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才濛濛亮,方姬就已梳洗完畢,套上老三幫她買的米白色羽毛外套,坐在玄關光可鑒人的紫檀木地板上,專心的綁腳上的鞋帶。
「七早八早的去哪裡?」
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方姬嚇了好大一跳,匆匆一回頭,瞧見環胸而立的夏馳,她才鬆了一口氣。
「我要去送報。」她轉回頭去繼續綁另一隻腳的鞋帶。「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我吵到你了嗎?」
「送什麼報?老頭的錢這麼多,不需要你賺那寒酸的幾千塊貼補家用。」
「工作不能說辭就辭啊,會帶給老闆困擾的。」綁好鞋帶,她站起身來面對夏馳,「我出去嘍,拜拜。」
「拜什麼拜?」夏馳轉頭看窗外,「天還沒亮,你出去被變態砍殺怎麼辦?」
方姬噗哧一聲笑出來,「不會啦,我送報快一年了,從沒遇過壞人喔,而且現在有很多晨運的伯伯嬸嬸,很安全的。」
安全個頭啦!「你等我一下。」
「要幹嘛?」
「等我一下就對了,別吵!」一分鐘後,夏馳穿戴整齊從房間走出來。
「我跟你去。」
「可是現在送報很難賺,老闆無法再請工讀生了。」
「誰去賺那種寒酸錢啊!」看不起他喔!「我陪你去送報。」
「為什麼?」
為什麼?夏馳頓了頓,「因為……因為大哥說你是我的責任,萬一你出事情我會有麻煩。」
「喔!」
「喔什麼喔!要不是因為大哥言明在先,我管你被變態亂刀砍死,還是掉進水溝都不關我的事,懂了沒?」絕對不能讓她看出來,他有多擔心她一個人在大清早出外送報。
「懂。」她很認真的點頭,嘴角卻在偷笑。
「等等要跟老闆辭職,知道不知道?」
「知道。」
「我們家那麼有錢,你還跑去送報紙,會害我們被笑的,聽到沒有?」
「聽到。」
「還會說我們虐待你,你可不要讓我們丟臉,懂了沒?」
「懂。」見她乖乖聽話,夏馳這才滿意的點頭。「那我們走吧!」
走出大門,就見方姬走到路燈旁,解開鎖在上頭的一輛破腳踏車。
「這是什麼東西?」夏馳瞪著輪胎似乎快與車體分開的腳踏車。
「我送報的交通工具啊!」方姬將腳踏車牽到夏馳身邊。
「你要用走的還是讓我載?」
「這種破爛東西載得動人嗎?」不會他一坐上去就垮了吧?
「不會啦!」方姬拍拍坐墊,清除上頭灰塵。「它是我國中時候,張大哥送我的生日禮物,騎了五、六年了,還是很好騎喔!」
他難以置信。「你確定你載得動我?」
「可以,我力氣很大的。」方姬咧著嘴,很有自信的微笑著。
力氣大個頭啦!夏馳不用觀察方姬此時此刻的臉部表情,就知道她已經差不多快缺氧休克了。
她用著全身力氣踩著腳踏板,屁股沒有一刻是坐在坐墊上的,沉重的呼吸聲連坐在後面的他都可以清楚聽見。
「喂,你可以嗎?」穩穩當當坐在後頭其實也是很辛苦的。這輛腳踏車八成是配合她的身高買的,矮得要命,一個不注意腳就在地上滑行,害得他老要把腳舉高高。
「可……可以!」她用力吸了兩口氣,「下個街角就到了。」
又喘了五分鐘,終於在一間門口堆滿報紙的房子前停下。
「方姬,早啊!」其他送報工讀生一瞧見她,立刻上前打招呼。
「大家早。」方姬朝著眾工讀生們揮揮手。
「方姬,你今天有點慢喔!」老闆雖然如此說,但臉上仍是笑嘻嘻的。
這女孩似乎很受到眾人喜愛。夏馳發現這點。
最近只要遇到與她有關係的人,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對她皆是笑顏以對,眼神中散發的溫暖是衷心的喜愛。
「對不起。」揮掉額上的汗,方姬歉然彎腰。
「沒關係!沒關係!」老闆拍拍她的肩,「倒是你要堅強,有什麼困難盡量來找老闆,知道嗎?」
「嗯,謝謝老闆。」方姬感激的朝他一笑。
「這位是……」老闆瞄了一眼站在方姬身後、宛如門神一樣嚴峻的夏馳。
「我哥哥。」
「你什麼時候有哥哥了?」老闆明明記得她是單親家庭的獨生女啊!
