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解釋呢?」柔柔的男中音隱隱透露出殺機,聽得錢雅築混身起雞皮疙瘩。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我——」
「我正在等。」
她敢發誓她看到了暴起的青筋和清晰的磨牙聲。不妙,律楓哥的情緒比她想像中還糟,她最好說實話。
「這是意外,我發誓。」她的表情無辜的一如往常闖禍時的表情。
尹律楓一點也不意外,她每次都是用這張臉打混過關,這次他絕不縱容。
「當然囉。」這小妮子擺明了欠人修理。「就我記憶所及,你所闖的禍沒有一次不叫『意外』。踢壞了人家豬欄叫意外,拔光了別人的菜園也叫意外,現在你害得人家戲棚子關門大吉又叫意外,請問你還有什麼不叫意外的?」他愈說愈生氣,也愈覺得悲哀。
這小混蛋為了阻止他和農家女約會,居然故意弄壞人家的豬欄,只見圓滾滾的小豬滿地跑,他還得幫忙捉回流竄的豬只,差點累壞那一家子。而後又為了阻斷他認識菜農女兒的念頭,拔光了人家剛萌芽的蔬菜,搞得人家一季都沒收成,最後還是由他賠錢了事。
幾年下來,他都快練就邊跑邊撒錢的非人功夫,全靠這小鬼磨出來的本領。原本以為避到揚州就沒事,沒想到她居然一路跟了過來,還弄垮了原本就快倒的舞踏團,他不生氣才有鬼!
「可是,這次真的是意外!」她辯解,滿腹的委屈訴不盡。「我怎麼知道揚州的人有隨便拉人跑的習慣?我也是身不由己,就跟昨天的木偶——」她連忙閉嘴。糟了,怎麼說著說著就洩底了。
「木偶?」尹律楓豁然開朗,他早該想到除了她之外,沒人有這種本事鬧得大伙疲於奔命,應該早一點相信自己的直覺才是。
「恭喜你又闖禍成功。」他微笑,深凹的酒窩就跟他沮喪的心情一樣陷落,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沒有平靜可言。「昨天那一場謀殺親夫的戲演得不錯,那支劍還真架對了對方。」他的脾氣也跟那支可憐的劍一樣,只想架在她的脖子上求求她放了他。
「你也這麼認為嗎?」她也滿佩服自己的天才。「其實那是湊巧,我只是隨便拉一拉,木偶就自個兒拔劍了。」剛把劍抽出來時她自己也嚇了一跳,而後架上男偶脖子更是偶然,至今她仍百思不解。
「你相不相信此刻我的心情也和那木偶差不多?」他氣得頭頂生煙,闖了大禍居然還有臉自誇。
「這你不必擔心。」她拍胸脯保證,照例曲解他的意思。「我不會謀殺親夫的。」
「築兒!」他大吼,快被她的回答氣死。
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為何總是他說東,她卻回答西。他該如何讓她明瞭,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聽我說,築兒。」他的語氣中有著深深的無奈,對她的一廂情願完全沒轍。「我要你立刻回京城。」
回京城?她呆了一會兒,眨巴著一雙精靈似的大眼直直的望著他,半天無法說話。
她知道她這次闖的禍是大了點,但這個懲罰未免太重了些。她還以為賴一賴,低聲下氣賠不是就能混過,反正以往都是這樣,為何這次會這麼嚴重?
