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佳鏡 第八章
    週末晚上的宴會,我需要你來幫忙。

    別想拒絕,為了你的榆木燈箱琉璃鏡。

    連浩延

    他們整整有一個禮拜的分別,自從上個週末她狠狠的吐了一場後,她不再見到他,而他據說也忙碌於工作,這讓蘇菲雅鬆了一口氣,真的!

    然而,週四那天,她卻在書房的桌上,看見他留下的紙條,龍飛鳳舞的字體像是當頭棒喝的提醒她的目的跟任務。

    所以她來了,在今天晚上。

    充其量她只是個女傭,充其量,他需要她幫的應該就是幫忙捧送點心、調酒、收拾善後的女傭絕活吧!

    「快進來,等你很久了。」滿頭大汗的武先生在看到她後,明顯的鬆了口氣。

    「不是說別太早的嗎?現在我得幫忙什麼?」她一頭霧水的問。

    她發現,這屋裡屋外已經被佈置妥當,身著同款制服的僕傭們正俐落穿梭其中,又是酒杯又是美食,眾人忙得不亦樂乎。

    「別碰那些瑣事,快,老闆在書房等你,你快進去見他。」

    纖細的兩道眉登時拱了起來,一聽到是他要見她,蘇菲雅就渾身不對勁。

    「別發愣,快進去吧,老闆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武先生恍若就要哭出來似的,左右手忙不迭的擦拭著額上的冷汗。

    何苦為難他,武先生也不過是聽命行事。心軟,她點點頭,在武先生的目送下,態度謹慎卻難掩忐忑的走向書房。

    深呼吸,曲起手指正要往門上輕敲,示意她的到來,書房的木門卻搶先一步開啟,露出連浩延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孔。

    明明詫異,她卻還是故作鎮定,唯獨把雙手緊緊的揪握成拳。

    「武、武先生說你要見我。」舌頭又不靈光了,每次見到他就這樣,她覺得懊惱。

    一緊張,她就會不自覺的舔舐著唇,然後用牙齒斜咬著唇,連浩延看著她的舉動,心頭的那片寧靜之湖微微泛起漣漪。

    退開一步,讓她走進書房,他把門重新掩上。

    「什麼事?」她問。她不想總是被動,她該站在主控的位置,為自己爭取一些什麼,比如說,勝算。

    「什麼什麼事?為何這樣問?」他反問。

    她沒好氣的說:「你為什麼要見我?今天晚上我到底要做什麼工作?你好歹總該回答我這些問題吧?別把我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行嗎?」

    沉吟須臾,他點點頭,「這是當然。」

    「那就請你快人快語,我還要到樓下幫忙宴會的準備工作呢!」氣勢恢弘的擦起腰,然而發現他正眨也不眨的望著自己,蘇菲雅不免又心虛的低下頭去,迴避他那雙總是帶給人壓力的目光。

    「今晚我需要你來擔任我的女伴,也就是宴會的女主人。」

    「啥——」她驚訝的抬起頭來,馬上拒絕,「不行,我不行——」

    充當宴會的女主人對她來說是荒唐且遙不可及的事情,雖然潘芭杜年年都會有盛大的宴會,但是她不過是一個當差的小女傭,總是站在遠遠的一方,看著那些衣香鬢影的賓客,即便覺得熱鬧,卻也深知自己不屬於那裡。

    覺得他的提議太可笑,她作勢要走。

    「賭不賭?」連浩延的表情瞧不出端倪。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你又要我賭什麼?」臉上泛著薄怒。

    「當然是榆木燈箱琉璃鏡。」他的眼睛微微瞇起,「只要你現在甩頭離去,我馬上把那件——燒得只剩灰燼,你可以賭賭看。」

    明知那是她的弱點,他卻以此為樂,「你——可惡至極!」她握拳向他回以咆哮。

    雙方對峙許久,連浩延確定她不會離開,遂而逕自拉起她的手,往走廊底端的客房走去,力道不大不小,剛好緊得讓她無從脫逃。

    「去哪裡?」她想要掙脫。

    「讓你當一個稱職的女伴、女主人而已。」

    打開客房,她被推搡了進去,在她驚慌找尋重心之際,他好整以暇的落坐在一張歐式描金大椅上,尊貴得好像一名王者。

    客房裡不僅僅他們倆,還有其他人,在接到連浩延的目光示意,這些人便徹底把她包圍了,七手八腳的淹沒她的驚呼。

    「救……」又是洗頭又是作臉,又是化妝又是試鞋的,蘇菲雅完全沒有招架的餘地,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

