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假期來得正是時候!讓我的窘境有躲藏的地方,三天或許不長,但也許可以令他們淡忘我昨天鬧過的笑話一場。
「這麼美好的假期,怎麼不出去走走,反倒悶在家裡?」書巖在花園裡發現了我。
「去哪裡走啊?沒半點興致。」我無精打彩地說。
「上海好玩的地方多得很,要不我陪你逛逛——」
「我只想回天津,只想回我爹那兒去。」我突然想家想得緊了。
「那——我現在去買火車票,下午我就陪你回天津一趟,好不好?」說罷,他立即起了身。
「不用了——」我又歎口氣,「我爹要我半年內不准回去。」一想到這兒,更覺得悲哀,這才體會了有家歸不得的無奈。
「那件事真的這麼嚴重?」原來,連書巖都知道了。
我不想多銳,只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
「少爺,有你的電話,是巧眉從天津打來的——」桂枝從廳門旁叫喊著。
書巖向我示了意,便一路跑去前廳,這下子,又剩我一個人「孤苦伶仃」了。
不過,這也沒啥不好,置身孤獨偶爾也是種享受,反倒刺激著冬眠的細胞重新復甦、蠢蠢欲動。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當下決定出去溜躂溜躂。
來到上海的這段時間,我大半都是忙著學校的一切,少有機會能以輕鬆白在的心情來逛街,今天倒好,可以見識見識南京東路與霞飛路上的熱鬧風光。
當然,我沒忘記換上老爹為我準備的洋裝,算是寥慰一下白己思鄉的情緒。上海的繁榮的確更甚天津一籌,車水馬龍的街道、各式各樣的百貨商行,還有帶動全國流行的服飾打扮,這一路上看得我眼花撩亂又趣味盎然,覺得來到上海還真是不虛此行,甭說其他,光是增長見聞就是門課程,充實著我這位未來的大畫家有更完整深刻的人文歷練。
走到了一處廣場,我那雙腿就不聽使喚地尋個椅子坐了下來。
「買水果呀!便宜又好吃的水果呀!」
「糖葫蘆——」
「胭脂水粉、絲線綢緞——」
隨著起落不絕的叫賣聲,我的眼睛沒半刻休息,突然閒,我發現不遠處有個攤位挺特別,像是專門替人畫肖像之類的,這發現又讓我忘了兩條酸腿,逕自朝那兒走近。
「畫得挺傳神的——」我盯著擺在地上的那幾幅油畫說著。
「要不要畫一張?不貴喲!只要——」這人轉過身來。
「耿肅?!」
「是你?!」
我和他的詫異不相上下。
原來耿肅家遭突變,為了籌措學費,只得利用假日課餘時間來替人畫像賺錢,偶爾也幫附近餐館或鋪子畫些宣傳海報或設計菜單條,難怪一下課就不見人影,想不到心高氣傲的他也有這等苦衷。
「你不會向人四處宣說吧?!」他表情不甚自然。
「當然不會。不過,這也不是可恥的事,畫家本來就是靠賣畫維生,連大名鼎鼎的徐悲鴻老師都有過這樣的一段日子。」我坦誠而自然地說若我的看法,沒有安慰的表情,更沒有憐憫的口氣。
「你真這樣想?」耿肅有些動容的模樣。
「不只這樣——」我停了半晌,還朝四周看了看,說:「我想,要是以後我要同你一樣出來歷練歷練,一定要離你遠一點。」
「為什麼?」
「大家一看,鐵定都會中意你那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畫工,誰會要我那隨興的書法,同你太近,我不就自拆擂台、自討沒趣嗎?」這番話,有三分嘔心卻有七分實情,就一般人的眼光偏好而言,耿肅的確是他們毫不考慮的選擇。
「其實,我也沒你說的這麼好——」真難得,這小子還有謙虛的時候,「只不過,你的畫真的太過潦草——」我就說嘛!狗哪裡改得了吃屎。
聊了一會兒,我想找個機會離開了,於是說:「不打擾了,萬一誤了你的生意就不好。」
「季雪凝——」他叫住了我。
「嗯?!」
「你今天真的很美。」
已經走了幾百公尺遠了,可是耿肅最後的那句話還是讓我飄飄欲仙,竟然這世上還有人用「美」來形容我季雪凝,何況還是平時不說謊的耿肅!這鐵定是真的。
這小子,不但有眼光,還有點良心呢!
說也奇怪,一向不甚重視外表的我,怎麼才來到上海沒多久,就學人家計較起美醜了,想想,也真是不爭氣。
一股撲鼻的花香,就這麼不打招呼地闖進了本姑娘白我陶醉的情境裡,似乎也讚歎著我的美麗。
買束鮮花吧!十七年來我第一次起了這個念頭,於是不假思索地就往街旁的花坊走去。
「這花可以嗎?」店員同店裡的客人問著。
「好,全包起來——」這聲音好熟悉呀!
我本能地朝店內的那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好不容易逃開了課堂,以為能有個迴避他的喘息空間,沒想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趁他沒注意,我安靜地轉過身,拔腳開溜!
