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台灣台北。
台北郊區的夜晚,暢通的私人大道上,一輛輛百萬房車不停的駛入盡頭的奢華雕花大門,遺世獨立的巴洛克藝術豪宅裡,斐澄流光,衣香鬢影,以面具為主題的宴會正在進行著,一張張的臉孔,包裹在華麗的面具之下,挪移之間,面具下的社交臉孔不經意的顯露,是偽善、是浮華,也是上流社會的矯情造作。
一襲深色亞曼尼西裝,身形頑長挺拔的聶齊桓將燙金的邀請卡交給門房,接過招待人員遞來的面具,他只是淡淡的一瞥,遂在眾人打量的眼光下從容的走入。
「我的聶大建築師,你總算來了!我正同大家說起你的設計,大家等不及想見見這豪宅的幕後大功臣呢!」宴會主人誇張的迎上前,眼睛深陷在笑容堆起的皮肉裡,幾乎看不見。
「鞏老闆客套了,我聶齊桓的設計能得到您老的賞識,是我的榮幸。」他客套虛應著。
「快來,我跟你介紹幾位今晚的貴賓,可以順便幫你的小建築事務所開拓龐大商機呢!」不由分說,他拉著聶齊桓就往人群裡鑽。
聶齊桓,台灣甫崛起的新銳建築師,在國際上接連拿了幾個建築設計大獎,深受業界矚目,許多名流遂爭先恐後的上門遊說,紛紛想爭取他親自操刀的建築設計圖,倒不是他們真懂他的建築,而是一種趨勢,聶齊桓很清楚他們的心態。
而說起這一次的業主,聶齊桓只有滿臉苦笑,眼前這散盡千金也不眨一眼的富豪,品味水準有限,聶齊桓費盡心力始終無法說服他回歸實用基準,最後也只能反過來說服自己在這一屋子駭人的華麗中,努力去尋求一個協調的基準點,免得得罪了客戶還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鄉願嗎?聶齊桓不這麼認為,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夢想中的房子,雖然有時客戶的品味著實令人不敢恭維,但是設計一棟建築物就是要讓居處其中的人感到滿意喜愛,他不能否定,只能用他的能耐讓衝突化解,成就居住的和諧。
當然,他也有自己理想中的建築藍圖,一樣神聖不容他人詆毀侵犯,這種心態他可以理解。
周旋在這些富豪貴婦的社交中,興許是膩了遮掩的舉動,聶齊桓手上的面具成了打發無聊的器具,恣意的甩弄,會場裡唯獨舞者還嚴謹奉行面具的主題,讓金色面具裹罩臉孔,只露出晶燦的眼眸,群眾在舞台上,異國情調的靡靡之音伴隨姿態裊娜的舞步,為首的舞者雙手之間甩舞的火盞閃爍熠熠火光。
火舞,充滿著魅惑的氛圍,舞者頭戴金冠,貼身的金色舞衣包裹著曼妙的婀娜身軀,窄短的金絲刺繡衣、薄紗燈籠褲,露出纖細蠻腰,眉心一抹朱紅呼應著她艷飽的唇色,在靈巧的甩動之間,火花動線流暢優美,似是危險卻又美麗的叫人炫目。
四目短暫交會,女舞者的眼神凜冽冷漠,帶有一抹高傲睥睨,聶齊桓玩味的注視著她,誰知她竟漠然一別,再也不把他的注視放在眼底,全心專注的繼續她精湛的舞蹈,未料,那姿態竟惹笑了他。
嘖,真是個嗆辣的女孩!她的嬌任勾引起他莫大的興趣。
好不容易脫離了那些上流社會人士,聶齊桓轉身取來酒杯湊口啜飲,雙眸再度掃去,方纔的女舞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赤裸胸膛的男舞者。
他揚眸在這歐式庭園裡梭巡半晌,終於在松柏樹後的寧靜角落,發現穿著金縷鞋的小腳就隱身其後。
輕托著酒杯,他踩著從容腳步悄悄靠近,遠離喧鬧的角落,那女舞者仰頭就口的飲著水,十足的灑脫,一雙小腳在草地上踮呀踱的,帶著些許童心。
「很渴?」他出聲問。
女舞者驀然轉身,面具下的眼還是那麼充滿了……敵意。
「你跳舞的姿態很美。」
「我知道。」她一點也不謙虛。
他不以為意的笑,「喝嗎?香檳。」他將手中的酒杯托送到她面前。
她不為所動的瞪著那杯澄透的液體,「有事?」薄唇吝嗇的翻吐出兩個字。
「你對有事的定義為何?」他莞爾一問。
面具下的眼冷淡的睞他一記,逕自關上礦泉水瓶的瓶蓋,轉身便要越過他。
聶齊桓跨步阻擋,依然帶著從容的淺笑,「先別急著走。」