    冷不防的目光梭巡到連浩延,只見他挑揚著嘴角,睥睨不可一世的自負,似乎享受於她的被折磨,絲毫沒有伸出援手的意願,甚至見她就這麼活生生的被拖進更衣室去,他也只是斂眸低笑。

    「住、住手——」這些人毫不客氣的將她剝個精光,儘管她出聲制止,然而當她被打扮得像尊洋娃娃送出更衣室後,別說她自己被鏡子裡的人嚇了一跳,就連連浩延都目光不離的望著她,望得她一陣心慌。

    正當其中一人拿著耳環要為她戴上,連浩延揚手制止,「先下去吧,我來。」

    首飾擱回了絲絨錦盒,陌生人們魚貫的走開了,客房裡就剩他們兩人,連浩延端詳著她的打扮,時而托腮,時而沉思,就是沒有開口的打算。

    「我知道很奇怪,但是你可不可以說個話?」蘇菲雅漲紅了臉。

    他倏地從椅子上起身,旋即來到她面前,側托起她的臉,十分俐落熟稔的把耳環扣上的耳珠,手指若有似無的拂過她的臉龐,惹得她一陣緊張。

    他執起她略顯冰涼的手,「非常漂亮,你會是今晚宴會裡的焦點。走吧,時間早就到了。」

    帶領她勾挽著他的手,他們像一對璧人似的走向今晚的宴會,「身為女伴的你今晚可以好好的玩,當然,別忘了招呼大家。」他驀然停下腳步,「笑容,給我你的笑容。」

    她勉強的扯動嘴角,他這才又繼續了步伐。

    沒有誰是她認得的,除了身旁的連浩延,當她侷促不安的低下頭去,他就會把手抵在她腰背,逼她抬起頭來微笑。

    「浩延,這位漂亮的女孩是誰啊?新歡?」

    「連老闆身邊多得是美麗的小姐周旋陪伴,就算是新歡也沒啥好意外的。」

    「不跟大家介紹一下?這樣太不夠意思了。」

    逢人就是這些話語,男男女女都好奇她的身份,但連浩延皆只是抿唇低笑,十足的搞神秘。最後拗不過在場賓客的逼問,他詭異的睞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朗聲說道:「這是我的妹妹,叫做祖妍,雲英未嫁,等待青年才俊的追求。」

    現場響起一陣歡呼聲,大夥兒群聚鼓噪,只為了爭奪待會的共舞。

    「妹妹!你有個漂亮的妹妹,卻到今天才讓大家知道,你真不夠意思。」

    猛然凌空一朵花降落蘇菲雅面前,「跟我跳支舞吧!我的舞技十分精湛喔!」

    她搖搖頭,「我不會跳舞。」

    「人家害羞了啦,你這舞棍,閃邊去——」

    眾人蜂擁的將她包圍,她不斷的後退,直到她的背抵上他的掌心。

    無視於她的蒼白,連浩延對她耳語說:「賭不賭?」

    「賭什麼?」

    「二分之一的榆木燈箱琉璃鏡,只要你能記住在場的每一位精英的名字,你就贏回了二分一,當然,多認識一些人,說不定你會在裡頭找到與你契合的人。」

    幾夜深思,他想如果自己不能帶領她走向幸福,為什麼要扼殺她追求幸福的步伐?他不確定這樣好不好,但是,他想不出其他彌補的方式。如果她能夠在這裡挑選到一個伴侶,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不等她回應,他一把就將她推了出去。

    蘇菲雅怨懟的望著他,卻硬是被帶離了安全的堡壘,周旋在這生澀拙劣的舞蹈中。

    她好想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偷偷的哭,為什麼他急著把她推給任何一個人,怕她會再次糾纏他嗎?這念頭讓她更為難堪,憂鬱著雙眉,笑得愁雲慘霧。

    相對於這些慇勤份子的熱切,她的模樣簡直是吃了黃連的啞巴,有苦說不出。

    化身為花蝴蝶,周旋在一個又一個的邀舞中,然而她的目光卻拚命的想要捕捉那個男人的身影,也許是他的態度太叫人心傷,也許她知道自己再也承受不了這種對待,一杯又一杯的酒,她都來者不拒的飲個涓滴不剩。

    暈踏踏的步伐中,她低低笑著,在舞伴的帶領下旋轉著她心裡的鬱悶,讓它們融化在酒液裡,消失殆盡。

    連浩延啊連浩延,你真是大壞蛋——

    曲終人散,蘇菲雅拎著礙手礙腳的裙擺,杯中的酒所剩無幾,踉蹌的往草地的角落去,功德圓滿,她總可以卸下面具了吧?她應該有這樣的自由吧!

