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九○年
李佩琪一個人隻身從台灣到歐洲自助旅行,她才大學剛畢業,一頭烏溜溜的直洩長髮,細緻的柳葉眉,清亮有神的水靈眸子,唇形姣美的櫻唇,全身散發著古典氣息,罕兒的東方美人,坐在西方的火車廂裡,很引人注目。
歐洲的交通十分發達、便利,因此除了搭飛機,她也會利用鐵路穿梭往來各國之間,已經玩了美、法、德、意大利共四個國家,下一站是北歐的挪威,也是最後一站,後天就要回台灣,結束旅程。
她在法國聽兩名挪威人說,他們挪威的火車風景路線很美,極力慫恿她一定要去挪威,她本來沒打算去的,後來被說動了。
她從車窗遠眺挪威森林,一片綠意迷住了她的視線,接著火車穿過一條很長的隧道,然後就開始下坡,等到再見天日時,車輪底工一見是一座令人咋舌的大峽谷,由上往下瞰視,火車好像隨時可能掉下去一般,令人心驚膽顫,宛如在坐雲霄飛車般刺激。
李佩琪好興奮,真是不虛此行。
一個穿燕尾服的金髮男服務生,一一為旅客送上晚餐,今天的菜單有香草汁鮭魚片、鵝肝醬牛排、優格沙拉,在火車的客艙裡也能享受到餐廳級的美味。
服務生為她上菜時,特別關照她這位東方美女,她優雅地說了幾句法文回應他的善意,在大學她是主修法文和英文,服務生聽她會講法文,高興得和她聊起來,有了追求之意,但是佩琪無法接受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做男朋友,不知為何,她還是看黑髮黑眼的男人順眼,因此對服務生後來的問題,只是笑而不答,當做聽不懂。
如果她在外國有艷遇,她總是這麼敷衍,然而她此趟的歐洲之旅,艷遇似乎多了點,法國三次、意大利兩次,現在來到挪威,又來了,桃花運還真強。
服務生訕訕而退,但是佩琪和他的對話,卻一句不漏地進了背後的一名男子耳裡。
白毅帆悠閒地靠著椅背看報,他原本不知道他前面坐了一位東方女孩,聽兒她開口說法文,那種台灣腔調,這才注意到了。
他發現她的頭髮很長、很美,長及腰部,很少有女孩子頭髮留這麼長,還那麼烏亮有光澤,沒有半點分叉。
她是台灣人嗎?來讀書還是和他一樣來旅行?
他心中對她有了莫大的好奇,但他只看到她的背部,看不見她的長相,他開始產生想像……也許正如一首歌——只有背影還可以。不禁笑意渲染在唇邊。
用完餐,服務生又推著餐車過來,詢問他。「先生,請問你要咖啡還是茶?」
「茶。」他故意用中文,而且說得有點大聲,企圖引起她的注意。
「什麼?」服務生聽不懂。
他笑著解釋。「茶is tea.」
「噢。」服務生恍然大悟,把紅茶端給了他,促狹地學著中文。「Your茶。」
前座的東方女子果然側過臉來,他想她心裡一定在笑。
但是白毅帆依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只知道她的臉部線條很柔美、皮膚很白,所謂一白遮三丑,她應該不會難看到哪裡去。
火車過了一站又一站,她沒有下車的意思,似乎和他一樣,要坐到終點站卑爾根。
李佩琪的確是要坐到終點站,她也注意到後面坐了一位和她一樣來自台灣的男人,而且年紀和她差不多的樣子。
不過她是來旅行,增廣見聞的,對於邂逅男人沒有興趣。
從奧斯陸到卑爾根大約要七個小時,現在才過了四個小時,她感到有些疲倦,合上眼想小睡一下。
腦袋昏沉沉的,像個無底的漩渦般,把她拖了下去,虛無縹緲間,那個千篇一律的夢境又竄進來
有好多人在追她,她一直跑……
有個男人緊緊抓住她的手,她跌了一跤……
一個不小心,他跌進了山谷,她撞到山壁……
她爬向崖邊,撕心扯肺地哭喊……
一切是那麼真實,令人剜心割腕般的痛,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在她臉頰。
感覺到臉上的濕意,她猛然驚醒過來,又做了同樣的夢,這個怪夢從她小的時候就緊纏著她,夢裡的她還穿著古裝,活脫是她上輩子的事,夢中的男人更令她印象深刻,彷彿他們是一對相愛很深的情人。
她百思不解她為何會一再重複做那個夢,到底意謂著什麼?