有沒有人說過,男人天生潛藏著部份的自虐,明知任性驕矜的女子特別難討好,但就像飛蛾撲火的縱身撲去,儘管可能灼得滿身傷痕,仍樂此不疲。
「讓開!」她率直的命令。
「唔,好女孩是不會這麼粗魯的,當然,你可以說,借過。」他又執意的把手中的香檳湊上她的面前。
「我從不誇說自己是好女孩。」她給他碰了個軟釘子。
他看見她臉上佈了下少汗珠,看來輝煌耀眼的火舞,舞個大半時間也是挺煞費心力的。
「你不打算將面具卸下嗎?難道完全不感到燠熱?」
「甭費心。」她睞過一眼。
「呵,有沒有人說過你口氣很嗆沖?收起你身上的刺吧,我的小刺蝟,我只是想請你喝一杯香檳而已。」他目光誠摯的說。
幽然的瞳孔對著酒杯瞬也不瞬,忽地,她探長手奪過他手中的酒杯,一如稍早的灑脫,仰頭一飲,涓滴不剩。
「你都是這麼豪爽率直的不給人認識你的機會嗎?」他低頭看著身前嬌小的女子,「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不想認識你。」她的口吻依然高傲,將手中的酒杯歸還便要離去。
這時,豪宅庭園裡佔據大半夜晚的火舞音樂驟然歇止,隨之響起的是悠揚的華爾茲,趁著接過她塞回酒杯的同時,他順勢握緊她的手掌,撐起她的胳膊。
「那陪我跳支舞再走吧!」他耍賴的笑著。
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聶齊桓扣緊她的柔荑,將她圍困在這靜謐的角落,腳步開始——在兩人獨處的草地上。
一股來自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撲鼻而來,涼冽清淡,舒服的像蔚藍海洋,又沉穩的像森林裡的蒼鬱林木。
「放開我--」她拗著被箝制在他掌中的手,目光燃起火般的怒氣。
「噓,我不常跳舞的,尤其是帶人跳舞,別打亂我的節奏,要不然我可是會踩上你的腳的。」
他依然故我,然而看著她益發深沉的不滿在醞釀,他卻樂得直想大笑,原來捉弄一位渾身傲氣的女孩是那麼有趣的事情,嘴角的勾痕毫不隱藏他的情緒。
「你這男人未免也太狂妄了,我命令你放開我,馬上。」她怒瞪著身前陌生的男子。
「噓,一支舞很短暫的,我甚至想兩支、三支的跳呢!」
忽地,手腕一個使勁,聶齊桓將懷中的她甩了出去,然後又急速的扯回自己的懷中,她臉上的金色面具就在這一秒鐘悄然落下,露出一張細緻美麗的容顏,小小的,巴掌般大。
他收緊手臂,將她攬在懷中,雙雙倚在一處雕像上,他單掌托起她的下顎,襯著皎潔的月光凝望著她的臉。
眉像黛色的彎月,眼汪汪如燒熔的玻璃,鼻挺嘴俏,尤其那與眉心朱紅呼應的唇色,鮮艷的叫人想品嚐,手指撫摸的肌膚細膩如滑蛋。
「瞧我發現了什麼寶,你很漂亮,叫人心折的美麗。」他低笑,輕佻的揩了她的臉頰一記。
她格開他的手,「看夠了嗎?」驀地,她眼神一黯,屈腳攻擊,蠻橫的不留情面,氣勢洶湧。
聶齊桓機警放開懷中的她閃避攻擊,用帶笑的口吻道:「不夠,你真是我見過最難討好的女人了,不過這是應該的,因為你美。」
「當心我挖出你的眼睛,作為你今晚輕佻的代價。」她威脅道。
「萬萬不可,你是美麗的,但是沒有我的欣賞,美麗只是徒然,相信我,失去我目光的追逐,你會急速枯萎的。」他又想碰觸她的臉蛋。
她拾起落在地上的面具,冷冽的睨住他的手,「我最討厭動手動腳的男人,還有曲意討好的男人,偏偏你是雙料冠軍,自大狂,不要以為女人都是好欺負的。」
「我本無意欺負你,」他探手在口袋掏出一張名片,強行塞入她握拳的手中,「這是我的名片,今晚宴會結束,我等你。」順手取下她一隻耳環放入自己口袋,當作是一種交換。
她惱怒的瞪著他,「太過自信的男人容易栽觔斗。」
「如果是你,我甘願。」聶齊桓取過她手中的面具,重新戴在她的臉上,意圖遮掩那冷冽的美麗,「你還是把面具戴著好了,因為我竟自私的不希望有人分享這張臉。」
放開她,將她往前一推,他倚在雕像上瀟灑的揮手目送她的離去,這時,他看見她耳後一抹神秘圖騰,似刺青又似胎記的紅色火焰圖騰。
唉,真是名神秘的女子,叫人想不多看一眼,難啊!
