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的氣氛在圍棋王座大賽裡蔓延,已經對弈近五個小時,觀賽者莫不眾精會神的專注著棋盤上的變化。端坐在棋桌前,九段的張錯與對手岡田浩,則是沉默從容的支頤沉思。
來到日本已經六、七年光景,張錯以黑馬之姿屢屢在圍棋大賽中囊括勝利,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圍棋好手,每一次,他精湛的棋藝都讓對手陷入頑抗的境地,他面貌翩然,然而內心卻像歷史皇陵般的深沉,叫敵手無法揣透心思而僵亂了棋步,最終將勝利拱手讓給年輕的他。
他端坐如常,用著他機敏冷峻的棋法,不斷的圍地擴張,他的靈魂像陷入了黑白的空間,在其間遊走廝殺。
最後的五分鐘,現場開始讀秒倒數,他臉上波瀾不興,伸出手指夾取一子,讓才窮智竭的對手不得不俯首稱臣。
兩人互相鞠躬致意,張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起身走開。
「恭喜、恭喜!」迎面而來的都是祝賀的人。
他僅是淡淡的笑著,「謝謝。」
又一次贏得勝利,他的心卻益發的空虛,像是什麼東西被刨挖離身般,又尋不到問題點的浮蕩著。
婉拒了任何社交活動,他這個勝利者安靜的驅車離開,往他落腳的地方歸去。現在的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覺。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在每一場比賽之後,安靜的睡上一覺。三年前,籐田師父去世,他與悅子的婚事依然沒有確定下來。
他很清楚,自己並不愛悅子,一點都不愛,即便悅子因為工作需要,長年海內外的奔走,他對她竟然連一點想念都不曾有過,他們之間比朋友還要生疏。
聰慧如悅子,也知道他們之間沒有愛情,早已從努力爭取,漸漸死心放棄。
若真正說他想念誰,好像有一個矮小的身影,每逢一段時間,就會冷不防的竄入他的夢中,或是他的思緒裡,攪亂他的棋法與美夢。
偶爾打電話回天豐棋院,他和士傑總是心照不宣的不提及那個人的存在,簡短的寒暄後,就這樣掛上電話,好像距離遠了,連感情也淡了。
張錯正準備把車子停進車庫,驟然發現門前站著一個人,他吃驚,卻沒把驚訝的情緒洩漏太多,就這麼隔著車窗和來人對望著。
倒是那人機伶,退開腳步,讓他把車子停妥,才開了口。
「你還是那麼惜字如金,連句歡迎都不說。」西裝筆挺的邵恩新提著公事包,一臉不屑,「又穿成這樣,你去哪了?讓我在這裡站了好久,還懷疑士傑給我錯誤的地址。」
「進來吧!」張錯說。
這是兩人自從那次大吵後,首次面對面的開口說話,沒有煙硝味的成分。
客廳裡,兩個高大的身軀各據一方。「沒有茶,只有啤酒。」
「隨便。」張錯輕手一甩,邵恩新一手接住凌空落下的啤酒,拉開拉環,仰頭猛灌,不忘抱怨幾句,「渴死了,他媽的。」
「怎麼突然來日本?」
「來出差,順道溜過來看你,你也真是無情得徹底,六、七年了,也不曾回台灣一次,什麼升段、勝利的事情,都是從士傑口中聽到,可是有一件事,我覺得我非要來叫你回去一趟不可。」
「什麼事?」
邵恩新擱下啤酒罐,在公事包裡抽出一張紅色的喜帖,筆直的推到張錯面前。
「我要結婚了,你會回來吧?雖然我可以弄個網站要求禮金線上刷卡,但是我覺得那太無情冷血了,我不想我的婚禮搞成那樣。」
張錯瞪著那張喜帖,猶豫著該不該打開。新娘的名字會是那個熟悉的名字嗎?他不敢證實。
「幹麼不收下打開看看?」邵恩新催促著。
「不用看了,回去是不大可能,禮金我可以先給你。」他平靜的說。
即便認識許多年了,邵恩新還是不大喜歡他那平靜從容的死人臉,「阿錯,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見面就給我這種難堪?看一眼我的新娘那麼不屑嗎?虧我還大老遠從台灣送這張喜帖還有結婚照來。」
「別誤會,大家都認識,哪有啥不屑,只是我怕抽不出時間回去。」
「誰跟你認識,我老婆你哪只眼睛看過她?」
「不就是拾翠嘛,大家都曾經一塊兒下圍棋的,怎會不認識。」張錯勉強扯出見面後第一個笑容說道。
邵恩新輕蔑的從鼻子哼出氣,「拾翠那丫頭跟你一樣無情,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這麼多年來,也不曾見她回來看馮奶奶一面,就連馮奶奶在睡夢中死去,她都沒出現,最後還是士傑把馮奶奶的骨灰托人送給馮奶奶日本的妹妹保管。」
「馮奶奶走了?士傑怎麼沒提?」張錯錯愕的看著他。
「提了又怎樣?你這冷血無情的人,我都親自來邀你參加我的婚禮了,你也沒給我太多的歡迎。」他口中儘是埋怨。
「拾翠人呢?為什麼走了?」
「我怎麼知道?你們要走不走的會跟我這外人說一聲嗎?」邵恩新回了一句。當年阿錯走,也沒當面跟他說一句,何況是拾翠。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事,士傑什麼都沒有提。」張錯不敢想像馮拾翠為什麼離開。她能去哪裡?
