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津回來後,影蘭和以淳交往得更不避諱了。
儘管周圍的人看傻了眼,他們依舊我行我素地馳騁在兩人的甜蜜世界。
楓葉染紅的公園裡有他們的笑語,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有他們走過的痕跡,連葛以淳參加的宴會都因柳書縵的風采而更添華麗。
葛以淳對她的依賴,日復一日更加徹底,他的思緒、他的喜樂全繫在影蘭的一顰一笑裡。
而影蘭,就像是清倉大拍賣,不求一切地將自己拋售出去,有種快感、有份滿足,更是沒有退路的悲壯之情。
她不是無病呻吟的強說愁意,而是來自遠方的呼喚愈來愈清晰,她真怕有天清晨醒來,這一切都成了陳跡地活在歷史裡。
為此,她更拋擲得徹底,卻又讓內心憂慮恐懼不露痕跡。
而這一切,只有雪凝看得見。
「蘭兒,你有心事?!」雪凝關心地握著她的手。
「怎麼?!我臉上寫得這麼明白嗎?」她有些訝異。
「不是——」雪凝苦笑著,說:「是我太熟悉這種隱瞞壓抑的神態了,那是種不能說出的苦。」
雪凝是真懂的,一語道破影蘭的苦衷。
「是他讓你看得這般剔透嗎?」影蘭意有所指地反問雪凝。
「他說我的人像薔薇,燦爛得令他自慚形穢,他說我的心像水晶,珍貴無暇地令他退卻。」雪凝望著星空,喃喃地訴說。
「中許曲折,但你們有堅持的資格,不像我——」最後一句,影蘭的聲音小如蚊蚋。
「蘭兒,說真格的,我很羨慕現在的你,不論以後,至少目前你和葛少爺都坦白內心的感情,沒有猜測,沒有試探。」雪凝歎著氣。
「我也有過這段躲迷藏的時期。」
「還好已經真相大白,說不定我季雪凝就快要有伴娘做了!」雪凝想轉移這傷感的話題。
「雪凝——」影蘭有些遲疑地說:「其實我哥對你也——」
「季雪凝是朵水晶做的薔薇,無法摘取別在他的襟前,卻會永遠綻放在他的心間。」雪凝眼中閃著淚光,神情激動地說:「這是他最露骨的表達了,雖然字裡行間不痛不癢,卻讓我的心有了歸向——不論今生或來生。」
雪凝的固執雖是預期,卻也惹得影蘭動容不已。
男人的壞,不在絕情,而是明知受不起這份情,卻又留下令人牽絆一世的甜言蜜語,使其進退兩難、徒負青春!
次日,天剛破曉,在睡夢中的影蘭便被尖銳的叫聲給嚇醒了。
「怎麼回事?!」匆促披了件外套,影蘭便急忙地朝人聲雜沓處尋去。
「二小姐自殺了,吞了一整瓶藥啊!」傭人福嬸說。
「人呢?」影蘭忙問著。
「大少爺抱著趕去醫院了,哎呀!希望還來得及。」
沒一刻停留,影蘭慌忙地換了衣裳,神色緊張地往醫院方向奔去。
她不懂,什麼事會嚴重到讓書屏輕生?!都怪她太疏忽,連跟她做個好姐妹的機會都沒把握住。
醫院的病房裡,濃厚刺鼻的藥水味搭配著柳書屏蒼白削瘦的臉。
還有一旁柳徐玉蓉哭腫的雙眼。
「二娘,醫生說觀察已經沒事了。」柳書嚴安慰著。
「書屏怎麼會這麼傻呢?」影蘭走到病床旁,撫著書屏的頭。
「不許你碰我女兒,都是你害的——」柳徐玉蓉激動地衝上前推開了影蘭。
正當影蘭滿頭霧水,正想問個清楚時——
「娘——」虛弱的呼喚從書屏的口中傳出。
「屏兒,你醒啦!你可把娘嚇壞了——」柳徐玉蓉不由得哽咽了起來。
「為什麼要救我,這世上根本無我柳書屏立足之地,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爭取,只要姐姐一出現,就遮住了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片天——」書屏的話和著眼角的淚令人鼻酸不已。
「書屏,我傷害到你了嗎?告訴我——」影蘭不知所措地拭著書屏的淚水。
