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棠婉拒了東方恕的邀請,獨自回到闊別了近兩個月的雁靈山山頂的小木屋。那裡有著她惟一的親人,她的師父。
到紛紛嚷嚷的江湖中一遭,她才發覺自己竟是這麼懷念這裡。
山風一樣的凜冽,空氣一樣的寂寥。小木屋依舊孤單的矗立在絕頂邊緣,終年不散的雲霧仍是那麼頑強的盤據在這孤獨的山巔。一切都沒有變,一如她離去時。而她親愛的師父是否安好?
白雪棠發覺自己竟濕了眼眶;生平不知流淚為何物的她,頭一回有這樣澎湃激動的心緒。這讓她在感傷的同時,不由得有幾分訝異。
她輕顫的推開門,木門「咿呀」一聲緩緩開啟。
「師父……」
木屋裡陰暗黝沉,她閉了閉眼,習慣性的朝師父慣常打坐的方向望去。
「孩子,你回來了。」老人緩緩張開眼,聲音裡一如往常的溫暖。
淚水滑落面頰,白雪棠激動的奔上前,幾乎就要緊緊抱住老人。來到面前,卻突然憶起什麼似的,硬生生的頓住,僅是恭謹的屈跪在老人面前,壓抑過後平靜的聲音道:「師父,徒兒回來了。」
老人微微一笑,瞭然的望著他那倔強自持的鍾愛徒兒,緩緩張開雙臂。白雪棠怔了怔,再一次紅了眼眶,奔上前撲抱住老人。
打有記憶開始,她便不知道擁抱的滋味。雖然她與老人的關係既是師徒,也像是父女,但相處上一直是恭謹有禮的。她淡漠的性子,天生就帶著幾分疏離,從來不想與人有過分的親近,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而老人也一直是這麼與她平淡的相處著。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山巔到人世間轉這麼一圈,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離開,對她的人生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直到見到老人,禁不住見到親人的酸楚與激動,她才意識到她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
至於是什麼改變了她,她還是懵懂的。
老人慈愛的笑了笑,似乎比她早一步明白她的心思。
接下來幾天,白雪棠一直是恍惚的。
她的眼神裡似乎有幾絲焦躁和茫然,經常神思恍惚的立在危崖邊緣,望著腳下繚繞的雲霧,一站就是一整天。
她的心境不再像之前的平靜無波,對這種孤獨平淡的生活也難再處之泰然。近二十年平靜的心湖,因為這兩個月的生活全部打亂了。
然而她知道影響她的不是江湖上的五光十色,而是一直在心頭盤旋不去的人影。她痛恨這種感覺,甚至恐懼。她不要任何人、任何事改變她的生活,這讓她有種無力感,彷彿生命不再是自己的。
愈是想辦法忘記,愈是忘不掉。雖然表面上的她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然而她卻是真真實實的困擾著。
她的心已經活絡了,如何再將一隻曾經展翅高飛的鳳凰從此困在牢籠裡呢?