仔細想想,其實這並不值得意外。最近他的態度愈來愈不耐煩,並且想盡辦法和她保持距離。雖然外表同樣戲謔,同樣吊兒郎當,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改變,那是一種既刻意又不捨的矛盾情結。
「我不要。」她毫不猶豫的拒絕。她不明白以往頂多拍她兩下屁股就饒過她的尹律楓,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堅決。
「我不要回京城。」尹律楓倏然沉下的表情教她不得不改用懷柔政策,平日嘻嘻哈哈的律楓哥發起飆來可不得了。「讓我跟著你嘛,律楓哥,我保證我會很乖的。」她邊說邊眨巴著一雙精靈似的大眼,表情動人。
她會很乖?這保證就跟貓對老鼠說「我保證不會吃你」是相同道理,當他是白癡呀。
「不行。」這口他決定不再心軟,天曉得她還要拆了揚州多少戲台才甘心。「你給我乖乖回去,今天就走。」
她才不要,她好不容易才跟來,說什麼也要留下來。
「我一定要留在揚州,我一定要!」她索性耍賴,不怕他不投降。
「好。」他的答案出人意表,教錢雅築愣了一下。「既然你堅持留下來,那麼我走,揚州就留給你了。」他邊說邊起身,不給她發呆的時間。
怎麼會是這樣?看著他即將離去的身影,錢雅築猛然清醒。這是她未曾見過的尹律楓,不再充滿耐心,不再溫柔,冰冷得就跟陌生人一樣,這令她感到害怕。
「別丟下我!」她猛地由背後抱住他的腰,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只是小時候的她從未曾遭到拒絕,這一次她卻被甩開。
「不要再做出相同的舉動,築兒。」他出聲警告,忘不了由背後傳來的感覺。她柔軟的身軀就像是流動的絲綢,牽引起他忽而轉快的心跳。而這是危險的訊號,是動心前的徵兆,他必須逃避它。
「你已經不再是小孩了,應該懂得『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說這話時,他甚至不敢轉頭看她,只忙著鞏固自個兒腦中的思緒——築兒是個小妹妹,他不該有兄長以外的感覺。
「對,我已經不是個小孩了,可是你卻從來不肯正視這個事實。」錢雅築的聲音充滿了悲傷,完全沒了平日的調皮。
「看著我,律楓哥。」她走到他的前面,捉住他兩手的袖子要求他的注意力。「看看我!我已經十五歲了,是可以出嫁的年齡,為何你從未曾注意?你知道我一直——」
「住口!」他截斷她的表白,害怕從她口中聽到他逃避了十年的話題。「不要說出會令我們兩人後悔的話。」他怕一旦她說出口,這一場微妙的追逐也將隨之終止。
「我若不說我才會後悔。」她激動地否認,不想他們的關係永遠停留在「兄妹」兩個字上頭。
「築兒——」
「不要叫我築兒!」她真恨透了這兩個字。這樣的暱稱代表距離,代表他們之間永不可能。「叫我雅築。我已經長大,早已長成一個可以戀愛,懂得愛情是什麼的大女孩。你若能明白這一點的話,我會很感激。」她已經厭倦成天跟著他跑卻被他當笑話看待,她要他正視她的愛。
「我什麼都不明白。」他故意忽略她的話、她的眼。在那其中反映出太多感情,令他承受不起。
「我只知道你還是個小女孩,而且是個頑皮的小女孩。」他邊說邊作勢要掐她的臉,卻教她給閃過。
「原來我又變回『小女孩』了?」她特別在小女孩三個字上加重音,語帶苦澀。「看著我,律楓哥!請你認真地看我,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了什麼?望著她微仰的臉,他看見了年輕,看見一張清新、沾滿朝露的芙蓉容顏,更看見了專注的崇拜。這張曾經童稚,曾經沾滿灰塵的小臉正以驚人的速度轉變為絕世麗顏。精靈似的氣韻混合著落世的嫵媚,使她出落成比她二姊更具魅惑的女子,早已取代錢雅蓉的寶座,成為新一代的「京城第一美人」。
他應該覺得高興,因為這麼美的一張容顏只鍾情於他,然而他卻無法接受。不只是因為年齡上的差距,更是因為心智上的不成熟。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他,但她恐怕連喜歡和愛都分不清,只會一味地追逐。
但他該如何拒絕她?他說得出口嗎?
