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上,張錯敵不過大家的慫恿,只得又跟棋院裡的阿楷下了一盤棋,旁人則是密密的將兩人圍住,專注的看著棋盤上的棋數積累、變化。
馮拾翠提著水桶正準備抹地,又忍不住好奇的看著裡頭的情況。
輪椅上的張士傑單手支頤,仔仔細細的看個分明,一旁的邵恩新一樣是專注沉思的神情。
張錯手中的黑子兒落子有方,空靈有致,像富有生命似的在密麻的交叉點上蔓延擴張,倒是對手阿楷,每每陷入歎息沉思,似是頑抗又如困獸之鬥。
「不自量力的傢伙,整個棋院沒人贏得了表哥的。」方思詠一步跨上榻榻米,恁是高傲的說,睥睨的神情彷彿她就是不敗的張錯。
「膚淺,圍棋求的不單是輸贏,還注重人格上的修為,你若是不懂,就滾出去,別在這兒吱喳的吵,比麻雀還讓人討厭。」邵恩新不客氣的攆她走。
「邵恩新——」她的臉色又變了。
擾了寧靜,見大家用不歡迎的眼光驅逐她,方思詠一咬唇,扭身離去。
而礙她眼的馮拾翠,偏湊巧就蹲在外頭的長廊上,明明是在擦地板,卻又心有旁騖的偷窺著裡頭對弈的實況。
方才受了氣,她正巴不得把一肚子鳥氣出在這個醜丫頭身上。
她就是看馮拾翠不順眼,明明就長得既抱歉又愛國,一臉的雀斑麻子似的密,牙齒比亂劍塚還亂,誰都明白她醜,可誰都會跟她說笑幾句,還誇她可愛。
拜託——這些人的審美觀念實在糟得可以,不是有虎牙就可愛好嗎!別以為有邵恩新跟表弟讓她撐腰,她就飛上枝頭了。
在她眼中,馮拾翠不過是一隻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野麻雀罷了。
方思詠傲然走向她,出其不意的往一旁的水桶一踢,頓時間,木板長廊染了一地濕,馮拾翠還來不及反應,始作俑者倒是開口了。
「你這個笨下人,為什麼把水桶放在路當中,萬一絆倒了人怎麼辦?」說完還賞給她一個結實的耳光。
清脆的聲響,打得馮拾翠整個人都傻了,也引來觀棋眾人的注意力。她沒想到方思詠會打人,原以為她只是攻擊幾句便罷,不料她竟然……她瞪著眼睛看著眼前這面容扭曲的人。
她是不善於跟人爭吵的,但也不代表她就會逆來順受的挨打,奶奶教導過她,言語的攻擊是可以忍耐的,但身體的攻擊就要起而捍衛。
「還看,看什麼看?我不能教訓你嗎?你這個粗野的死丫頭。」
這話著實引人怒氣沸騰,邵恩新阻止了張士傑挪-輪椅,逕自走來。
「你這臭三八幹麼打人?拾翠又不是下人,你憑什麼這麼對她?」
「要你管,我打誰還要跟你報告嗎?我就是要打這個醜八怪、野麻雀。」
門外吵得漫天瘴氣,房裡的阿楷蹙起了眉,煩躁的嫌了聲吵,倒是張錯神色沉定如常,渾然不受爭執影響,雙指俐落夾起黑子,落在棋盤上。
「咳,我輸了。」阿楷慨然說。
張錯揚眸一瞥,「你的棋路受限於既定的棋譜解說,沒有發揮你的周詳思緒,所以才會輸得兵敗如山倒。」他平靜的解說著對手的棋路。
「謝謝阿錯哥指教。」阿楷虛心領教。
頷首起身,張錯在大家的目光下走向長廊,方思詠得意的看向走來的他,心想表哥一向縱容她,這下看邵恩新怎麼個慘法。
未料,他沒理睬她,倒是盯上了拎著抹布一臉狼狽的雀斑姑娘——馮拾翠。
「拾翠,誰讓你來擦地的?」他擰眉問。
她沒回應。
「你不是我們家的幫傭,毋需屈膝抹地,我們張家不至於虧待個孩子吧?」他定定的凝望著她,可以看出他非常不高興。
馮拾翠捂著發燙的臉頰,「阿錯哥哥你別誤會,打掃的嬸婆早上摔傷了,奶奶要她回去休息,可嬸婆掛念工作沒有完成,是我自己答應幫她的,奶奶也說我幫嬸婆一回沒關係。」
原諒她,她是有私心的,她明白他大多數時間會在這兒跟大家下棋切磋,而她不懂圍棋,但就是想這麼看著他們對弈的情況,所以才自告奮勇的來。
「嗤,」方思詠發出刻薄的聲音,「阿錯哥哥是你叫的嗎?你得稱他一聲阿錯少爺,別忘了你奶奶不過是張家的管家、僕人。」