「算了,當我大嘴巴講了,婚禮你愛來不來,隨便你,我走了。」他一口仰盡啤酒,自討沒趣的站起身,準備離去。
「恩新,你什麼時候回台灣,一起吃個飯吧?」
「不了,接下來的行程很緊湊,而且還要跟日本代表洽談許多事,我走了。」他婉拒了聚餐的邀約,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錯坐在沙發上,緩緩的碰觸那張喜帖,打開後,一張精美的婚紗照就這麼掉落下來,他拾起一看,裡頭幸福洋溢的新娘,的確不是拾翠,不是她!
她究竟會去哪裡呢?回美國嗎?可那已經沒有她爸爸媽媽的等待,她怎麼可能會選擇那裡?
深夜,他夢見第一次見面時的小拾翠,那樣的羞怯惶恐,推著士傑的輪椅十分賣力又緊張,在餐桌上幾乎把臉埋進碗裡……
「拾翠——」他從叫喊中醒來,發現只是一場夢。
他想念起過去,等不及天亮,他匆匆收拾行囊,搭上第一班飛往台灣的飛機。
這些年,他在圍棋界的努力已經足夠了,那些名利的爭奪原不是他喜歡圍棋的來由,比起未來的十段賽,他反而掛心那個家鄉的女孩。
他決定回台灣去。
屋子裡,兩名女子端坐在棋桌前,一位穿著黑色和服,睥睨的神情帶點審視的味道,直盯著面前那盤棋,手還不住的搖著扇,似乎是想要藉此干擾對手。
另一位,一身雪白和服,裙擺上描繪著栩栩如生的櫻花,腰上繫著精緻的紅絲裹金的帶子,頭上的髮髻梳整得完美,一根銀簪子點綴烏黑,滿是光華。
美,那白衣女子美得宛若天仙,瓜子臉白淨無瑕,黛眉舒緩,雙眼皮上描繪著銀色的眼影,在一眨一眨之際,閃爍著一股光芒。高挺的鼻樑下,有著一張朱艷的美唇,抿著一抹淡笑,不經意的露出一排貝齒,煞是風情。
若不明說,任誰也不會料想到這個絕美的女子,竟然是當年在張家怯生羞憐的馮拾翠,那容貌實在差太多了!
瞧她,扶拉著和服的衣袖露出皓腕,纖纖玉指夾取一隻棋子,姿態優雅的往棋盤上擱去,隨即交錯的安放在腿上,十足十的閨秀舉止。
屋內因為這盤棋表面上雖是寧靜和諧的氣氛,在皮裡陽秋間,卻又透著淺著的殺氣,一來一往的廝殺著對手的棋子。
霎時一股叫嚷驚擾了寧靜,黑衣和服者蹙起了眉,手上的扇子搖得更不耐煩,白衣和服者,則是依然沉著入定,專注在棋盤上的提吃與圍地。
「麗子、麗子——」秀子的聲音從大門前就不斷傳來。
她拉起裙擺,飛快的奔向主屋,手中揚著來自台灣的信件。
打從麗子在日本住下的那一天開始,基於年紀相仿,身為女僕的她與麗子便成了莫逆之交。
雖然麗子是北川夫人姊姊的孫女,但是嚴厲的北川夫人可不會讓麗子在這兒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一樣得跟著其他女僕分擔家務,正因為如此,她就成了麗子的知交好友。
而麗子生命中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接到來自台灣的信,她的快樂常常感染了身旁的她,是以她每日總是慇勤的查看屋外信箱的郵件。
「麗子,是台灣來信了。」秀子用著日文喳呼著。
興奮的推開門,卻發現北川夫人與麗子正雙雙跪坐在棋桌前,聚精會神的廝殺著,她趕緊摀住嘴巴,心中直歎:糟了!