「棠兒。」
鮮少步出木屋的老人緩緩來到她身後。
「師父。」白雪棠回頭,恭敬的喊道。
老人微微一笑,望著山腰上繚繞的雲霧,輕歎道:「去吧,長大的雛鳥總是要飛的。」
白雪棠怔了征。「師父您說什麼?」
老人笑了笑。
「師父是看盡人生百態、了卻俗念了,隱居在這山頭適得其所。你還是個孩子,該去闖一闖、看一看。」
「師父,我……」
「去吧,不必擔心師父。」
白雪棠咬著唇,低聲道:「師父,我並不想離開。」
「傻孩子。」老人慈藹的笑了笑。「為師的還不瞭解你嗎?定是江湖上有什麼讓你留戀,瞧你這幾日心神不寧的,難不成是有心上人了?」
白雪棠怔了征,白皙的臉上慢慢浮上一層紅暈。
老人一笑,看著這一手帶大的女娃兒情竇初開了,也不禁為她高興。白雪棠默默的望著遠處的山嵐,好半晌,才低低說:「那人……不是好人。」
老人又是一笑。「孩子,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好與壞的區分是誰定下的?」
「他……他殘害不少名門正派,是個人人唾棄的大惡人。」白雪棠低聲的傾吐內心的掙扎。「我該殺了他的,可是我沒有。有好幾次我可以下手的,但是……我終究什麼也沒做。」
她與老人近二十年的隱居生涯,造就了她淡漠的性格。她從未與任何人談論自己內心的事,即便老人之於她似師似父。從前心如止水,內心一片清明,即使數日甚至數月不與人交談也無所謂。然而再一次回到這裡,內心卻是充滿了矛盾與掙扎,自然而然就將所有的心事告訴她惟一的親人了。
老人點點頭,很高興她的轉變。人總要有七情六慾,他最鍾愛的徒兒不該將她的青春葬送在這個山頭。
「你心裡必定認為他不是惡人,否則依你的性子,又怎會猶豫不定?」老人微笑道:「孩子,你太是非分明了。」
「我……我不知道……」
「那麼就去證明看看吧,證明看看他值不值得。」
「師父,我……」
「師父只告訴你一句話:凡事別只看表面。這江湖暗潮洶湧、詭譎多變,善者不一定是善、惡者不一定是惡。任何事,相信你自己的判斷。記住,凡事惟心而已。」
經過這麼一轉,白雪棠又回到神武門,在原先曾居住的別苑待下了。武林之大,她一個妙齡女子也不方便四處闖蕩,再加上東方恕誠摯邀請,於是理所當然住進神武門。
東方傑曾數次藉故來訪,屢屢被拒門外。生性魯莽的他,原先便對白雪棠心存愛慕之意,而後又誤以為她與凌允飛有染,不齒又不甘的情緒下,也顧不得自己輩分低,仍舊三番兩次前來挑釁,讓白雪棠不勝其擾。
這日,趁她到庭院中小坐之時,東方傑又大咧咧的闖進來了。
「師姑,好雅興呀。賞花嗎?」東方傑嘻皮笑臉的在她面前落坐。
白雪棠微一皺眉,冷冷道:「你又來做什麼?」
「來看你呀。一人獨居不寂寞嗎?」東方傑嘻嘻笑道。
白雪棠冷冷望著他,臉上明顯帶著厭惡的情緒。
東方恕近來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經常數日不見人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會好好管教。以往他曾明令不許任何人闖進別苑打擾她,確實有好一陣子得以清靜。而最近東方恕老是閉關不出,規矩也漸漸鬆了,這登徒子才敢這麼明目張膽。
白雪棠站起來,轉身離開。
東方傑連忙跟著站起擋在她面前。
「師姑去哪?侄兒送您。」
「我不想看見你。」白雪棠冷冷道。
東方傑征了怔,隨即「哼」了聲,冷笑道:「喲,裝清高呀?江湖上誰人不知師姑你早已經不清不白了,若不是我爹爹念在同門之誼,硬把你這讓天下人不齒的蕩婦往家裡擺,你早讓天下人的口水淹死啦!」
白雪棠臉色一變,咬著唇瞪視他。
「你……你滾!」
東方傑冷笑道:「叫我滾?師姑你沒說錯吧?這裡可是神武門耶,我堂堂一個神武門少主,你叫我滾哪兒去?」