而書屏只是搖搖頭,虛弱地說:「我真的累了——」兩行淚又滑下了她的臉,說:「從小我就好強,明知贏不了你,我卻也不甘心地努力上進,當你整日呆在花園賞蘭時,我正在學校寫著考卷,做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我一直反覆地告訴自己,內在的充實可蓋過外表的華麗,可是,我錯了,而且錯到如今才知道——」
「屏兒,別再說了——」柳徐玉蓉阻攔著。
「娘,讓我說,十七年來我忍得太多了——」書屏吸了一口氣,怔忡地繼續說著:「我長得平凡不是錯,錯在我有你這位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姐姐,前兩次黃緒延、王為真為了你捨我不顧時,我還自我安慰著,說這些男人膚淺,不值得我托付一生,可是——可是,連傅大哥都變了,我以為他是特別的,我以為他不會別外表的一切給迷惑的,柳書縵你讓我的美夢破滅怠盡,為什麼還不放過我——」
「書縵——你分明是存心整我。說是話劇要我找人頂替,那為何你有趕回來?!三年了,三年來我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站在舞台上接受眾人的掌聲喝彩,但直到今年,這是我在學校最後一年了,我原先不敢奢望的事情終於露了絲曙光,我以為老天爺聽到我的哀求,沒想到——沒想倒——」書屏克制不住地抖動肩膀、失聲痛哭。
她的悲傷,影蘭有著切膚之痛,書屏的怨,是影蘭也曾掩過的傷口。
「你知道嗎?——我連睡覺時都抱著劇本不放,我付出的心血絕對不是你柳書縵所能想像的——」書屏激動不已。
「書屏,你放心,這次的女主角非你莫屬,沒有任何人搶得走。」影蘭亦紅著眼眶地安慰著。
但此刻的書屏似乎完全聽不進任何話語,反而更歇斯底里地呼天搶地——
「不公平啊——柳書縵我恨你——我不甘心哪——柳書縵你把該我的還給我呀——」
影蘭在書嚴的意思下,為了避免再刺激書屏的緣由下,她黯然地轉身離去。
「柳書縵,不許走——我要詛咒你——我用我的生命發誓,下輩子我要討回你搶走的所有東西,你聽到沒——」
書屏滿是怨毒的詛咒,聽得影蘭是毛骨悚然。
走出了醫院的大門,她便不假思索地往書屏的學校奔去,一路上,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彌補一下書屏多年來的委屈。
她直接來到話劇排演的場地。
「蘭兒——」傅立航的高興溢於言表,「這麼早就來了,我們下午才要開始——」
「我們是不是另外找個地方,我有要緊事要同你商量。」
難得蘭兒主動約他,即使有急事,傅立航也都捨下。
學校的對面,就有家古樸的小茶館,平常就是這群學生們閒磕牙的地方,而傅立航就領著柳書縵進去,挑了個隱秘的角落坐著。
「今天能見到你真好,這一個星期來我——嗯——我們大家都念著你呢!」傅立航顯得有些緊張,「這下子,我就不擔心咱們的人魚公主開天窗啦!」
「即使我沒趕上,戲還是不會開天窗的——」影蘭微笑地說著,「書屏把我的戲份練得比我還用心。」
「是呀!真多虧她了,又要負責打理內外,還得多份負擔,她那勁兒地用心,真是沒話說,不過這下子,她肩上的壓力就可稍微舒緩多了,對了,今天怎不見她的人影?」
「喔——她人不舒服,可能是疲勞加上風寒。」影蘭不想說出事實真相,只得隨意編派個理由。
書屏的苦,若非親歷,是度量不出那份椎心,影蘭不說是不想書屏好強的自尊中再添打擊,畢竟其他置身事外的人們大概都會以「小題大做」來看待「自殺」的行徑,再以憐憫的眼光灼傷試圖遺忘創痛的心靈,留些面子、留個退路,對書屏的往後是無庸置疑的。
「蘭兒你今天找我來此,是有什麼事呢?」傅立航終於提出正題了。
「我是想請辭話劇的角色,我希望用書屏替我上去。」影蘭索性單刀直入地說了。
「為什麼?你是我們這次的王牌,書屏雖然不錯,但——但是她和你畢竟差太多了。」傅立航竟有些激動。