忽爾,張錯揚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掃向她的臉,發出更勝先前的響亮聲。
馮拾翠見狀駭得倒抽一口氣。
方思詠傻看著張錯,下一秒便大哭起來,「嗚哇哇,表哥你幹麼打人?我又沒有錯……」
哭聲媲美烏鴉群體過境,邵恩新忍不住說:「拜託,雞貓子鬼叫都比你的哭聲好聽。」他幸災樂禍的嗆她一句。
「思詠,馮奶奶雖然是管家,但她不是奴僕,即便是爺爺生前都特別敬她,我父母做什麼事情也得請教馮奶奶,你別忘了爺爺的訓斥,妄想欺負他人。」
方思詠自覺面子掛不住,腰一扭,哭哭啼啼的離去,留下張錯跟馮拾翠對看著,還有旁人快意恩仇後的爽快。
張錯斂下怒氣,恢復棋士的翩然,「拾翠,我有個東西要給奶奶,你幫我送去。」說完他便離去。
「嗄?我走廊還沒擦完欸。」她一臉為難。
「去去去,有恩新跟阿楷在,抹地誰不會,爺爺以前老叫我們抹地的。」張士傑說著,吆喝大家都來,抹地對他們而言就像是一種玩樂。
「拾翠?」遠去的人影又喚。
「喔,就來。」感激的把抹布交給邵恩新,馮拾翠趕緊跑步跟上。
無辜的邵恩新接過抹布,狠睨了張士傑一眼,大聲嚷著,「欸,我說過我這輩子只幫我媳婦兒抹地的。拾翠,我幫你這回,以後你可是非我不能嫁了。」他對著奔跑的身影嚷著。
「抹地就要人家嫁給你,你比惡霸還惡霸!」阿楷嘲諷說。
「可不是,況且人都走遠了,還急著調侃人,你就是愛欺負拾翠老實。」張士傑也說了他一句。
邵恩新聳聳肩。反正他這輩子就是愛調侃人,偏偏阿錯連說話都懶,他當然只好調侃這些單純的夥伴。
馮拾翠一路跟到那晚發現張錯秘密的長廊盡頭,卻見他佇立在那渾然不動,「阿錯哥哥,你說有什麼東西要我拿給奶奶?」
前一秒還像個職業棋士般氣度非凡,下一秒,他收拾起翩然,恢復上一次她偶然看見的放縱姿態。
「沒有。」他狡猾一笑。
「嗄,沒有?」她頓時錯愕住。
「喏,這是給你的。」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糖。
「你已經給過我了。」
「這是今天的份。」賄賂完,他逕自往房間走去。
「阿錯哥哥,你該不會又要出去飆車了吧?」她緊跟著他,搶著問。
張錯進了房間,門沒關就兀自更換衣服,她則站在門外,一臉害臊錯愕的看著他。
套上他追逐風速的衣著,他又渾身散發出那種不羈的味道,拎著安全帽走來她面前,食指覆在她唇上,「記得,噓,別說出去。」
「我知道。」她臉又紅了。
每每只要靠近的看著他,她臉上的溫度就會莫名上升,瑰麗的色澤會歷久不散,直到心跳平復規律。
張錯沒急著走,反倒在她臉上摸了摸,「你很勇敢,沒有哭。」
「已經不疼了。」她應著。
那一巴掌打來的當下,刺麻的感覺叫人禁不住想哭,可是一看到阿錯哥哥,彷彿一切的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跟阿傑他們去玩,思詠就不會找你麻煩了。」
為著他的關心,馮拾翠心頭一陣暖,「你會很晚才回來嗎?」
他笑著,「幹麼,想查我的勤?」
「不是……」她趕緊低下頭。
「不一定,等我玩夠了就回來,記得別說溜嘴喔!」
「嗯。」再一次目送著他越牆消失在盡頭,摩托車的聲音轟隆嘎響,隨即又恢復平靜。
馮拾翠一臉懊惱的看向天際。她著迷於張錯的兩極,尤其他下棋的模樣,讓人不由得心生欽崇,她想,她已經愛上黑白子的對立世界了。
什麼時候,她才有機會跟他下一盤棋?她也想在那小小的棋盤上,編織兩人的回憶,可是她駑鈍極了,都看了好些時候了,還是不懂圍棋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還是暑假的假期,傍晚,挨坐在一旁看著張士傑與邵恩新的對弈,看著看著,馮拾翠不自覺的蹙起了眉還歎了口氣。
「小小年紀學人家歎啥氣?」邵恩新笑問。