白雪棠氣得臉色慘白,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恨只恨自己天下之大哪裡不好去,偏偏要來這兒寄人籬下、自取其辱。若非神武門離雁靈山巔上的師父較近,請她來她都不來呢。
想當初拜別師父時,師父曾交代她來依靠師哥,生怕她不通人情世故獨自下山會有差池;早知來這裡會受這種氣,她寧可一輩子留在山上陪師父了。內心氣很翻攪的她,還在去與留之間掙扎,猛然被一隻滑膩的手掌往臉上摸了一下。
白雪棠驚怒之下,一掌朝東方傑臉上揮去,卻揮了個空。
已經挨過一巴掌的東方傑這次早有防備,趁她心神不寧之際偷了個香,隨後使輕功飄開數丈,讓回過神的她陡然間找不到目標。如果不是趁她不備,以兩人功夫相差如此懸殊,他恐怕連她衣角都沾不到。
早就想摸摸她白淨細膩的肌膚了,好不容易有這機會,就算真被打一巴掌又有何妨?不是有句話:「打是情、罵是愛」嗎?這表面上清高絕塵的師姑每回見了他都沒好臉色,說不定只是故意使小女兒態呢。
哼,才和那姓凌的傢伙認識不到數日就不清不白了,骨子裡不知有多放浪呢。他早瞧清了她的故作姿態了。
白雪棠驚怒交加,猛然上前又揮了他一巴掌。
這回東方傑縱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開了。他撫著被打腫的臉頰,眼前金星亂冒,腳步錯亂顛躓,終於站不穩跌在地上。
白雪棠握緊雙拳,冷然道:「看在師哥的面子上,這一巴掌算便宜你。」轉身回房,準備收拾細軟離開神武門。
東方傑掙扎著站起,踉踉蹌蹌的跟在她身後,嘴裡大聲道:「師姑,你就別在那兒作態了,這裡只有你我兩人,何不把話兒挑開來說?先前你和那姓凌的傢伙有何曖昧我也不計較,可是眼下你和他也不會有結果了。除了我,這世上還有誰能真心愛你?雖然你我礙於輩分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可是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咱倆也可快快活活一輩子,你說是不?」
白雪棠臉色鐵青,也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更加快手中收拾的速度。
東方傑倚在門邊,兀出口喋喋不休:「相信師姑你也不是庸俗之人,不必理會什麼禮教、倫常之類狗屁不通的規矩。你我雖名為姑侄,但別說沒有血緣關係了,就連年紀上我也大你些。若非當年師祖一時糊塗收了你這年輕師姑,你我二人也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白雪棠也無心和他計較、辯駁了,只想趕快離開這惹人厭的傢伙。雖然師父曾要她回到江湖上,且居住在神武門裡,彼此師兄妹有個照料。但這會她也無心去遵從師命,最好能離開這裡愈遠愈好。這個江湖沒有偵得她待的理由,連腳都還沒跨入呢,就惹來一堆是非,江湖真是太可怕了。
東方傑見她雙手不停的收拾東西,心裡也慌了,生怕她真的一走,爹爹會怪罪在自己頭上。何況還未一親芳澤,就這麼讓她走了也心有不甘。情急之下,他伸手去搶她的包袱。
白雪棠頭也不回,一掌擊向他胸口,東方傑隨即倒地不起,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
白雪棠明知那一掌擊得過重,只怕東方傑此刻身受重傷,三、五個月下不了床,更有甚者,武功也有可能因此而廢。但她也不想管了,就算是給這輕薄、無禮之人一個教訓吧,誰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尋釁。何況這種人身負武功,說不定只會生事,不如廢去的好。
經過曲廊小徑,來到神武門前殿,瞥見不遠處東方恕正背著身子與某個女子不知低聲商議此汗麼。白雪棠微微皺眉,覺得那名女子似乎有點眼熟。才在思考問,那女子似乎也看見了她,隨即轉身離去。
東方恕回過身,臉上堆著笑容,朝她迎來。
