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問我,從電話那端。
我出不了聲,我想你快出現,但我說不出口。我把電話掉在地上。
我倒在五星級旅館的大床上,手壓在胸口,要是裡面安置的是一顆健全的心該有多好!我又在發燒,燒得我快糊塗,我拼命流汗,昏沉閉眼,就全都是昨晚一幕幕,黑色的布條,無法動彈的雙手,陌生男人,尖叫——一次次把我驚醒。我那麼疲憊了已經,只想要騰空腦袋,睡過去。
今天該是妹妹的新婚夜。
我才想起來,回威威電話,問他雷煌那邊怎麼了?他回我從昨晚開始就沒人看到過雷煌,監視凌眾的人只在昨晚看他開車出門,沒有帶一人。
該不是一晚上逞完獸欲,就滿足到忘記今天是他結婚的日子?
當然不是,雷煌不是這種傻瓜。我隱隱覺得他是出了什麼事。但他是死是活對現在的我而言,已經沒有直接聯系。我已經喪失了資格。好像一條喪家之犬。
手機響,一直響,我不想接。它就一直響。
我接了陌生的號碼。
裡面的人先不說話,但他的低沉呼吸卻立刻讓我屏息——會是那個人?
“歐陽念。”他喊我的全名,緩慢地輕柔地喊,前所未有的冷酷,“你這個小檔啊!彼突然笑了,我眼前已經立刻浮現他微微森冷瞇起眼睛的可怕模樣,我扣緊了手機,拼命想從他的一點一滴裡辨識出昨晚的印象?
“你想怎樣!”我蜷縮身體,咬住拳頭,已經是驚弓之鳥,再受不了最低微的一聲撥弦,“你到底還想怎樣?”
“聽到沒?”
“什麼?”
“針穿過我肉的聲音。”他拿近了。
我模糊聽見,鈍鈍的穿鑿。他受傷了?
“第二十針,親愛的,你差點要我的命。”他一邊鮮血淋漓,一邊居然實實在在是誇獎我,滿意地誇獎我現在夠資格讓他刮目相看了。邪氣從裡面穿透過來,也好象冷冰冰的針尖挑我的傷口。
——“昨晚是你嗎?”我只想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他甚至答非所問,在掛機前,他依舊用前所未有的冷酷承諾我:“想給游戲換個玩法?我陪你,這次要把所有人加進來陪我們一起玩。”
“不要!”我絕不能讓你這樣做,我驚慌懵懂:“我已經為了你的游戲付出了我所有!雷煌,你怎敢?!”
——“以後不要再裝成天使。你不是。”他緩緩親吻我,在電話那端,“我的小惡魔。”
他話音沒了,空氣裡是重重的冷意盤旋。
——這是怎麼了?我在這個叫不醒的噩夢裡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或我才是個小小配角。
當清晨的街道上落下第一道太陽光線的時候,我在街旁老婦人的小門面裡買了一束花,大花店都還沒開,只有她在彎腰澆灌她便宜廉價的因而也不顯得珍貴的花朵,就算是一樣的香也沒用,它們沒有絢麗的包裝紙映襯,高貴的金絨線捆扎,怎樣看都是地攤貨。
“再送你一枝,小伙子。祝你好運。”
我臨走的時候,她又從水裡撈出一枝剛露苞的睡蓮花,給我捎上,她雖然老和貧窮,但很健康,臉色紅潤,但看我的眼神顯得快樂又滿足。
我捎著紅睡蓮,走在清晨的道上。一手另外捧著普通的黃色康乃馨,這應該是祝願病人康復的花朵。我買了一大束,走著走著,我開始把腦袋埋著這些看上去皺皺皮皮的花裡,有點想淹死自己。清晨的太陽溫潤的像個大雞蛋黃,照在身上,不覺得有多麼溫暖但至少早晨是到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覺得幸福的一刻,就算最貧窮的人也會有。在我的世界裡,或在別人眼裡的我,是那麼輕易就得到無上的幸福,我有一切,家世、背景、權利、相貌,甚至任性荒唐,哪怕這點幸福不足以抵償我注定短命的瑕疵,但要是一個人連命都沒了,一定來不及體會真正的幸福了。
那麼,到底什麼才是幸福?
“我真想得到……真想得到。”我流下了那一天的第一滴眼淚,那天是個冷嗖嗖的冬日,太陽就是不肯照在我身上。
已經是三個小時,父親在裡面。我們自己的醫院,全世界最知名的腦科權威,最完美的手術方案。結果只能有一個。
我無法融入這個大家庭,我甚至已不能忍受再坐在他們身邊,聽與我沒有血緣的妹妹跟我說話,看媽媽一夜之間鬢發點點霜白,我站到遠遠的走廊上,一個人待著。
“喝點東西。”
我接過秦展給我的一罐熱茶,放在嘴邊,嗅了一口,但過度的緊張讓我只能手指發白,緊緊牢握。
——“我忘了,你只喝桂廷的新茶。”
我抬頭,看到那張依舊沉穩剛毅的臉上透出准新婿的春風得意,我迅速低頭,悶聲:“連你也笑話我。”出口才嚇一跳,嗓子干啞,好象老嫗。
“你等我。”他說完,就走。高大背影,每一步都很扎實。
我就真開始等了。
第二十分鍾,他出現了,安靜的走廊盡頭,他的手裡是精精致致的紫砂杯,遞到我眼前的紫砂杯裡溢出的是標標准准的桂庭龍井的新香,冬天裡能喝到春天的茶總好象能把溫暖的時節拉近自己一點。他鄭重地用雙手遞到我眼前。他總能搞到我想要的,只要能用錢和權弄到,他總是不遺余力。
“歐陽,我在你身邊。”他看我始終舉杯卻不能喝下,聲音裡有微愁。“不管變成怎樣,我都會在。”
我一笑,而過,這種話怎麼能允許自由停在腦袋裡?我很鄙夷地皺起鼻子,搗他一拳:“別傻了,我是你的主子,我這麼強,你看我需要誰?”
——“比如,那個雷煌。”他微笑看我,漆黑的瞳孔看我一點一點白了面孔,但他還是在繼續微笑。
有點陌生,他不應該這樣笑,這麼波瀾不驚、這麼隱約強勢。他適合溫暖的無比溫和的對我笑。那才是秦展。
“是你?——是你找人傷他?”我只能想到是他,而愕然了:“我沒有讓你那樣做。”那太危險,太冒險,但不值得賭上所有人的姓命,我就是這樣想著,才妥協才屈服!才有那夜!我狠狠砸杯子,一邊就揪起他領子,滿腔憤怒:“你怎麼敢不經我同意就自己做主,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我歐陽家養的一條狗。”
我揮手,就摑上臉頰,用力之大打到他嘴角流出血來,他一聲不吭,而走廊那端,卻有人驚動跑過來。我冷冷看他,“結果又怎樣?他活過來了,他就要報復了,你殺得死他嗎?——你真是自不量力!”我火起來,大力搖他領子,“你再去啊!你怎麼不再去?你現在有老婆了你不好好守著她你憑什麼動不動去殺人?!你殺我我殺你這就能解決問題嗎?”
“哥哥——”那邊就喊起來,在別人眼裡明明是身形纖瘦的我仗著身份在欺負高大魁梧的他!
他啐了口,吐掉嘴裡那口血,看我一眼,竟是漫不經心的無所謂模樣!
“這是黑道,歐陽,你以為這是天堂嗎?”他說完,就完全是諷刺的在笑了,漂亮的嘴角因為帶血而扭曲,清俊的容貌沒有畏懼反而是笑得那樣開心,他筆直視我:“這就是弱肉強食,你從小不就是這樣教我?”
你胡說!我一愣——那些毆打和欺辱,那些傲慢和嘲笑,那逼他跪下求饒的痛苦,那些都是兒時的把戲,他竟還記得!
妹妹走近我們,看我們到底在鬧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們在窩裡哄什麼。我只不想他這樣看我笑,我閉上眼睛又大大睜開,我拉近他,我對他說:“那晚的事跟你無關,是我命令你去干的,你記住了。不管什麼人問你,都是這個答案。”
妹妹走得更近,我就離開,留他們小兩口。
秦展拉住我胳膊,他不笑了,他定定看我,“你這麼擔心我?”戲謔的眼神分明帶著點惡意,好象又是個日常的玩笑,讓我無法應付。
“是啊,我可擔心你,可在乎你了。”我甩開他。
——“你沒事吧?哥哥是怎麼了!”妹妹已經跟我擦身而過,她苛責地看看我,就趕忙盯著秦展。
“真可惜,我一點都不擔心你,一點也不在乎你。”
身後,他大笑,漫不經心,又是個玩笑。
卻還是刺到我了。
手術門這時候卻打開——謝天謝地,拉下口罩的大夫笑得還算正常。不然,他就死定了!
總算有驚無險。我陪媽媽第一個進去,我沒讓人告訴臥床的翠姨。父親還在昏迷但醫生說會醒來,彈片已經成功取出,只要沒有並發症基本上就能過關。
我和媽媽只能隔著玻璃看無菌房裡的父親,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們一直沒有交談,但我想到的是他年輕的時候把我剛剛舉起,拋上天空再穩穩接住的游戲,我們都很開心,因為我們是父子,就算我們是黑道家族,就算他不能像別的父親那樣陪著我教導我,但他做得已夠多。
現在才明白那年媽媽為什麼會說那句感謝,會說那句他已經做得夠多——假如昨天他們沒有告訴我真相,該有多好,你看,沒有什麼好擔心的,父親安然過關了,他又好起來了,他根本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在擔心什麼?”我有點冷,抱住自己胳膊,我問自己,也問身邊的媽媽,突然懵懂無知:“他為什麼要告訴我,在他以為自己不行的時候告訴我真相?”
媽媽回避我,她不回答,她只說“不要想了,念念,我的小念念。”她噎住聲音,卻抱住我,用她所有的溫柔和愛安撫我:“我可憐的孩子。”
“媽媽?……”陷在這雪白的世界裡,我果真那麼可憐?這難道不是屬於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一切?媽媽只到我的胸膛,我用我長長的胳膊圈住她,保護她:“我知道了,媽媽我不要想了。我不想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了,我不想知道他為什麼要堅持把萃嫁給雷煌了,我不想知道他為什麼情願不抵抗就把我們的家族都交到雷煌手裡了了,我不想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就變得一點都不像他了——萃,才是他惟一的女兒,是他惟一的。”
女婿才是半個兒子,我不是,就算他再怎麼像媽媽,他也無法逼自己像愛萃一樣愛我——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我縱橫黑道無所不能的父親要白白忍受這樣的我足足二十二年。
他可以對我好,但怎能讓我得到他的一切?我以為我該得到的這個世界。
我才明白過來,我竟然不那麼悲傷,我竟然笑了——
媽媽以為我真是瘋了,她抓著我手,眼裡好痛苦,好痛苦。她是愛我的。
我也愛你,媽媽,我也愛著父親。這種愛讓我能平靜。
“不要恨他,不要什麼都明白,孩子,變傻點也好,媽媽知道你有多難受。”
我給媽媽抹淚,她總是端莊公道的主母,她從不哭,這兩天她的眼淚都流在心裡了,只有在我面前才能流露痛苦,“媽媽,父親活過來了,只要他活過來,我變成乞兒也無所謂,我為什麼要恨要怪罪?我的一切都是你們給的,我可以失去一切卻不能失去你們。”
在父親的身邊,我禱告他快好起來,用兒子的心禱告。
冬天的第一場雪在沒有任何預報的情況下,就已經降下天空。慢慢的,就越來越多,這時候不感到潔白而覺得世界都是灰蒙蒙,透過車窗,看見雪變成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媽媽仍陪在病房,我吃不消了,我要回來給自己打一針,好減輕胸口的疼痛,這種嗎啡在我們這種人眼裡只是尋常的東西,但太頻繁用了就會慢慢上癮,但我告訴自己這只是患者的正常藥劑。我需要這些。
因為一個地方太疼,而會忽略其他地方的傷痕,那種焦糊的糜爛味道,讓我一想起就發抖。我清楚記得那痛,痛徹心扉。
威威給我准備了粥和小點心,他看出我十分不舒服,都端到我房間裡。
我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模模糊糊吞些食物,我吩咐威威再給我拿些那藥,威威打死都不拿,追問少爺你怎麼了?你哪疼啊?你用這些老爺夫人會生氣的!
“威威,你恨我嗎?”
威威把臉湊我跟前,像只小耗子,他很擔心我:“少爺,你是不是受傷了?誰敢傷你?”
“為什麼我覺得所有人都開始恨我?”我歎氣,“你要是恨我我也不奇怪,我打過你我罵過你。”
威威給我掖好被子,扭扭捏捏回答:“少爺,您是我最最喜歡的人,我隨時都能為您付出我的生命。”
“呸!”我挪開他擋我眼睛的小腦袋:“都是你爸瞎教的你,戴威,你的命在我眼裡不值一分錢——所以你給自己好好留著吧。”
他呵呵咧嘴笑:“少爺就是嘴硬心軟。就算少爺打我罵我,其實少爺心裡更難過吧。要是這樣就怪罪少爺的人,少爺才不會把他放心上。”
我哼哼,趕他快滾出去。他樂顛顛拎著他的托盤出去,邊說少爺我吩咐廚房再做給去火的開胃菜給你,你臉色好難看。所以折磨威威一點也不好玩,他這天字二號忠僕只會自動自發把折磨看做是主子對他的賞識和栽培。
再睜開眼睛,已經天黑。我感覺有那麼好一點。靜靜躺在床上聽外面風吹得呼啦。
電話鈴這時狂響。我剛伸手,又快快縮手,我躲在被子裡,我一點也不敢接,我瞪它全心全意避如蛇蠍。它響了一會,終於停住。
我松口氣。
“少爺——”門沒敲就推開。跑進來的不止是人還有寒風刺骨。
威威一步步走近我,搖搖擺擺,他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我鎮定問他:“怎麼了?”
他眼裡的我想必也是一點點失了血色。
他哽住聲音,抽抽答答掉眼淚,“少爺,少爺……”
“混蛋,快說!”我再也忍耐不住,跳起來來不及穿上鞋子,大步走他面前,搖晃他,卻搖得自己頭昏腦漲。
“老爺他——他剛剛——”
“住嘴!住嘴!”我反手就打了他一耳光,“你敢說我就殺了你!”