「我看見了一位美麗的小女孩,僅此而已。」猶豫了半天,他仍然選擇逃避,這教錢雅築大失所望。
「是嗎?」為何律楓哥仍當她是小女孩,她已經長大了啊。「但是這個小女孩愛你,你知道嗎?」她決定豁出去,反正她本來就是個笑話。
「築兒!」突如其來的表白讓他措手不及,只能瞪著她發呆。
「我愛你,律楓哥,我已經愛你好久了。」她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的把埋藏在心中的話一吐為快,然後等待他的反應。
他該做何反應?苦笑或是欣喜?她真的懂得愛嗎?還是以為她追著他跑的行為就叫愛?他不介意幫她收拾爛攤子,卻不知道該如何接受她似是而非的愛人法。也或許,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對築兒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是純粹的關愛呢,還是更進一步的感情?這一團混亂教他頭痛得想大叫,卻還得面對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除了苦笑之外,剩下的,恐怕只有理清彼此的關係。
「是你『追』我好久了,不是『愛』我好久了。」唯今之計只有將楚河漢界劃清楚,以斷卻她的謬念。
「不是這樣的!」錢雅築連聲否認,不明白為何他一直將她往外推。「我追你但我也同時愛你,你應該明白才對。」
「我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懂。「你從不瞭解我又要如何愛我?」與其說她愛他,不如說她是愛上她幻想中的人物。對她來說,他只是她的理想罷了,如何能談得上愛?
「誰說我不瞭解?」她疾聲否認,律楓哥這麼說未免太不厚道,她可是對他的喜惡瞭如指掌,清楚得很。
「我很瞭解你,真的!」在他懷疑的目光之下,她的聲音逐漸變小,自信心也開始動搖。
「你瞭解我?」他雙手抱胸,準備聽聽她有什麼高論。「你倒說說看,你瞭解我什麼?」
她瞭解他什麼?什麼都瞭解啊。比如說他喜歡吃鮑魚人參,喜歡吃雪花糕,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喜歡……
「說啊。」他揚眉打量她猶豫的表情,早算準了她除了他的日常喜好之外,其餘的一概不知。
「我……我正在想嘛。」糟糕,怎麼除了吃、喝、穿的以外,她對他的熟悉程度還不如她哥哥?看來她得回去向他好好討教討教,下次再來繼續這個問答遊戲。
「別想了,再想一百年也不會把『瞭解』想出來的。」他歎口氣,不知該對這個結果感到悲傷或慶幸。
「聽我的話回京城去,我不想莫名其妙背上『誘拐良家婦女』的罪名。」雖然他們之間的追逐是個公開的笑話,但現在情形已不同,築兒已經十五歲了,禁不起任何一點流言。
「我不在乎。」她老早就想被誘拐了,只是苦無機會而已。
「我在乎。」他真想掐死她,這小蠻子擺明了不講理。「你再不乖乖聽話,這輩子別想再見到我。」他只好撂下狠話,用她最怕的一招威脅她。
在怕見不到她心愛的律楓哥的陰影下,她只好乖乖認栽。
錢雅築邊走邊自鳴得意的想。不是她自誇,她之所以會被人稱為「精靈」自然是有她的一套。除了長相之外,敏捷的反應也是一大因素,她要不聰明,早就讓律楓哥給跑了,哪還能追他十年。
為了能順利開溜,她只得裝出一臉懺悔相,雙眼紅透的在他的押解之下登上駛往洛陽的大船,無限惋惜的揮動著雙手與他道別。尹律楓萬萬沒想到,上一秒她還淚眼婆娑哩,下一秒就繞到船的另一邊,趁著登船時的一團混亂悄悄溜下船潛逃,完全不著痕跡。
這就是她厲害的地方,她愈想愈得意。努力不懈、全力以赴即是她的追夫座右銘,她發誓非追到尹律楓不可,否則,過去那十年光陰豈不白費?