果不其然,北川陽子眼眸閃過一道凌厲的目光,手中掐夾的圍棋子兒就這麼朝嚷嚷的她扔了過去,氣呼呼的直扇扇子。
「對不起,夫人。」秀子不敢伸手擋去,只有低頭認錯。
「行了,都別下了,這丫頭吵死人了,擾了我下棋的興致。」北川陽子對著北川麗子說。
後者淺淺一笑,知道這盤棋繼續下去,姨婆只會損失慘重、潰不成軍。既然她喊停了,身為晚輩也不好窮追猛打。
「是。」她恭敬的鞠躬致意,這才將盤起的腿伸展,離開棋桌。
一站定,她攏攏衣擺,面目嫻靜得像來自畫中的美女。
整整十年了,她在日本的生活已經十年,這十年來她過得辛苦又緊湊,連停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每天都在家務的工作中與圍棋的廝殺下接受指責、訓斥,然後還要忍耐身上一刀一刀的刨割,才成就了今日容貌完美的她。
曾經她為了牙齒矯正,一口的牙幾乎酸軟得無法咀嚼進食,一度她以為自己會餓死在日本,沒想到十個年頭還是就這麼撐了過來,如今想想,美麗的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奶奶說的沒錯,姨婆的確能將她訓練成一位迷人的女性,並且指導她成為棋藝出色的女棋士,從沒沒無名到今天成為八段的棋士,她的辛苦真的沒有白費。
「麗子,是台灣來的信。」秀子壓低音量開心的說。
欣喜的北川麗子還來不及接過,北川陽子睨了秀子一眼,霸道的把信抽起,逕自拆閱。
半晌,她口氣低沉的說:「是時候了,這是台灣圍棋名人賽的邀請函,你去收拾行囊吧!」隨即將信扔給了北川麗子。
「姨婆?」她趕緊接住天女散花的信件。
「秀子,還不去幫忙,快幫麗子把東西收拾好。」北川陽子繼而對她說:「東西收拾好,待會過來找我。」
「是。」北川麗子雙手合攏,擺放在裙上鞠著躬。
一反常態,北川陽子神情肅穆的將扇子插在腰際,凝肅的踩著僵直步伐離開。
她還來不及說出詫異,秀子馬上湊上前對著她問:「是誰寄的?我還以為是奶奶的來信,上面都寫著R.O.C嘛!」
「不是,是台灣圍棋名人賽寄來的邀請函,邀請我參加比賽。」
「麗子,你是不是要回台灣了?你還會回日本嗎?我們不會以後都見不到彼此吧?」秀子趕緊問。
台灣,她想了十年的台灣,那裡有太多叫人牽念不已的回憶,奶奶、阿錯哥哥、士傑……只要是天豐棋院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記過。
這趟回去會短暫停留還是長住下來,她自己都沒個准,怎麼回答秀子的問題?