威威捂著臉,哭著對我說:“少爺,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嚇我……”
我搖搖晃晃,想邁開步子,眼裡一片灰白,我想我可能要做丟臉的事了。
還沒想完就真昏倒,一片灰白繚繞,只有哭聲響徹,我悠悠轉醒,已被挪到床上,威威拼命安慰我,給抖個不停的我蓋被子。
“備車,送我過去。”我慢慢說,每個字都在心上刻下澀澀的疼,蘭師傅的心經在幾天內就已失效。我不能多等一秒,我不明白老天怎麼這麼殘忍,在給人稍微一點希望的時候,又全部剝奪,那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摧毀所有希望,就告訴你你是沒有希望的,那樣不是可以少受了這許多罪。
“讓我見我的爸爸。”
我從沒想過他有消失的一天,他是歐陽駿,我年少就成名的父親,我殺過多少人搶過多少地盤的父親,我既殘忍又狡猾卻豪邁和溫柔的父親,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伯父和侄子們都來了,黑色轎車圍繞了整座醫院,走廊上都是人,接踵磨肩,議論紛紛。一見到我,他們就撲過來,拉著我反復什麼節哀順變。
我穿過這許多人,走進最裡端的房子,日光燈非常明亮,我幾乎為之眩目,我眼裡只有床上的那個人形——“見他最後一面吧。”不知誰說,我狠狠瞪過去,我怎麼能?!我甚至不能揭開他面上的白布,我完全做不到,我根本沒有見他最後一眼的勇氣,我總以為我是要早死的,我提到死是口頭禪沒有什麼可怕,從我跌下樹梢我就注定短命,我以為我已經習慣“死”,但它真來了,太可怕了!太快太無情。
——“念念,你一直都很好……你像你的媽媽。”——
你真的覺得我是很好的嗎?父親,如果我不像我的媽媽,你還會愛我嗎?如果我說無論您是不是我的生父,我都崇敬著您,熱愛著您,你還能承認我是你的小兒子嗎?
你現在已經不能回答我了吧。
“歐陽,歐陽!”
“念念——”
你們有什麼用!你們都不能拉我出這噩夢,你們知不知道我不要什麼二世祖不要什麼權利不要什麼地盤,我只要他能活過來。
“啊啊——”我跪在地上,緊緊捂住腦袋,只能哀嚎。
在葬禮當天,翠姨數度哭暈,我在操持全局,媽媽沒有哭。在第一鏟土埋進去的時候,她不自覺就往父親在的地方邁了一步,她是多想離他再近點,但有我守著她,我替父親拉著她,她眼裡默默燃燒的瘋狂火光讓我預感到她想干的可怕事情。
“為了我,媽媽,求求你為了我……”我把頭埋在她肩膀,摟緊她,呼喚她給她的兒子留一點希望:“我再也受不了了。”
媽媽終於停下她的腳步。
葬禮過後,我們的生活又得繼續。這就是生活。
當在黑壓壓的葬禮人群裡看到那個人時,我不意外。他不是說過這是他的游戲。現在,來收獲獎品之一吧。
我覺得我已經夠麻木到接受任何攻擊,但當真的看到這個人時,我腦袋裡盤旋的屈辱如同我胸口上的疤痕那樣清晰深刻,這個人本該在聯姻的婚禮上出現,但他卻現身在葬禮。他看上去,又是那麼的完好和神清氣爽,他的豪華氣派對比垂頭喪氣的我,簡直天差地別。
他說他受傷,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在敵友不明的情況下,我的眾位親戚們還是客氣地對他招呼,卻又在悄悄旁觀歐陽家的二小姐和突然冒出來的新婿。萃看上去微微緊張,秦展在忙他的,全不在意。
我在向吊唁的人鞠躬,在他們說“節哀順變”的時候回他們說“謝謝”,我不能摘下墨鏡,我靠它來掩飾我的疲憊和精疲力盡。
我再一次把腰直起來的時候,面前就站著他——雷煌,高大,充滿壓力,冷酷。他讓我非常痛苦,而握緊拳頭,陷進指甲。
我希望能少受些傷害,我希望他趕快消失,我不希望他說出那晚,那可恥的一晚。
雷煌凝視著我,他開口,用周圍人都聽得見的聲音,他說的不是對我的傷害和侮辱,他說:“跟我走,比起權勢和地盤,歐陽念你對我更重要。”
我驚愕。媽媽在我身邊,她也聽到了。萃和秦展也聽到。
雷煌的眼神裡奇妙地混合了冰霜一樣的冷酷和動人的溫柔,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打量這個人,跟平日的敵意和蔑視無關,或者他的這種混合冷酷的溫柔更讓我在多年後都記憶深刻。
那種溫柔好象只要我答應就可以唾手可得——
我那刻,動搖了。就算此刻我完全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傷我最深重的人,但雷煌的魅力就在於此——他能說幾話,或讓你看他兩眼,你開始相信他是無辜的和無所不能的;他說的話我從來無法辨識真假。
他幽藍的眼底,有著救贖我的能力。
——“雷總裁,你是在騙小孩吧。”
我的面前被秦展牢牢擋住,他擋在我面前,我愣愣看他背影寬闊堅毅,直接面對他不可能贏過的雷煌,開著玩笑,同樣真假難辨。
這兩個男人,好象能決定我的前半生是喜是悲一樣。誰是主角誰又是配角?再也分不清楚了。
“你把歐陽當作傻瓜嗎?”秦展也不靠近,只是頑固地擋住我不能進一步,他用激憤的聲音好象在宣布一樣:“他是我們家族的,沒有人能帶走他。”
沒有人能帶走我嗎?——我看著周圍人他們都把雷煌當成敵人,而我是屬於他們的。我居然歎氣了,我對著秦展的脊背歎氣——我的動搖,不被允許。
——“念念,我帶你去我的帝國,你的家族已經完了。”
看不清那個可惡可恨可怕的男人的樣子,只聽得到他平靜喊我,他根本就不聽秦展的話,他根本就沒把秦展的話放在耳朵裡,眼高於頂的他要做的事沒人能擋得住。
我的家族已經完了?
我推秦展,直到把他推開。雷煌赫然就在我面前,好象會永遠擋在那。我克制恐懼,盯著他的眼睛——
“你在胡說什麼!我的家族、我們歐陽家好好的——雷煌,你要為你做過的事付出代價,我用我的命發誓我發誓!”
他伸出手,好象要摸我的臉,我退後,再退,直到退到秦展的身前,才能不再害怕。
雷煌終於用正眼打量秦展,那是種很森冷的主宰者的眼光。秦展該要害怕,但背靠著他的胸膛,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毫未加快,他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如既往,給我溫暖。
“他不是你的。”秦展好象真的一點都不害怕,他聲音裡甚至有微笑,他在直接地斷言:“除非他死他是不能背叛我們的。”
這兩個男人,突然接近而相象。我想秦展不是當真的,他不會微笑著斷言我的死。
我出聲好象也沒人會在意了,我的去留歸所似乎都不能再由我掌握,好象就在那麼一瞬間,一切都變了樣。
雷煌帶不走我,我也不會跟他走,就算真有那麼一刻我為他的話動搖了,但秦展擋在我的面前,一切又都不成立了。
“只要你的家族沒了,你就用不著背叛了。”雷煌明白了,以他的邏輯,他唇角上有個游戲開始的血腥笑意:“我等你來找我。”
媽媽在彈琴,遙遠的鋼琴。一直在響。那會讓父親不高興的,可她還在彈。
我一直守著她,但我睡過去一會,她就不在。我只有順著鋼琴聲去找她。
她穿著黑色的居喪服,她在彈的是什麼?她在彈很快樂的曲子,沒有煩惱。她一遍一遍彈,我站在她身後,一遍一遍聽。
媽媽停下來,說:“我和你的生父都很喜歡這首。我們會一起彈。你父親就不高興了。”
“媽媽是故意讓他嫉妒的吧。”我坐在地上,靠著媽媽的腿,月光皎潔,灑下一地,我的媽媽是美麗而無憂的。“媽媽太壞了。”
“念念有喜歡的人嗎?”媽媽摸摸我的小腦袋。
有嗎?我也把手擱在黑白鍵盤上,撥出“一閃一閃亮晶晶”——我有嗎?一個隨時會死掉的人有獲得幸福的權利嗎?
“有啊,媽媽,我有很喜歡很喜歡,不想讓他受一點嫉妒一點傷心的人。”
“假如她跟別人有了孩子,你仍然會像過去一樣?一樣的愛嗎?”
——多麼奇怪的問啊,那是我愛的人啊……這不比什麼都重要。——
我摟著媽媽,搖搖她。
“念念,先開始說起來總是容易,換了自己慢慢都變得難以忍受。沒有例外的。”
“媽媽,那是我喜歡的人的孩子,那個孩子就和我自己的是一樣的,我是一定要喜歡的,為什麼會難以忍受?為什麼要不容易?我真不明白。”
媽媽拍拍我的小腦袋,似乎想弄清楚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亂七八糟。
但她弄不清,所以她用有了憂愁的聲音怪我:“傻孩子,沒有人會認為你是真心的,就算是她也會覺得你是別有目的,也會覺得困惑不安;那樣,你還可以做到像你先前說的那樣去對那個孩子視如己出嗎?你不是愛她嗎?假如是真愛當你看到那個孩子就一定會生氣嫉妒吧!你難道不想傷害她?難道不想用娶別人愛別人來讓她傷心?”
我可憐的媽媽……她在流淚。她受的苦一直藏起來,誰都不告訴。
——“父親心裡一定在後悔吧,他最不想的是讓您為他傷心。他最後才告訴我,也是想從過去解脫,想讓我真正喊他一聲爸爸,想讓媽媽你不再背著他流眼淚了。我就是這樣想的,媽媽不要再喊我傻孩子,我就是這樣想父親的。”
媽媽這次沒怪我傻了,她給我彈了這首曲子,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聽完它,我的生父我不想知道他是誰,隨便拋棄自己所愛的人一去不回的人,這樣的人,我是不會喊他父親的。
當傷口結出清楚的疤後,能看得清楚,是爪子,野獸的爪子。紅色的疤,深刻在左胸口。
這段時間,發生很多事。家族企業的股票一瀉千裡,大小賭場不斷被政府查封,賄賂官員的丑聞相繼被曝光,上噸的毒品在發往海外的集裝箱裡被海關搜出,整個家族人心惶惶。就算派出頂尖的暗殺槍手,也有去無回。叔叔伯伯們上門的上門電話的電話,我怎樣安撫他們也無法像信任父親一樣信任我。失去父親的歐陽家搖搖欲墜。
光有金錢也並不能造成這個局面,最重要的,是手腕和權勢。還有勢在必得的決心。
夜裡,發著噩夢,是那個男人,因為被蒙上眼睛,所以在夢裡也無法看清,他的手指深深刻在我腦海裡,一遍一遍地撫摩,激烈的痛苦與銷魂,同時把我驚醒。在這樣的夢裡,無論是懷抱羞恥還是迎合之心都不能掩藏,這樣的夢讓我迅速消瘦和難看起來。我顯得頹唐而懶散。
阻止雷煌?總歸要有人阻止。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該不該由我來阻止他的瘋狂。
“醒醒……”
我模糊睜開眼,百花叢中,看到他,頎長俊美的人。他身後有一棵綠籐蘿,盤曲身體,柔韌而堅強。
“怎麼不把花房的暖氣打開?”他走開一會,又回來,脫下外套,給躺在沙發上的我罩上,然後坐在我身邊,和我靠著:“在想什麼?”
上挑的眼睛,仍然十分迷人。現在的秦展有著慵懶深邃的眼波,而非以往的堅硬剛強,我忽然感覺我再也難以摸透他的心底。但我以前總能清楚他在想些什麼。他的思想並不復雜,從他的神情態度上就可琢磨出來,但現在,他優優雅雅純純粹粹看著我,我卻已經與他有了隔膜。
可能是因為他已不只是我的好友,他還是個女人的丈夫的緣故。我才糊塗了。
“我在想個故事。”
“什麼?”他露出願聞其詳的好奇,瞇起眼笑笑看我。
“有個住在海邊的窮苦少年一直沒有朋友,有天有個小巧可愛的小姑娘出現在他面前,她說她的名字叫珊瑚,少年喜歡上她,他們一直很開心,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但小姑娘有天又突然消失了,少年怎麼找都找不到,他快急瘋了,他找到海邊上,這時候,一個美麗極了動人極了的高貴女人走到他身邊,竟然對他說:‘我就是珊瑚,我是海裡的珊瑚仙女,我中了妖怪的魔法要真愛才能解脫,你看,我現在又變回來了,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少年驚訝極了,他瘋狂地推開她,喊著:‘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我要我的珊瑚!’仙女呆住了,而少年卻真的瘋了,他繼續喊著她的名字,繼續到處找尋——”
“這不是個開心的故事。”秦展帶著有趣的神情聽完我的話,“那個少年還太小,那個珊瑚仙女應該施個魔法把他也變大,這就解決了。”
“是啊。”我也點點頭,“我以前也這樣想。”
“那現在你怎麼想?”秦展只是為逗我開心才這樣問,他伸手摸到我的眼睫,輕輕摸著,仍在逗我玩吧。
“我想仙女雖然有能力把少年變大,但她心裡深處,卻也不想失去這個單純窮苦、一心一意愛慕著他的少年,她肯定也害怕——萬一我把他變大了以後他就不再愛我了怎麼辦?萬一他不愛過去的珊瑚也不愛現在的我那我該怎麼辦?所以她寧願守著發瘋的他。”
我一笑,對自定的結局十分滿意。眨眨眼睛,有點被撓得癢癢。
秦展想了想,走過去,揪下近旁一枝新開的木樨,走過來,悠悠哉哉竟彎身插在我耳朵邊上,很甜膩的香就圍繞過來,我哈哈笑,有點被無賴輕薄的好笑。
“要得到愛人,就必須不擇手段,那個傻仙女不配享有愛情。”
秦展突然將頭逼近我,一下子離得這麼近,直到鼻息可以相觸,而好別扭!他眼神醉人,異常溫柔,眉頭展開,不復怨懣。
“是啊是啊,就像你婚禮上奪走新娘一樣,你到底是怎樣騙過雷煌?怎樣傷到他?我真想不通。”
“我沒做什麼。我只去了封信,上面用你的口吻約他晚上見面,還蓋上你的印章,簽上你的名字,你的字一向特別,但我跟你這麼久,你的筆畫我怎會臨摹不出?”
我呆了下,他說的如此正常,我不知道他哪裡做錯但他總歸是錯了。“你利用我?”
“你想讓他娶萃嗎?讓他從我身邊奪走她?”他反問我,帶些責怪之意。“歐陽,你心裡只認定我這個妹婿。”
“但——但你用這種方法,跟他有什麼兩樣!”我坐起身,扯掉耳邊上的花朵,我是生氣的,我總以為他是剛直而與我和雷煌都不同的。
“那你教教我,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他捺我肩膀,扎實地按牢靠,不允許我有絲毫動彈,我吃驚於他驀然的強勢而根本沒想到動彈,他盯著我看,深邃眼裡竄動陌生情緒:“歐陽,這是黑道,我早已跟你說過多少遍你為什麼總是記不住?你太驕傲又太脆弱,你傻乎乎讓孩子欺負我只為了在我最痛苦的時候解救我,你既解救我卻還要讓我明白知道是你喊他們欺負我,你只憑你自己的想法做事,你無法看到全局掌握全局,你在訓練場把自己的槍丟給垂死掙扎的獵物,你要給他自尊卻完全不了解他最好的解脫就是死亡,你隨心所欲,你優柔寡斷,你會玩完歐陽家族!”
他在說什麼?我耳朵裡就像炸開一樣,盡管他聲音不高,聲調也很平和,但身為下屬的他卻在嚴肅地譴責我、教訓我。我在他眼裡,就是如此嗎?