「可是這是她在學校裡的最後一次機會,我要讓她能留下一份特別的紀念,傅立航你就答應我吧!」她的語氣、她的眼光儘是哀求。
「是她自己不願挑個角色上台的,一開始我也徵求過她的意見,而你自從排演來也沒有的想法——」他眼神閃過一絲疑惑,說:「是書屏要你這麼做的,是不是?她只想要人魚公主這角色是不是?」
「沒有,是我這陣子太累,我真的沒辦法再勝任這份工作,況且書屏真的也很合適——」
「不要,蘭兒,我不想你半途退出,這一次比賽對我的意義重大,我多麼盼望能與你同台演出,而我只有對著你才會有特別好的默契與感覺,這也是我畢業前的紀念,不要讓我遺憾。」說畢,傅立航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影蘭放在桌面上的手。
雖然心中一直當他是個十幾歲的大孩子,但此時此刻,影蘭還是覺得有些困窘,急忙將手抽了回去。
「傅立航,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是不公平的,不只對書屏,對其他參賽者也是如此,因為,我只是個校外人士,雖然規定中並不反對,但是唯我獨尊就稍嫌過分了,你有沒有為我的處境想想。」
這也倒是事實,在排演的過程中,影蘭也隱約地感受到其他女孩子似有若無的不滿和妒意,只不過她今天再把「委屈」誇張了一些。
「柳書縵的條件,即使令人嫉妒也無可挑剔,我認為這點事情,你應該早就視若無睹了,不是嗎?」傅立航不相信影蘭的借口。
這男孩真是執拗,又加上他含蓄表白的感情,使影蘭無法拉下臉拂袖而去,但再猶豫不決,對書屏、對傅立航都不利,影蘭至此,不由得為難地歎口氣。
「蘭兒——」傅立航欲語還休地凝視著她,還一會才提起勇氣說:「聽書屏說,此番是葛先生陪你上天津的。」
「是呀,怎樣?!」對他的問題,影蘭有些不解。
「那——你們——嗯,我的意思是——」他實在說不出。
看著他的神態,聽著他的問題,影蘭心中生起了一石二鳥之計。
「我們誤會冰釋了,打算下個月舉行婚禮,所以,我真的也抽不出身忙其他事情。」影蘭不敢停頓地一口氣說著。
「這才是你打算退出的真正原因吧!」傅立航在愣了好久之後,在難掩失望地說著。
望著他黯然離去的身影,雖有不忍,但卻是必須。
回程的路上,影蘭順道停駐在她與以淳的無名湖畔,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習慣來此,對著湖面想著心事,只有來到這裡,她才有一刻徹底的寧靜。
「小女孩——好久沒見著你羅。」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緩緩地向影蘭走近。
「老婆婆,您好——」影蘭對眼前的這位陌生老人有些訝異。
「我沒想到我這陣子沒來這兒,你這小丫頭連長相都不大一樣了哩!真得女大十八變哪。」
八成是認錯人了!
「怎麼個不一樣?!老婆婆。」影蘭好玩地順口應著。
「現在的你看起來快樂多了,而且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不像幾個月,哎——對了,是不是你的計劃成功了?」老人家抬著滿是皺紋的臉看著她。
「計劃?!」
「是呀!就是你在這哭得正傷心,而準備跳進湖裡的那一次呀!讓我好說歹說地才止了你那傻念頭,臨走前,你還說要改變自己,教那不知好歹的未婚夫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嘻嘻——瞧你這樣子,想必把那人教訓得慘兮兮——」
這情節太過雷同,影蘭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只是老人家記性不行,也問不出當事人的名和姓,影蘭只得納悶地坐在湖邊排解著心中湧起的疑點。
不會吧!哪有這麼巧的事!