然而二十三年來,一直沒有答案,她也就習以為常,一笑置之了。
火車的速度漸漸放慢了,車內廣播著。「各位旅客,本班列車已到達終點,請大家準備下車,別忘了隨身物品。」
李佩琪和其他人一樣,開始卸下放在頭頂上方的寄物箱,但是她的高度對拿高的東西有困難,幸好有一雙好心的手幫她拿下來。
「謝謝。」她點頭道謝,原來那雙大手的主人竟是那個東方人,足足高了她一個頭,身材頎長,俊挺地站在她旁邊。
「不客氣。」白毅帆露出友善的笑容,兩人四目交接,電光石火間,他們皆愣住了,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議。
多麼熟悉的臉孔!
夢中之人居然會出現在眼前,近在咫尺。
不會又是夢吧?
白毅帆錯愕極了,他一直在想像她長得什麼樣子,卻沒想到天底下居然有這麼湊巧的事,她就是他經常夢到的女子,雖然換了時裝,那眉、眼還是一模一樣,錯不了,就是她。
李佩琪心中有股難以解釋的衝動,方纔的夢的餘溫在胸,莫名的情感排山倒海而來,她簡直要控制不住自己,身子顫抖了起來。
他濃眉如劍,鼻若懸膽,外型敦厚斯文,深邃的黑瞳如一泓潭水,就像夢中那名男子一樣,深情款款地睇著她。
兩人目不轉睛地彼此注視,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兩個。
全車的人都走光了,列車長疑惑地走過來問:
「你們怎麼不下車?這是最後一站了。」
白毅帆和李佩琪回過神來,侷促地被趕下車。
帶著行李,本來該分道揚鑣的,卻難捨地回頭互望。終於,他忍不住開口了。
「你是台灣人嗎?」
她點點頭,眼神急切地問:「你住在台灣哪裡?」
「台南。」他回答,反問:「你呢?」
「高雄。」她見到他,一向不輕易和陌生男子攀談的她,全變了,彷彿他們認識很久了一般,有著久別重逢的歡喜,她不顧矜持地問:「你一個人嗎?」
「對,我獨自來歐洲自助旅行,你也一個人嗎?介不介意做個伴一起旅行。」
「好啊!」破天荒的,她脫口而出,毫不考慮兩人才第一次見面。
他們並肩走在碼頭邊,卑爾根是一個著名的港灣,港邊一排都是魚販,裝滿一籮筐今天剛捕獲的新鮮海鮮,有大螃蟹、大鮭魚、大明蝦……
可惜他們無法烹調,只能光看著過乾癮。
李佩琪抬頭望著天色,又低頭看看手錶,低喃道:
「奇怪,我的表是不是壞了?怎麼天還這麼亮,我的表已經晚上九點了。」她的表已經調過時差了。
「你的表沒壞,挪威的太陽要晚上十一點才會下山。」他笑說。
「是真的嗎?造物主真奇妙。」她驚歎不已。「待會我要好好欣賞一下挪威的日落。」
「挪威沒有真正的黑夜,晚上都只是薄暮狀態,而且四個小時之候,太陽又會升上來。」
「那怎麼睡?肯定要用窗簾遮陽了,太亮,我會睡不著。」她真是覺得匪夷所思。
「對了,你今晚打算睡哪裡?」現在該去下榻的旅館了。
她聳聳肩,瀟灑地說:「不知道,看哪一間旅館順眼,就睡哪一間。」
「你一個女孩子太大膽了吧!」他不予以荀同。
「我喜歡冒險、刺激。」她笑,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這使他想起了什麼,一顆心悸動著。
「這樣吧!我雖然對挪威不是很熟,但至少來過一次,我做你的嚮導好了。」他不放心她一個人闖蕩。
「你來過挪威啊?」
「嗯,我是英國劍橋大學的畢業生,寒暑假的時候,就會和同學們遊遍歐洲各國。」
「能遇見你這個免費的導遊,真是太好了,不過我後天就要回台灣了。」如果能早點遇見他就更好了,不用一個人瞎子摸象。
「是嗎?那我和你一起回去。」他不假思索。
她抿唇而笑,沒有拒絕他。
* * *
李佩琪很信任地跟著他進入一間旅館,旅館是歐式建築,在櫃檯辦理住房登記時,他們各自拿出護照,知道了彼此姓名。
領了房門鑰匙,他們互道晚安,兩人的房間只有一牆之隔。住在隔壁,有什麼事也有個照應。
旅館雖然不是五星級飯店,但是家俱設計很優雅、溫馨,有家的感覺。