只不過,眼下有個難題需要解決,經過了昨日的折騰,她好不容易才打聽來的消息全給泡湯了,就算要盯稍也找不著對象,所以只得閒逛。
也罷。她試著放鬆心情,盡量不去想家中爹爹的面孔。一面認為自己是造孽才會生他們的老爹,這回恐怕得氣到天上去。沒辦法嘛,誰教他的臉色那麼難看,害她不跑都不行。她實在很怕,害怕自己在律楓哥未能從揚州回來之前就被嫁掉,聽說上門求親的人並不少,而且她老爹也答應要慎重考慮。
所謂的「慎重考慮」就是看誰的家世好、誰家的銀兩多。她老爹那一套她還不清楚嗎?只可惜家世好又銀兩多的律楓哥動也不動,自動放棄兼拱手讓賢,逼得她只好連夜逃亡,以免淪為「金權婚姻」之下的犧牲品。
說實在的,她也很無奈。難道生為女子就注定一生必須被人牽著鼻子走才行?她不想當牛,只想當自己的主人,決定自己的未來,這也錯了嗎?為何男人能做的事,換到女人身上就變成驚世駭俗?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命運這東西是很奇妙的,築兒。該你的絕對跑不掉。不該你的,也同樣無法強求。錢雅蓉的聲音迴盪在她的腦海裡。
她在強求嗎?或許是吧。輕觸著袖內的年生,她不禁拈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然而那其中的酸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二姊屈服於命運之下,卻換來令人欣羨的幸福,嫁給土匪頭子聽起來或許不甚光彩,但襲人珍惜她的程度卻令人嫉妒。
而她呢?勉強自己的結果是否也能換來相同的幸福?她不知道,但她祈求上蒼,祈求上蒼別對她如此殘忍,只要她的一片癡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她就心滿意足了。
「小姑娘,算算命如何?我可以算你便宜點。」
突然間冒出來的聲音驚擾了她的思緒,嚇了她一跳。猛一抬頭,錢雅築赫然發現一個算命攤子恰好擺在她身邊,坐在木椅上的老翁正微笑的看著她,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我……我不知道該算些什麼。」說不上來的衝動下,她當真依言坐下,滿臉困惑的望向算命先生。
「什麼都行。八字、婚姻——」
「八字?!」她突然想起袖子裡頭的年生,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弄來的,費了她好一番手腳呢。
她連忙拿出兩張紅紙遞給算命先生,一雙美眸晶亮得出奇。「這裡有兩張年生,麻煩先生合合看,看他們的八字是否合得來。」阿彌陀佛,可千萬要合呀,否則她和律楓哥就沒戲唱了。
算命先生一手接過兩張紅紙,另一手則忙著掐指合算。在等待的期間,錢雅築覺得自個兒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一直堅信自己和尹律楓是天生一對,而且從不曾懷疑過,她要自己決定未來,而她的未來就是尹律楓。
「這……」算命先生的語氣明顯猶豫,教錢雅築脆弱的心臟重捶了一下。
「怎麼樣?合不合?」
「這……」算命先生頓了頓,低頭再看一次他們的年生。不過,他對準的焦點卻是錢雅築,而非尹律楓。
「姑娘,可否伸出右手讓老夫瞧瞧?」他邊說邊打量錢雅築的長相,愈看眉頭愈顯糾結。
她立即將右手伸給算命先生,有點害怕聽到答案。
算命先生先是認真的盯著她的手心,仔細查看掌中的玄機,然後再抬頭觀看她的面相,最後才是她的生辰八字。
「有什麼不對嗎?」她緊張萬分的吞下口水,因為算命先生的神情太奇怪了,眼中的精光教人害怕。
「姑娘,你聽好了。」算命先生攤開她的手掌,指向感情線,語重心長的開口道:「你這一生中有三段姻緣,換句話說就是有三個選擇。首先,是西北方。再來,便是你生長的地方。最後,是西南方。而這三段姻緣中又以西北方最好,最為顯貴。」
西北方?那不就是京城嗎?原來她跟律楓哥最相配,這真是太好了。等等!她愈想愈不對勁,她生長的地方也有一段姻緣……那不也是京城嗎?怎麼會這樣?至於西南方,那就更離譜了,那是蠻夷之地啊。
「先生,可否請你明示,你所謂的最好是不是就是年生上的這位男子?」她幾乎是憋住氣等待,盼望能從算命先生的口中聽到好消息。
「不是。」算命先生的鐵口直斷戳破了她的夢想,教她差點承受不住。「事實上這位男子和你最不相配。」
不相配?難道是……「我們八字不合?」
「倒也不是。」算命先生俐落的接口,十分同情她的臉色,她看起來快昏倒了,但該說的又不能不說。
「你們不至於八字不合,但著實論起來,卻是三人之中最差的一個。我勸姑娘還是選其他兩人好,他們之中隨便一個都比他來得強。」
真有那麼差嗎?律楓哥是風流了點,但還不至於品格低下啊,為何算命先生會這麼說?