像他這等的「木」頭人,竟然也有浪漫的一面!可是,他買這麼多花要送給誰呀?
難道——是她?!那位東北的阮家小姐?!
哼!還真會獻慇勤!我想若想著,就升起一股懊惱來了。
「噓——嘿嘿!小美人走這麼急上哪兒去呀?」
我是糊塗了!竟不知不覺地走進這條死巷裡,而眼前還有三個痞子,咧著嘴,露出貪婪的笑意。
「上哪兒去也不幹你們的事,請讓開。」我強自鎮定著,並用眼角往四周搜尋著可以防衛的武器。
「哈哈哈——你這姑娘挺凶的嘛!夠辣,我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我盡量拖延時間,盼望有人路過可以搭救,「你的五官不夠端正,還比不上你右手邊的那位呢,」我想先使出「離間計」。
「真的呀!」被我點名的那一位面有驚喜,「難怪有人說我是潘安再世,老大,這下子你心服口服了吧!」
「服個屁,王八蛋!」他踹了那人一腳,「男人是比氣概,不是比那娘娘腔的小白臉——」
「論氣概,那你又輸給了左側的那位——」我繼續說。
「他?!」他怒氣沖沖地又捏了左側那位的臉頰。
「大哥,別那麼用力——」那人哎哎叫著。
「哈哈——瞧!他這副德行哪裡比得上我?」
「那是人家敬你三分哪!所謂半瓶水響噹噹,人家那從頭到尾不吭氣裡頭,不知生了多少計謀、積了多少氣魄呢!」
我想,除了中間這位外,其他二人大概都會認為我是「慧眼識英雄」。
「你這小妞這張嘴挺厲害的嘛!看來非給你一頓教訓不可,兄弟們上!」
過了幾秒,沒半點動靜。
「你們幹嘛?!上啊!」
「老大,不好吧!這光天化日下動手打人,又是打個女人——」
「就是啊!離大街只隔幾步路,萬一被人發現了——」
我的「離間計」想不到還有些成效,這會兒,這三個人正在意見不合,相互理論著。
就是這時候了——我趁他們一不留神,使勁全力地往大街方向衝過去——
「站住——」
沒跑多遠,我就被人從背後一把逮住了。
「啪——」火辣辣的感覺停留在我的右臉頰上。
敢打我?!「啪——」我立刻也回了他一記。
「賤女人,不知死活——」他一把抓住了我的頭髮,再重重地把我摔在地上。
「看我怎麼整治你——」他拿出了一把亮晃晃的刀子。
「那要先問我同不同意?」在絕望中,我聽到了奇跡。
往那方向一看——是穆穎?剛從花店出來的穆穎!
「哈哈,你這書生也想英雄救美?省省吧!你那雙手就只夠給女人送花,打架?!哈哈——」
那人笑還未止,穆穎就一個右旋踢踹得那人措手不及,接著就是一片混戰,看得我既心急又慌亂,想要出手卻不知從何幫忙起,就在此時,我看見了一把刀子正朝穆穎的背射過去——
「小心——」我不知哪來的功夫底子,竟撩起了長裙,伸長腿縱身一躍而起,對準了那把來勢洶洶的刀子踢過去。
碰!一聲巨響,我就以四腳朝天的姿勢摔落在地,「哎喲——」我忍不住慘叫一句。
「媽呀——」竟有人哀嚎得比我慘烈,「誰把刀子捅在我屁股上——」
乖乖,還真有準頭!方纔那臨門一「踢」,就把那刀子不偏不情地射向那位「老大」的臀裡去了。
想不到我季雪凝還有這方面的天分,早知道就教我爹讓我去學詠春拳或八段錦,一定大有可為。
這三個痞子是連滾帶爬地落荒而逃,真是大快人心!