我看到自己印在他瞳孔裡,困惑不安,再找不到過去的放松和肆意。我會玩完歐陽家?!
“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他歎氣,放開我,半跪在我面前,親密地看著我,用淳厚的嗓音緩緩安撫我,“你只是還沒有長大。”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缺少什麼,但眼前這個人至少敢跟我說他的真心話,說明他是為我好的。“秦展,不要離開我的家族,它需要你。”
“那你呢?”他又半開玩笑。
“我們都需要你。”我很認真。
“你需要來點余興節目,歐陽,你看你就像只枯萎的小花。”秦展拉我起來,“跟我走。”
我想不出還能有什麼余興節目。我現在也沒有這個心情。但看他這麼熱衷,我就揚揚眉毛,慢慢爬起來,跟他走了。
山間一路風吹,整座山都是我家族的,從山上到山下還要再開一個小時。我趴在車窗上,納悶看天上剛剛明明是一片晴空,現在卻疾疾飄來一大片發紅的雲彩。
“快要下雨了。”我指著,給他看。
“聽天氣預報了?”秦展笑笑,專心開車。“我看天會一直晴下去。已經沒有烏雲能蓋住它了。”
“蘭師傅說的,百試百靈。”我閉上眼睛,“雲彩會說話。”
蘭師傅,不知已經流浪到哪裡去了,至少她是自由的,那個瘋瘋顛顛的老太太。這時候分外想念她,想她能不能捎上插翅也難飛的歐陽念跟她一起浪跡天涯。
“對節目單一點不好奇嗎?就算我把你隨便賣了你也一點不擔心?”
我豎起根手指,晃晃。如果我還需要對你擔心,我就不是歐陽念了,如果我在骨子裡的確是父親那樣能稱霸一方的梟雄,那麼我會對你擔心。
我靠著座墊,居然睡得香甜。
有點啼笑皆非。我快有點震驚地看著晶瑩剔透的環形台上婀娜走步的形色美人,其規模陣勢素質均不亞於環球小姐選美,坐在二樓貴賓間裡,隔著無法被外透視的特殊窗罩,我可以隨心所欲盡情享受黑暗的狂歡;這間俱樂部是國際色情大亨的旗下產業,無論是男人女人,大到當紅明星小到你在路邊看到的賣花女,OK!沒問題,有錢有權就能搞得定。
要是我沒看錯的話,剛在台上款款哼歌的就是某國紅歌星。
能來這裡的客人,只能顯貴。
客人間都無法直接窺到面容。只要吩咐侍應,付錢刷卡帶人一應俱全。
看著那些或灰或亮的簾幕,想象裡面可能就在進行的好事,我在想我怎麼就一點沒有興奮起來的沖動!
“想要哪個?”那個獻媚者已經比我還迫不及待了。他悠哉悠哉,竟一點都為底下所動,自然了,能媲美萃的女人實在稀少。
我好象是被催促,我幾乎帶點瘋狂的意思去努力脒起眼仔細逡巡五光十色處的環肥燕瘦,但讓我都大感意外,我始終找不到我的興奮點!這麼多香噴噴甜絲絲的女人,我幾乎出了層冷汗,這麼多精致細嫩的面容,我無福再消受。
“算了吧,我沒那個心情。”我掩飾自己的冷汗和蒼白,努力顯示自己還是很行的囂張。“這家檔次也一般,搞不好染上愛滋才不劃算。”
他居然哈哈笑了,很大聲,很醇厚,很有力道,也很不客氣。
我毆打他一拳,他止住笑,眼睛卻還在望著我笑,頭發很短,模樣很酷,年輕瘦削而富有魄力,“歐陽,你該不是不舉了吧?你有多久沒出來消遣了?你這樣會憋出病;別撐了,我替你要了上次你點過的那個法國模特吧,你一向喜歡重口味。”
假如我堅持不要,他會不會真會開始懷疑我不舉?現在他的笑在我眼裡慢慢變成一點點居心叵測的意圖。可惡的笑。
我手支住腦袋,喝紅酒,不言語。
“好好享受吧,二世祖。”
秦展把一切安排好,給我鑰匙,請我享受。床櫃上早擺好了他殷勤周到為我點好的冰鎮香檳。
親眼看到一個裸體美女帶來的沖擊,根本不在話下,我又不是童子雞,就算我不舉,那也只是我沒心情而已。
我記起來我是跟這女人上過一次床,算不上妙不可言,但還不乏味。很奇怪,秦展不愛好逢場作戲,他從不在我面前與其他女人表現親密,除了萃,或他要我以為他對萃的忠貞足以克服男人所有的劣根性。性和愛不是一回事。我覺得不是。
有著金色的長發,和夢露一樣的眼神,慢騰騰的爵士樂裡,她性感地朝我搖曳她雪白粉嫩的身姿,像可口的小貓一樣舔著唇角,邊緩緩搖晃瓶口,香檳灑下,從頸脖到乳尖,到黑色床罩;該是很美妙的夜晚,活色生香。
我為什麼胃部抽搐,好象輪我被人上?!
我如同被人放肆嘲笑,那個被強暴的夜晚,永生銘記。
我走近女人,明晃晃抬高手,她抬高腦袋以為我要給她享受,我揮手正好劈她後頸,她軟軟倒下,卻沾了我一手酒精,甩幾下,揮之不去,是挫敗,也是無奈。
我關了豪華套房裡的燈,夜晚絕對安靜,連星星也不見一顆,掀起窗簾一角,霧氣正漫漫彌散;我不能從正門出去,會被秦展看到吧?不會懷疑也會開始擔心了吧。我想我已經缺乏碰女人的勇氣,和信心。就像沒有辦法找到掩飾自己疤痕的證明。
我從露台溜下,順著陰影擺脫一切被發現的痕跡。指明要三樓的房間,是否我早已預料到自己將會兵敗如山倒,方便逃跑。
沒有星星,這個夜晚絕對寂寞。寂寞得快要發瘋。
我漫步得瀟灑,搖晃得無謂,其實,我很寂寞了。霧氣越發沉重,圍攏過來,鞋子踩在地面上,沒有回音,即使待在路燈下,也無法看清自己點煙的手指。我吸口煙,靠著電線桿,忽而哈哈而笑,短促,能嚇醒一只垃圾箱裡翻食的小貓,猶如夢游,我自言自語,“歐陽念,我雖然可憐你,但我幫不了你,你要生你要死沒人能搭把手,你要靠自己?那就活在噩夢裡吧。”
活在噩夢裡吧。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猛地拍自己腦袋,我竟忘了,我連普通人都不如。
霧氣濃重。雪白的霧,濕漉漉的罩起來。
有什麼一閃而過。
我,看到了。
而躍開身,躲開那個閃亮的攻擊物,不是槍彈,是標上清晰紅頭的麻醉針劑,擦著肩膀掠過去,我脊背微微彎曲,開始大口呼吸,為這刻緊張,或刺激。
茫茫白霧裡,兩個黑點變成兩個黑衣人,不急不忙並行朝我走來,呼吸平穩,走的路線非常直,是老手才能發動的最有效直接的攻擊,但只有拔槍才是最有效直接,他們看來完全沒有要我小命的意思。看起來,我真是如此無用。
蘭師傅教的都是些什麼破功夫!我脊柱彎曲,深深呼吸——“首先要保護的是你的心髒,記住!是你的心!”——我擺出了一個她教我的招式中最沒有破綻的,雙手蜷放在腹側,既然不能硬來,就試試看能不能智取了。
那兩人徑直走過來,霧氣裡,面目不清晰,但均目不斜視,完全不在意我的防御,但一個做了個手勢,另一個就立刻停下來。
“歐陽少爺,我們的主人請您過府一敘。”他伸手一展,竟就真做“請”的手勢。“請——”他個子瘦高,聲音溫厚,尋常而非常誠懇,連姿勢也同樣堅持,必恭必敬而貌似無害。
我離他三步,但早已十分警惕,雖我武功差勁,但只怕憑這人的身手能捏死十個小念念,我扒扒自己耳邊頭發,蓄起佳公子的氣勢:“沒興趣。滾。”
他收回手,霧氣裡,不遠不近站立,好象是在猶豫該不該對我動手。另一個還是聽命沒動。
我喘了口氣,眨了下眼,再睜開,他竟就已在我眼前!完全來不及愕然,他正正對著我的胸口就是一拳——簡便的招式,冷酷的殺意,好象是暴風卷我進風眼,再也逃無可逃——我輕輕地向右移了一步,拳頭好象慢鏡頭從我身邊擦身而過,他似一驚,掠過去,我也一驚,看到那雙非常溫和異常陰森的眼,簡單明了,直逼我而來。
好象一個無底沼澤,陰森可怖。是真的想殺我。
正在我以為我完全躲開了這一拳的時候,他向前一縱,身子一橫,我本來以為已經過去的拳頭橫掃了過來。我想變招,可是我的身體沒有辦法跟上我的思緒,砰的一聲,震痛讓所有感知暫時麻木,我被他的拳頭掃飛出去。
這一片大霧,我趴在地上,再不會被人察覺,我在想什麼時候才能有陽光,掃清這一片大霧。我不要死在這個男人手裡。
腳擱在我頭上,踩我!第一下,第二下,沉重地穩穩地踩。
我全身痛得要死,根本爬不起來,幸好就在他的拳頭要掃中我的時候,我的身子側了一側,所以內傷沒受多少,卻被像蟑螂一樣一下下踩在鞋底。
——“煉爺,你要殺了他了!主人只要帶走他絕不准任何人傷他!”
他暫停對我的踩踏,在水泥地上跺跺鞋尖,像甩掉什麼髒東西,他有些遺憾地歎氣:“對這種小東西這麼上心,煌的興趣真是古怪。小東西——”
我打掉他的話尾,用我的拳頭直直砸在他腳趾骨,發出沉悶的鈍聲;一是他沒有料到我被他重拳砸了胸口還能掙扎從地上爬起,二是我對偷襲偶有心得,因為經常被蘭師傅偷襲痛毆,所以只要趁對方洋洋得意羅嗦不停的時候,只管砸他便是,多半得手;他後退一步,我肯定我那拳定讓他痛得要死,但他仍舊穩穩站立絲毫沒有變色,另一人在他邊上,想去扶,卻滑稽得又不敢伸手。我代他伸手,我對著那個什麼爺舉起了一只手,豎起中指做了一個我操你的手勢。事實上我現在心很痛,還沒有人敢打過我的心。
“小子,你不錯嘛,居然在受了我一拳以後還能站起來。”我徐徐一笑,好象也很正常,自然不過放過這個嘲笑敵人的好機會。
“也不是那麼無趣……”他居然不再看我,轉過頭對著旁邊人道:“我帶走玩兩天吧。”
看著他居然轉過頭去,我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想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可惜我的大腦雖然發出了命令,可是我的身體卻像老太婆只有喝稀飯的力氣。這個人似乎就在說話的工夫,就輕松躲過我的偷襲,轉身輕松一拳又把我擊地再次飛出去。
我腦袋嗡嗡響,鼻血流得一塌糊塗,好疼,好疼。
他再次踩我頭,一下,一下,把我當死人,玩弄。因為這次是仰著面,所以額頭被砂紙一樣磨礪,除了深深的白色,再剩下的就是幾欲昏迷的疼。
要不是他明顯想折磨我,剛才的那一拳要是再加上三分內力的話就足以要了我的命。我讓他踩著,突然咧嘴笑開。他停了停,朦朧裡,他的鞋尖順著我布滿鮮血的臉頰滑下,徘徊在我的嘴角,好象又要踩扁我可惡的笑。但我撐著一口氣,就著他踩的姿勢,慢慢直起身體,在我最狼狽不堪的時候我愈是笑得純粹開心了。
我再次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我知道也就是最後一次了。
我努力地沖著這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露出了一個笑臉,我輕松地哈哈笑:“你的拳頭給我抓癢還不夠。來來,再受我一拳,你一定會死,絕對會死。”
“煉爺!”旁邊的壞幫手轉過來竟牢牢擋我面前,“請您千萬不要做讓主人生氣的事,他是他珍惜的人!”
我低著頭,捂自己鼻子,搖搖晃晃裡看那人拳頭慢慢地握了起來,剛才他一直張著手,真的只是和我玩玩並沒有用上實力,現在看我如此,是要用真正的實力殺了我。
這一剎那,我才突然明白過來今天劫數已到。
“歐陽——”遠遠是秦展的叫喊,焦急、緊迫。他會來找我。我知道。但等他到的時候,我就已不在了。要是黃泉路上有他和我同行,做鬼都會做得開心。但我,捨不得。
擋在我面前的人,倒下去。似乎只被擊打了一下腹部,我就能聽見骨頭“卡嚓”折斷。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我大大得睜開眼,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我看到的拳頭是那麼的慢,但我不能允許歐陽念在敵人面前後退,所以我還是站著;現在就連剛才還痛得要死的傷口也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巨大有力的拳終於和我的胸膛接觸,一股火一樣熱的熱流對著我的心髒沖了過來。我大大睜開眼——
這個人,跟我貼著。
沒有疼痛。
這個平常的聲音,平常地對我說:“等你迷上我的時候,我再殺你。”
原來只是個長得很平常的人,除了一雙像沼澤一樣可怕的眼。
極黑的眼,黑色頭發,古銅色皮膚,鼻子高挺,面目稜角突出深刻,這不是亞洲人的長相,如果不是他滿口純正漢語,我早該看出他的血統——他無疑是一個罪惡的西西裡島人!所以才不怕雷煌!
就在他對我說話的當口,四周人卻多出來。一樣的氣息,都不是好人,一直埋伏在暗地裡一定要等到不得不出手才一一現身,才敢招惹這個意大利佬!
