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裡剛下過一場雨,瞧,樹青草綠的,在外婆家住了一個暑假的斯湘明顯長高了近十公分,照這種速度,身高一百六根本不是問題,宛賦-一定會被她嚇一跳。
一回到家,雀躍的她匆忙擱下行李,迫不及待的從行囊裡掏出紙袋,然後又迅速的套上鞋子欲往外奔去。
「才剛回來要去哪裡?」斯家媽媽不安的問。
「我去找賦。」她一溜煙的開門出去。
「小湘、小湘--」難掩愁容的斯家爸爸趕忙喚住她。
「我馬上就回來。」笑嘻嘻的她,腳程已經來到外頭的巷道,頭也不回的往熟悉的方向奔去。
斯湘開心得像枝頭上的小鳥,一如往常的拐了個彎,然而興高采烈的她隨即被眼前的景象駭得停住腳步,不知如何是好。
原該是熟悉的房舍,如今只剩焦黑一片,雨後的宛家,泥濘殘破……
心口一窒,像是被什麼狠狠捶上似的,好疼、好悶。
身後一陣腳步靠近,來人開口,「小湘,你終於回來了。」
她猛然回過頭,然而他不是宛賦-,是老掛著鼻涕的白魁奈。
「賦-人呢?」顰起眉,她極度不安,口氣發顫。
「賦-哥他……」他沒把話說完,就嘟著嘴低下頭。
「白魁奈,你快說啊!賦-去哪裡了,還有賦泰人呢?」她激動的問。
平常嘻皮笑臉的白魁奈突然激動哭嚷,「賦-哥死了,上禮拜宛爺爺家發生大火,宛爺爺死在床上,賦-哥把賦泰抱著,他們也……」他不住的哽咽。
登時,手中的紙袋一鬆,墜落在泥濘的地上,十多顆色彩繽紛的糖果從紙袋裡滾出,散了一地,染了污、褪了色。
「不會的、不會的,宛爸在天上會保佑他們,不可能的……」發怔的她突然激動尖叫的跪在地上。
「小湘,你別哭嘛。」他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
「宛賦-,你出來啊--賦-……」她聲嘶力竭的吶喊著,剛歇雨的天際又飄起茫茫雨絲。
白魁奈怯怯的上前,小聲討好的說:「小湘,你別哭嘛,告訴你喔,賦-哥有個東西是要給你的,我知道放在哪裡,我帶你去拿,你別哭。」
她抬起頭,心想這或許只是惡作劇,他最愛惹惱她了,不是嗎?
斯湘爬起身,速速抹去淚,「放在哪裡,還不走!」她催促道。
他沒有吭聲,領著她往附近的公園跑去,雨絲益發的密集,兩人不顧淋濕的一前一後跑著,最終,停下的腳步立於一棵芒果樹前。
白魁奈往前一指,「賦-哥在樹下埋了一小瓶糖漬青芒果,是我媽媽幫忙做的,他說等你回來要給你吃的。」
聞言,一臉蒼白的斯湘趕緊上前跪在樹下死命的挖掘起來,每挖一下,她的心就痛一下,不知是傾下的大雨還是眼眶裡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手不停的挖,椎心的痛也不停。
「宛賦-、宛賦-……」她口中不斷的喚著,半晌,她終於挖掘出那只沾有泥污的玻璃瓶。
才一秒鐘,大雨馬上把瓶身沖洗的晶瑩,青脆的芒果拌著糖醃漬,那是宛賦-最後留給她的東西,青脆的芒果,青澀的愛情,還有他們短暫的青春。
緊緊的把東西攢在心頭,她哀痛的坐在樹下嚎啕大哭,直到白魁奈討了救兵來,失了神的她靠在爸爸的懷中,哀泣著宛賦-生命的早逝。
她口中喃喃念著,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白紗飛舞的房裡,看似安睡的人兒從眼角淌出兩行淚,心中默默的想著,賦-啊賦-,這首長干行就是我給你的悼詞。
翻過身,纖瘦的身影無助的啜泣。
靜謐的深夜,一陣晚風引領面帶憂鬱的荷米絲來到床前,低看著睡夢中傷心哭泣的斯湘。
「別哭啊別哭,回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這代表你們共同擁有過深刻的感情、美麗的故事,咳,雖然我也曾深刻的愛過,可是,現在的我只能零星且模糊的憶起過往的記憶,你是幸福的啊,因為你們的回憶沒有被忘記,別哭……」
彎著身,荷米絲輕吹著氣,微風悄悄風乾斯湘臉上的淚痕,再吹一次,她讓傷心的斯湘安穩的入睡。