「我都看不懂……」
「拾翠也想學圍棋嗎?」張士傑問。
「嗯,就是喜歡這個玩意兒,我才留在這兒的。」她的語氣不免還有著童稚的無畏。
「早說嘛,我教你便成啦!住在天豐棋院裡,如果不會下圍棋,是有點說不過去,人家馮奶奶都會呢!」
「真的嗎?奶奶也會嗎?」她訝然的問。
「當然,以前爺爺在的時候,馮奶奶偶爾也會跟爺爺來上一盤。」張士傑說。
「可不是,那才真是精采絕倫,一盤棋走下來,都可以耗上半天光景,還分不出勝負。」邵恩新說著。
「真的嗎?原來奶奶這麼厲害。」她瞠目結舌的感到意外。
她還真是笨,竟然沒想到奶奶在這住了大半輩子,看都看會了,也足夠讓她討教請益的。
「不過張爺爺死後,馮奶奶已經好多年不下棋了,所以想學的話,跟著我和士傑準沒錯。」邵恩新就是有著自信的開朗。
是嗎?奶奶已經鮮少碰觸圍棋了……
她沒聽奶奶說過的,在這兒,她只看見奶奶終日張羅著棋院裡的生活起居,指揮著所有的人員工作著,從沒發現奶奶跟圍棋也有那麼一點淵源。
「怎麼樣?要不要我教你啊?」邵恩新問,「只有你才有的喔!」
馮拾翠點頭如搗蒜,「當然,現在就開始吧!」
她迫不及待想要開始學習圍棋,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夠運子如飛,那麼,她是不是可以更靠近阿錯哥哥些?
接下來,偌大的榻榻米上,三個頭顱湊在一塊,七嘴八舌的對著懵懂的馮拾翠講解著圍棋的規則,雖然她反應遲鈍了點,但多少聽懂了一些入門,對圍棋也就有那麼點粗淺的認識。
張士傑與她結為同盟,準備與邵恩新來上一盤。
棋局一開始,馮拾翠便感覺自己精神興奮了起來,聚精會神的看著邵恩新的棋路,耳聽張士傑的解說,偶爾,邵恩新也來上幾句,雖然她似懂非懂,卻隱約感到靈魂出竅的愜意,內心的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就當對弈持續進行時,突然一抹黑影籠罩三人,遮去大半光線。
「好暗喔,恩新,去開燈。」張士傑說。
「拾翠你去。」邵恩新死命的盯著棋。
「可是你們得先暫停,等我回來再繼續。」生怕錯過任何一步棋的馮拾翠不忘但書。
「知道,不過就幾步路,這盤棋沒那麼快。」邵恩新忍不住急說。
他就是性子太急,所以越急腦子就越渾沌,每每只要跟張錯對弈,稍一大意就滿盤皆輸。
馮拾翠猛然轉身站起,湊巧就這麼撞上那不知道佇立、安靜多久的身影。
打從張錯一踏上這房間,就只看見三人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上的黑白子,兩個男孩不住的解說,唯一的女孩似懂非懂的拚命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倒是三人皆十分專注,連他在這兒站上老半天了,都沒人察覺。
看見他深潭似的黑眸,馮拾翠有半晌的恍神,「阿錯哥哥,你回來了?」她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回來?!哥,你去哪裡了?」張士傑問。
「拾翠,你知道阿錯出門,剛問你怎說不曉得?」邵恩新跟著抽絲剝繭。
馮拾翠自覺說錯話,一臉歉意的看著張錯,唇一咬,「我不知道,只是想說那麼久沒看見人,應該是不在家吧!這只是我的猜測。」她心虛的低下頭。
張錯眉一挑,「我剛去籐田師父那裡。」
籐田師父是張錯爺爺的知交好友,自從爺爺過世以後,籐田師父就成了張錯的圍棋指導老師。
「什麼!阿錯,你去找籐田師父也不跟我說一聲,人家也想去的。」邵恩新哇哇大叫,「你一定是怕有朝一日,我的棋藝會勝過你,所以,你總不讓我去找籐田師父。」
「誰是籐田師父?」馮拾翠問。
「爺爺的好友,他在日本圍棋界可是九段的高手。」張士傑說。
她眼露欽崇的光芒。九段……那是什麼樣的超凡境界?