「師妹今日怎麼有空?莫不是嫌別苑裡太氣悶?師兄找幾個丫環去服侍你可好?」
白雪棠望了望那女子離去的方向,略一沉吟,便不再理會,轉頭道:「不必了,我要走了。」
東方恕訝然道:「走了?是嫌師兄招呼不周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住得好好的為何要走?」東方恕滿臉不解,「可是有誰惹了你不高興?師兄替你作主。」
白雪棠頓了頓,淡淡道:「我已經處理了。」抬眼望著他,面無表情的說:「先向師哥賠罪,令公子已……」
話沒說完,忽然一個丫環慌慌張張的奔來。「不好了、不好了!老爺!老爺!少爺他……」
東方恕皺眉叱道:「什麼事慌慌張張?」
丫環一臉驚惶,喘息的說:「少爺……少爺不知被誰打傷了,一直嘔血,昏迷不醒呀!」
東方恕一怔,還來不及反應,白雪棠已經開口了:
「是我打傷的。」
東方恕又驚又怒,強笑道:「師妹為何……」
白雪棠淡淡道:「他活該。」
東方恕握緊拳頭,好半晌才慢慢鬆開,勉強笑了笑。「師妹自然有很好的理由……這孩子莽撞無知,教訓教訓他也好。」
丫環急道:「可是少爺傷得不輕呀!管家阿福說有可能成為廢人……」
「住嘴!」東方恕瞪著丫環,冷冷道:「待會請個大夫替少爺看看。這兒沒你的事,下去!」
見丫環離去,白雪棠慢慢開口:「你不去看看嗎?令公子有可能成為廢人。」
東方恕苦笑道:「想必是這不孝子做了什麼讓師妹不高興的事,你教訓他教訓的好,就算廢了也是自找苦吃。」
白雪棠不再言語,點點頭,冷冷道:「那麼我走了。」轉身離去。
「師妹別走呀!」東方恕情急之下扯住她的手腕,隨即像觸電般放開。
白雪棠一怔,方纔他拉住她時不知不覺使上內勁,雖然時間極短,但她已可感覺出傳來的那股內力並非師傳本門,反而顯得雜亂。
她低頭沉思,眉心微微蹙起。
東方恕輕咳了聲,笑道:「師妹何必為了我那不也日子生氣?你教訓也教訓過了,不如就繼續留下來吧。」
見白雪棠似乎不為所動,東方恕又道:「想當初師父要你到神武門居住,無非是希望你我師兄妹二人互相有個照料。師父也不過就傳了你我二人,如不能同心協力,如何能將師們發揚光大?」
白雪棠兀自低頭沉思,對他的話聽而不聞。
「師妹,若是小犬有何得罪之處,也請你念在他是你的晚輩,別再計較了。何況你已經教訓過他了,不是嗎?」東方恕微微一笑,「其實師兄還要感謝你替我教訓教訓這不也日子,即使你不出手,我也會讓這孩子吃點苦頭的。」
見白雪棠始終不言不語,東方恕眉頭微蹙,嘴裡依然滔滔不絕的使出看家本領說服著。
白雪棠忽然打斷他的話:「以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闖進我住的地方。」說罷,轉身往來處離去。
白雪棠單手支頤,靜靜的坐在桌前,神思卻不知飄到何處了。
窗外夜涼如水,蛙鳴陣陣。如水銀般的月華瀉了一地,悄悄的從窗口探了進來,映照在她的臉上。
離開冥霄島也有數月了,數月來一直神思恍惚,心頭總像壓著一件什麼事。他的傷好了嗎?是否還有人再去尋仇?
他真的是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嗎?為什麼在冥霄島上與他相處月餘,卻絲毫感覺不出他像人們口中所說的那麼壞?除了有時輕薄調笑幾句,其它看來,卻像一名儒雅的翩翩君子。是人們誤解他了,還是她識人太淺?
他的神功練成了嗎?這一段時日幾乎足不出戶,無法得知江湖上是否傳出有人被擒練功。如果沒有,是代表他已練成神功,抑或是他終於傷重不治?白雪棠一顫,慌忙拋去腦中的念頭。
她不願他死去……
如果不願他死去,難道希望他再繼續這種為非作歹的事嗎?雖然在冥霄島上,他曾在眾多武林中人面前承諾,他不會再利用他人練功。可是她深知一旦練了冥霄九訣,就無法停止這種慘無人道的事,除非廢去自身所有功力;難道他願意為了承諾,甘心廢去一身武功?