「最近才認的。」方姬笑道,「我現在跟爸爸還有哥哥們住在一起。」
老闆將方姬拉到一旁咬耳朵,「真的是哥哥嗎?不會是什麼人蛇集團吧?」
「不是的!」方姬連忙搖頭,怕又引起類似張大哥那樣的誤會,「他們找到我的那一天,我媽有顯靈叫我跟他一起走,所以不會錯的。」
顯靈?老闆瞪大眼,「真的假的?」
「真的啊!」
好可怕!畏懼鬼神的老闆打了個寒顫,「不是騙人的就好。」
「你放心,不是騙人的啦!」方姬拉拉身上的外套。「這還是我哥哥買給我的呢!」
「羽毛衣啊,不錯呢!」老闆摸了摸袖子,質料挺細緻的。「有人照顧你就好,不然你一個小女孩還真讓人放不下心。」
「謝謝老闆的關心。」方姬感激的握了握老闆的手之後放開。「那我先去工作嘍!」
「去吧,路上小心點。」
「好。」
一回到夏馳身邊,就見他寒著臉問:「說什麼悄悄話?」
「老闆問我的近況。」方姬拿起屬於她負責的那份報紙,塞到袋子裡。「老闆人很好,很關心我。」
看得出來。夏馳撇撇嘴,不知為什麼有些吃味。「你的那些鄰居們也很關心你。」
「他們人都很好喔,都是大好人。」吃力的將裝滿報紙的袋子放到腳踏車後座,前方菜籃子也塞了一堆。「你可能會有點難坐,所以——」
「你坐後面,我騎。」加了這堆報紙跟他七十五公斤的體重,他就不信她還騎得動。
「可是——」
「少跟我囉唆,坐上去。」他仍是霸道不講理的命令著她。
方姬也很識趣的不跟他搶。「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嘍!」
後座幾乎被報紙所佔據,跨坐不方便,方姬乾脆反過來坐,將背靠在夏馳背上;寬而厚實,靠起來真舒服。方姬愉悅的笑了。
察覺背上的重量,夏馳胸口一動,「喂,你——」
「怎麼了?」
「沒事……你坐好,摔下去我可不管你!」夏馳認命的踩著幾百年沒騎過的腳踏車。「要騎去哪兒送報?」
「你們兩個大清早要去哪兒?」夏遠站在兩個以相同動作綁著腳上布鞋鞋帶的人身後,納悶的問。
他很倒楣的房間就在夏馳旁邊,昨天早上他在房間發出了「砰砰砰」的擾人噪音,他很容忍的不發作,今天早上又再來一次,他可就忍不得了。
披了晨袍走出來,就見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大哥?」方姬一看到他立刻慌了手腳,「對不起,吵醒你了嗎?」
夏遠一向不苟言笑,看人的目光總是冷冷的,很明顯的跟家裡的人劃了一道距離。
「是吵醒了。」
「不會是我吵醒你的吧?」天還沒亮就起床可是件苦差事,迷迷糊糊的夏馳一從床上翻下身就不小心摔了一跤,走進浴室又撞到門,八成是那該死的地板跟門板把一向淺眠的夏遠吵醒了。
「就是你!」夏遠瞪了夏馳一眼,「這麼早做賊嗎?」
「她要去送報啦!」夏馳不耐煩地回道。