「不管,先去開燈,我都分不清楚黑色跟白色了。」
光線越來越微弱,日落西山,張錯的眼睛幻化成兩盞燈,看得她癡傻起來,直到邵恩新抗議黑暗阻礙了棋盤攻略的進行,她才回過神想起她起身的目的。
她腳下一動,「喔!」卻差點攪亂了那一盤棋。
幸虧張錯及時拉住她,邵恩新則喳呼說道:「拾翠,可別把你生平的第一盤棋給打散了。」
「那是你們倆的棋,關拾翠什麼事。」張錯從容的走去,開啟了屋子的光芒,他舉手投足都是棋士的翩然氣度。
是不是棋藝益發的精進,人也就會淬練得更加成熟內斂?那她啥時候才跟得上他的腳步?
「哥,你來教拾翠吧!我和恩新都不知道怎麼教人,但是你就不同了,以前我和恩新的圍棋都是你教的,拾翠當你的徒弟總好過我們兩個瞎說一通的好。」張士傑一旁慫恿。
「我拒絕承認我的圍棋是阿錯教的。」邵恩新說啥都不認。
「恩新,請問你這是瑜亮情結使然嗎?」
「什麼瑜亮情結,我只是受不了阿錯那個死氣沉沉的鬼樣子,跟個小老頭沒啥兩樣,我拒絕有那種師父。還有,關你屁事,跟你下棋很累欸,想半天只想得出來爛棋步。」
「隨你怎麼說,我們的棋藝都是半斤八兩啦!」他轉而對張錯問:「哥,好不好?」
張士傑看得出馮拾翠對圍棋的熱愛。瞧她,只要看見黑白子的起落,就會神情肅穆寧靜的端看著,雖然她啥都不懂,但是卻已經有著瘋狂沉迷的徵兆。
張錯只是沉默的看著她一臉的尷尬緊張,許久,他總算開口說:「帶著棋匣跟棋盤過來吧!」
她老半天還傻著,還是張士傑推了她一把,「還不快去,大哥要教你了。」
「喔!」也許是太過驚喜,她彎身狂掃著棋盤上的子兒,迅速的收到棋匣,操起棋盤就瘋狂追逐著張錯的步伐。
「拾翠,你把我們剛剛的棋掃掉了啦!」邵恩新抗議的喊,「旁邊的櫃子裡多的是棋盤、棋子,幹麼獨挑我們這一盤?」
「別喊了,她人都不知跑哪裡去了,你喊給誰聽?」張士傑看著她消失的身影,戲謔的對好友說。
誰說拾翠年紀小,她已經大得已有自己的好惡了,她眼中的光芒,他全然看在眼底。
「阿錯哥哥?」她跑得氣喘吁吁,卻發現黑暗的眼前空無一人。
難道他剛剛的允諾只是幻覺?她的心沉了下來。
許久,一個聲音從長廊盡頭傳來,「快過來,別發愣了。」
「喔。」她急忙跟上。
張錯開啟廊上的燈光,她拙劣的放好棋盤、棋匣,靜靜等候他的就坐。
沉吟思慮了大半時間,等待讓馮拾翠陷入一種緊張的情緒中,呼吸紊亂急促,他這才悠然開口。