念頭才落,身後響起清脆的叫喚聲音——
「蘭姐——」
「巧眉?!你不是在天津,嗎?」影蘭無法置信地看著巧眉,高興地握住她的手。
「昨天晚上就到上海了,我爹剛好有會議,那我說什麼也得跟過來看看你,上一次的事情多虧了你和葛少爺的幫忙,不但救了巧眉一命,還讓我忍主歸宗,重享天倫之情,這份恩,巧眉永遠記在心頭。」今日的巧眉已是官家千金,與丫頭打扮的她儼然不能論比,穿著梳裝更添分貴氣。
「咱們是姐妹還說這些?怎樣,你那新爹待你如何?可有人欺負你?」
「沒有,我爹疼我都來不及,他老說要不是當年臨時出差到外地,也不會讓我們母女被大娘趕出去,還騙他說我娘得病死了,為此,他極力想彌補我。」巧眉的笑,看得出是真心。
「那就好——對了,你怎會知道我在這兒?」影蘭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怎麼不知道?以前我就會經常陪你來此,而這湖邊是你拜託老爺出錢整治的,你還私下敢名為『隱蘭湖』,怎麼?!你還沒記起這些?」
隱蘭湖?!這是柳書縵的湖?!那方才——
「當初我是不是打算在此自殺?」她急切抓住巧眉的手問著。
「這——」
「是不是?!」
「嗯——蘭姐,不要再回憶了況且現在葛少爺對你可挺好的——」
他們都錯了!柳書縵根本不想死,甚至於她更打算重新規劃她的人生,只是,事與願違,在滿是「雄心壯志」的回家途中卻被一場意外的車禍給毀了。
所有的疑團,至此迎刃而解。
書縵的用意,是希望有人替她延續那未完成的心願,包括贏得尊嚴、活出自信,也包括擄獲葛以淳的心,澆熄尹紫蘿囂張跋扈的氣焰。
原來,在天津的最後一晚,影蘭的確是看見了柳書縵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揮手離去。
而書縵既走,那她與以淳之間就更無嫌隙了!影蘭不禁一陣清朗,笑意由心底直染上眼睛。
刺眼的火線驅走了滿室的晦暗。
這是哪裡?!
白色的牆、白色的窗簾再配上濃厚刺鼻的消毒藥水味。
影蘭微睜的眼睛疑惑地搜尋這房裡的一切。
突然間,房門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家。
爺爺?!
原本還算健朗的爺爺,現在卻枯悴得令人難過,滿佈愁容拖著佝僂的身子,黯然地走向窗邊放下窗簾。
影蘭想喊出聲卻是不聽使喚地無可奈何,只能任憑眼淚不斷地由眼角滑落。
眼前風燭殘年的他,使影蘭想起了上海意氣風發的柳書嚴、季雪凝、還有葛以淳——
這下子,影蘭心頭更是一驚。
糟糕!!她是不是永遠回不去上海了?!這怎麼可以。
那以淳怎麼辦?她甚至連再見都沒說一句,她才剛要與他痛快地愛一場,她才好不容易擺脫書縵的陰影,她才她才……她不能這樣離去。
亂了方寸的她,聽見陣陣來自遙遠的敲門聲音。
「姐——姐——是我書屏。」
「進來。」驚醒的她,汗流浹背,又恐眼前一閃而失,連忙換敲門者入內。
「姐——抱歉,吵醒你,要不我一會兒再來。」書屏滿臉歉意地卻轉身離去。
「別走——書屏。」影蘭趕忙地坐起,說著:「我不睡了,陪我聊聊,好嗎?」
此時的影蘭對任何人的及時出現,都感激涕零。
「姐——」書屏欲語還休地走到影蘭的床前,說:「那天是我失了神智,才說出那樣惡毒的話,你別放在心裡。」
對於書屏的友善,影蘭感到有些意外,自從那天在醫院起,至今也有四天了,一直避免與剛出院的書屏正面照會,深怕有刺激她的病情,不料是她今日欲出奇地主動來到影蘭的房裡。
「你身子好些了嗎?」影蘭拍拍床沿,示意要書屏坐在她身邊。
「嗯——」書屏點點頭,看著影蘭說:「姐,謝謝你的成全,為了這件事,你還對傅大哥編了個荒謬的理由,實在委屈你了。」
荒謬的理由?!影蘭以為自己沒聽仔細。