「睡吧,哭泣後的沉睡會讓你平靜的。」
為了加快尋回真愛的腳步,荷米絲揚起魔杖往天空的方向拋去一道咒語,黑夜閃過一道白光,咒語宛若銀箭射向遠在天際、那個叫斯湘牽掛的男人的心坎,忽地蹬身一躍,荷米絲回到她的留聲機裡。
結束意大利之行,斯湘一路捧著她心愛的留聲機回到台灣,就連抵達了家門,她還是對它愛不釋手。
「這是什麼?」斯家大哥看她對這玩意兒摸上半天還捨不得放下。
這時的荷米絲正放肆的站在客廳的桌上,手舞足蹈的來回飄蕩,聽見他的蠢話,不禁嗤笑起來,「這個傻愣子,連留聲機都不懂,難怪到現在還打光棍兒。」
幽隱的黑影自在的溜躂,冷不防還頑皮的揮揮手,揚起一陣風,把斯家大哥的頭髮拂了一陣亂,隨即兀自低笑起來。荷米絲就是頑皮,生前如此,死後亦不改頑皮的本性。
「這是留聲機。」陶醉不已的斯湘小心翼翼的轉動曲把,讓A Comme Amour的曲子再一次流洩。
「欸,大小姐,那我們的禮物呢?」手一翻,斯家大哥索討的問。
「沒有,我忘了。」聳聳肩,她回得理直氣壯。
「什麼?!你去了意大利一個多禮拜,結果什麼禮物也沒買回來?倒是為你自己扛了個垃圾?」他簡直氣得跳腳。
「欸,什麼垃圾,這是留聲機,留聲機你懂不懂?一八七七年十二月愛迪生公開展示了留聲機,外界輿論馬上把他譽為『科學界之拿破侖』,留聲機也成為十九世紀最引人振奮的三大發明之一,即將開幕的巴黎世界博覽會更把它選作當時新展品展出,就連當時美國總統海斯也在留聲機旁轉了兩個多小時呢!」
「一樣,是垃圾。」他訕訕的說。
「俗氣的傢伙。」她不以為然的掃了哥哥一眼。
「欸,你那口子江國璋三天兩頭就打電話來,媽叫你回個電話給他。」
「不回。」她一口拒絕。
他推推她的肩膀,「幹麼,小倆口吵架啦?小湘,不是哥愛說你,你這脾氣難得有江國璋那個溫吞性子能夠容忍,你也就別拿喬了,我可不想留你在家當老姑婆。」
「斯大少爺,你少給我窩裡反,什麼容忍?誰容忍誰還不知道呢!」一想到江國璋,她還是一肚子氣,「我真是不懂,特教老師哪裡不對?需要特殊教育的小孩又哪裡錯了?他母親一天不能認同,我就沒辦法跟他繼續下去。」
「喲,真的生氣啦!」斯家大哥馬上雙手圈在嘴邊,「媽,我就說暝,小湘一定是跟江國璋吵架了,願賭服輸,媽你欠我兩千塊。」
斯湘聞言,馬上狠狠踹他一屁股,「敢拿我當賭注,當心把你肛門踢得堵住。」
「喔,很疼欸。」
這時門外郵差經過,熟稔的喊,「斯湘有掛號,記得拿印章。」
「喔!」她一應,連忙起身準備拿印章出去,臨去前還不忘用眼神警告大哥別動她的留聲機。
「湘湘是不是交外國男朋友啦?英國來的信呢!」郵差笑問。
「呵呵,叔叔,怎麼可能,才不是呢!」她也對這封來自英國的信很納悶,「我先進去了,叔叔再見。」
正當她仔細讀著信件時,一記巴掌猛的打上她的肩,她殺氣騰騰的轉過身,相機的閃光燈霎時閃爍,拍照者咧出勝利的笑容。
「不錯,生氣勃勃。」
一見是白魁奈,她更是凌厲不減的賞他一記白眼,「你該死的再拿我的相片去當作畫的題材,我就要跟你收取肖像使用費。」
他聳肩習慣的笑笑,從小斯湘就這麼恰北北的,當她的小跟班慣了,連挨罵挨瞪也都成習慣,況且他偷拍她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因為那樣的表情比較自然嘛,畫起來更好看。
「怎麼樣啊,你的意大利之行?」他轉開話題的問。
「還不賴,進來吧!」兩人一前一後的往屋裡去。
「斯媽媽,我來了。」打完招呼他馬上切入正題,「那我的禮物呢?」
「沒有。」這傢伙真沒禮貌,成天討禮物。
「沒有?!那我辛苦為你安排行程不就白費工了。」又見一張委屈的臉孔。
「白魁奈,說話客氣一點。」斯湘低下頭仔細閱讀這封神秘郵件。
「那是什麼?你在意大利的艷遇嗎?這麼快就寄信來了啊!」
他湊上頭去正要瞧個仔細,可她馬上一掌打來。
「不是,英國來的信件。」這傢伙怎麼連尊重隱私都不懂,她看她的信,他溱什麼熱鬧?