佩琪洗了個香噴噴的熱水澡,坐在床上看電視,電視節目有點無聊,但是窗外的天色才黃昏的景致,她不習慣天還沒黑就睡了。
「叩、叩。」有人來敲她的房門。
是他嗎?她興奮地光著腳丫跑去開門。
「嗨!還沒睡吧!我可以過來和你聊聊嗎?」白毅帆露出和煦的笑容。
「CK!」她大方地讓他進來。不知怎地,感覺上和他已經很熟稔沒什麼好避諱的。
「佩琪……呃,我可以這麼直呼你的名字嗎?」他坐在一張小沙發上。
「當然可以,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坦白說,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嚇了一跳。」他決定說出心中的困惑。
「我也是。」她出乎意料地回答。「有件事令我一直很困擾,就是我從小就做著重複的夢,夢裡我是一個古時候的人,穿著古裝,和一名男子私奔,背後有許多人在追我們……」
白毅帆聽到這裡,全身血液都為之沸騰,激動地接下去說:「後來那個男人是不是摔到山谷去了?」
「你怎麼知道?」她更是驚訝,張大口,心裡充滿疑問。
他沉聲道:「因為二十幾年來,我也一直做著同樣的夢,而夢裡的那女子就是你。」
「我夢中的男人也是你,難道……那是我們的前世?」李佩琪驚奇地揣測。
「有可能,如果沒有遇兒你,聽到你這番話,我會以為那只是一個虛無的夢,但是今天我不得不信,因為不可能有人那麼巧會和我做同樣的夢。」他沉吟說。
「你猜我們的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了這個夢,其他的,我全都想不起來了。」她感到頭疼欲裂,腦中發出嗡鳴的訊息。
「我也記不起來,人要投胎之前,不是都要喝孟婆湯嗎?」
「那我們為什麼特別記得這件事?」她困惑地問。
「也許是刺激太大,今世還記憶猶存,連孟婆湯也摧毀不了……」
他的聲音顫抖沙啞,眼瞳迸放著熱情,神情有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她怔住,眼眶浮起水霧。「這麼說……前世我們可能是一對情人或夫妻……」
「而且還是苦命鴛鴦,我摔下山谷死了……」他嗄啞的說,瞬間拍散了兩人心中重重迷霧。
所有的悲歡離合席捲著他們,異樣的情悖流竄全身……
她驟然哭出聲來,一切是那麼悲傷沉痛、刻骨銘心。
他張開雙臂,將她納入懷中,下顎頂著她的柔髮,溫柔地輕哄著她。「老天爺注定我們今生還要在一起,延續前世情緣,所以讓我們在今生找到彼此,今後……我們不會再分離了,我們要好好彌補前世所來不及擁有的……」
「那……你這輩子要活得比我久,好不好?」她在他懷裡不斷抽泣。
「好。」他拉長了尾聲,加強了保證。
一切是那麼的神奇,無法解釋的因果。
這一刻開始,生活像被施了魔法,變得多采多姿。
* * *
他們幾乎沒睡幾個小時,天很快又亮了,白毅帆帶她去搭乘渡輪,欣賞峽灣的景色。
佩琪立於船首,海風吹亂了她飄逸的長髮,他站在她身後,細心地用手圈握住她的一束頭髮,不讓風弄散了。
「你的頭髮一定留很久了。」他迷戀地。
她展露醉人的微笑,回首對他一望。「我從小就喜歡留長髮,除了國中時學校規定要剪到耳下三公分外,小學、高中、大學都留長髮,現在已經七年沒剪過頭髮了。」
「你留長髮很美,像個古典美人。」他不吝稱讚。
她又是嫣然一笑,然後目光定在遠方湛藍的海面,問他。「你比較喜歡山還是海?」
「海,因為我有懼高症,不敢爬山。」
她驚奇地注視著他,他促狹地說:「大概是前世的後遺症,我是從高的地方摔下來死的。」
實在是不可思議,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我一定是淹死的,因為我怕水,所以一直學不會游泳。」
兩人相視一笑,在輪迴的漩渦,他們終於找到彼此。
峽灣上一幢幢古堡建築,吸引住他們的目光。