「就是你要與葛以淳結婚的那樁事啊!哼!那花花公子才配不上你,任誰都知道這只是你賭口氣設的溫柔陷阱,才不是真心想同他在一起——」
「你怎會這般認為?」聽著書屏的話,影蘭不禁心頭一驚。
「是尹紫蘿說的,她說你這一切只是為了要教訓葛以淳和她,但是,她不會在乎的,她還等著葛以淳回頭呢。」
尹紫蘿的用心可想而知,不解的是她怎麼會用此言論來反擊,書縵的想法,她是不可能知情的,更何況心高氣傲的她絕不會承認自己的失敗。
「算了,不談這些,你那話劇準備得怎樣了?就快比賽了。」影蘭轉個話題。
「我今天來就是想姐姐幫個忙——」書屏頓了一下,說:「我想向姐姐借套禮服,就是那次你生日穿的那一套——」她有些吞吞吐吐。
「當然可以,不過,你不是也有些禮服嗎?怕我的衣服不合身。」
「不合身可以改,傅大哥一直認為你才是最佳女主角,所以我想到時給他個驚喜。」
「就為了這個原因?」影蘭對書屏的自卑,有份憐惜,更有種責任的心情。
「書屏,外在不是一切——」
「那是安慰認得謊言——」
「是不是謊言,就在你一念之間。」影蘭決心趁此機會疏導書屏的心結。
「我也努力過,卻換得嘲笑不屑。」她有些忿恨。
「那是你的立足點錯誤,導致方法不對,結果不對,倘若你真有心,不妨重新再來。」
書屏聽此,不免動容,忙說:「還請姐姐指引。」
「第一件事,你要把動機立得純正,古人說的那套『女為悅已者容』已經是不合時宜了,咱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讓自己活得更有尊嚴更為快樂,記住這一點,不要再回頭走老路子。」
書屏的憂,影蘭太瞭解,因此她的見解對書屏而言是針毯,句句皆是希望的感覺。
「你不是不美,只是被你完全忽略了——你只是一味地向外探索,卻無暇找出自我——」
「姐姐的教誨,我懂,只是,我仍不知從何下手。」
「不要模仿我,想想柳書屏也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何必再去將別人的面貌蓋住自己獨特的光芒,你就是你,沒有人可以取代。」
影蘭的一番話,點醒書屏的盲目。
「可是,我還是不滿意自己的模樣。」書屏說著。
「這就是問題了,不過,我會幫你的——」影蘭握著書屏的手,誠懇又仔細地端詳著書屏的面容,然後,若有所悟地微笑說:「我想。我找出問題的關鍵了。」
這一整天,她們姐妹倆忙得樂不可支,在影蘭的慫恿下,書屏換了髮型,將原本同書縵一般長的頭髮,剪成了俏麗活潑的短髮,接著影蘭又領著並來到虞思年的裁縫鋪子裡。
「姐,我衣服多得很,不必再添了。」
「聽我的,包你煥然一新。」影蘭自信滿滿的。
「柳大小姐,今兒個怎麼有空,這位是——」虞思年急忙地站了起來招呼著。
「怎不認得我啦!虞師傅。」書屏笑著說。
「這——這——我真是忙暈了,不然像你這般美麗的小姐,我應當不會忘記呀!」虞思年尷尬地拚命想著。
第一次聽到如此的稱讚,書屏竟害臊地紅了臉,溫溫地說著:「我是柳書屏,咱們在我家也見過幾次。」
「二小姐?!」虞思年一臉的愕然,疑惑地直盯著書屏瞧著:「怎麼同以前不太一樣——」
「當然,咱們二小姐今兒個起脫胎換骨了,這也是我們來此的目的,希望藉著虞師傅的天分,為書屏更添些風采。」影蘭說著。
「二小姐的氣質與大小姐完全不同,因此,太古典、太拘謹的設計對她並不合適,不過,怕二小姐不習慣嘗試這些較西化的東西——」虞思年果然有天分,只消一眼便能抓住書屏的特質,令影蘭不由得心生佩服。
「虞師傅說了算,我相信你的眼光。」書屏倒也豁出去似的乾脆。
「不過,人魚公主的禮服要先趕一趕,那書屏你可得抽時間同虞師傅研究研究。」影蘭提醒著。
看著書屏露出難得的笑容,她的腦海中又映出了書縵感激滿意的頜首,想必這也是她的心願之一吧!