「若是……我堅持要和他在一起呢?」她已經有最壞打算。
「那麼,姑娘就必須有承受磨難的心理準備,因為他並不是你命定的姻緣。」
「磨難?」她的臉更顯蒼白,不懂愛一個人為何會如此困難。
「這是無法避免的。」算命先生歎口氣,將滴滿淚水的兩張年生交還給她。「任何一個想逆天行事的舉動都必須付出代價。有時候是性命,有時候是靈魂,而磨難,更是在所難免。」白髮老翁十分遺憾自己無法告訴她更多,因為這是天機,他已經洩漏大多。這位姑娘並非尋常人,原本就不該陷入凡人的情愛之中。她的命格太貴也太重,只有最不平凡的人才有資格擁有她,恐怕她所中意的對象承受不了她的超凡命格。她若執意要嫁,顛沛流離是在所難免,沒有人能逆天行事。
「可有破解的方法?」她不放棄希望,畢竟她已經奮鬥了這麼久,沒有理由不戰而敗。
「沒有人可以跟天鬥,除非你願意拋棄一切。」
拋棄一切,這是什麼意思?「先生,你可否——」
「老夫言盡於此。」算命先生的臉色擺明了他不會再往下說,她只得默默合上嘴巴,放下一錠五兩銀子走人。
她的真命天子居然另有其人,怎麼會呢?她記得京城的算命先生都說她和律楓哥很合啊,而且每一位都這麼說。
鐵定不准的,她安慰自己。京城裡的算命先生她少說也相遇十來個,從來沒有一個說她有三段姻緣的,每一位都說她和律楓哥相配極了。但話說回來……那些算命先生從未看過她的掌紋、觀察過她的面相。她究竟該信誰才好?莫非她和律楓哥真的八字不合?
「姑娘,你走路都不看人的呀?地上有黃金嗎?」明顯打趣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方飄過,錢雅築這才發現她擋到了別人的路。
「對不起,礙著你了。」她連忙抬頭道歉。當她一看見來人時,立刻在心中大喊不妙。
任意竹!怎麼會這麼巧?她決定趁他發愣的時候腳底抹油——先溜再說。雖沒有把握他是否會認出她,但為求謹慎起見,早早走人才是上策。
「踏、搖、娘!」笑得像什麼一樣的任意竹一把攫住欲開溜的錢雅築,在她尚未來得及逃生之前阻斷她的去路。「你臉上的芝麻呢?怎麼沒瞧見你帶出來?全賣光啦?」他賊兮兮的調侃她。要是尹兄知道拆了揚州兩處戲台的鬼靈精仍留在揚州,不知道會怎麼說?