「別走啊!有種就別走啊——」我高聲嚷嚷著。
「季雪凝,閉嘴,你是嫌麻煩還惹得不夠嗎?」他竟氣惱地對我吼著。
惹麻煩?!他說我惹麻煩?!豈有此理,明明是那三人來戲弄我的,怎麼他不但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動作,反倒怒氣沖沖地指控我?!真是天理何在。
突然間,地上的片片花瓣告訴了我答案。
那束花原本是他捧在心口上的,就像阮家小姐在他心中的份量,而如今,卻為了我,摔爛了他對她的心意,誤了他們約定的時辰。
難怪他這沒啥情緒的「木頭」會超乎想像的對我怒吼,剎那間,我有受傷的痛楚了。
「流血了,我帶你去包紮吧!」他蹲下來檢視我的傷口。
是呀!流血了,卻不是在手臂及小腿的地方,我的心裡喃喃低吟著。
「不用了,我不想再耽誤你的時間——」我吃力地站起了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走吧!我家就在這附近,先去擦擦傷口。」
「我就說不用了——」此話一出,我就後悔了,「對不起,是你及時出現,我才能逃過這一劫,我實在不該這樣對你說話——你一定認為我不識好歹——」
在他的堅持下,我還是隨著他來到他住的地方,有些無奈、有些彆扭、也有些好奇的心態。
「哎喲——」我輕呼了一下。
「再忍一下,這傷口必須消毒乾淨。」他低著頭,專心仔細地為我的小腿包紮。
「真抱歉!一定耽誤了你不少事情。」我不安地說。
「我沒有急事。」他仍低著頭。
「是嗎?你不是正要送花去給女朋友嗎?」
「什麼?!」他抬起頭,滿臉疑惑。
「待會兒,我再去花坊買束花賠給你——」
「不必了——」
「可是你總得要向人家交代一下吧!」
「那好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去時再順便去買,不過可得由你拿著,我可不想被人一路上盯著看,挺糗的!」
這倒也是,這年代還不時興西洋的那套浪漫風情,送花?!對穆穎這年紀、這個性的人更是顯得突兀、不搭軋。
「對了,你打架是哪裡學的?還真看不出來-!」在他送我回去的黃包車上,我突然想起了他俐落的身手。
「看不出來?!我都覺得你那雙大眼睛幾乎要把我看穿了。」他微笑地看著前方,有些喃喃自語的模樣。
他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會那麼巧,總是三番四次蒙你照應。」我試著找出話題。
「是啊!真是巧,連我在花店的鏡子裡都看到了你,還真是巧得離奇!」又看見他故意逗弄我的假正經表情。
原來,他早就看見我了!那我躡手躡腳、偷偷溜掉的情形不就全被他瞧得一清二楚了嗎?
哎呀!真是丟臉丟死了!
「為什麼要躲我躲得那麼急?」他笑得很詭異。
「我沒有——」我極力地否認著。
「還說沒有,耳根子都紅到發燙了——」
「胡說——」我這一聽更是心虛,慌忙地用手捂著臉,以免洩漏更多心事。
「不要這樣——」穆穎靠了過來,伸出手欲將我遮臉的手拿開,「讓我瞧瞧你這模樣——」他突來的親匿更令我發窘。
「不行、不行——」我死守著這道防線。
「先生、小姐,在這兒下車可以嗎?」車伕提醒著。
還好目的地到了,算是替我解了危。
「那——花給你——」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等一下,別急。」他倒是氣定神閒。
「喂——總不能教我替你送花給她吧!」我沒好氣地說。
「她?!」穆穎似乎沒聽懂我說的話,以滿是疑問的眼光:「她是誰啊?」
「不是你女朋友,阮小姐嗎?」我正色地說著。
「喔——原來如此,你以為我送花的對象是——哈哈哈——」他竟然大笑不止,足足有一分鐘沒喘個氣。
「喂,笑什麼笑?!難道我說錯了嗎?」我有些生氣。
「小丫頭——哈哈——你也太天才了,這菊花可以拿來送女朋友的嗎?哈哈哈——」
菊花?!哎呀,沒錯,還是白色的菊花。
一定是我氣昏了,才沒想到這一層,這下子,又是個大笑話落人手柄了,真恨哪!「不許笑——」我老羞成怒了。
「好了,不氣、不氣,我不笑就是了——」算他識相,否則本姑娘絕不輕饒他。
「其實也沒錯!花的確是要送人的,送給我在東北曾共患難的一群故人——」他的神情頓時顯露了憂傷。
今天黃浦江的風浪大得出奇,將我們剛剛撒落的白菊花瞬間衝散得不見蹤影。
「每年的今天,我不論身在何地,總會在江邊做著同樣的事情。」說著話的穆穎,頓時讓我有擁他入懷的念頭,但,我沒有,我瞭解我沒有這個立場、這種能耐、這等資格。說坦白一點就是——我算哪根蔥!
「這就是為何方才在打架後,我對你突如其來的一陣怒吼——」他的思緒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一會兒才又開口:「當我發現你竟然不顧危險地替我擋了那把刀子時,我真的氣壞了,我發過誓,絕對不要別人再為我擋刀子或槍子兒了,我寧可死,也不要再承受失去朋友的痛楚——」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但,我只能是你的朋友嗎?你真的這樣在乎我嗎?我有說不出口的疑問。
「沒那麼嚴重!是你太緊張了,就算出事,我也只不過是你的學生,對你,沒那麼重要的——」不知怎麼地,這麼看似輕鬆卻酸楚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了。
此話一出,原本他那望著江浪的眼睛霎時轉向了我——似有若無、欲語還休,再加上一臉的吞吞吐吐。
「你——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我問著。
「天涼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又換上了一副慣有的表情——看似客套,卻是疏離。
「不必了,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也不遠了、」我婉謝他的好意,而其中夾雜著些許的不滿。
「可是,我真的不放心,不要拒絕吧!至少這一小段路讓我陪你。」從來沒聽過他這麼溫柔的語氣,我有再多的火氣,至此也消散怠盡。
只是「這一小段路」,是否為他內心情感的隱約透露?我不敢猜想,正如他無法正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