他露出點愁眉不展的神情,打量凌亂污糟的我,好象突然又不知該拿我怎麼辦。
“主人命我們一定要帶回歐陽少爺。請不要為難下屬。”沒有剛才倒下那個的猶豫不定,這六七八個人圍攏過來,勢在必得,神態上對他雖忌憚,但卻不惟命是從——他也發覺了,因此松開我,這些不是他的人,這裡也不是他的地盤。
“雷煌這個小氣鬼,原來早防著我出來看熱鬧。”他手伸進上衣口袋,所有人都不自覺摸槍,我也屏息,防他終了一擊要我小命——約摸是和雷煌有仇,他得不到的雷煌也別想得到!所以一定要我完完!這就是他們這種無聊人的無聊想法。
他煞有介事,唱作俱佳,只待一會翻臉無情。我等著。他摸到什麼,一笑,張手竟在我眼前變出一顆小小的糖果,他剝開上面彩虹色的玻璃糖紙,拈了那顆藍色糖果出來,放到我嘴邊,用無害的眼神催促我吃下——我覺得好詭異,怎麼都不能張嘴去收這顆炸彈。
迅雷不及掩耳,他扯我下巴,一拉一合一仰,活生生逼我糊裡糊塗吞了下肚。冰涼涼的糖果,沒嘗到任何味道。
他不看我,而收起糖紙,裹好,放回口袋。
“下次——”他好象在玩一場小孩的游戲,這讓他開心放縱,他看著我,眼裡有冷冷的火焰在燒:‘要記得把它還給我。”
“?——”我看他,他笑得好象偷了葡萄的狐狸,凶惡的巨大的狐狸。
他轉身揚揚手,是跟那些伺機待動的保鏢侍從,“跟你們主子說,我昨晚不小心把他的小禮物扔進海裡喂大魚了……”留下這樣古怪的話尾,這個人就跟來時一樣突然,逐漸消失在茫茫大霧裡,留下我和一大幫雷煌的惡狗。
洗了臉,鼻子的血已經不流了,衣服我堅持不換,而仍然灑著血污。
這樣,才有資格覲見王族一樣。真是笑話,我坐在軟綿綿的靠椅裡,產生陷落的錯覺,陷在這個空曠的大房間裡,咖啡色的地毯上是同樣顏色的沙發,有一盆高至天頂的熱帶植物,盛放開艷麗的花,沒有露台,只有天頂上的一扇窗戶,啟明星在北邊閃耀。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在不適裡往前挪些,手就徐徐把我拽回來,繼續按捺。我沉默了,聞到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啟明星遙遙在遠遠天邊懸掛,幾乎比月亮還要清冷孤寂。我冷冷看著那顆驕傲的星,終於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臉,我要自己不要再期盼什麼遙不可及的光明了。他摸著我僵硬的肩膀,在頸子和鎖骨的交界輕輕揉 捏,用煽情的手法,和朦朦酒意,我縮著脖子,無法止住發抖,只能在黑暗裡不停發抖,我怕我的身體,我怕他的撫摸,我怕沒有人會來救我,就像王子救回公主,總能救回。
他印下吻。
只要叼住獵物的後頸,撕開他的大血管,他就再也動彈不得。他現在,還只是撕咬前的試探,只是輕輕吻著我的後頸,柔軟的吻。
我持續發抖。
他停下來,“怕我?恨我?”沒有喜樂摻雜的低沉嗓音忽然仁慈地對我展開蠱惑,宛如魔咒:“不如愛我。”
我手垂下來,冷汗如雨,心神恍惚,那個夜晚好象就要重演,我被綁住手,只有焦灼的熱,除了黑再也無法看清任何了!
“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我已經不懂愛和恨是什麼了,無論我為你們付出過什麼,你們能給我的也只有仇恨和痛苦;雷煌,我不愛你,愛不是強迫,我也不是在那年站在樹上的念念,我已經掉在地上,我沒有能力給你一個天堂,你還要對我執著什麼?——”
鏈子發出金色的柔和的光芒,最底下懸掛著金色的十字架,那是媽媽給念念的生日禮物。我在那天,扔給樹下的他。為了讓他停止哭泣。多麼奇怪,現在是我在哭,我哭了,哭出那晚不被允許流下的眼淚,我是驕傲的歐陽念,但在這個摧毀我一切的人面前,索性哭了。
眼淚花花裡,我看著這條荒唐惡毒的鏈子,它被重新系在我頸子上,暌違了十幾年,物歸原主。
這個瘋狂狂野的男人給我仔細系好,才現身在我面前,他兩手撐在我頭顱邊,強迫我固定模糊視線,無助看強大的他——仍然魅惑眾生,仍然高大邪惡,仍然把別人玩弄在股掌,深沉純粹的藍好象冰把我籠罩,距離如此接近,幾乎每一次吐息都是完成一次親吻。
“我一直在等你哭,等你哭著求我‘不要娶我妹妹’,而不是家族、聯姻、合作;那晚我收信赴約,我還以為……”惡魔苦澀地望我微笑:“你愛上我了。”
寂靜的世界裡,沒有黑暗,也沒有星星閃耀,我陷落在這個大的房間,流出眼淚的時候,聽到我絕對不會相信的謊話。
我們接吻了。
人在孤獨和絕望的時候,往往會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比如吻一條毒蛇或一只獠牙虎豹,真是不要命了。就是不要命了。
唾液在激烈的吻裡流出口腔,粘膩住彼此,空蕩蕩的腦袋裡快要被撬走最後一點自己。我快糊塗了,我在親吻我的敵人,又好象天經地義。我一定是糊塗了。
“那晚——”我不能合攏我的眼,這個男人的體溫,呼吸,味道,和碰到身體時的感覺,都再再告訴我答案:“不是你。”
那是誰?!
我的力氣一下子被抽走了,我所想的,我以為的,全都不對了,那是誰?那晚到底是誰?把我拽進地獄裡。雷煌撫摸我的頸子,輕柔也熟練地以指腹劃圈,放松我繃緊的肌肉,他沒發現我的恐慌,那是當你面對你一心想殺死的人卻突然被抽去了武器時的驚慌失措。
我不能與他接觸,我無法忍受他看到我胸口疤痕時的眼光,那是多麼可怕的罪惡的印記,烙刻得如此深刻,以至最好的整形醫生都手足無措——我說剜去好了,把我所有的肉都剜去,只留下骨頭也行,把它從我身上弄掉,還是不行,它離我的心髒太近,我脆弱的心髒再也經受不起哪怕一根小動脈的崩裂。
我只有和它共存。
揪緊自己的領口,我推雷煌,不說話,只能默默抗拒。我抱著自己腦袋,全身心都在抗拒他與我過度的親密。我不愛他,我也不能因為孤獨和絕望而接受他。不管他對我說的話幾分真假,我也不能用身體去欺騙他放過。
他擁抱著我,與血淋淋、汗涔涔的我貼近到牢不可破,但他停止了,那種放肆的攻擊。我緩過口氣,卻能從他的扎實擁抱裡感覺到他的想要!我不敢動了。
“念念……”在雷煌的口中,我的名字突然有了情欲的迷離,他舔著我耳朵,在脆弱的耳廓骨上嚼弄,熱氣蒸騰,“今晚你沒上那個女人?”
我一頓,有點被揭穿的不悅。但被完全摟抱在別人懷抱裡,根本不能自在說話。“誰說的,我上了!”
他笑得低沉,環抱我,分外自在:“那你就該直接從床上送到我這,而不必被那家伙打得這麼難看了。可憐的小念念,看你的額頭,他踩你了。”他揉起我青腫的額頭,帶點寵物主人的愛惜,所用技巧跟他愛撫時一樣好。
“你連那個洋妞都收買了?”我是不信:“你怎麼知道我要點她?”
“這是黑道,有什麼是不可能?”他聲音裡有殘酷的力度,他仍然是那個讓我害怕的人,但我發現他現在正在試圖緩解我的害怕,而對我有些格外開恩的溫存。我已經抹掉自己的眼淚,而能受寵若驚地嗤笑一聲了,他聽出來,立刻收回他的溫存,繼續殘酷:“就像在一個月前,你也不會料到自己會乖乖躺在我懷裡。”
“是你死纏爛打吧,你不派人偷襲我我就不會現在待在這裡。”我確實是被他摟抱而動彈不了,也懶得動彈,今晚的一切讓我疲憊和疼痛。最適合我的地方是張大床。當知道這個人不是那晚的元凶,我對他的防御力略微下降。“還有那個瘋子一樣的意大利人。”
“聞煉。”他說出我從沒聽說過的名字,聲音裡突然滲出一些驕傲自得的意味,“他果然看上你,我的小念念。”
那個人,看上我?“他看上的不是我。”我回想起那暴戾的眼神,和最後的威脅,“或我讓他想起了誰,或就是他上一個喂過糖果的小寵物!”
雷煌沉默了一瞬,他與那個黑手黨人的關系顯然匪淺,我也早風聞意大利黑手黨就是隱匿在雷煌繁華事業後的後盾,只要利益共享,一切可以達成。那個人的氣勢,無疑是其中的顯赫人物。
“糖果……”一貫的冷酷眉目裡閃過不著痕跡的警惕,他開始用手指撫摩我的唇,哄誘我:“他喂了你什麼顏色?”
“藍的。”我以為那人不至於沒品到下毒,那樣的酸澀糖果實在比我以前嘗過的任何都敗味口。
“仍然是藍色啊。”他看我疲憊,站起身,高大身體一彎就輕易從我膝蓋一抱,我像小姑娘一樣被他打橫抱起,送進他寬大藍色的床,干燥得溫暖。
我琢磨他的話,對未知的好奇勝過那晚是誰的追悔,我想知道藍色的糖果意味著什麼。但身旁邊隨自己一起躺下的男人,卻再再讓我神經緊繃,狼狽失措。盡管他只是與我依偎,帶點色情意味地以手指在我臉上、頸肩流連,再沒有更深層的舉動,但我心裡揪成一團,我本是自知今晚被他擄來,就定要付出代價的了。他這邊柔情脈脈,我不僅慌而且亂。我完全想不出他要對我干什麼了。
我們就這樣依偎在一起,躺在這張床上,一下子,抽近了這麼遠的距離。
“你沒聽過聞煉的名字,但這個,你該聽過。”他親暱摟抱我,視我如他心愛之物般,淺嘗即止;在薄薄唇中,開玩笑一般說出一個名字——
我眨了下眼,該說是久仰還是震驚,這個人的勢力只怕是十個父親也抵擋不了,雷煌掃清這許多黑道勢力如無物,絕少不得這人的關系,我本以為這個人是不會插手亞洲的黑道生意的,但眼前明擺著他竟與雷煌交好,這個名字,只要是在意大利,只怕連五歲小娃都會琅琅少口,這個可怕的禁忌的但又隱晦神聖的名詞——教父。
那個人,竟然就是黑手黨的現任教父!——怪不得無所忌憚。
“他來亞洲是要找一個人,我認識他十年,他找這個人也十年。”雷煌摸上我眼瞼,讓我快睡,他手心的扎實溫度突然可以讓我放心,就這樣閉上眼,就這樣沉睡,可以什麼都不再去想,該有多好。“十年前他說過,他要親手喂給那人一顆紅色的糖果,在對方慢慢含著的時候,再出手殺死他。”
雷煌的話裡有一絲喟歎,我想他一定是想起對待我的心情,也該是恨不得出手把我一塊塊割了,再丟進海裡喂魚,那晚他只清楚是我設局派人殺他,卻在今晚又對我驀然好轉,這是陷阱還是真的柔情,難以再分清。
“變態的愛好。你們說殺人總是不眨眼。”我蜷在被子裡,疲倦讓我臣服,我幾乎能忽視雷煌,他就在我身邊,很可能我一睡著,他又翻臉無情地不讓我看見明早的太陽,太有可能!他們這種人總是這樣,隨心所欲,把人當成動物!
仿佛是這種快要變成仇恨的怨念被對方察覺,這個我終生的敵人和噩夢與我依偎如同水總一對鴛鴦,還敢妄想誘惑我!
——“念念,愛我吧。我下地獄的時候,不會拽你一起。”
——他把手放在我的心口,故意強迫我跳出悸動。
——我的心輕微地裂開一個小口子,有什麼酸酸澀澀,膩膩甜甜的東西鑽了進去。就在這樣一個夜晚,人會突然不設防,因為寂寞,和久長的無助。
以前,媽媽喜歡帶我去歐洲的那些小國家,不出名的,但到處都有著溫煦的陽光和樸實的微笑。有時候,我也站在高高的城堡上,往下瞭望,一徑的廣闊無垠,遠遠那端,就是夕陽墜下的盡頭,海濤聲澎湃傳來,就在腳底,驚人美麗。
我從沒想到雷煌會把我帶到這樣的地方,正如他一貫的作風,雷厲風行,為非作歹,他就這樣強擄走了我,上他私人飛機前的那刻,他准我打了電話,我跟媽媽說我要去遠的地方散散心,媽媽沒有問我要去哪裡,她好象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將是個離她山水千重的所在,所以寧可不再問;我向媽媽撒嬌:媽媽,我有點累,有點累了,媽媽在那端一定可以聽見飛機的起落轟鳴聲,她突然才咽了聲音,要我玩累了就快些回來。
雷煌走過來,英氣勃發,邪魅冷厲叫任何人都無法阻擋,他要接過我手機,我如被他溫情眼神所惑,松開手指,就這時——
“歐陽,你要去哪?”
這個聲音,叫我心口一窒,我要去哪?!那個聲音明明急迫焦灼,在氣勢上卻全不慌亂,他隱隱約約就快要形成一種可怕的威脅,但如同那晚,他終是遲了——
我避開了雷煌,扣緊了手機,只力持鎮定說:“我很快就回來,你要替我照顧好她們,不然我回來,絕不饒你。”
“歐陽——告訴我你在哪,我去接你,我去找你——”
雷煌一邊站立,饒有興趣觀看我神色皆亂,當觸及到那人,總是關心則亂,這麼多年,毫無進步。
“你找不到我,我——”我茫然視周遭變故,天依舊蔚藍,陽光溫煦,雪開始融化,即使嚴冬也倍覺安寧;我究竟身在何處,那重要嗎?就算身陷處颶風眼中,也開始懶於掙扎,我想對電話那端的人說些什麼,話到嗓子口,千頭萬緒卻道不清說不明,我獨自一人走近飛機,發動機振振幾乎可蓋住一切話音,我慢慢給自己的青梅竹馬說起個笑話:“我剛見你的時候,天也這麼冷,我當時想,你要是個女孩,我就娶你,一定娶你;這是我的一見鍾情。”
這是我的一見鍾情,從來無人知曉。
我手頹然垂下,那個男人走過來,一手攬住我肩,接過手機,只輕輕一扔,它就被摜落地面,遠遠拋開。
飛機收起起落架的時候,雷煌像是不經意,說起本來早可成行,卻沒料到在這幾月裡我家族動用一半人力牢牢看守我,若不是我那晚自行逃出,只怕他耐心不夠,為奪我幾乎毀掉整個歐陽家。雷煌說得不在意,我卻知道這你來我往,對我爭奪間的死傷。
我竟全然不知,我這幾月一直身處形如監控的保護中。這是誰下的令,這是誰又能讓所有人聽令?這到底是監視還是保護?但我終是被雷煌捕獲,命運脫離我控制,變得想也不敢去想。
這裡真的安靜,幽雅逍遙,猶如世外桃源。我連它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
是個有海水的地方,只需要穿著襯衫就能在海邊游蕩,沒有高聳入雲的城堡,也沒有寧靜的村莊,只有我和他,還有透過雲層照射大地的陽光,保鏢不允許出現在我眼前,我可以有絕對的安靜。有時候,當迷蒙睡醒,看見月光照在雷煌熟睡的臉上,投射下一片陰影,奇異地軟化他尖銳到不可摧折的稜角;他是那樣安心地躺在我身邊,明知道我是被他強擄的對象,明知道他有多麼壞奪去我的家族我的人生,但他就這麼肆無忌憚、狂囂得意地緊緊挨在我身邊,半抱半摟間,全是情人間的溫存留戀,他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他多恨著他嗎?!我只有到廚房裡找把刀再趁他睡熟刺進他心髒就好——
他的胳膊搭在我腰上,會在我動彈時輕輕撫拍,好象對待一個愛鬧騰的小孩,他是一點不怕我對他干什麼的了,我近似絕望地發現他擁抱住我時的強勢和溫暖,可以讓我不再去想,想明天會怎樣?想我的家族會怎樣?想媽媽想秦展想萃想一切,很像他當時說的,我不適應這個世界,為什麼不把一切交給他?