「昨天就賣光了啦。」她拚命掙脫,任意竹的手腕卻強得跟竹子似的,又直又難纏,搖都搖不動。「拜託你放開我啦。」她可憐兮兮的請求,無奈跟她一樣頑皮的任意竹硬是無動於衷。
「好啊。」他改捉住她的衣領,像隻貓似的逗著錢雅築這隻老鼠玩。
只見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後面拉,但無論她怎麼跑也只能在原地踏步,樂壞了拎著她玩的任意竹。這小姑娘真有意思,他想,身為老么的他總算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玩伴,不鬧就可惜了。
「你說要放開我的。」她邊跑邊喘邊抗議。這人也未免太壞了吧,明明說要放她走的,竟然仗著身長欺負人,實在過分。
「我答應要鬆開我的手,可沒答應不提著你的領子。你腿短跑不快又能怪誰?」他一面說一面加強腕力,輕如燕子的錢雅築立刻像只被活逮的免子,兩隻腳騰蕩在半空中,樣子可憐極了。
「你欺負人。」她邊掙扎邊喊,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這人簡直是惡魔嘛,專靠長相騙人。「我要告訴律楓哥!」她威脅道,完全忘了她才是有生命危險的那個人。
「啊——哈!說到重點了。」逮著小辮子的任意竹這回笑得更賊。這小笨蛋,也不想想自個兒現在的處境。
「你還想告狀?你知道尹兄此刻最想做的事是什麼嗎?」
「扒了我的皮。」不用猜也想得到。要是讓律楓哥知道她竟然沒按照他的「旨意」回家,恐怕會將她的骨頭拆得一根不剩。她完了啦。
「你……你不會那麼狠心將我推入火坑之中吧。」好不容易才重獲自由的錢雅築臉色蒼白的看向任意竹,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怕被尹律楓發現。
任意竹愈來愈覺得有趣,錢雅築就跟他想像中一模一樣。活潑、好動、古靈精怪。他懷疑只懂得寵女人的尹律楓管得了她。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只有懂得欣賞的人才知道如何保持她的鮮嫩,不教花瓣上的水滴流失。他並不認為尹律楓有這個智慧,看來這位小姑娘的愛情路可辛苦了。也許他該拉她一把,順便打發無聊的生活。
「想不想知道尹兄的去向?」他故意避而不答。反正她遲早要往火坑跳嘛,誰教她那麼想不開,只愛尹律楓一人。
錢雅築立刻落入陷阱,一個勁兒的點頭。「想!」
「那好。」他面帶微笑的勾起她的手肘,表情親切極了,但她總覺得毛毛的。「看在你賞我一顆頭的份上,我就幫你一次。」
原來那具女偶的頭飛到了他身上,難怪她找不到。
「律楓哥究竟在哪兒?」該不會又上妓院去吧?
「我家。」他笑得燦爛,一副等著她踢館的模樣。
瀟湘莊。
「爹,有消息了。」錢衛然帶著由渡口探得的消息,一腳踏進錢家莊。記憶中他老是在找人,上回是被山賊搶了的大妹,這次輪到跟人跑了的么妹,他都快變成尋人專家了。
和他感到一樣羞恥的錢紹裘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五年前那場風波還沒完全平息呢,僅剩的么女也緊跟著鬧笑話。雖說蓉兒最終嫁得好歸宿,但襲人終歸是山賊,說什麼也配不上錢家莊的二小姐。
唉,想想他也該覺得滿足了。至少襲人還追到京城來,築兒卻是相反的追著人家到揚州去,說有多丟臉,就有多丟臉。
但真丟臉的事恐怕還在後頭。這件事要是給宣揚出去,不要說是上門提親,恐怕連築兒的名節也得付諸流水,不可不謹慎處理。
他是造了什麼孽,為何會生出這堆亂七八糟的兒女?
「說吧。築兒是不是真的跟著人家跑啦?」錢老爺問得有氣無力,連激動的力氣都省了。
「沒錯。」錢衛然點頭,一點也不意外他老爹的表情,他自己也快差不多。「根據船夫形容的模樣,那女孩鐵定是築兒錯不了。」
「荒唐。」錢老爺悲憤的搖頭,哀歎自己教女無方。「一個黃花大閨女居然跟著人家屁股跑,到底還要不要臉?」傳出去能聽嗎?