他辦得到嗎?廢去一身苦練不易的功夫,是需要多大的決心哪。學武之人一旦廢去武功,將比一般尋常人行動更加不便,無異是個廢人。而他高傲的性子,真能容忍自己變得如此?也許終此一生,他的行動都需要他人扶持……
白雪棠咬著唇,心裡莫名地痛了起來。
她忽然憶起,自己在冥霄島上待了月餘,似乎不曾見到他修練冥霄九訣。依她所知,修練此神功,必須每月利用七人的內功修練,當中不可停頓。究竟是他練功時湊巧不被她看見,抑或他早已練成了呢?
白雪棠內心隱隱有種期盼,寧可他已練成神功,而非選上自廢武功一條路。
雖然明知他若是人們口中十惡不赦的大魔頭,練成神功只有如虎添翼、助紂為虐,可是她實在不願見到一個神采飛揚的人被逼得走上自廢武功這條絕路呀。
白雪棠苦惱的捧著臉頰,為自己猶疑不定的心思困惑著。她究竟是站在正道的一邊,或是邪道那邊呢?
據說練了冥零九訣,因體內澎湃的各家內功控制不易,需服飲一種名為醉血釀的毒酒,而他的師妹正巧是世上惟一會釀製此酒的人。雖然明知飲下此酒無異是飲鴆止渴,他還是一杯又一杯的喝下了。就算練成神功,他是否也會死在體內積存的毒液之下?
雖然她對他的師妹頗反感,但她卻是世上惟一能救他的人。既然有法子釀製毒酒,自然有辦法解去此毒,不是嗎?
記得在島上時,他曾為了她和他師妹起爭執。他應該知道自己的性命換之在他師妹的手裡,何以……
她的唇邊露出一抹笑容,隨即又擔心起來。以他師妹的性子,會甘心一再地容忍他嗎?別說此後不會替他解毒了,如果他的神功未成,她不再提供醉血釀,他也無生路。
他的師妹……
白雪棠蹙著眉,猛然想起白天遇見那名和東方恕說話的人似乎有幾分像她。但是隔得遠了,看不真切。而東方恕捉住她手腕時傳來的內力,似乎又像是……
白雪棠輕輕一顫,腦中思緒紛亂,捉不住具體的想法,但卻已經驚出她一身冷汗。如果那人真是他的師妹,那他現在……
猛然聽見窗欞上傳來一聲異響,白雪棠霍地站起,窗子已被推開了。
那個朝思暮想的容顏赫然出現眼前,嘴角帶著笑容,定定的注視她。
「你……」白雪棠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指著他微微顫抖。
凌允飛微笑著,「不請我進去坐嗎?」
「我……」
不等白雪棠回答,他逕自從窗子跳了進來。
凌允飛望著她,唇角帶笑,雙眼一瞬不瞬的肝著她。「數月不見,你益發的清麗了。」眼神裡有說不盡的溫柔與思慕。
在那樣的眼神注視下,白雪棠莫名的紅了臉頰,不由自主垂下頭,忽又抬起,問道:「你傷好了嗎?身上的毒不礙事了嗎?」
凌允飛一笑,雙手張開,讓她看個仔細。
「你看我像個帶傷之人嗎?」
積壓許久的心事總算放下來了,白雪棠如釋重負,隨即板起臉,冷冷道:
「你來做什麼?夜探女子閨房,算什麼正人君子!」
凌允飛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你現在才知道嗎?」
白雪棠一怔,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端整面容,狠狠瞪了他一眼。
凌允飛神清氣爽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不等她招呼,逕自倒了杯茶水,大剌剌地喝了起來。
白雪棠矜持的站離他好遠,明明為他平安無事的到來而欣喜,卻又板起一張臉,冷冷的瞪著他。
「雖然在冥霄島上大夥兒已放你一馬,卻不代表以後可以相安無事了。你明目張膽的闖進神武門,難道不怕被撞見嗎?」
凌允飛嘻嘻一笑。「你不忍心我死在別人手裡,不是嗎?」見她似乎要發怒,趕忙接口:「你要親自收拾我的,怎麼可能把這差事丟給旁人?你要我可不肯呢,正所謂『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白雪棠拉下臉,一掌朝他揮去。
凌允飛飛快的接住她的手,笑道:「怎麼才一見面就要打人?」
白雪棠微一用力,掙脫不開,忍不住皺起眉毛,疑惑地打量他。「你的武功……」
凌允飛放開她的手,微微一笑。
白雪棠臉色一沉,冷冷道:「你練成了?」凌允飛笑而不語。