「你陪她去送報?」夏遠臉上表情未變,可夏馳卻清楚的看到他的眼裡浮起興味。
「我才不是真心想陪她送報,是因為現在天都還沒亮,萬一她出門被什麼變態殺人狂砍了數刀,害我們家的人上電視,那不是很丟臉嗎?」
「所以你是要去保護她的安全?」
「我才不是要保護她的安全啦!」夏馳氣急敗壞的低嚷,「我是要避免上電視丟臉,懂了沒?她是死是活關我屁事啊!」
「喔……」夏遠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喔什麼啦?」
「你真愛護妹妹啊!」
「就跟你說不是了,你年紀大了,腦袋傻了,連耳朵都聾了嗎?我全是為了我自己著想!」夏馳猛然推了方姬一下。「誰愛護你了?」
差點跌倒的方姬站定身子,對夏馳笑了笑,轉頭對夏遠說:「三哥對我很好,大哥跟二哥也是,我能來這個家真的很幸福。」
夏馳轉頭想瞪她,眼神卻毫無魄力。
「老三對你最好。」夏遠嘴角難得露出微笑,「他從小個性就彆扭,不過對你還挺坦率的,除了嘴巴以外。」
他的心事可不能讓夏遠察覺!「誰彆扭、誰坦率了?」夏馳咒罵了一聲,踢掉腳上鞋子。「我不管了,她被亂刀砍死也不關我的事,我要回房睡覺了!」怕沒人不知道他當真要回房睡覺,故意將房門摔得震天嘎響。
「會不會吵到其他人啊?」方姬擔心的問。
「老二時間不到不會醒的,九二一大地震那天他睡得跟豬一樣。老頭那間房有隔音設備,不用擔心。」夏遠淡淡說道。
「為什麼你們都叫爸老頭?」這樣不是很沒禮貌嗎?
夏遠沒回答她,轉身回房。
這個家裡的人好像都有心事似的。好奇心大起的方姬想起媽媽曾經告誡她,不要去探問別人的心事。
「每個人都有不想告訴別人的秘密,試圖挖掘是很不禮貌的。等時機到了,或者他夠信任你了,自然會告訴你。」當時的她可能是過度詢問有關父親的事情,所以媽媽才這樣告誡她的吧!
所以她只要乖乖的等,他們應該會告訴她屬於這個家的故事,屬於他們的故事吧?
樂觀的方姬微微一笑,拉開大門上班去。
解開電線桿上的鎖鏈,握緊龍頭,踩住踏板跳上車,才剛踩了兩下,猛然一股拉力從後座傳來,方姬一時反應不及,摔下了車。
一隻手扶住她嬌小的身子,使她免於與柏油路面相親相愛的慘劇。「你白癡啊,這樣也會摔車?」
方姬定睛一看,欣喜夏馳的突然出現,「三哥。」
「三你的頭啦,不准你叫我哥!」他將她放到地面上,一樣是動作粗魯,絲毫不懂憐香惜玉。
「那要叫什麼?」方姬拉平身上的衣服,納悶的問。
他每次都這樣禁止她,實在不曉得他要推拒她是他妹妹的事實到何時。
「隨你怎麼叫,就是不准叫我哥,我沒當你是妹妹。」
「喔!」雖然知道他本來就嘴巴壞,可心裡還是難過了一下。「那我也跟大哥他們一樣叫你夏馳嗎?」她以前好像還叫過他夏馳哥哥吧,也是被罵得狗血淋頭!