「秀子,只是一場圍棋邀請賽,你多心了。」北川麗子笑著,率先回房去,秀子則緊跟在後。
踏出的腳步有著期待,她知道張錯三年前就回台灣了,在日本的報紙上,她看到他的消息。
不過,他一定不清楚關於她的訊息,因為她已經徹底改變了,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醜醜笨笨的小拾翠,而是圍棋界的一員——北川麗子。
回到房裡,她放肆的往床上一坐,不再拘謹的彆扭。秀子則是拿出行李箱,開始幫她收拾行囊。
「麗子,是不是該準備禮物給奶奶?你這次回日本的時候,是不是就會把奶奶一塊接過來?我真想要見到她老人家。」秀子想像著馮奶奶的模樣,開心了起來。
「當然。奶奶老了,她辛苦一輩子,從沒有好好享受過,我要接她到日本來養老,讓她和姨婆見見面,兩姊妹不知道多開心呢!」她拍著手,開心的計畫著。
忽地從床上跳起,她打開衣櫥裡上鎖的櫃子,小心翼翼的取出棋盤和棋匣,那是阿錯哥哥送她的禮物,時至今日,她仍保存得相當完好,平時壓根捨不得拿出來用。
「秀子,幫我把這個也放進去,我要帶著它一起到台灣。」
「你帶這東西做啥?比賽的時候又派不上用場。」
「你別管,只管幫我放進去就好。」北川麗子的眼睛透出神秘的光彩。
就當兩人一來一往的商討著該帶什麼東西時,門外傳來兩聲叩門聲。
「請進。」她打開了門。
「麗子,夫人請你過去她房間。」
「我馬上去。」女僕走後,北川麗子轉身對秀子說:「我先出去,行李就麻煩你了。」
秀子拍拍胸,「包在我身上。」隨即又喊,「等等。」她快步上前,幫忙她整理服裝儀容,確定完美無瑕後,把扇子擺在她腰帶上插好,「好了,這樣才不會又把夫人氣得七竅生煙。」
「秀子,謝謝。」
北川麗子眨眨眼,會心的笑著,轉身跟隨女僕的腳步,向姨婆的房間挪移。
來到北川陽子的房間,女僕為她拉開房門,她跨步入內,端跪在榻榻米上恭敬的行禮如儀。
「下去吧!把門帶上。」北川陽子莊嚴的命令著。
當女僕離去,她淡說:「過來。」傾身蹲跪在房內深色的木雕小佛堂前,「你來日本已經十年了吧?」
「是的,姨婆。」看著她的背影,北川麗子感受到氣氛變得嚴肅。
北川陽子側過臉,心情沉重道:「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了,別忘了我教導你的堅強。」
「是,姨婆。」她心中浮現不安的情緒。今天的姨婆很嚴肅,莊重得叫人詫異惶恐,生怕有大事要發生了。
木門拉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白相片,裡頭的人是十年來朝思暮想的奶奶。
「奶奶——」北川麗子驚呼。
「麗子,你的奶奶已經往生,在你來到日本的第五年冬天,她在睡夢中安詳辭世。」北川陽子轉過身來面對著驚愕的她。
「不可能的,我每個禮拜都給奶奶寫信的。」她的心臟卜通卜通的跳著,幾乎要從喉嚨、嘴巴掙脫跳出。
北川陽子鎮定的看著她的眼眸,沉緩的說:「那是我因為不想功虧一簣,特意模仿你奶奶的筆跡,請張家的二少爺從台灣寄來的。」
「不可能的……」她還沉溺在極度震驚中,不敢相信這天人永隔的事實。
「在你還未抵達日本之前,你奶奶就交代過,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直到你成功蛻變後才告訴你,所以即便是這種生死大事,我也不得不隱瞞了你五年,你奶奶的骨灰是張家二少爺托人從台灣送過來的。」
「士傑……」北川麗子瞠大著眼,凝視著相片中慈祥的奶奶,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淚流滿面嗚咽啜泣。
「現在,你奶奶交託我的事,我已經達成,十年之期一到,你也該回台灣去,帶著你當初來日本的心願,回台灣去爭取你所想要的東西。」
北川麗子跪在堂前,手貼在榻榻米上,額頭垂得低低的,眼淚沁入榻榻米,滿心皆是她對奶奶的遺憾。
忽爾,北川陽子抽出腰際上的扇子,往沉浸傷心中的她頭上一敲,「你是存心讓我難堪啊!我還當你這十年已經學得夠多了,如今才看到你奶奶的遺照,你就給我破功,存心讓我在你奶奶面前下不了台啊。」
許久,她緩緩抬起頭,睫上的淚珠沾惹得閃閃發光,「不會的,我絕對不會讓這十年來的努力功虧一簣。」
「以你的平庸資質能取得到圍棋八段資格,我敢說你奶奶在天上都會對我感激得痛哭流涕,這一回圍棋名人賽,你可要好好的給我表現,可別讓我在日本看得吐血,知道嗎?」
「我知道,姨婆。」
「去吧!你奶奶有我每天給她說話上香,她不會無聊挨餓的,你放心去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格鬥吧!」
北川陽子揮揮手,讓北川麗子離去。老實說,能這樣徹底改變一個人,她內心真是與有榮焉。
「姊姊,我可沒對不起你,拾翠這丫頭,我可是盡全力將她改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