「這段時間你又害了多少人?」白雪棠瞪著他,恨恨道:「你永遠不脫邪惡本性,難道真要如人們所說的十惡不赦嗎?」
在還沒見到他時,希望他練成神功,一旦見了他,忍不住又起捍衛正道的決心。這種邪魔歪道,真不該留在世上荼害世人。
凌允飛微笑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否則怎會練這冥霄九訣?」
白雪棠冷冷道:「既然你也承認了,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之前念在你有傷在身,三番兩次的饒你性命。現在你無病無痛,我們誰也別客氣了,就手底下見真章吧!」
凌允飛避開她擊來的第一掌,遙遙退開,皺眉道:「你非得一見面就拚個你死我活嗎?我記得那日在冥霄島上,你那盟主師兄曾說,只要我今後不再奪人內功,前事便一筆勾銷,而你現在憑的是哪一條殺我?」
白雪棠停下身形,瞪著他道:「從那日之後,你當真沒再傷人?」
凌允飛沒好氣的說:「那日之後,我今日還是第一次離開冥霄島。一離開就迫不及待的來尋你,你說我還有那工夫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
白雪棠消臉一紅,故意忽略他話中隱藏的情意。「這麼說來,你已練成冥零九訣了?」
凌允飛笑了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那你……」白雪棠本想問他身上積存的毒是否已經消解,卻又不願顯得太過關心。想了想,還是住口不問。
「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
「為什麼不說?」凌允飛望著她,眼底柔情似水。「你分明就是在意我的,又何必每回見到我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敞開心扉真有那麼難嗎?你瞧我不是毫不隱藏的對你表示我的愛慕之意?你難道不該給點回應嗎?」
白雪棠漲紅臉,叱道:「你……你胡扯!我對你根本沒有……你要我回應什麼?」聲音虛弱無力,似乎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說的。
凌允飛微笑道:「你騙得了別人,難道也騙得了自己嗎?你敢說這幾個月來,你心裡沒有想著我?你如果對我沒有情,方才見到我,又怎會一副又驚又喜的模樣?你敢說你從來沒有期待我的出現?你如果心裡沒有我,又何必數次對我手下留情?」
他愈說愈逼近她,終至幾乎貼著她,唇幾乎碰到她的臉,氣息若有似無的噴在她臉上。而他的手,也不知何時攬著她的腰,正悄悄地收緊力道。白雪棠暈沉沉的,氣息淺促的瞪著他,腦中一片混亂。他正低下頭,而他的唇就快要碰到她的了……
忽然間,她猛然一掌拍向他胸口,而自己也被他反激而出的力道震得往後跌去,摔倒在牆角邊。
凌允飛撫著胸口,唇角溢出血絲。他茫然的望著她,慢慢浮上一抹苦笑。幸好她無心殺他,否則在他毫無防備之下,這一掌勢必奪去他的性命,而體內自然而然產生的反激力道,只怕也不會讓她好受到哪裡去。
「看來你果然是挺討厭我的。」他苦澀的笑說。
白雪棠緩緩地站起來,低垂的頭掩去她眼裡的一絲後悔和不捨。
凌允飛望著她,慢慢說:「既然如此,我走了。只要你一天不願意,我便不會再出現你眼前。你知道該上哪尋我,如果你來,我會當你已經接受我的感情;如果你不來……」他笑了笑,「我想我也不會有太大的意外。」
臨去前,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裡的深情和無奈,只怕白雪棠一生都不會忘記。
又過了數日,這夜正是十五,圓盤似的銀月高高掛在天際,引起白雪棠的愁思,忍不住步出別苑,緩緩來到中庭。
皎潔的月光水銀似的月華瀉了一地,她坐上亭子裡的石椅,手托香腮,怔怔的望著那輪明月。
曾經每月的這夜,他潛心修練神功,利用捉來的七名武功高手,一點一滴地奪去他們的內力。那時候的他,心裡可曾想過這麼做是不道德的?在練功之餘,他可曾覺得自己愧對任何人?