夜已深沉,而影蘭卻遲遲不敢入睡,怕是一醒就成永別。
計算著以淳出差回來的日子,她再因也得撐到對他說聲再見。
入了冬,蒼涼的感覺更為深刻,一如影蘭的心事。
幾夜的忐忑不眠,換得她消瘦憔悴的容顏,站在冷颼的風裡,更有種單薄的孤零。
來到上海市郊的寺裡,跪在佛前的影蘭也不知道該許著什麼樣的心願,回不回去、離不離開,都有人傷心,而最苦的還是自己。
「怎麼?!還不滿意?!你柳大小姐不是如願以嘗地圓了心意嗎?真看不出你那般心機!」尖酸刻薄的語氣自影蘭的身後響起。
「是你?」影蘭直覺地回著頭,倒有些意外。
「怎不見你的護花使者呢?莫非你早把他甩了。」尹紫蘿一臉的挑釁。
「他到華北出差了——」影蘭懶得理會她。
「是嗎?!」尹紫蘿笑得很僵,說著:「原來他沒知會你啊!其實他昨晚就回上海了,而且還直奔我那兒呢。」
「既然如此,你該高興才是,怎麼大清早出門找碴。」她的挑撥,影蘭是不信的。
瞄了一眼尹紫蘿的難堪,影蘭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
「柳書縵你別太得意,葛以淳不會娶你的,他沒有這份心——」顧不得眾人的眼光,尹紫蘿氣急敗壞地叫嚷著。
雖說不信,影蘭還是按了葛家的門鈴。
「請問——」她還未說完。
「喔,原來是柳小姐,咱們少爺才剛起床,正準備出門呢!」應門的男僕說著。
果然回來了,那尹紫蘿說的倒是實情,這一想,影蘭竟有些鬆了口氣,倘若如此倒也好,她實在不忍見一旦她遽然離去所帶給他的打擊。
「蘭兒?!」客廳中的以淳有些意外,「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我才正要去找你呢!」
影蘭笑了笑,用溫柔的眼眸看盡他的神情。
以淳也不語,若有所思地牽著她的手,走上樓梯。
「蘭兒,有件事我想當面問個仔細——」他神情顯得有些緊繃。「你的付出是否只為了要報復?!」
影蘭的理智應該說「是」,但她一想感情用事。
「是尹紫蘿說的?!你相信?!」她不願背叛他的深情。
以淳搖搖頭,說:「不信,但是我害怕失去你。」
「你昨晚上尹紫蘿那兒去了?」影蘭問著。
「那是去質問這些傳聞,蘭兒,我的一顆心全在你身上,我並沒有和紫蘿——」他有些焦急地辯著。
「不用說了——」影蘭伸出手摀住他的唇,說:「即使你不要我,我的心仍依舊為你保留。」
他們的愛,晶瑩剔透,沒有模糊不清的角落,而尹紫蘿的心計卻成了砂紙,磨掉了粗糙更顯光彩,他們的情感猶似明鏡,對方的一切全都一覽無遺。
這種安心,滿足得無可比擬。
這份愛,無關婚姻。
那天起,影蘭的愛拋得更徹底,隨著夢中逐漸逼近的力量,她抗拒得愈來愈吃力,為此,她與以淳相處的一分一秒都教她分外珍惜。
除了公事的必須處理外,以淳幾乎是和影蘭形影不離,天氣好時,他們會上隱蘭湖散步談心,天氣差時,他們也怡然自得地呆在定觀念,沏壺熱茶、脈脈含情。
他們的世界裡沒有枯燥,沒有無聊,因此,喧鬧的街景、華麗的宴會及羅曼蒂克的餐廳都不是他們的選擇。
「這就夠了,我們不需要更多。」倚在以淳懷中的影蘭是知足的。
「可是我是貪心的——」以淳附著她的耳朵,輕柔地說:「我還要更多更多——」
「討厭,不正經——」
他倆身上都帶著超高電流,纏在一起就火花四迸,無法自抑,這份激情超乎想像,也超越生理。
有個目的地,就有到站下車的時候,但他們之間卻不止,或許他們的愛太強烈,早已穿越了生理而直達精神領域,惟有如此,才能負荷一切,也正因如此,他們總覺得填不滿精神層面的寬廣深厚。
他們一直一直在製造更多的電流,他們為自己的全心付出樂在其中。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影蘭的心就如同此句。
她的心事全藏在枕頭裡,只待夜深人靜時才獨自面對,一到日出,她便又換上幸福快樂的神情,接受都看在眼裡,卻不免擔心。
這天,影蘭才前腳踏進大廳,就聽見大家的議論。
「一個女孩子家整日不見人影,外邊的閒言閒語是愈說愈難聽了。」柳徐玉蓉故意誇大地說著。