這或許是對我最好的。
我覺得我根本不懂他,而去理解自己仇恨的對象就如同加速自己的滅亡一樣,我也在固執地堅守著不去了解。這個只在小時候一面之緣的男人,對我的堅持和執念叫人害怕,我對他的了解這限於他因自己的生母不被家族承認,小時候很苦,直到他慢慢成長竟一手奪回他的所有,再到一一奪去別人的所有。我們兩個人,其實根本不了解對方,卻還要說什麼堅持和執念,真是說來笑話。
這樣的雷煌,會開懷笑的,會湊在我唇邊索求我一個吻的,會專注喂下我一顆甜蜜的熱帶櫻桃的,會放起唱片不管不顧摟我在夜晚的沙灘慢慢跳舞的,會突然用慎重而親密的眼神對我展開危險誘惑的——
才發現,他的藍眼在心情好的時候會變成天空一樣的顏色。
他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專注於給我一個天堂,誠如他許諾,就算我不要也不被許可。
但捫心自問,我是否一點不快樂?當我站在海邊上,雙手攏在嘴邊對遼闊海面大喊大叫,喊到力竭,撲通後仰倒地,沙礫溫柔得對我展開懷抱,很快,我知道太陽會慢慢落下,但還是盡情享受海風、沙灘、一切熱烈的陽光,直到細細沙礫被一一撒落臉上,輕輕的癢,伴隨那人親吻。
我不由自主,張開嘴,承受他的吻,探出自己舌尖,不由慌亂被他纏繞。他用力摟抱我,不復花花公子的瀟灑調情,而愈顯熾熱難耐,這時候,睜開雙眼,幾乎會覺得自己看到的是那個十多歲的孩童,微微哭泣,微微惱火,微微倔強,對我,好不屑,我是真心讓他停止哭泣——只除了孩童不會這樣純熟熱情的擁吻。
雷煌的溫柔,讓我十分害怕。快要麻痺。
這段時間裡,我們保持著純潔的關系。他不慌不忙,如同高明獵人對完美陷阱的自信。
不知道第多少天,有天早上,雷煌興沖沖下廚做了塊黑布丁,端到才懶懶爬起的我面前催我嘗嘗,我嘗了……好難吃,真的好難吃,我問他:“你肯定在裡面摻了迷魂藥,不然我不會——”我把話埋在那塊布丁裡,拿勺子居然吃得有板有眼,雷煌坐在我身邊,突然逗我:“愛上我,沒那麼困難吧?”我含著勺子,搖搖頭,表示我腦袋還清醒,我只是有些魂不守捨,他撲過來,壓倒我,拔開我的勺子,咬住我嘟嘟囔囔、永要強撐一口氣的嘴巴,他的眼清明,話也學我含糊:“念念,我已知曉你弱點,你……”他的眼又如晴空一般,裡面有個蒼白而失神的我,憤懣盯他又隨便把我壓倒,他有點好笑,在床上自在轉個身,抱我隨他,180度後輪我壓他在身下,他撥開我額頭前的幾根亂發,順著我的眉梢摸到我的下巴,像在完成一個過程,最後他用食指撐著我那脆弱又揚起的小下巴,刻意用魅惑低沉的嗓音誘惑我:“你這吃軟不吃硬的小家伙,對你百倍的好能不能贖回我以前那點惡?”
我把下巴擱在他那根手指,戳著,莞爾:“那要看本少爺心情,要看你再做一千個布丁來討我喜歡——”
雷煌本來該笑話我,但他沒有,居然認真說好啊。
傻瓜,不知道在想什麼。還是當我們碰見彼此,都會淪為傻瓜。
那天夜裡,我們在沙灘上跳舞,我會記得那支舞,深藍洋面,海風拂面,一切宛若禁止,雷煌的背寬厚而充滿力道,手搭上去會碰到他的心跳,與我的不同,得承認他比我有男人味,我只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公子哥,唱片裡慢慢放著MEMORY,惟有足尖有生命,在旋轉的時候只有看著他就好,他異常冷酷,卻又十分溫柔。
“念念,看那顆星。”他抬頭,總是緊抿的嘴角有點微笑。
我抬頭看了,在這裡時空都被抽走,我幾乎覺得煩惱、仇恨都不再縈繞。有時候,人的一個閃念,像信與不信,就能決定幸與不幸。
我看見那顆南太平洋海面上璨璨閃耀的星,它就停留在我們頭頂,不那麼顯眼,但偏巧就停在我們上空,好象已經停駐那麼久那麼久,“我給它起名就叫幸運星,看見它的人都能得到幸運了。”我昂著脖子,讓遺忘的幾個世紀的年少輕狂和自由自在將我圍繞,我叫著指那顆大星星,好象我是女王正在給它賜封。
——“也包括我嗎?”
我終於看他,看到他,雷煌的笑意不再維系這些日子來的溫存平靜,他是猛烈的邪惡的直直蜇到我了——他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我快忘了。剛喝下的酒精有點熏人,剛聽到的海濤慢慢醉人,我的臉上有點紅暈,是太快,還是太遲,是海邊的日子太快,還是從那早在十四年的相望就已注定今天;只是,只是命運不允許逃避。
我後退兩步,他看著我,眼神黯沉。
手有些抖,解開自己襯衫扣子,一一解開,扔在地上,赤裸的身體,孤獨的人生,不能說沒有希望只是希望太過渺茫,這才是我,歐陽念,還有那將伴隨我終生的丑陋印記;雷煌一直看著,從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看到了那個爪子,它永不放棄地抓住了我。
他微微地顫了下,多麼奇怪,我以為他習於生死,不再會為他人身上的一點傷疤動容。
“我——我……”我難以啟齒,對他的心情自己也沒有頭緒,是愛是恨,到底是愛是恨?!
但他張開雙手抱住了我,用熱情的吻融化我的理智和傷痛,在四片唇瓣終於緊緊貼合的那刻,他的歎息細不可聞,“想這樣嚇跑我嗎?歐陽念,你有顆又傲慢又冷酷的心,我要——”他把手放在我的左胸,完全蓋住那疤痕,“我要進去。”
他再次壓倒我的時候,我沒有掙扎,他猶如對待處女一般溫柔親密解開我衣服的時候,天上那顆大大的星半睡半醒;拜這位情場高手所賜,我們的做愛過程緩慢深刻、十分冗長,快叫我酸楚難看到掉淚,在他沒有強迫、只是愈加甜蜜放肆的吻和撫摸下,雖然恐懼再次的迫害,但不知哪根神經壞了,我憋著氣忍住疼縱容這個敵友不清的男人自如進入我的身體——人生,總需要賭一次,或大或小,或成或敗。
那刻,我撐起身體主動捧著他英俊的頭顱,同樣細細親吻他的唇,舔過去,像羽毛一樣輕柔——
當我們眼神最終接觸的時候,我還是說了:
“逼我愛上你吧。不管什麼天堂地獄,我願意和你一起。”
雷的身上有或深或淺的傷口,就算加起來還是沒有我恐怖;當手摸上那些突出的痕跡,我已經不知道那晚上留下的是哪一道了——竟相信我到寧願沖動赴約,秦展一定不會手下留情,只有殺出血路才能生還,這樣的男人會為了我的一封信而干出傻事來——開始是真不相信,只覺得又是好大一個挖好的坑只等自己跳進去,但當你和一個男人有了身體的親密,他吻過你,他摸過你,他用力愛過你,突然就用不著奇怪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好端端躺在寬大雪白的床鋪上,抱著大枕頭悠悠轉醒,睡眼惺忪聽見窗戶外有海鳥在叫,今天該是個晴天吧。把頭埋在枕頭裡,胳膊搭在身邊人的胸膛,使力壓壓,笑鬧一樣叫他醒來,他懶懶扣我腰,拉近了,手臂快像鋼筋鎖住我不放,他把端正下巴擱在我腦袋上,依舊酣睡,久久久久,這個一貫對我又凶又詐的男人,這個突然對我又好又全心全意的男人,快叫人受不了。
我先下床,煮飯,這屬於雷的小島,與世隔絕,每天都能吃到豐富的食物,我猜是有快艇或直升機送來,但每天夜晚睡得熟居然總沒發現得了。今天的食物依舊放在門廊的地板,我拖著拖鞋,穿著牛仔褲,抱起沉甸甸紙袋,想象他的動作實在好笑,我們與平日的衣冠楚楚都太不搭調。走到廚房裡,我把食物倒出,倒著倒著就把一張超市附贈的當日報紙倒出來,本來就不經心,拿起來隨便看兩眼,看著看著就呆掉了,手裡原本拿的紅蘋果隨著發抖的手摔落在地。
超粗黑的大標題——“歐陽企業面臨重重危機前總裁夫人於凌晨病危”
他拾起我的蘋果,把我抱住,並不安慰我,他輕輕說:“我知道,我知道,念念。”
無可否認,有他在我覺得不那麼害怕。
當直升機直接停在醫院頂樓時,夾道歡迎的數十人無一人不是世界著名的大醫生,他們面露緊張微懼卻都顯示出極大熱情歡迎“雷總裁”,他一向縱橫黑白,此次終可見一斑。他待我非常親密和寵溺,從說話和指尖的動作,風迷了我眼,他替我揉著。我們都不是顧忌別人想法的人。
模糊著眼,望過去的時候,看見他,站在人群最後,袖子卷到手肘,領帶斜斜糾結,面上生了青青胡茬,目光微滯,疲憊蕭索,他那樣迎風站著,雖然挺拔穩當但總讓人擔心。我對他揮手,雷煌自然拉著我另外一只手,我們一起走過去。
秦展,也才數日不見,他雖然疲憊到眼裡有血絲但目光炯炯,注視我和雷煌居然一眨不眨,也一動不動,我趕緊搗他肩膀,全然熟悉:“我回來了!你傻了?”他冷冷的、陰陰的、深深的擠出一個笑,“原來如此。”我怒了,為他這樣,想罵他什麼、吼他什麼,卻都不及;雷煌在一邊說先去看看我母親吧,我自然由他手牽著,也自然聽從了他的安排,我想回頭再罵秦展,再吼這個臭家伙——我是你的頭頭,我說的都是對的,你怎麼能不接受我的選擇?你是我的好兄弟啊!
在飛機上雷煌就打過電話,醫院回答沒有大礙,只是心髒再經不起情緒波動。為此,我把雷煌留在外面,進去看媽媽,這時候罪惡感才盈滿,我是一個壞兒子,在母親病重的時候跟男人尋歡作樂,為了自己的心不痛而讓媽媽痛苦,我是這麼想逃開這一切而想忘掉這一切,幾乎就成功,如果不是知道媽媽病了。
“昨天還好好的。”窗戶外的夕陽余暉金光燦爛,媽媽還掉著點滴,我扶她坐起,她看著我,才笑出全心的喜悅,“一睡過去就到這裡了。從來沒這樣過,媽媽是老了吧。”
“沒有,沒有。媽媽像二十歲時一樣漂亮,媽媽你想我嗎?我玩瘋了,玩得什麼都忘記了。”
“你不玩媽媽才擔心。”媽媽抱著我的小腦袋,揉揉我快長到肩膀的頭發:“快去剪剪,都長成什麼樣了,邋遢鬼,我兒子這麼帥怎麼能把臉遮住?”
我嘟囔:“我是天下最帥最英俊最聰明最瀟灑最了不起的念念,媽媽真傻干嘛要擔心我?我是殺人不眨眼的歐陽二世祖,哪個笨蛋敢惹我?看我把他剁碎喂鯊魚。”
媽媽逗笑了,笑了卻咳嗽起來,我趕緊喂她喝水,她很安靜地喝完了,躺回去,拉著我手,慢慢拉高了,完全蓋住了她的雙眼,溫熱的皮膚,眼睫的眨動,猶如迷茫的小鴿,我想媽媽是怕太陽光了,但陽光這麼溫柔,我只想要再多照射一下,一下就好;慢慢地,濕漉漉的水卻把我的手心都弄潮,她哭了:“念念……媽媽想你,又不想讓你回來;這個地方,太傷你的心了——”
媽媽?!……我的媽媽。
夕陽的余暉怎麼會這麼刺眼?