為了讓自己成為天下第一高手,他傷害了多少人,也背負起邪魔歪道的名頭。不但如此,體內更因飲下醉血釀而積存許多難以消除的毒素,這樣值得嗎?為了練一們武功,竟然這麼不擇手段?如今他神功已成,天下也得以太平。從今爾後,武林中人不需提心吊膽、人人自危,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他曾經造下的罪業,是否能得到世人的原諒?
不管他在世人心中的評價如何,那似乎都不干她的事了。曾經,她背負除去他的責任,但東方恕在冥霄島上的一席話,已輕易地卸去他過去所有的罪孽。她與他僅有的交集不存在了,她不需再殺他,這讓她如釋重負,但也有地評的感傷。沒有這光明正大的原因,她又何必再見他?
想到此處,白雪棠心中一凜,為自己想再見他的念頭震驚住了。
過去的她,將除去他的責任視為理所當然,難道真的只為了替武林鏟奸除惡?還是……還是只是借由這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親近他、與他相處?如果那時,真有機會殺了他,她是否會下得了手?而種種不殺他的理由,莫非只是內心深處她為自己找的借口?
他說,她在意他,卻不願敞開心扉;他說她對他有情,只是一再地欺騙自己;他說……
他說他不會再出現她眼前,只等她正視自己的心時,再去找他……白雪棠咬著下唇,腦中一片混沌。他說的是真的嗎?她早就愛上他而不自覺?為什麼每一個人都比她還早瞭解自己?
她可以去找他的,他說過他在那兒等著她。何苦再繼續自欺欺人、折磨自己?明明就是想見他的,不是嗎?
白雪棠望著月亮,兀自怔忡不已。
驀地瞥見迴廊盡頭,有一個人影搖搖晃晃的走來。
白雪棠皺眉,凝目望去,赫然發現那人竟是東方傑。
沒想到這人竟如此命大,原以為那一掌該打得他半殘才是,即使武功不廢,至少也得躺在床上三、五個月,居然沒幾日便能下床走動了。看來她真是小願他了。
不想和他照面,白雪棠起身,朝居住的別苑走去。
「嘻嘻,別走……別走呀……」東方傑來得好快,一晃眼便擋住她的去路。白雪棠臉上難掩驚訝之色,皺眉朝他望去。沒想到他的武功竟然進展得這麼快。
東方傑伸開雙臂攔在她面前。
「嘻嘻,跑不掉了……」
「讓開!」白雪棠叱喝。
東方傑彷彿聽不懂似的,茫然的眼神瞧著她不停的傻笑著,嘴角留下唾沫,滴濕了胸前一片衣襟。
望著他沒有焦距的眼神,白雪棠沒來由的背脊發涼。怎麼他好像癡傻了似的?莫非那一掌沒打壞他的筋骨,卻打壞了腦袋?