「二娘就別多心,現在風氣不比從前,自由戀愛正流行著,何況他們倆本來就合適,說不定咱們柳家將要辦喜事了呢!」柳書嚴替妹妹維護著。
「爹、娘——」影蘭假裝在進來,若無其事地笑著。
「蘭兒,來,就差你一人,開飯吧!」柳知然慈祥地示意她坐定位。
「蘭兒,最近你老是同葛家那小子在一起,不是解了婚約嗎?你們年輕人的腦子究竟想什麼東西呀?」柳知然搖著頭,不解地說著。
「要是那小子真有心,那他也該來見見我們,重新辦個儀式什麼的,有個名分,也免得落人口實哪——」柳知然埋怨著。
「我看哪——是人家沒這份心思——」柳徐玉蓉說著。
「要真如此,女兒啊,你就要同他有些距離。」柳知然嚴肅地說著。
一頓飯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讓影蘭食不下嚥,只得找個理由趕緊會房躲避。
「蘭兒,你有苦衷是不是?」雪凝老早就看出了。
影蘭順手斟了杯茶,遞給了剛進房門的季雪凝,說:「咱們好久沒聊聊了——」她的話語像是臨別前的交代。
「怎成這副德行哪!跟白天的你是兩種神情。」雪凝的聰慧伶俐是不必多言的,凡事只要她一個眼神,便能瞧出個七、八分。
影蘭啜口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雪凝,要是有天你的那位木頭教授說要回趟東北,切記,不要讓他走,用盡一切努力阻止他回去。」
對影蘭突如其來的話,雪凝不由得心一驚:「怎麼,蘭兒你知道些什麼?」
「沒什麼,只是東北是日本人的勢力範圍,回去危險嘛,惹得你三天兩頭地牽腸掛肚。」影蘭不敢說得太多,怕自己成了破壞別人情感的理由,但是,她一直忘不了滿頭白髮的季奶奶始終記掛著那位回東北向雙親稟明婚事的穆穎。
從抗戰到剿匪,從上海到台灣,季奶奶的最後一口氣就是為了再聽到他的消息,這種苦,影蘭可以體會。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他有他的自由,我不會干涉的,再說,他現在哪有時間回家,再過三個月他的個人畫展就要舉行了,他還說要為我畫幅水晶薔薇的肖像哩!算是訂情信物吧!」雪凝的神態全是陶醉。
雪凝眼下的幸福,影蘭不忍打碎,因為這段記憶是支撐著季奶奶顛沛流離、耐住作客異鄉孤寂的唯一寄托。
說了,只是徒添傷懷卻於事無補。
「唉!我那大哥始終沒這福分!」影蘭為著書嚴惋惜不已。
「關柳書嚴什麼事啊?」雪凝瞪了影蘭一眼,故作神秘地說:「那位打從天津來的官小姐似乎挺喜歡他喔!前些天我還見他們倆在花園有說有笑的。」
巧眉?!
「你多心了!巧眉本來就敬重我哥,而且在我家工作的這些年裡,自然同我哥也猶如親人般的熟悉,是你大驚小怪啦!」影蘭胸有成竹地說著雪凝。
「是嗎?」雪凝仍是不信的表情。
影蘭的肯定自然是有依據的,因為爺爺除了季奶奶之外,就屬對影蘭那位早逝的奶奶懷念不已,雖然影蘭從未見著她一面,但從爺爺早晚上香的默然神情中,她也略能猜出奶奶在爺爺心中的份量。
有情、有義,堅忍不拔是爺爺對奶奶最崇敬的形容。
光是這一點,影蘭便可斷定爺爺的姻緣尚未接近。
「雪凝,托你兩件事好不好?」影蘭其實老早打算好了,只差最後勇氣。
「說啊!跟我客氣什麼?」
「第一件事,倘若有一天我——我死了——」
「呸呸——老愛胡思亂想——」
「不要插嘴,只須聽我說——」影蘭慎重的神情讓雪凝也襟了口,「倘若我突然走了,這兒有一封信請代我交給以淳,第二件事,六十年後,我爺——我哥的孫女倘若發生重大意外,昏迷不醒,請你告訴他不必擔心,因為時間一到,他的孫女便會清醒。」
雪凝被影蘭的話擾得滿頭霧水,好一會兒才納納地說:「蘭兒——你病了?!」
影蘭笑了笑,有些無奈地說:「隨你怎麼想羅!不過這兩件事你答應了,就得替我辦妥。」
送走了雪凝,影蘭更顯得無力地癱坐著,今晚,怕又得睜著眼皮等待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