「圍棋是一種很神聖的技藝,對弈規則中,必須要經過一番吐息納定、屏氣凝神,斂正你的思路、端坐你的姿態後,才不辱沒你往後所要下的每一步棋。」語罷,他的眼神又落向她。
「嗯。」她咬唇懊惱自己的輕浮,連忙端正跪坐安好,等待他接下來的訓示。
他繼而說:「圍棋沒有繁複的規則,就是在提吃、圍地中爭取勝負,像一種擺兵佈陣的方法,為了提吃一子,你得想法子圍剿它,提吃不得,你就得努力的圍地鞏固屬於你的領域,到最後,只要你的領地大過對手,那就是勝利。」
「我知道了。」她銘記在心。
馮拾翠把裝有黑子的棋匣交給他,她喜歡看他手指伶俐夾拾黑子,然後在棋盤上攻城掠地的凜然,為了輝映他的黑,她甘於白色的調性。
「你先來。」
她頷首後,謹慎的落下她的第一子。
雖然才第一步,她彷彿看見翩然飛舞的白鶴,在她眼前跳躍,直到黑子落定,她才恢復思緒。
她把白子置於他的側翼,無關針鋒相對的攻擊,而是,她渴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如此靠近著他。
她是呆蠢了些,然而很多事情她明白在心,也許她永遠不及張錯的超凡,不及方思詠的一丁點美貌,但是,她青澀的少女心思,可不曾短少過,畢竟,她還是一個女孩,渴望著愛情的甘霖落下。
沒有意外,這盤棋草草就分出勝負,她敗得一塌塗地,實在辱沒了張錯的精湛棋藝。
「輸棋不用太在意,輸掉一盤棋要從殘局中看出精髓,這才是輸棋的目的,在棋局的開始棋手通常不會針鋒相對,雙方會帶點探詢的味道,這是圍棋的金科玉律。」他把白子推給她,「再來。」
馮拾翠點點頭。剛剛她太急切著與他的棋追逐,渾然忘了這是一盤對弈,一心只想窮追著他的黑子。
這一次,她謹慎多了。
西洋棋中包含著既定的尊卑大小,而圍棋則顯得自由又玄妙,只見黑子在棋盤上拼擺著優雅的圖形,白子依然是落散得贏弱,沒多久,她又是兵敗如山倒。
「你的開始攻勢甚強,但是後繼無力,落敗是一定的。記得,圍棋是急不得的,一急陣腳就亂。在你俯瞰的當下,不單是看著白棋的散落,還得關注黑子的走向,甚至連我手中黑子的下一步,你都得盡可能先揣想。」
她一陣無言。
張錯收拾著殘局上的黑白子,倏然說起白天開溜的事。
這時的他青春愜意許多,她貪婪的看著他難得一現的笑容。
「今天我跟阿龍打撞球,被他攻得慘輸了一回。」他的笑容很炫目。
馮拾翠傻了。他輸了嗎?他也會輸?