她垂眸瞥著手中的名片,低語冷嗤,「聶齊桓,哼……」一手揉爛,回眸掃過身後的他,她像是預言似的扯著一抹冷笑,「今晚的結束會是遙遙無期的審問。」
使勁一扔,紙團筆直的扔上他的胸膛,她高傲的像是潔白的天鵝,婀娜離去。
他拾起皺爛的名片,不由自主的笑了,這個女舞者實在叫人著迷,攤開名片,他彷彿還感受到她的怒氣,仔細的將它擺入自己口袋裡,跟那只耳環放在一塊兒。
約莫十多分鐘後,豪宅裡傳出幾聲槍響,尖叫聲四起,四周隨即陷入一片黑暗,緊急照明設備竟意外的沒有發揮效用。
聶齊桓依據記憶中的藍圖,摸索的來到開關處,重新啟動豪宅裡的照明,然而屋主鞏老闆身中數槍,已經倒臥在血泊之中。
紙醉金迷的宴會染上血光,與會人士逐一接受警察訊問,然而,在嘈雜人群中,他卻始終看不到身穿金色舞衣的她。
今晚的宴會是遙遙無期的審問……
她離去前的話,像一顆深水炸彈投入他的心湖,轟的一聲爆炸發酵。
二○○四年,美國,維吉尼亞州。
十二輛迎娶的高級房車在大雨中的維吉尼亞公路上疾馳,瞧新娘禮車上的這等陣仗,完全是依照台灣禮俗,儘管這是在美國境內,只是車身似乎呈現弔詭的傾斜,讓人實在擔心這車子不知幾時會爆胎拋錨。
一百多公斤的新郎歐大威傻呼呼的笑著,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新娘--維琴薩。
「你好漂亮,真的好漂亮,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可以娶到這麼漂亮的老婆,我好高興……」他像個孩子似的高興的喳呼著。
任龐然大物般的新郎不停的叨絮著他的幸福跟開心,一旁身穿白紗的維琴薩只是低垂著頭,抿著唇不發一語,然而她的心依然是卜通卜通的劇烈跳動著,就像窗外的雨勢那般激烈。
快了,就快了,等時間一到,她苦等了二十多個年頭的自由就即將回歸她的手中,屆時,她不再是組織裡的一員,也不會是誰的妻子,她就只是她,一個名叫維琴薩的華人女子。
「老婆,你說,我們以後應該要生幾個小孩?」出身富豪門第的歐大威正編織著他未來生活的美夢。
她只是冷冷的笑著,歐大威的母親是個幹練精明的勢利女人,偏偏那麼市儈的母親卻生出這麼個毫無心眼的傻兒子,深知歐母極度討厭自己,但是兒子喜歡,歐母也只好讓步,讓維琴薩得以披上嫁紗,嫁入歐家。
是,她的確是利用了歐大威的傻,這次任務才會這麼的順利,組織應該沒料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吧?維琴薩低笑。
她是個職業殺手,從小被豢養在秘密組織裡,然而她厭惡這種血腥殺戮的人生,厭惡這種不知自己方向、只為了組織出生入死的愚蠢忠誠,她是那麼的渴望呼吸自由空氣,是以她與組織約定,用最後這樁任務的順利交換她下半輩子的自由,眼下看來,她就要達成了。
「老婆,你怎麼不說話?」聽不到她的響應,歐大威孩子氣的推推她,「五個好不好?這樣可以組成籃球隊,我可以帶著他們去看NBA。」
「喔,隨便……」她滿心思索的都是自己重獲新生的自由,哪管得了他在她耳邊嘀咕什麼孩子不孩子的,因為根本不會有孩子,不會。
「老婆,你在緊張對不對?」他煞是認真的問。
他的臉足足是她的三倍大,體重亦然,只見那張肥胖的臉整個湊近面紗,駭得若有所思的她差點失控驚叫。
「嗯,對。」她蹙起眉虛應。
歐大威拍拍她的手背,發出啪啪的聲響,「不用怕,你一點都不用怕,以後有我會保護你,沒人敢欺負你的,而且我們家什麼沒有,就是錢最多,什麼事都可以用錢擺平,你不用擔心。」
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嗯,我知道。」
見她沒有想像中的高興,他又問:「難道你還在擔心媽媽?」
「嗯。」維琴薩始終是一味被動的應著。
「媽媽是很凶沒錯,但是只要是我喜歡的,媽媽她就不會阻止,而只要是你喜歡的,我當然會全力支持,你不用擔心,一切有我,我現在可是個要保護老婆的男人了,呵呵……」他兀自沉醉在他的喜悅之中,「只要你趕快為我生下孩子,媽媽一定會更疼你。」
不敢想像自己為他生兒育女的模樣,她有些厭煩的抽回夾在肥肉層裡的手,輕甩著油膩,任他獨自陶醉。
她低頭看著腕上的表,暗自思忖,快了,就快了……
這時車身一個轉彎,電光石火間,車身異常的傾斜打滑,司機驚愕的努力扳著方向盤,反應遲鈍的歐大威還來不及發出什麼疑問,禮車就這麼失控的往路旁衝去,維琴薩睜著雙眼正視自由的來臨,嘴角浮現的是她愉悅的笑容,那是夾帶著冷冽的愉悅。
速度在驚呼聲中停止,然而已經造成了破壞,婚禮,注定是無法舉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