    一陣天旋地轉,她歪倒在搖椅上,晚風微涼,喝下最後一口酒,她放肆的把酒杯甩向圍牆去。

    應聲響起鏗鏘的玻璃碎裂聲,她傻傻的笑了起來,索性把腳下的高跟鞋一蹬,搖晃著搖椅,手舞足蹈的胡亂唱起老太爺最愛的曲調來。

    「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到大宅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不全的五音,在黑夜裡特別清晰,聽得自己一陣心酸,忍不住抹抹眼淚,哽咽幾聲,索性把頭埋在雙手裡,放聲大哭起來。

    蜷縮在搖椅上,任搖椅晃擺,她則專注的哭她的委屈。

    這廂,連浩延正沉著一張臉,臉色鐵青的坐在客廳。

    武先生心驚膽戰的跑了進來,「找到了、找到了。」

    「快說——」

    「在草地的搖椅那邊,一個人。」

    這時鍾點傭僕捧來一杯茶,連浩延接過手便往外頭走來。

    循聲找來,就看見她狼狽的模樣,伏跪在搖椅上,鞋子一南一北的蹬了一地。

    猶豫半晌,他上前拉起她,「你醉了,喝杯茶醒醒酒。」

    蘇菲雅睜著紅腫的眼睛,茫茫的望向發聲處,直到杯沿湊來,她明白是真的。

    一頭別去不願喝,那是施捨,是憐憫,她不需要,她不需要——

    「聽話,喝下去。」他灌她一口。

    「咳咳……」猛的嗆著了,她吐咳出來,拚命的咳著。

    他拉過她,耐心的幫她拍背順氣,「哭哭啼啼的。」

    「甭要你管——」她推了他一把,「托你的福,今天每個人都待我極好,請我喝酒,邀我跳舞,還給我說笑話,謝謝你的安排,我跟他們全成了好朋友,是好朋友……」她揮動雙臂,激動的說。

    「坐下!」他拉住她的胳膊,防範她失了重心。

    「不要,我要跳舞,還要跳舞!」

    敵不過他的力氣,她低頭狠狠咬了他的手。

    「嚴祖妍——」他鬆手喝斥。

    她當真咬他,留下兩排鮮紅的齒痕,連浩延狠狠的瞪著她。

    「哈哈,痛死你,痛死你——我要讓你跟我一樣痛!」前一秒還快樂的笑著,下一秒,她又像是失去氣力的頹喪,噙著兩泡淚,可憐兮兮。

    「笨蛋!」他一把攬過她。

    「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不要仗恃著我曾不懂事的愛過你,你就可以這樣一而再的傷我,你太過分了,總是這樣傷害我,我恨你——」酒精的仗勢下,她揪著連浩延就是一陣發洩的槌打,嗚咽著靠在他懷裡,咒罵的都是他,這總是叫人心碎的男人。

    他沒有阻止她,任由她歇斯底里,直到她的嚎啕大哭僅剩下低低啜泣。

    托起她的下顎,抹抹她的臉,那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睛幽怨異常,恁的無辜。

    驀然,他湊上前去,憐惜的吻上她的臉,嘗到了她鹹苦的淚水,卻也迷惑了自己。

    連浩延可笑的想,如果一切都回到原點那該有多好,回到他們相識的最初,就從那個肇事的口香糖開始。

    是不是這樣,他就可以忘記母親的死亡,忘記父親的外遇,忘記她是嚴莉芳的侄女兒?然後單純的愛著彼此。

    睡得極好,在雲般柔軟的床褥上醒來,被窩裡暖度恰到,只是兩鬢有些微疼,但那已經是蘇菲雅這陣子睡得最好的一天了。

    她瞪著惺忪睡眼,陡然發現,昨晚的禮服還穿在身上,而這並不是她在潘芭杜的房間,猛的撐起身子,滿是驚訝的坐在床上,目光往四周梭巡。

    「你醒了。」

    循聲別過臉去,只見連浩延雙腳交疊的坐在角落的那張鍛鐵莨苕葉圖紋的椅子上,捧著一本厚重的書籍,目光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她恍然大悟的想起,這是他的臥室,是她霸佔了他的床。