「師姑、師姑……嘻嘻嘻……」東方傑傻愣愣的瞪著她,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年輕美麗的師姑……我愛你呀,呵呵呵……作我的娘子吧……」
白雪棠惱怒不已,正想斥責他,沒料到他竟然撲了上來。
白雪棠閃避不及,被他撲倒在地上。而東方傑整個人壓了上來,雙手緊緊扼住她細白的頸子。「我……我要殺了你……不、不能殺你,我要你作我的娘子……不、不行,要殺了你……」東方傑的手指一下放鬆、一下扼緊,眼裡又是茫然又是掙扎。白雪棠定了定神,一掌推開他。
東方傑讓她一掌打飛了出去,撞上一旁的石牆,嘴裡嘔出一口鮮血,慢慢軟倒在地,雙眼迷惑茫然的望著她。
白雪棠難掩心悸的撫摸自己被扼紅的頸子,心裡泛起一陣陣恐懼。東方傑的模樣就好像被抽去魂魄似的,兩眼呆滯無神,雖然癡傻,卻有一種讓人作嘔的神態。他望著她的眼神就好像要吃了她,空洞的兩眼緊緊鎖住她的臉,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
口涎和著鮮血沿著嘴角流下,東方傑卻好像不知道似的,也不擦去,任憑胸前被染紅沾濕一大片。
白雪棠有種想逃的衝動,慢慢的往後退開。
東方傑嘻嘻笑著,手撐著地,緩緩地站起來。
「你跑不掉了……嘻嘻……」
白雪棠蹙著眉,提起膽量,顫抖的問:「你瘋了嗎?」
「我瘋……瘋了?嘻嘻嘻……瘋……瘋了……」東方傑一步一步逼近她。
「師……師姑,好美、好美……嘻嘻……」
白雪棠撫著胸口,壓下作嘔的衝動。
「你……你別過來……」
東方傑彷彿沒聽見,一步步靠近她,呆滯的臉上又是口涎又是鼻涕,和著鮮血,看來狼狽又恐怖。他張開雙手,搖搖晃晃的朝她伸來,似乎準備抱住她似的。
白雪棠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恐懼,一身的武功彷彿不知跑哪裡去了,甚至連力氣也使不出來。她一步步退著,身子已抵到背後的牆。
「別……別靠近我……」
「師姑,我……我捨不得殺你……」東方傑空洞的臉上閃過一抹痛苦,隨後又顯得猙獰。「我……我要殺了你……嘻嘻……」
白雪棠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他胸膛又擊出一掌,隨後轉身就逃。
這一掌肯定讓柬方傑肋骨盡斷,然而沒想到他彷彿感覺不出任何痛楚,在她轉身的剎那,整個人摸了上去,緊緊的抱住她。
白雪棠控制不住的大聲尖叫,雙手胡亂的擊在他身上。一掌又一掌、一拳又一拳……
東方傑被她打得不停嘔血,然而雙手卻死命的勒緊她,絲毫不放鬆。
白雪棠已經忘記自己身負絕世武功了,只憑著生存的意識,拼了命的攻擊他。
府內的丫環奴僕聞聲奔了出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個個張大了嘴,呆呆的望著兩人。
過了一會,東方恕也奔了出來,臉上大汗淋漓,彷彿剛剛才經過一場苦戰似的。他看到糾纏在地上的兩人,臉色大變,風也似的奔了過去,用力拉開壓在白雪棠身上的東方傑。
東方傑早已在白雪棠的掌下氣絕身亡,雙手卻仍固執的抱住她,任憑東方恕怎麼扯也扯不開。好不容易扳開東方傑的手,他卻已經像一攤軟泥似的,全身筋骨盡斷,軟趴趴的掛在東方恕的臂彎中。
「怎……怎麼回事?」東方恕顫抖地問。
白雪棠慘白著臉,愣愣的瞪著他,好半晌,眼淚才奪眶而出。
在黑暗的角落,有一雙妒恨的眼神,悄悄的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