「也不准叫我的名字。」
她就知道。「那要叫什麼?喂嗎?」
夏馳瞪她,「你敢叫我『喂』試試看!」
不會有答案的爭吵一點意義也沒有,方姬直接放棄。「我要去上班了,你要跟我去嗎?」
夏馳又瞪了她好一會兒,「我跟你說喔,雖然我不想管你死活,可為了我家人面子著想,只好勉為其難陪你去。」
「我知道,你都是為了面子著想,才保護我去上班的。」一再解釋就好像拚命的告訴其他人他心裡有鬼似的。方姬必須強忍才不笑出聲來。
「知道就好。」不然每次都要解釋一次,他也很煩。
從沒想過會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難題,這個該死的女生好巧不巧偏偏是他妹妹,又好巧不巧的讓他喜歡上了。
每次他都叫自己跟她保持距離,別愈陷愈深了,可那雙腳卻老不受控制的偏愛朝她的方向走去,搞得他現在心頭一陣亂,怎麼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跟嘴巴。
方姬將腳踏車扶正,剛要跳上去又被拉下來。
「我不要再騎腳踏車送報。」累死人了。
「可是——」
「我有摩托車啦!」將腳踏車放回電線桿,夏馳拉著她的手到車庫牽車。
坐在前座,方姬摸摸後照鏡、摸摸龍頭,還左右搖了搖。「快騎啦,你不怕遲到嗎?」夏馳坐在後頭催促。
「我沒有駕照。」
「我十二歲就會騎了,關駕照鳥事?」
「我也不會騎。」夏馳愣了下,「不早說!」將她趕下摩托車,「去坐後面。」
方姬在後座坐定,夏馳的聲音又傳來,「手抱好,摔下去不理你。」
「好。」雙手圈住夏馳的腰。自他身上傳來清新的洗衣粉香味,十分的好聞。
她好喜歡靠在他背上的感覺,好有安全感,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幫她頂著。
雖然她在嘴上喊他「哥」,可在不久之前兩個人還是陌生人,要說有任何血緣上的歸屬感,實在牽強。夏馳對她而言,是不太像一個親人的存在,反而像是她的依賴;如果沒有他的話,她猜她現在一定每天抱著母親的骨灰茫然無所依。
「三……嗯……夏……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叫他才不會被罵得臭頭。
「幹嘛?」夏馳沒好氣的問。
「你是讀室內設計的喔?」
「對啦!」
「那二哥跟大哥是在幹嘛的?」
「一個做營造工程,一個做建築的。」
「你們的職業都有關聯耶!」方姬驚喜發現。
「那是老頭逼的!因為我們家是做建築的,三個人職業相關的話,肥水就不會落外人田。」
「這麼說來,你不是很喜歡讀室內設計嘍?」
「我沒說我不喜歡!」死老頭,當初設計他們就讀科系時,還特地費心研究了三個人的個性,一個一個發落,害他們想不心服口服也不行。
「我今年要考大學了,我要讀哪個科系?」
「讀哪個科系關我屁事啊?」
「可是不是說就讀科系要跟建築有關嗎?」她也想讀相關科系啊!
「你去做木工好了!」夏馳隨口說說。
「木工?」
「我設計,你去切木頭,剛剛好。」
「好啊!好啊!那我去做木工。那要讀什麼科系啊?」
還真的咧!「我不知道,你不會自己去查喔!什麼都要問人是不會進步的。」
「那我下午去圖書館查。」他設計,她切木頭,怎麼想都好幸福。
「這也可以高興成這樣?」
方姬但笑不語。
自後照鏡瞧見她燦爛的笑顏,瞧她與他們三兄弟截然不同的嬌小個子,夏馳忍不住問:「你真的不怪老頭這麼晚才去找你們嗎?如果他早一點想到你們母子,說不定你媽就不會死了。」
臉上笑顏凍結,方姬沉默了。
「其實你很恨老頭吧?」
「不。」
「我也很恨老頭,所以沒什麼好不敢承認的。」
「我不恨。」方姬抬起頭來,臉上表情平常,「我媽媽曾說過,跟爸爸在一起的那一段時間是她最美好的回憶,擁有我是她最寶貴的資產,所以她覺得她的人生是快樂的。如果我恨爸爸的話,不就等於否定了媽媽這十幾年來的想法,也否定了我的存在嗎?」
夏馳撇撇嘴,「歪理。」
方姬只是笑了笑,不與他辯論。
媽媽死前的神色是安詳的,所以方姬知道她這一生過得無怨無悔,身為她的女兒,一路陪她走過,雖然曾怨上天為何這麼早就帶走她的人,可她仍願遵照母親的意思,不去恨父親。
頂上天色仍暗,但城市已開始甦醒。前方派報社已聚集多人,正彎腰努力工作。
摩托車一個俐落回轉,在派報社前停下,老闆與工讀生一見到方姬,紛紛與她打招呼,當然也沒忘了給「司機」一個微笑。
她是這麼的好運,所認識的每個人都富有同情心,她真的覺得自己好幸福喔!
抬頭仰望天空,她彷彿也聽見她的母親正輕輕告訴她,她是一個幸福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