    「對不起……」趕緊跳下床,東拉西扯著礙手礙腳的禮服,免得不小心絆著自己,跌得四腳朝天。

    「去梳洗,然後出來吃早餐。」說完,他起身把書本往椅子上一扔,便率先走了出去。

    蘇菲雅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所措的感覺又再一次的萌生。

    水籠頭下,她雙手汲水撥向自己的臉,讓微冷的水驅散茫然的恍惚,讓她頓時清醒過來,腦海裡不住的想起昨晚的宴會。

    委屈又在腦海裡轉了一遍,仗勢著酒意,她啼哭的喊著恨他,卻口是心非的依賴他,又是咬人又是罵他,可最後,她清楚的回想起,他又深深的吻了她,如同往昔的熱戀那般。

    抬起頭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手指撫上那唇,「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從一開始,你要來要走,好像都不是我可以掌控主導的,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的?」

    寂靜的回應,她感到空前的沮喪,單雲弋太高估她了,竟然要她勇敢面對,她若能勇敢,今天就不會是這般局面了。

    換回自己的衣服,她把絢爛不屬於自己的華服放在另一張莨苕葉圖紋椅上,然後戴著抑鬱的情緒走向餐桌。

    「我先回去了。」她沒有看他,轉身就要離開。

    「坐下來陪我吃早餐,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還有話要說?會是要跟她說什麼?不會是要指責她昨天的愚蠢吧?忐忑的拉開椅子,蘇菲雅把頭低垂到極限,靜待他批示裁決她的生死。

    「昨天,」沉吟,連浩延正斟酌著字眼,「謝謝你了。」

    她詫異的回望他,「謝謝我?」

    「對,謝謝你,關於榆木燈箱琉璃鏡,二分之一已經屬於你。」

    呵,她贏得二分之一的榆木燈箱琉璃鏡?可她好像一個名字也沒記著。

    「喔……」無意識的低應一聲。

    為此她還是耿耿於懷,連浩延竟然要去認識每一位賓客,看來,他根本是急於把她甩開,只是他也未免太小題大作了點,經過這些年的分別,她早就學會了認清自己的身份,不敢再去空想那些浮泛不可預期的未來,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嚴祖妍了。

    可是,心還是忍不住覺得酸楚。

    「我,還有一件事要你幫忙,同時這也是一場賭注。」

    又是賭注,她能夠賭的都賭了,蘇菲雅實在不知道,一無所有的她還能跟他賭什麼?

    「你說吧!」她在心裡歎了一大口氣。

    「我要結婚了,就在兩個禮拜後,我希望你能擔任婚禮的伴娘,這次的賭注就是這場婚禮,只要圓滿落幕,你就可以把榆木燈箱琉璃鏡帶回潘芭杜去。」

    渾身的血液急速冷凍,她感覺自己彷彿跌入極地的冰河之中,凍得無法掙扎,只能靜靜的等待最後第一絲溫度褪去、死去。

    他要結婚了?沒有聽錯吧!他說他要結婚了……原來——

    呵呵,她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臉部的線條乖張的弔詭。

    「賭不賭?」連浩延追問著她的回答。

    她沒敢看他,怕自己一見他,強作的鎮定就會像傾毀的牆垣,瞬間崩潰。

    「……我知道了,我賭。」她的聲音顯得縹緲,手指深深的陷入自己的掌心。

    這感覺,她想,這輩子都會銘記在心吧!

    「需要什麼幫忙,屆時再請武先生告知我一聲吧!」她頂著最後的尊嚴,推開椅子,忽地又停下腳步,「對了,恭喜你。」勉強的扯出一抹笑。

    是怎麼離開連浩延的宅第,蘇菲雅不知道,感覺雙腿反覆的邁動,她整個人輕飄飄的,再醒過來,她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潘芭杜的床上。

    她望著那盞燈,呢喃的低喚著姑姑,「姑姑,這就是結局了吧,姑姑?遺憾,也該上劃上句點了,是不是呀,姑姑?」

    這廂,連浩延始終坐在那張椅子上不曾離開。

    單雲弋說的沒錯,是他扼殺了她的青春,如今要把她推向追逐幸福的步伐,她卻害怕的縮回了腳,忘了怎麼爭取,這是他的罪孽,是不是叫她再一次徹底的心死,她才有重生的機會?

    好難,決裂好容易,修補傷痕更是那麼的難,連浩延千頭萬緒的無法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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