「好漂亮的房子。」佩琪驚呼,圓圓的屋頂有著哥德式美麗的尖塔。
他拿起了相機,猛拍幾張。「我是學建築設計的,出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學習外國人建築上的特色和長處,我希望能在台灣蓋一棟結合中西之美的大別墅。」
「你說的令人很嚮往呢!」她也為之興奮。
晚上,他們在峽灣的一家著名餐廳用餐,餐廳牆上的玻璃手工藝術非常精緻,透過落地窗可以眺望整片汪洋大海,別有一番異國情調。
浪漫的宮紗檯燈,這著柔和的燈光,他們面對面坐著,享用美味的料理。
四個外國人,三男一女各拉著小提琴、吉他、手風琴、口琴,繞著每個餐桌,彈奏優美的旋律,帶來極佳的氣氛,有的客人甚至開懷得起來跳舞,動作極盡詼諧逗趣。
在異鄉里有個人做伴真好,快樂也可以一起分享。
走出餐廳時,白毅帆的手很自然地握住她的,一股電流迅速竄過四肢百骸,他微笑地凝望她,眼中流動著特別溫柔的波光,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完全無法抗拒他的魅惑力。
他時而溫文儒雅,時而放蕩不羈,令她不自覺地淪陷了,她想,如果沒有那個夢,她也會愛上他。
回到旅館梳洗之後,佩琪拿著一副撲克牌去敲他的房門。
「哈 !」門一打開,他正光著結實黝黑的上身,下著一條短熱褲,一邊用一條白色大毛巾擦拭剛洗好的頭。
佩琪杵在門口,有些靦腆。
「你在洗澡嗎?那我待會再來。」她一轉身,手卻被他拉住了。
「沒關係,我已經洗好了,進來坐吧。」他套上一件T恤,瞥見她手上的撲克牌。「怎麼?找我玩牌啊!那你可找對人了,我可是橋牌王子。」
「你玩橋牌很厲害嗎?」她欣喜地問。
他笑著搖頭,自嘲地說:「不,是逢賭必輸,同學取笑我,給我取的綽號。」
她莞爾一笑。「沒關係,我也是大肉腳一個,只是打發時間。」
房間內沒有大桌子,他們盤腿坐在床上。
佩琪先發牌,紙牌夾在指頭間,很專注的神情。
「先說好不賭錢,純屬娛樂。」她說。
「不賭就不刺激了,咱們來玩『真心話』,輸的人得誠實的回答贏的人所問的一個問題。」他開誠佈公的說。
「行。」她總不會每次都輸吧!
第一回合,她就慘遭滑鐵盧,洩氣地任他宰割。
白毅帆想了一會,很認真的問她:「你有沒有交過男朋友?」
「沒有。」她想都沒想就回答了。
「為什麼?」他竊喜著。
她頑皮地說:「等你贏了我第二次再問吧!」
第二回合,她扳回了一局,他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發問。
她也不知要問些什麼,隨口一問:「你家裡有哪些人?」
「這麼簡單啊?」他露出失望、可笑的表情,接著據實回答。「我爸、我媽,我姐嫁給英國人了。」
「原來你姐姐就是嫁給英國人,你才來英國讀書的。」
「我姐姐先到英國讀書,才會認識我姐夫的。」
「噢。」她對他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但是知道他是獨子之後,心中有著莫名的不安。
第三回合,他小勝,也反問她這個問題。「那你呢?」兩人就像兩塊乾渴的海綿,不停地挖掘彼此。
「我?」她心情為之一黯,垂首說:「我爸爸三年前得癌症去世了,家裡只剩我和我媽媽相依為命。」
他聽了,也一臉哀悼,安慰她說:「別難過,人生在世不是生離,就是死別,這是莫可奈何的事。」
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這句話教她為之一震,彷彿石磨碾心般,教她難受。
她揪緊了心,他看她不大對勁,有些擔心地說:
「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趕到機場搭飛機,你要不要先回房睡覺,免得起不來。」
她輕輕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