我彎腰親吻著媽媽的雙頰,在父親離開的日子,她迅速枯萎,我是麻木還是故意視而不見?我是眼瞎了才看不出她有多麼擔憂著我,我總以為我瞞得好好的,我總以為我在別人眼中都是堅強而不可摧折的,但摧殘我就那麼簡單,讓我傷心吧,我的心就會像冬天裡最後一棵等不及笑來年春風的小花一樣靜悄悄地脆裂。
突然想起什麼,而突然能利用過來迅速安慰媽媽:“有個人對我很好,有個人不會讓別人傷我的心。他很強,比我強,比其他人都強。”
她在喝著茶,他在看著她。再沒有比他們更完美和契合的一對。
我起先總還有點不放心有點忐忑,剎那之間多年來所想就變成現實,總會有些憂患不安。現在,我看著他們兩個,好象組成一幅幸運又幸福的照片,一個清俊,一個柔美,誰說窮小子就沒辦法得到高塔上的公主?誰說富家女就得不到一份真愛?在我眼裡,我的妹妹和妹夫是再好再好不過的了。
“兩顆糖。”他用眷念的沉著嗓音肯定著,為萃的杯子裡加入了兩顆糖,回報他的愛意的是落回唇角的親吻,她自然地親暱地像小貓一樣點了下他的笑痕。
我是不喝咖啡的,不因為怕苦,是病情需要。
他伸手,給懶懶坐一邊閒閒看他們卿卿我我的的小念念倒了咖啡,連想也沒想。的確,是不該想的。他把頭調開去,繼續看著萃。
我端起咖啡,一飲就盡,不加糖,更加苦,直到五髒六腑。
春天就要到了,草坪深處的野花慢慢竄出頭角。媽媽好了很多,也已經能讓我們陪著在庭園裡走走,能坐下來跟我們說說話。翠姨的精神也好很多,但多時候,還是悶在房裡不出門,在父親的死裡她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家族裡想弄死她的人不少,但我不准任何人動手,父親對她總懷抱一份虧欠,讓一個女人等愛等了一生畢竟不該。
媽媽、我、妹妹和秦展現在無憂無慮坐在我們廣闊的領土的中心,我們豪宅前的大草坪上,齊齊整整的綠坪修建得簇新,猶如陽春三月嫩芽吐絲。其實雪天剛過而已。
威威遠遠跑過來,我樂得看他墩墩跑得顛簸,他又是揚手又是大喊:“少爺,電話——”真是沒家教的小子——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戴總管也立一旁,臉黑半邊。
“好。念念。”帶點怨氣,更多霸氣。
我一笑,自覺突然生出點脆脆的羞赧,而耳朵紅了,才多久不見,這男人的聲音依舊魅惑感人,讓我不得不抱著電話賊兮兮躲開至親。
踱到一旁,踢倒幾只小藍花,磨磨蹭蹭,七岔八岔,真不知是幾輩子沒動過情愛而生出這許多糾結難解,這邊居然是跟男人談情說愛忘乎所以,其實雷煌從不說什麼肉麻話,我也不是能說會道的人,更多時候,我們幾乎是在默默地聽著對方的喘息,都很平靜,看上去誰離了誰都依然活得瀟灑和恣意——
“看天上——”他在微微笑。
“怎麼?又有一顆星?——”我大大笑話他。
我抬起頭,冬天即將過去,風吹過耳朵會留下喜悅的聲音,張開手指間,大大仰著脖子,看,快看,今天的太陽多麼耀眼——
大大的氣球,冉冉升器,什麼時候竟快要占滿半個天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數不清了,我眼花了——
我的親人們也被吸引了,媽媽驚訝地在看,妹妹和妹夫也在看——
紅的,好俗氣,這麼大紅,艷艷的驕傲的紅,霸道的占據我的眼底,在藍藍的天幕下,這麼些個大塊頭的紅氣球們逍逍遙遙高高飄揚——
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念——懸著的心型掛墜全是金色的“念念”,閃閃發光,宛如奇跡。
幼稚的家伙,笨蛋!把我當成小女生了嗎?笨蛋,起碼你再掛個什麼我愛你我想你我等你,好讓我待會盡情嘲笑你。
但你什麼都沒再寫,只有我的名字,在瓦藍瓦藍的天空裡,冉冉上升,我就是這天空的主宰了,其他,你不說我也懂得。雷煌,被你看上的人,實在是很倒霉很辛苦很慘烈。
我想起來還舉著電話,當有這麼多美麗的燦爛的自己壓住頭頂的時候,開口說話是需要微微平復心情。他自在地呼吸,好象現在就在我眼前,和那個晚上一樣輕輕擁我在沙灘上跳著慢三,既心不在焉,又有獨特的迷人之處。
“下次,該輪我在上面了。”我大大笑,為他而很開心。
“……”
“我就要!”我喊,分明是不依撒嬌的意味。聽得旁人俱相顧瞠目,我在什麼時候拔了根根刺、拔了我心上那刺?很多年前,我也曾在樹上那樣高高站著,想要最接近天空,無比接近,我慘敗;這次,我要,我就要,我要我的天堂。
“……”
“我要先壓倒你、再剝掉你的衣服褲子、我是新手就算你哭我也不會停止——”
“明天來我這吧,你不讓我去找你,那就過來壓倒我吧。”他在那端,輕輕吻過我。
雷煌依舊漫不經心,隱隱的傲慢笑話是故意讓我知難而退了吧,和他的距離一直遙遠,卻從禁忌突破演變成為彼此的牽念,肉體的保鮮度短暫易逝,倒是單單純純一個虛空的吻,格外打動人心。換我壓倒他,他該是不願,但凡事都隨他願那我就不願了。
我笑嘻嘻收線,自在在坐回桌邊,環顧一干人等或瞥我或瞄我或打量我或思度我,或直直盯著我——他直直的眼神,忽然讓我有點毛骨悚然,我回避開了。
“念念……”媽媽先說了,她沒有生氣,她知道雷煌和我,或者她並不能接受她所知道的,我很感謝她此時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喚我名字,我現在變成這樣的男子,實在愧對母親,但木已成舟多想無益。
萃喝著他加了兩塊糖的咖啡,精致的眉頭沒有皺起分毫,她似乎也已雲淡風清。
我撓撓頭,“如你們所想,就那麼回事。”沒心沒肝地笑笑,拿了媽媽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還是桂廷的茶香,直直香到開懷——
戴總管哼哼,居然膽敢越矩犯上:“老爺的病就是給他氣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遲了,父親氣了,父親病了,父親沒了,但因為秦展他才遲,因為是我他願意遲——我也掙扎過我也抗拒過,但我有點累。或我也活不了多久,就不要讓我淒涼死在恨和絕望裡。
“少爺喜歡就好!”戴威搗他老爸的場子倒一點不犯傻,迅疾出聲維護於我:“老爺才不會管少爺跟誰好,老爺讓我們都好好聽少爺話。”
戴總管臉全黑,恨恨看兒子這麼不成器,端起茶盤,拎他的傻兒子到一旁不見主人處教訓。威威興高采烈跟著難得在人前對他和顏悅色的老爸去也。
媽媽終於說了,“念念喜歡就好。”
我望望眾人,頗神氣活現;秦展終於也說了,“你高興就好。”他終於也回到過去的神采和口吻,認真又慎重,巴望我好但又止不了我頻頻惹事,這才是我的好兄弟!夠意思,就算我跟男人好上了,你也要把我當你一輩子的好兄弟。他似乎也聽到我心裡的話,而向我看了一眼,淡淡的目光裡是分明的惋惜和不解,但他還是默默接受了。
有時候,我把他和雷煌做比,不自覺地就比起來,雖然秦展是無趣的是正派的是沒那麼倜儻風流瀟灑魅力非凡的,但當他這樣淡淡看著對方的時候,或者就跟雷煌蟄猛而狂烈地將你摟抱入懷中一樣,想象也能讓人瀕臨瘋狂——理智要制止瘋狂出軌。
發動機一直起不來,昨天還是好好的。緊踩油門也沒響動,我只好下車,換另外輛蓮花。
——“我送你。”
秦展正巧也出門,他停我身邊,放低車窗,像往常一樣對我態度自如,胡子刮過,頭發剪過,穿著黑夾克,精明干練,分外有精神。
我上了他的車,告訴他我的目的地,雷煌的住所,他也沒驚奇。
搭他的車已不知多少次,下山的途中總是忍不住昏昏欲睡過去,這次卻反常清醒,旋開收音機,流瀉出來的情歌是最近狂流行的“薄情書”——
“從不知道你痛不痛,每次在我突然沉默的時候,你卻說我想得太多;
愛情,是想認真地說要的是什麼,但是我仍然不敢放縱自己的感受,怕你說真的要走——
愛情,是不斷後悔的承諾,我們從來沒有眼神的交流;
愛情,是不斷重復的寂寞,我卻勇於再次強求……”
秦展專心開他的車,青山延綿,風光無限。
我哼哼,在車玻璃上瞧節奏。
“歐陽,你有沒有特別想得到的東西?”
他聲音如同耳語,我扭頭去看他,他卻仍在仔細開車,手握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嘴角微微有笑——剛剛是他在問話嗎?
“特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病,太執著對我病情不好。”我開玩笑,卻不見得多開心,“蘭師傅也讓我少操心,別多費力氣。”
“原來如此。”他微誚,再不說話。
我靜默半晌,耐不住,扯他胳膊,不管不顧。
——“你什麼意思?!你的‘原來如此’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總說‘原來如此’,好象我是罪人,就算我是那到底什麼是‘原來’什麼是‘如此’!”
“既然不能用心當然冷酷無情,在這點上,你真是高手,歐陽。”
我還是沒懂,這時秦展竟也不管不顧,扭頭看我,彼此距離瞬間不足一公分,眼睛可以直接看到對方;車還在疾馳,在那個眼神裡,我看出了痛心疾首。
——我對你怎麼冷酷怎麼無情?你娶到你想要的女人,你得到家族中僅次我的地位,你再不是被人隨便欺負的小侍衛,你再不用為主子隨意獻出自己生命,你現在是我的左右手,將來,你和萃的孩子更可能就是我們家族的繼承人,你的路我為你一一鋪好,你為什麼還怪罪我冷酷,指責我無情?
“那天,我在你手術室前,就想到會有今天,你把命給我我就還你榮華富貴,你怎還不滿足?”我真是不懂。
他的眼睛微微上挑,細長,迷人,讓人過目不忘的好眼神,在古代肯定是奸佞的形狀,但因為長在他身上,我還是覺得那是剛直而真誠的,就算他現在譴責地說我、看我。
“你以為你真是二世祖?你被男人壓得什麼都忘光了——真惡心。”
他下斷言,他再不看我。我好象被涼殷殷的一盆水好好澆了個從頭到腳,心髒驟疼,我努力不抓著自己心,但尖銳的痛苦刺穿神經,真是惡心,惡心,是我嗎?
這就是他眼中的我了。
——“誰都能這樣說,惟你不能。”——
只有你不能,嘲笑一個心髒病人永無法實現的脆弱情愛。我用我畢生的克制才能不吐露的愛情,我用二世祖的幌子才能堅貞守衛著的秘密情人,從來不被人知曉,你也不知。
車驟停,爆胎的乍響讓我們同時一驚,我喪失了警惕,他也是。很自然地,他下去查看車胎,我也沒阻止他,我們都沉浸在各自思緒裡,沒有人察覺異樣。
但車胎爆了,他去看。我留在車上。
當搶口從敞開的車窗抵到我太陽穴的時候,我才驚愕,任憑那什麼黑洞洞搶口而迅速轉頭去找他,只看到他背部向著我,似要向我靠來,卻分明是慢慢倒下。
那一刻,是快要哭了的慌張,不想他再為我擋搶,不想他再為我受傷,一個人想要他的小情人好好活著而做出的所有努力,竟就只在片刻之間灰飛湮滅。
非常熱。
這個地方——可怕極了,可怕極了。
誰來救我!
手被反縛,不能動彈。眼被蒙住,竟跟當日是一模一樣境地!我真恨自己我該帶上一個營的保鏢侍衛,我不該昏了頭腦獨自和秦展一起下山,我怎麼也想不到這麼快這麼快竟還有第二次,我是呆子我是白癡我真是昏到害人害己!
這些人這麼大膽,在我家族的領地把我綁走,山山關卡林立他們卻能把我輕易綁走,這再不是針對我玩的SM游戲而是精密的組織。
一模一樣的流汗,我分不清耳朵裡眼睛裡心裡頭都有些什麼,剩下給我的就是好滑稽好害怕,我的前二十年在父親的庇護下安然無恙,卻在這些月裡接二連三被當作男妓一樣使用、強暴、性虐。無法可想——什麼雷煌你口口聲聲保護我你現在又在哪裡?——那次我無法肯定是不是雷煌而不能反抗,但這次不一樣,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再被男人強暴得這麼輕而易舉。
我心裡有種種想法,我好象困獸在陷阱裡無辜張望。
安靜,無聲。可能周圍都擺滿攝像機或圍攏著那特制玻璃,我都一眼瞎,我都沒辦法。
久長的悄無聲息裡,腿輕輕的癢,開始是身體蜷曲到麻木而沒能感覺,但伴隨這種癢漸漸加重,我意識到這分明是手掌摸在自己身上才有的感覺!
喉頭扼住一般“咯咯”竟作癢,胸口抑悶煎熬,渾噩之際就擠出大大一口腥澀來,才喘出粗氣,嘴角已是一片甜得黏糊。
我想殺死這個人,真想真想,我又落到這個看不見面目的男人手裡,我又落在這個給我烙上奴隸一樣印記的人手裡,我是快瘋了。
黑暗中,臉被捧住,嘴角被一一撫過,手的力度,手的感覺,無疑是他。
“秦展在哪?你放了他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我喊著,快吼破嗓子,除了聲音再沒有什麼能證明我的存在,這才知道瞎子太難當,熱汗滾滾。
他不說話。
他開始剝我的衣服,一件一件,他解扣子是從下往上,一顆一顆,到最後一顆的時候突然一下子撒開,好讓衣服松松垮垮掛在我肩胛,然後開始摸我的腰身,先沿腰側開始摸起。這是他的方式。
“我出給你兩倍、三倍——十倍的錢,你不放他但你不能動他!”我照舊喊,我恨不得能像瘋狗咬住他隨便哪個部位,我死也不松,就生生咬下他一塊肉來才好!但他非常巧妙地移動手指和身體避免了這種種可能。
——沒有絲毫意義,他是個聾子還是個瘋子,他是一頭只在黑夜裡行動的殺人工具,我在他面前就是個無知純良的羔羊,及不可待被宰殺。
他摸著我胸口,在那丑陋的爪子上親吻,細細摸著每寸凹凸不平,還伸出舌頭舔著,他在我身上永遠雕刻的變態記號,我好恨我好恨!眼前一片黑暗,再也沒有光明可言。
這刻,我到底是自己去死,還是再煎熬著活?兩難。
他突然停下來,離開我的身體,我聽到他走到一旁撥電話,非常細微的嗯啊聲,相隔太遠而無法聽清,我默數到130下,他掛上電話,在一邊站了會又走回來,他再次摸過我的心口,我的頭發,但就像來的時候一樣,他無疑收到了最新的指令所以僅在眨眼他就迅速離開。
我完全沒料到。我先開始還是躺著以為這是個吊人心的騙局,十分鍾後我相信自己命不該絕,緩過勁來瘋狂掙著手上繩索,繩子綁得並沒想像中牢靠,我坐起身體,摸黑四望尋找熱氣的源頭——我一直聽到有柴火“辟啪”燃燒的響聲,尋著聲音我開始往前一蹦一蹦跳著,二十步後我黑黑的視野中心隱隱約約有簇旺盛的紅。
那是熱烈燃燒的火。
我把手伸過去——
使勁想象出當我逃出升天的快樂情景,我把這該死的地方該死的變態碎屍萬段是多麼開心,但很快我發現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要想,只要流出疼痛難忍的冷汗就好,不然手會顛簸得得更厲害——
假如可以浴火重生,我祈禱我可以重生。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好象做夢一樣扯下自己眼罩,解開自己腳上的繩索,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能有這麼該死的好運!我跌跌爬爬跑到門邊,這個地方多待一秒我都要發瘋。但一點光突然在我腦袋裡閃過,我停下來,好象夢游一樣,走到電話旁邊,眼裡仍在發花發黑,我小心拿起聽筒,重重撥上重撥鍵。
“嘟——嘟——嘟——”
我拿著聽筒,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中湧動抓住賊贓的狂熱。
——“喂——”
他接了。他應了。
只在一天之前,他才對我說:“好。念念。”非常好聽非常動人非常魅惑。
好。念念。好。念念。滿天的念念,我飛到了天上。
是質問還是吼叫,竟都成為疲憊到一聲歎息。聽筒從手中滑落地上,我又掉到地上。我捂住好疼好疼的眼睛,疼得快流出丑惡淋漓的血紅。
搖搖晃晃,我去找秦展,我現在只有靠這個支撐,還有個人等著我去解救。他不會騙我,他不會害我,我要趕緊去救他。
石頭房子外空無一物,只有秦展的車好好停著,他不知被他們帶到哪去了?我找遍了整座房子,如同金蟬脫殼,什麼都沒剩下。我什麼線索都沒有。
我手上惟一的線索就是雷煌。事情已到這個地步,我卻仍然殘留對他的信任,這是黑道這是什麼都會發生的黑道,所以,他仍可能是無辜是被陷害,我雖荒唐但不是傻子,我仍然指望雷煌給我一個解釋。
我開車去找他,很自然。起風,而天色陰沉。
一路飛馳,後視鏡裡,自己好好一張臉好象鬼一樣雪白,又狼狽又遲鈍的倒霉鬼,太慘了也。
當我到達他約我見面的別墅,已是兩個小時後的事,我看不出他的別墅跟平常比有任何異樣,我掏出鑰匙,就要插進去——
“砰——砰——”兩聲槍響。
沉重地在耳邊回蕩。
我幾乎是撞開門跑進去,不能呼吸,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再騙說自己什麼好兄弟,涼冰冰的愛恨情仇就生生穿過身體,結果什麼都留不下。到底還要怎樣?難道一定要變成這樣,這命運才能放過捉弄!
