你,我又老,我長得也不好看,我又只為自己著想,我沒錢,我也沒本事讓你更紅更有名,我又是個男的,喜歡你的人這麼多,比我強的多的是,我也娶老婆,我也有孩子——」
他把我的臉拉過來,我沒有反抗,他卻沒親吻我的唇,他把吻落在我的臉上——
「別哭了,端康,求你,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