「魁奈,吃水果。」斯家媽媽轉身對斯湘問:「英國?小湘,你幾時有英國的朋友,媽怎麼不知道?」
「根本不是朋友,有人要聘請我去教書。」
「教書,教什麼書?」斯家大哥問。
「你真的是找打欸,當然是需要特殊教育的孩子。」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哇,斯湘,你名聲幾時這麼顯赫,竟然有人遠從英國要聘請你去教書?!」白魁奈好生佩服。
「會不會是騙局?現在詐騙的事情五花八門。」斯家媽媽不放心的說。
「對方有留聯絡方式,我先聯絡看看,順便請國際特教機構查詢這個人的身份是否屬實。」
「還是推了,英國太遠了,況且國璋不是希望你們今年就結婚嗎?」
「媽,那是他一相情願,我根本沒說要嫁。」
「你別鬧脾氣,國璋那孩子脾氣還不錯,你就……」
她馬上打斷母親的話,「問題是他媽媽脾氣不大好,說什麼成天跟接受特殊教育的孩子在一塊兒,將來生的小孩也會有問題,呿,可笑至極。」她的口氣十分輕蔑不屑。
「哈,的確是滿可笑的。」白魁奈馬上搭腔。
話一出口,斯家大哥馬上踹了他一腳,要他保持緘默。
機敏的斯湘抬起頭一看,原來是江國璋正好跟著斯家爸爸進門來了。
江國璋進門就是彎腰欠身的猛鞠躬,他摸摸頭,傻笑著,「你回來了。」
「嗯。」她還沒準備好要怎麼面對他。
「國璋,今天留在這裡吃飯,斯媽媽做幾道拿手好菜招待你。」
「不用了,我媽媽不喜歡我在外面吃飯。」說他溫吞,這拒絕倒是答得直截了當。
聞言,大夥兒心照不宣的摸摸鼻子,斯湘丟來一記白眼,強烈的表達她的不以為然,索性跟江國璋說:「有事我們到外面說吧!」接著她率先走了出去。
雙雙默默無語的繞過迂迴長巷,來到眷村外的小公園。
「意大利好玩嗎?」
「馬馬虎虎。」
「我媽說,結婚以後你就不可以隨便跑出國,會害我好多天都找不到你。」
翻了一記白眼,斯湘轉身就問:「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江國璋抓抓頭髮,習慣性的傻笑,「我媽說,我們下個月就訂婚,然後今年年底前把婚事辦一辦,不過,她希望你下學期就別再教書了,專心等著結婚。」
「專心等結婚?幹麼,結婚還要專心的等啊?需不需要齋戒沐浴、虔誠禮佛個三天三夜?」聽到老話題,她口氣不免又衝了起來。
他愣了一下,「總、總有很多事要準備……」他氣勢略遜一籌。
「準備是雙方的事,我要專心等,那你是不是也要專心等?」
「可是我要工作。」
「那我為什麼就要辭職?」她存心挑釁。
「因為我媽說那工作不好。」
「哪裡不好?」要不是江國璋的脖子很粗,她真想一手掐死他。
「我媽說,你成天跟那些不正常的孩子在一起,怕將來我們的小孩也會不正常。」江國璋又再次的轉述他媽媽的話。
「奇怪,我成天看你溫溫吞吞的,我也沒有變得溫吞啊!」斯湘感覺自己體內的怒火在竄燒。
「那是、那是……」他辯不過她。
她雙手往胸前一橫,「那是什麼?你說啊--」說著她氣急敗壞的踅走起來,「我可不可以請你媽媽厚道一點,那些孩子雖然有某部分缺陷,但是那不是傳染病也不是愛滋病,不會傳染好嗎?他們只不過需要我們多點耐心去教育、協助,不需要這麼瞧不起人吧?更何況你媽媽愛成天貴氣逼人、眼高於頂的生活是她的事,沒必要我也要依她那樣生活。」
「小湘,她是我媽媽。」他斂起笑容了。
「對,她是你媽媽,但是江國璋你搞清楚,那是我的工作,對我而言它比什麼都神聖。」她說得斬釘截鐵。
「可是我們就要結婚了,你總要辭掉工作。」
「誰說結婚就不能工作?」
「結婚後你必須要孝順我的爸媽、伺候他們,怎麼還可以出去工作?」
「如果他們只是需要伺候,我可以聘請菲傭,如果辭職就是孝順,那請你也辭職以表示對我父母的孝順。」斯湘毫不退讓的瞪著他。
「小湘,你不要這麼意氣用事。」
「我才要拜託你不要這麼自以為是,如果我們連這基本的共識都沒有,我很難說服自己嫁給你。」
「可是我媽說我們下個月就要先訂婚了。」
她緩住脾氣,仔仔細細的看著眼前的男人,最終,她以冷靜理智的口吻說:「很抱歉,下個月我人在英國。我剛剛收到一份私人教職聘書,請我到英國去教導一個自閉症的孩子,我想我們對未來一直都沒有凝聚一個理想的共識,所以還是需要給彼此一點冷靜思考的時間跟空間,我決定接受英國方面的委任,馬上動身起程前往赴職。」說完,斯湘頭也不回的走了。
虛懸的感覺又更強烈了,看來相識多年的男友還是無法彌補她心裡的空虛,因為他們是那麼的南轅北轍,他的孝順很盲目,盲目到看不見他們的未來。
「斯、斯湘……」看著她越來越遠的身影,江國璋還是不懂她到底在不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