我已經不止一次看他在我面前倒下,我討厭我討厭這樣,可這次我仍然只能看著他背影,我絕望地感覺到他再也無法向我靠過來,而這竟是我一手造成——
當他終於倒下,我才能看見他面前站立的人——你怎麼能?怎麼能?就在我面前。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撲過去,抱著倒下的他,我用手盲目地去堵他的傷口,好多血,他滿身都是血,我滿手都是血;他傷到哪裡?他仍會對我笑說“二世祖”嗎?我看不清!眼裡混沌一片,我還要眼睛有什麼用?我一直有眼無珠——竟是我害死我一直想保護的人,我現在就連他的傷口在哪都找不到,要我何用!
一片白花花裡,他拉起沒力氣掙扎的我——
“念念,是他瘋了對自己開搶——”他很鎮定,他一點都不慌,他要摟抱我。
“走開。”走開,走開。我一個都不要看到你們,你們都走開。你們再也不要來打擾我們。
——“你為什麼這樣看我?你是不信我?”他一貫驕傲難測的面目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我也曾是驕傲的難測的,現在對要死的人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的模樣很駭人吧,我愣愣看他形如偶人,他冷冷放開了我,“只是一個侍衛,你信他卻不信我。”
我跪在地上,繼續去抱那個失去意識的人,我把下巴擱在他臉上摩挲,一片濕漉漉,我在痛哭:“我要你活著,我要你活著!你是在生我氣嗎?我要他們打你是因為我要漂漂亮亮出場解救你好讓你永遠記住我最光彩的樣子,我要你娶萃是因為你這麼這麼喜歡著她,我有沒有特別想得到的東西?有啊有啊,你不知道那就是你嗎?你怎麼能不相信這世上有一見鍾情?我愛著你,我再怎樣騙自己你是妹夫你是好兄弟但我還是在愛著你!”
秦展聽不見,他睡著了,是雷煌射殺他,就在我面前。
“夠了!”雷煌再次抓起我,他捧住我的頭顱,使出大力要捏得粉碎:“歐陽念,你怎麼敢在我面前說出這種話?你忘記你那晚對我說的話!——除了我沒有人能得到你。”
他猛地推開我,又舉搶。我抓著他槍口,拿身體去堵。我們都失控,在鮮血和欺騙面前,全都亂了陣腳。
他是真要殺死他。他是真要快被他殺死。
幸好,仿佛天降奇兵,我的幫手破門而入,是威威接到我半路上打的電話帶人趕來了。
威威後來說,我那時的樣子真的好可怕,好猙獰,我滿手的血,身上也是,臉卻白得像冬雪,好像是個穿紅衣的厲鬼一樣。
什麼都不要再說,什麼都不要再聽,我告訴你們結束了。GAMEOVER
我不想再待在什麼病房外面,我不想再聽別人告訴我什麼噩耗,就這樣吧,就可以了。真的就可以了。
所以,當他活過來的時候,我一點也不驚訝,所以,當他活過來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想再見他。我覺得我是注定不幸和為別人帶來不幸。所以,想讓所有人好好活下去,最好是我不要再活下去,而我,再看到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前,真的不想去死。
三個月裡,我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別墅裡,一百個侍衛守在方圓半公裡,我什麼都不擔心,我也足不出戶,只要媽媽來看看我。監獄不過如此。我釣了很多魚,在溪水裡釣到好多傻魚,有一個月夜,我釣到一條好大的紅色魚,尾巴金光燦爛,我問它:你前世是龍公主吧?你來世會變成大美女回來找我吧?假如你變成了,你還會記得我嗎?假如假如假如——她大概被自說自話的我嚇住了,尾巴一擺,就居然輕松逃脫了我的束縛,嘩地掉進了水溪,最後只濺起我滿臉的銀白漣漪,我的紅色美人魚。
三個月後,秦展好了。也沒什麼。也沒什麼。大家還是老樣子,我們就是一家人。
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春暖花開,醫院的白窗簾總是給人非常安詳和潔淨的神聖感,特別是在高高飄起來的時候,長長的穗子就鋪開來,那時的萃就坐在白窗簾下,精巧的唇微微翹起是依稀笑的模樣,她坐在他旁邊安靜給他削蘋果,大小姐的技術還是這麼爛,我在旁看得驚心動魄,而秦展接過吃起來,還是甜甜蜜蜜。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那一刻,覺得自己十分多余。
他看上去果真是非常得好了,他的面目仍然清俊而微微剛直,他的傷口快痊愈,他的人生還是風順,他的眼神是那麼明亮那麼有神,是那麼正常那麼正經,我立刻知道他不是我的;只是那一刻,當他幾乎就死在我的懷抱,而我滿手滿身淋漓的血也快要死去,我才產生錯覺:他或許馬上就要變成我的了!有點昏眩,有點悶氣,我拖了把椅子在床尾坐下,漫不經心說無關痛癢。
“歐陽。”他喊喊我,是招呼是親密,他咬著他那大蘋果,含糊喚出我的名字,“你來了。”他見到我是高興的,如同許久不見的友人重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該用什麼面目去應對,三個月前的那些話已經非常遙遠,此刻竟茫然無措。我只能說:“我來了。”
萃過來,挨著我,我摸摸她長發,好象絲緞纏著我手。她的姣好面容如同夜空裡的清朗月光,迷人非常。“哥哥——”她靠著我肩膀,“你到哪去了?這麼久才來?”
“被你知道,我就得殺你滅口了。”我開玩笑,她作勢打我,但捶過兩下就又挨上來,緊靠著我肩膀,她也很開心。
眼角裡,秦展看著我們。看著他的妻。
不知怎麼,就是突然很難以忍受,都變得難以忍受。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我只是抽空來看看我的妹夫,現在我的任務完成了。
“最近的事態……”他在我身後欲言又止,“你要多加小心,我已多派了人去保護你——你跟外面還有聯系嗎?”
我脖子一梗,轉頭瞪他:“你什麼意思?什麼外面?你是指你的傷都是我勾結外面害的嗎?什麼時候輪到你責問我?”
氣氛突然僵住,大家都會覺得我不僅心有病連腦袋也偏激起來,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但我就是不管:“雷煌和我的事用不著你們插手,就算他差點打死你也是你自己本領差,一個這樣的人還能娶我妹妹?我還不如當初把她嫁給那個人,也好過整天躺在床上病歪歪,要死不活——”
我很神氣地在劈裡啪啦發洩,他們卻靜靜不動氣,其間萃是要說話的,但秦展用溫柔卻也嚴厲的眼神制止她說,我看著他倆心意相通的那種肉麻兮兮,就像是就像是做給我這個外來人看一樣!
突然就覺出空虛,說什麼都沒有用,什麼都不能得到或挽回。我閉嘴了。
“歐陽,以後你要干什麼、到哪去都要讓旁邊人清楚知道,我派的人但願足夠多,不然你就太危險太危險。”
他說得好象我明天就會把歐陽家轉手倒賣掉一樣。他在用這麼擔憂的語調,仿佛已預見我肯定勢必是要出事。
“隨便你。”我不甩他,仍然驕傲地瀟灑地大踏步地走出病房,完全沒感到自己的權利其實正被一點點蠶食得得厲害,比如他已經不說請我派人而是他派的人,比如他說的是他派人保護我而不再是會誓死保護我等等,都跟以前的他不同,但我真的是乖僻閉塞、隨心所欲又極端無知無畏的典型。
假如他知道我的心,他是否還會這樣對我說話?走在春暖花開裡,我的心裡只盤旋著這個傻乎乎的問。
假如愛一個人就是要占有,那麼我可以殺死他;但我想讓我愛的人永永遠遠快快樂樂,這比占有有難度太多,但我樂此不疲。
然後我腳絆了顆小石子,我踉蹌幾步,在微微春風裡很快就站定,我搖搖頭想邁開步,但眼睛突然就花了,我按著自己同樣踉蹌的心倒下台階。
這是我練蘭師傅的功夫後,第一次發作。千裡長堤,毀於蟻穴,一點一點多年心血便都毀了。白癡醫生又叫我不要動,要乖乖靜養,不要胡思亂想,要從容樂觀,不要再在情緒上時起時伏,要多多修身養性,我哪裡是心髒病人,我簡直是得道高僧!
當我睜開眼睛,看著一旁醫生們那種混合分明同情與憐憫的眼神,名曰博愛,實是討厭得要死;我粗率地喊他們快滾走,我發瘋了一樣拔掉點滴,當我想到我又變回當年的無助和恐懼,就無法再忍受多泡在這些酒精消毒水裡哪怕多一秒,我拖著醫院的白拖鞋,在醫院走廊裡撒足狂奔,直到把拖鞋甩掉,還剩下兩只光腳板,也無所謂,我就是想回家,結果我像猴子一樣躥上了小計程車,一直開回我的老窩、我的家,司機驚奇地不斷問怎麼我家會藏在山裡,怎麼我家正門與主宅要開一個小時還不止,怎麼我家那些凶巴巴的黑衣人會那麼多?是威威結的帳,當時我已經因為鎮靜劑沉沉昏睡過去。
三個月來,我第一次回老宅。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躺在自己床上昏睡。
直到朦朧第二天的大早,天亮了,鳥也叫了,人卻吵鬧不堪其擾。聽著電話那端除了威威以外的嘈雜走動,人來人往,喧嚷煩雜,我完全想得出是哪些人巴不得揪我起來送“二世祖”上斷頭台,他們接到情報的速度真是亞洲一流,就算冷笑,也得打起精神應付。我掛著冷笑,又給自己的靜脈注射進可以讓我精神百倍、美妙絕好的1毫克,1毫克的量夠我維持一天不胡思亂想,不時起時伏,再好不過。
走下樓梯,我嘴裡還叼著牙簽,悠悠閒閒哼哼唧唧插著口袋,晃裡晃當走下來,嗡嗡雜音就壓小了些,大眼小眼就看著我。我坐下來,坐我的首位。
掃了眼,三伯父他們不在,三伯父一直很能干,父親也一直信任他和他的人,但多想不及,四周人鋪頭蓋臉開始輪番轟炸。
“念念,我們的股票已經跌停板了你知道不知道?!”
“是嗎?”我愣愣看他們站起圍攏,臉上幾乎都是慘青一片,這種顏色我還從沒在一貫作威作福、呼風喚雨、打著歐陽家的招牌魚肉百姓的他們臉上看到過,真是新大陸!
“司法部長換新的了,老陳一個月前被趕下台了——”
“好啊,他胃口越來越大,再不下我也要趕他下來。”我還是無所謂,打個響指,威威就給我奉上茶。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司法部長半個月前召開政府會議,把我們家族列為他的重點打擊對象,尤其是我們這類官商勾結的黑道敗類!”
“那就來打擊吧,我看他有沒有本錢跟我斗——干掉他。”我眼都不眨,聞聞茶香,吹了吹葉子,就能把決定別人生死的話隨便說出口,我就是這種人,為了家族利益,可以犧牲一切。我已經不能變回把裝滿子彈的槍隨便丟給死囚的念念,我現在是這個家的支柱,當家族需要的時候,我可以隨時化身惡魔。我就是這種人,我從不是好人。
混在人群裡面,有幾聲冷笑。
“想干就干得掉嗎?三個月前凌眾已經不跟我們作對,怎麼這三個月就像瘋狗一樣逮著我們不放?”
“部長現在是凌眾的紅人,雷總裁對他照顧得嚴絲合縫,我們能動得了他嗎?連老三都跟過去,叛徒!”
“他會上號稱三個月內就要鏟除以某大集團為首的黑道組織,還市民一個最潔淨的生存空間;現在沒有人敢幫我們說情,政府上個星期派了兩百個人到子公司查帳,自從你父親死後,我們好些地盤和生意都被大佬搶去,我們怎麼跟他們斗?”
“跟他拼個魚死網破,誰也別想好過!”
“……”
該怎麼辦?可以說你們去干掉司法部長,但我也能說出你們無論用什麼方法都給我把雷煌干掉,否則提頭來見?我說的出嗎?那個男人,非要逼我到這種境地才甘心。
一片煩躁和焦慮裡,我站起來,面無表情,卻冷靜異常:“清帳。我要分家。”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我在花房裡讀本舊書,放著舊歌劇。我靠著沙發。
他坐我身邊,我專心看書。
他還鬧,把書抽走,抑揚頓挫讀起書名:“人生100個值得去的地方。”他翻起書來,對裡面漂亮的風光插圖有了興趣:“好家伙,你最想去哪?”
“去一個沒人能找得到我的地方。”我眼裡秦展的側面比他的正面迷人,瞇起眼睛這樣帶點仰視的角度看過去,很有些毒梟狂烈的氣焰,因他微微狹長的眼是這樣緩緩挑起得絕對森冷和無情,看到怕了,方才轉眼。
他看得認真,嘴角彎曲,是笑得精彩,他慢慢道:“其實也好,與其被他們這些享受慣了的老爺們拖累,還不如早點甩開爬滿身蛀蟲,你也等於是放了他們一條生路,雷煌要打擊的是整個歐陽家族,分家正如他所願,以後勢單力薄的歐陽也只能望他項背;這樣一來,帳頭也轉移了,就算政府派來一千人來查帳但想必伯父們把各自的帳面也一定做得天一無縫。”
他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的書,抬起他的手,就著他側對我的姿勢,舉起單手輕柔摸摸我的頭:“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這個道理你的父親始終不懂。”
我眨了下眼,冷冷開腔:“我不喜歡你摸我的頭,秦展,別忘記你的身份,我父親輪不到你批評。”
他訝然了一下,就收回手,轉頭露出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說的神情,臉沉下來,有些難看和難過地看著我。“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你忘了嗎?念念。”
我卻訝然:“你喊我念念?你總喊我歐陽,你從不喊我念念!”
他對我一笑,他的臉徐徐貼近我,那向來冷峻沉靜的黑色眸子覆上水漾色澤,這時候非常清澈,極度迷人,“你不喜歡嗎?”
他的呼吸,可以直接進入我的肺腔,我在呼吸他的呼吸。
能說這是種挑逗嗎?我竟覺得臉發燒?這樣的失態從我十七歲開了葷後就沒發生過,僅僅是一個眼神和一句而話而已。
我有些迷惘,他專心一致、溫柔仔細在看著念念,看著我。我不喜歡嗎?我能不喜歡嗎?