「可能不要吧。」錢衛然理所當然的接口,差點氣壞他老爹。
「你倒接得順口,想氣死我嗎?」他發誓遲早有一天他這條老命要給這幾個兒女買去。驕縱的驕縱,發癡的發癡,就連唯一的獨子也以駑鈍出名,瞧瞧他說的是什麼話?簡直荒謬至極。
「爹,築兒追律楓的事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您何必如此著急?」反正笑話已鬧了十年,不差這一件。
「你說什麼鬼話來著?用用腦袋行嗎?」這白癡!除了死讀書、讀死書之外幾乎不會別的,虧他還是他兒子,造孽哪。
「以前築兒尚還年幼,傳言自然不會太難聽,頂多當作笑話便罷。但現在築兒已經十五歲了,再也不是小孩,更何況她愈追愈瘋,現在竟還追到揚州去。揚州哪!要是出了什麼岔子,教咱們上哪兒去找人?」錢老爺愈想愈嘔,巴不得他么女現在就出現在他面前讓他教訓。
「不會的,爹。」錢衛然倒是一點兒也不擔心。「有律楓在,築兒出不了什麼岔子的啦,您儘管放心便是。」他的拜把兄弟武功高強,又疼築兒疼得要命,有什麼好擔心的?
「笨蛋!」錢老爺這下子不得不吼了,他這個獨子的駑鈍真會氣壞人。「就是因為律楓也在那兒我才會擔心,誰曉得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萬一真發生了什麼事,築兒鐵定沒人要了!」所以必須趁著還來得及之前未雨綢繆,晚了就來不及。
他們會發生什麼事?不可能吧。老爹的意思該不會是?
「爹,您是說律楓會對築兒出手?」這怎麼可能?律楓躲都來不及了,老爹一定弄錯了。
「就怕是那樣。」錢老爺語重心長的歎道,語調中有著深深的無奈。倒不是律楓不好,只是他太花了點,不是塊當好丈夫的料,比他好的對象還很多,他不希望築兒的下半生浪費在擔憂上頭。憑她的條件,要進入王公貴族之門,並不是什麼難事,怕就怕她自個兒想不開,白白糟蹋掉百年難得一見的美貌。
「不可能會有那種事情發生,我敢用頸上人頭保證。」錢衛然對他的結拜兄弟信心滿滿,大伙都知道他躲築兒躲得比瘟疫還勤,哪可能會對她下手。
「要相信你那一顆腦袋我還不如相信猴子的。」錢老爺冷冷的回話,懶得再跟他兒子講道理。他想不透的事,就算是跟他爭論個一千年也是白搭,蓉兒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到底是像誰呢?錢老爺頭痛的想。為何連律楓逐漸對築兒動心這事他也看不出來?
他早就發覺律楓的態度愈來愈不對勁,盯著築兒看的時間也愈來愈長,一向溫和戲謔的神情也逐漸消失,暴躁渴望的眼神卻逐日增強,這些危險的徵兆,迫使他不得不對他嚴厲。再加上築兒日漸瘋狂大膽的行徑,難保他不會一時克制不住讓情況失控,到時一切都完了。
錯就錯在兩家交情太深,衛然又和他走得太近,當然他自己也要負一點責任,要不是他太縱容,又怎麼會讓事情發展至此呢?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讓衛然火速趕往揚州將築兒帶回,否則一旦事情傳了出去,築兒的名譽必毀無疑。
「爹,孩兒還是覺得——」
「少囉唆,立刻給我起程上揚州去。」錢老爺嚴厲的表情教錢衛然也稍稍感到事態嚴重,也許他爹的顧忌並非全無道理。
「去給我將築兒拎回來,她要是真跟律楓做了什麼好事,我非要尹家負責不可。」
尹家?有這麼嚴重?看來這回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只希望律楓不會一時衝動,栽在築兒日漸難掩的絕容中才好。
錢衛然邊整理行李邊向上蒼祈禱,他一點也不想扮壞人。
初夏的揚州一片蔚然,然而,喧鬧的故事才剛要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