她以為他是一個全然的勝利者,被眾人拱在手上專注的凝視著,失敗該離他很遠的。
「拾翠,你這是什麼表情?太叫人傷心了。」他揶揄的睨了她一眼。
「對不起……」她連忙道歉賠罪。
「你別那麼怕我行嗎?說來我才該怕你,因為你手中握有我的把柄,要是讓大家知道我常開溜出門楓車、打撞球,倒楣的人就是我。」
「我不會說的。」她連忙表明相挺立場。
他仰看遠處,「沉浸在圍棋世界的我,雖然眾人都蒙昧的說我好,但是,其實我也是惶恐的,就怕自己不夠好。」自覺自己洩漏太多心思,他趕緊收盤起放肆的腿,跪坐而起,準備再戰一回。「咱們再來一盤,這回我讓你十子。」
訝異著她所聽聞的字眼,「嗯。」她帶點恍惚輕應了聲。
白子像早春的雪蓮花,燦爛的開在棋格連綿的木面上,然而黑子一落,雪蓮花枯萎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黑子鯨吞蠶食的掠奪殆盡,只到無力回天的潰敗,連同她的心都是如此的絕境。
勝負已分,他倆各自沉默的收拾著棋於,撥人棋匣的聲音嘎啦的響著,反而讓人心舒暢了起來。
「回去吧,晚了。」他的口氣有些有點意興闌珊。
她躊躇著幾句話,不知該不該同他說。
察覺她的遲疑,他將目光落嚮晦澀的她,「怎麼了?」
「阿錯哥哥,明天……明天,我還可以和你下棋嗎?」她一臉希冀。
別拒絕,我是那麼想要接近你。她在心裡央求著。
張錯靜靜的看著她,發現她細小的眼中發出純真熾烈。
她真的不漂亮,沒有明大的雙眸,時時刻刻老讓人懷疑她是不是還沒睡醒,她也沒有英挺的翹鼻,像塌塌的一團肉黏在鼻子的位置上。
尤其臉上的雀斑還成了她的招牌,密密麻麻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臉上灑滿了芝麻,另外,還有那口稍亂的牙,若不是顆顆潔白乾淨,還真是有些兒糟呢!
但是她不讓人討厭,比起思詠那自認為鳳凰的高傲任性,這個小麻雀讓人歡喜些。
不想看見熾烈熄滅,他緩緩吐著字眼,「午飯後,你來吧!」
馮拾翠心頭一窒,「謝謝阿錯哥哥。」她高興的喊著。
生怕晚了他又要反悔,她飛快的抓著棋盤、棋匣,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就擺動著雙腳,消失在這條長廊的另一端。
張錯仰天笑著。沒看過這麼好玩的女孩,怯生生的又盈滿企圖,希望她的企圖不是他,要不,她注定要失望了。
棋院的另一端,由於她回去的時間晚了,馮奶奶問著她的去向。
「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她看著孫女寵溺的一笑。
「在棋院那邊,阿錯哥哥在教我下圍棋。」
「阿錯少爺?」馮奶奶笑容隱去。
「嗯,可是我太笨了,沒兩下子就讓阿錯哥哥通殺乾淨。」
「小翠,你該稱他阿錯少爺的,別忘了奶奶只是這兒的管家,雖然張家的人都待我們好,但是個人行舉的分際還是得守好。」馮奶奶的面容又浮現著馮拾翠所生疏的嚴謹。
「我叫了,可是他嫌難聽,要我叫他阿錯哥哥就好。」她無辜的看著奶奶。
「以後沒事就別冒犯少爺他們。」馮奶奶的臉色稍稍鬆懈。
「我知道了。」
有時候,奶奶的臉會嚴肅得讓人敬畏不已,她真是又愛又怕,可或許奶奶是在教導她什麼吧!因為她實在笨得可以啊。
「睡吧!記得我們是寄人籬下,即便是表小姐欺負你,吃了虧,你也得多多忍耐。」
「我會的,奶奶。」
「不過,別忘了也要保護自己,言語可忍,但是再過分的話,可別傻得讓人欺負。奶奶不能時時刻刻保護你,小翠就要知道照顧自己。」
「嗯。」
這話,奶奶說過百遍了,每晚睡前總要這麼叮嚀一回,可能她真的是資質駑鈍吧,奶奶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說。
馮拾翠翻過身去闔上雙眼,奶奶的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漸漸的,她陷入迷濛的狀態。
夢中,張錯身著日本服飾,不發一語的站在陌生的迴廊上,看著庭院的山水造景,山石崢嶸、籐老意濃,一切都愜意得讓人直歎舒服。
遠遠的,自己則是穿著緊復的和服,小碎步的朝他靠近。
還來不及呼喚他什麼,抬起的手尚未碰觸到他的衣衫,身前的挺拔身軀就這麼煙霧似的散去。
「啊!」她驚喊著坐起身,一直到手指碰觸到兩鬢的濕發,她才意識到自己跌入了夢境。
「快睡,白天玩得累,難怪晚上要胡思亂想的。」奶奶低沉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喔。」躺回被褥,馮拾翠吞嚥著納悶,靜靜的等待睡意再度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