“我一直在想,到底該怎樣解決雷煌?到底有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能讓他一敗塗地、永世不得翻身。”他皺起眉頭,非常苦惱和傷神,我看著忍不住想按平他眉頭的沖動,我摸上去,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好像小孩子一樣興奮而得意地對我說:“結果我想到了!你能猜到嗎?真給我想到了。”
“永世不得翻身?”我難以肯定,而語出艱澀。
“雷煌一直想用聯姻來鞏固他在國內的霸權,他當時看上萃也出於這點,現在我們給他找個新娘,找個最能助他實現心願的新娘,我們還他這個願——這會是完美!”
“我聽不明白?這太荒唐,他怎會信?”
“一個意大利美人,一朵西西裡惡之花,有了黑手黨教父的欽定,他怎會不信?”在秦展眼裡如火如荼燒著的分明是欲望和仇恨的火焰,我看得好驚心。
驚心裡,回想起額頭的刺痛,那個喂我糖果的可怕男人,我急急追問:“你怎麼會認識他?他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人,你不能相信他!他跟雷煌是好友,他不可能出賣他,我們又能給他什麼雷煌給不了他的東西?”
“這是個秘密。”他毫無我的憂色,反而更輕松自在,他輕聲安撫我:“我手上有一張絕對王牌,我們的教父會為了他出賣上帝。”
我有些印象,那個聞煉一直在找一個人,等他找到了,他就要給他一顆紅色糖果,再殺死他。真是變態——難道秦展找到了這個人?
“這樣就夠了?就算雷煌開始會相信她,但一個沒錢沒勢沒一切的女人真能騙光雷煌的一切?這不是扮家家,我絕不相信,我不相信雷煌會是個這樣的蠢貨!”
“你是不願相信,還是不捨得?”他放開我的手,眼裡的激切稍稍冷卻,看我這麼退卻和懦弱,他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你忘記他一心要毀了你的家你的所有?你就眼睜睜看著你父親留下的一切都在你手上玩完嗎?你讓萃讓媽媽怎麼辦?——你又讓我怎麼辦?再被他殺死嗎?這樣你就開心了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我的心微微疼,我靠回沙發,喘氣,閉上眼不想再談。但他,逼我。
——“我們把歐陽家族所有的股票、債券、現款、公司、土地都注給她,我們把我們的一切都給她,我們來制造這個最大騙局這個天羅地網,她會擁有無人可媲的嫁妝,現在,只有破釜沉舟才能扭轉乾坤——歐陽,你若信我就讓我去做!”
“你在說什麼瘋話?要我把所有交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要我怎麼相信?”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是我的好兄弟,他快瘋了!我要走出花房,但他堅決攔住我使大力按捺住我肩膀,他直直逼視我,他直直懇求我,是那麼迥異的霸道和獨斷,他正被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牢牢抓住,那種東西太過強大我幾乎抵抗不了;現在他搖晃著我,我的心更加不適,我忍受著,不忍看他陷在這個遙不可及異想天開的計劃裡,我一直一直搖頭只想勸他回頭:“好兄弟,他想要當霸主就讓他去當吧,爭來斗去那些權勢和名利又有什麼關系?憑我們倆的能力和現在的家產就算不混黑,照樣能在商場上闖出名堂,趁這個機會我們漂白也好!你和萃生活得不開心嗎?等你們生了孩子他就是我們歐陽家的希望,我們好好栽培他,我們慢慢站起來,我們不會比雷煌差。”
“我等不了。”他只回我一句,冷冰冰地搖頭,冷冰冰地拒絕。
我愣住了:“為什麼我能等你不能等?為什麼你變得這麼在乎到手的一切?難道我們非要和雷煌斗嗎?只要一方退卻另一方也會自然放棄吧,為什麼我們不能退兩步,為什麼非要和他頂著干?”
他猛地推開我,雙手揚開像做一個壯烈訣別的手勢,他用手指著我的臉,雙眼黯沉,語言絕望,痛心疾首鄙棄視我:“你的人生觀永遠這麼消極,就因為你不去爭不去拼我們才一步步淪落到這種地步?家分了,勢力瓦解了,只要我們退後我們漂白他就不趕盡殺絕了?你真是天真到糊塗!歐陽念,這是黑道不容你來去自如,想得到一切就必須不擇手段,你不做我來做,你只要相信我!——還是你連我都不相信?”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我快喊起來。
他再次靠近我,這次他力氣小了,他輕輕抓著我,眼裡有個瘋狂旋轉的黑色磁石將我剎那俘獲,如同催眠他細細囈語,“一切交給我。我來做,我來辦,你只需要交給我。你相信我吧,念念,我求求你!”
我哈哈大笑,直到笑到彎腰,夕陽下長長影子拖得老長,他在我面前形成巨大陰影,把我全部遮蓋:“你要我把歐陽家族所有的股票、債券、現款、公司、土地都交給你?”我死死捂住腦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在心裡已經感到這是多麼多麼的不妥和荒唐,卻只需要他一句相信我吧,就能當作這並不是不妥和荒唐的。我是多麼不妥和荒唐。
——“你答應了?”他步步緊逼,卻彎下腰與我平視,逼得是那樣的溫柔仔細和忐忑不安,在他說第二遍相信我、求求你之前,我也用同樣的溫柔仔細和忐忑不安問他:“我不答應你會殺了我嗎?”
他眼一閃,閃過的是震驚和不可思議,他用最緩慢的低沉清晰訴說:“我都為你死過不止一次,我還會殺你嗎?你最信任的人難道不是我?”
這句話在我腦袋裡震蕩,心裡湧上酸澀的甜蜜,我嘴角還有那點笑,是微微淒涼,“萃該有父親的一切,你要的那些東西本來就是她的,你是他的丈夫,我卻不是她的至親,所以隨你,但不要背叛萃不要傷害萃,只有這點。”
“——你答應了?你還是信我。”
他拉我站起來,眉目間流露出由衷的喜悅,就算太過荒唐但他還在為家族拼命而我確實束手無策,我信他,因他是秦展。我願意用盡我一切給他這一搏否則他一輩子都不會開心。人間形容美人“一笑傾國,再笑傾城”,高高在上的君主可以這樣無私無怨堂皇付出嗎?我才不相信;此刻,我傾國傾城終換得一個笑臉。
——“我答應了,兄弟。”
在未來的一周內,我的書桌上陸續擺上各種協議書,極機密和嚴謹地,我在一周內將要通過瑞士銀行把家族底下的數億資金全都注入一個莫須有的集團和人名底下。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茉莉。我根本不認識她,秦展從哪裡找到這個女人我也無從得知,只有放手一搏才能重振我的家族,我聽信秦展。
在我簽字以前,我跟我的妹妹見了面。我本想說我不是你的親哥哥,你才是歐陽家族的正統繼承人,其實秦展不知,做決定的人該是你才對。妹妹卻已經上飛機,我都忘了,明天是米蘭時裝節的春季秀。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錯是對,但在這一刻,我是個旁人,我把原本不該屬於我的權利還給正統,好象這就是我惟一能做的事一樣。我相信我的兄弟,如果連他都不信,我真沒有其他人可信。這個陷阱只有我和他知道。
我就開始在陸續的一周內不斷簽署了上百個我的名字——歐陽念。
至少這段時間很平靜,伯父們果然還我清淨,在全盤軋帳過後,他們收獲頗豐足以不再抱怨騷擾,我從不是個在金錢上苛刻的侄子,富不過三代,在我身上直接體現。
可能明天我就一窮二白,但秦展說得對,人生在世是得一搏,不然活得太過委屈,我的人生一直消極,對愛對恨都是如此,但死到臨頭,或許也該咬口那一心要將我致死的人。那個人,恨我至此嗎?那晚的話尤在耳邊,那晚的溫存歷歷在目,他卻戴上面具,傷我最深!從他槍傷秦展,我跟他就再無恩情可言。
他最近風頭卻健,電視、報紙屢次登上頭條,看著《國際財富》那一楨彩照,他眉目依舊俊極,就算微綻笑痕,跋扈眼神璨璨流轉間卻隱隱霜冷邪魅,好個人物,好個年度十大財經巨子,我手緩慢摸上他唇角,干燥的紙張吸附我的手指,讓我徘徊不去。
門敲響,我聽出是秦展,進來後,果然是他。是來拿我最後一份過讓協議嗎?
他在我書桌對面坐下,微笑看我,我忽爾很有興致,“取瓶酒來,我們今宵暢飲。”
“慶功酒嗎?再好不過。”他站起從我酒櫃裡拿出82年拉斐爾,他掀開瓶子,聞過,皺起眉頭:“只有你把這些名酒隨處放,過了十二度早就變味。”他嫌棄一樣隨手把酒瓶放在一旁。
“你比我還少爺!非要名酒就不喝,非要名煙就不抽。在我眼裡,好酒壞酒只要能醉就是好酒。”我走過去,依舊拿那瓶開了,一邊再抓瓶開了遞給臉臭臭的他,一邊拉他走上露台,清朗月光如水傾斜,山風掠過盡是酣然沉郁,一片寂靜,我和他都站在月光底下,“下次我帶你到加勒比海上喝最好的紅酒,配上你最喜歡的牡蠣和雪茄,那時候,萃和媽媽她們都一起去,我們要玩個痛快,等這一切都結束——”
我“咕咚咕咚”下肚,全然不解酒味,倒是溢了嘴角、下巴,他站立一旁看著遠方山峰,終陪我慢慢喝下,舉手投足穩重瀟灑,我越發覺得我的青梅竹馬出落得真是俊美,我笑笑拍拍他臉側:“下輩子你要生成女人,我就娶你啊?”
他咧開嘴角,笑得豪邁,這樣開懷的笑在這夜深人靜一一傳來,竟像離我異常遙遠:“不行。”
“為什麼?”我也笑,眼慢慢瞇起,酒意酣醉,突然覺得此時只是一個兒時的夢,“我這麼帥這麼好,我肯要你是你八輩子修的福,笨蛋!”
他側面英俊醒目近在咫尺,盡管沒多余表情仍然看出沉郁,他手一撇就把酒液一一灑回樓下花叢,一時酒香花香縈繞鼻間,他吸了口這樣的香,才淡淡開口:“女人一旦離開愛人,就會死。我只想當男人,可以痛快地活痛快地死。”
“誰說的?”我不信:“你八點檔劇集看多了,誰說——”
“我媽媽就是這樣,這樣死的。”他還是淡淡開口,還是把酒灑進花 心,這好象比喝酒更讓他覺出有趣,“也沒什麼不好,她反正早就都活膩了。”
我愣住,我只知道她母親是病死。我認識秦展他才九歲,我們只是孩子。我是少爺,非常幸福,所有人都愛我,都縱容我的胡鬧;我總愛命人折磨他取樂,或我無可自拔地愛上解救他時他溫柔信賴、專心一致對我一抹笑,誰說這不是害人毒藥?
“她割脈的時候,我就在她旁邊,她把我綁在椅子上不准我動,她讓我看她去死。她說:‘我恨你,我恨你,你知不知道?’”
“秦展——”我震驚著,卻不能動彈,我想緊緊摟抱他,卻不能抬起雙手。
他明明就在我身邊,卻離我好遠。
他的手抖起來,酒瓶扔掉了,他突然轉身,直直看著我,他的表情幾乎是扭曲著,一下子很可怕,眼睛裡好象要流出血,但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我想抱著他。
“念念,你不知道,割脈哪會有這麼容易就死,血流了一半肌肉就開始痙攣,血已經流不出了,她要死不死只能再補割另一只手,你不知道,地上全都是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然我會更好地對待你!我不會再作弄你!
“我父親死後,她也快瘋了,她從不打我也不罵我,這點跟你不一樣,你打我罵我總算還肯理我;她不跟我說話,我記得最長的一次,她連續一年五個月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你不知道,我總是做噩夢她在一片血海裡對我笑,對我招手,等我近了,就使勁掐住我脖子,我不能呼吸了——你不知道,我曾經是多麼喜歡你,你讓我死我也願意,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當你把那些壞小子趕跑你對我說‘你跟我吧,沒人敢動你’,我是多麼歡喜,但你太漂亮太高貴了,但我怕這種歡喜太明顯了,我怕你也會像媽媽一樣先抱抱我又突然推開我,但我最怕的還是你會也像媽媽一樣開始不理我,我只能拒絕你。你不知道,我知道,當我知道你只是在作弄我我是多麼傷心——”他笑起來,忽然好溫柔,又那麼遙遠,“沒關系,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念念,我再也不會像喜歡過去的你一樣喜歡上別人了。你們只會一邊說著愛一邊方便騙我。”
“她為什麼這樣對你?——我為什麼這樣對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抱他,摟著他的背,我怎會一點都不知道?我自稱著愛的名義卻一點都不知道,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一定不會再捉弄他,我只會緊緊摟住他,求那有著一雙倔強不屈眼神的男孩不要再害怕。
“所以……”他讓我抱著,懶懶低低在我耳邊上說:“我愛上人的時候,一定會瘋掉。”
我緊緊摟他,我大聲吼叫,我要擠掉他腦袋裡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可怕的人:“你在胡說什麼!你好好的!你愛萃,你們以後會生個漂亮健康的小寶寶,我們以後都會好好在一起,秦展,一切都過去,你現在和我們在一起,你爸爸媽媽的事不要再想了,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
——“說起來,如果爸爸不死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他終於說了。他漠視我的擁抱我的話語,他帶著說笑話的語氣在說這個笑話。
我不敢看他的眼神,那會是仇恨或是仍舊無法釋懷,我怕那樣的結果,那會是老天最殘忍的懲罰。
——“他保護我父親,是因為他覺得值得。”
“是啊,值得,那算了。但為什麼我和萃也不能在一起?你已經答應我,你說都交給你,但你為什麼又背著我見雷煌?念念,你為什麼又答應把萃嫁給他?”
他竟知道!涼殷殷的感覺襲遍全身,我聽出他言語裡的絕望是那麼深重,如同是我把他推進這個深淵,我把自己埋在他胸膛,搖頭,搖頭:“我沒辦法,我是歐陽家族的長子,我必須要為家族利益去想,我不能只為了你!我跟自己說一定會給你更好的,我不知道你的過去——”
“知道了又怎樣?你會為了我犧牲家族利益?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念念,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早就不喜歡吃糖了,但只要我買了你還是會吃下去,你知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故意買那些糖果,我喜歡你那麼在乎我,我以為你真的很在乎我。”
“我是真的在乎!我會有更好的法子,我會讓你娶萃我會如你願!”就算捨盡我一切。
“所以,還是不能靠別人施捨,想要的,自己去爭好了。”在這場森冷黯然的對話裡,他第一次抬起他的手擁抱我:“念念,你沒發現我已經很久不再買那些糖果給你了?”
剎那,他好痛苦。剎那,淚就出來。剎那,我求他:“不要恨我。”
他已經笑了,他又回來了,他表情再不扭曲,他神態還是剛直,他是秦展,而再不是那個任人欺凌和飽受痛苦的小小少年,我從沒覺得我其實離他是這麼遠過,他輕聲喚醒我:“傻瓜,你是我的好兄弟啊。”
在森冷黯然的月光底下,我們被濃濃的烏雲遮蓋,我們再找不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