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後喬爾站在那間指派供桑氏董事長使用的新辦公室套房門前,裡面的門大剌剌地開著,喬爾瞄了一眼,發現蘭蒂不在辦公室。
他鐵著一張臉,瞪視坐在董事長辦公室外的畢亞瑟。亞瑟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正埋首於打字機的鍵盤上。當他發現喬爾站在門口時,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他抬起頭,表情焦灼。喬爾發現亞瑟沒有戴上金邊眼鏡,而且他不時地眨眼,顯而易見,畢亞瑟決定改戴隱形眼鏡。
“桑小姐在哪裡,亞瑟?我記得她好象應該在她的辦公室裡。”
亞瑟眨眼的速度加快,因發現自己有虧職守而驚慌不已。“我想她是到三樓的會議室去了,黑先生。”
“今天並沒有排定任何會議,亞瑟。”最近喬爾愈來愈沒有耐心,亞瑟知道,其他員工也知道。過去兩個星期對每一個人都不好捱,噢,也許除了蘭蒂以外。喬爾相當確定,桑氏的新董事長對她的新工作可以說是完全樂在其中。
“是,我知道,總裁。她說今天下午她有一項特別的企劃。”
“什麼企劃?”
亞瑟呆坐著,狂亂地眨眼。“我不知道,總裁。她並沒有說。”
喬爾放棄了。他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很明顯地畢亞瑟什麼也不知道。“算了。我自己去看她在做什麼。”
“是,總裁。”亞瑟因喬爾未加以追究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對了。我差點忘了,總裁。那個叫狄菲力的人來過幾通電話。我已經通知賽小姐了。”
已轉身欲走的喬爾停了下來。“你告訴他我要你告訴他的話了嗎?”
“是,黑先生。”亞瑟放膽一笑。“我告訴他桑小姐沒有辦法接電話,照您的吩咐。”
“你沒有告訴桑小姐他來過電話吧?”
“沒有,總裁。絕對沒有。你說過不要拿這種事去煩桑小姐。我一直很小心地遵從您的指示。”
“很好,亞瑟。這幾天桑小姐已經夠忙的了,沒有必要再去應付這些煩人的電話。”喬爾匆匆點了一下頭,表示贊賞。“你做得很好,繼續努力。”
“是,總裁,謝謝。”亞瑟大大地松了口氣,幾乎全身癱軟。他取出一張打字紙,卷上打字機。然後他突然跳了起來,好象被針刺了一下。“噢,不!”
喬爾皺眉。“怎麼了,亞瑟?”
“沒什麼,總裁,只是我的隱形眼鏡掉了出來。我馬上把它找出來。”亞瑟蹲下身,雙手小心地在地毯上摸索著。
滿意於他安排在董事長辦公室眼線的表現,喬爾轉身離去走向樓梯間。他從不搭電梯。你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等那該死的東西。至少對喬爾而言似乎如此。他注意到其他人並不在意被耽擱,隨時都可以看到一堆職員擠在電梯門口,浪費時間等姍姍來遲的電梯。
他打開樓梯間的門,走下樓,皺眉猜想在會議室裡等待他的會是什麼。過去兩星期以來,蘭蒂表現得精力十足,令人難以捉摸,而且可能是近來他所遇到的一道最具有爆炸性的難題。
她全心全意地投入桑氏企業,學習她所應該知道的一切。她一天工作十二小時,身影穿梭於各部門之間。
三天前他發現她在成衣部門試穿那些毛夾克。鮮明的記憶令他發出一個微弱、無力的微笑。厚重的大外套包裹著她嬌小纖細的骨架,看起來就像一只小胖鴿。
喬爾不禁露齒而笑,當他聽到蘭蒂用快樂的聲音告訴他她認為桑氏企業應開發女性尺寸的毛夾克時笑容立刻凍結。
“這些衣服穿在一個六英尺高的人身上是很好看,”蘭蒂說。“可是對像我們這些只有五英尺四英寸或甚至還不到的人而言,它們就太大了。”
“我們待會兒再討論這件事,桑小姐。”喬爾在那個門市經理來得及提出他的建議前先行插入。
蘭蒂點頭,暫時感到滿意。“我也想討論一下有關增加顏色的事。看看這些毛夾克,晦藍色、淺綠色、淡紅色的條紋,實在不怎麼搶眼。”
她的一番評論激怒了喬爾。“這些顏色的正式名稱湊巧稱做子夜色,卡其色以及葡萄酒色。都是夾克市場上最受歡迎的顏色。”
“噢,我認為我們應該考慮增加黃色、亮紅色還有天藍色的夾克。”蘭蒂說,聲音急切。“至少女用夾克應該采用這些顏色。女人喜歡明亮顏色。”
那個門市經理開始點頭表示贊同。
“我想這件事我們應該另外再找時間討論,桑小姐。”喬爾咬牙,異常有禮地說。
“當然,我會先記下來。”蘭蒂甩甩筆,然後在她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飛快寫下幾個字。
喬爾已經發出嚴格命令,桑小姐身為公司董事長及所有人,必須受到適當之尊重,任何人不得拿一些瑣碎小事去打擾她。不幸的是,蘭蒂總是有辦法探查出她所想要的資訊。上星期三,喬爾走進她的辦公室時,她正埋頭研究上一季銷售額的電腦報表。他驚愕地發現她在整幢辦公室四處提出問題,中午以前她已獲得有關整個公司財務狀況的完整概念。她沒有發覺任何收購寇氏船運的線索,完全是他的運氣。
當天下午,喬爾立刻要求會計部門控制董事長辦公室所調閱的電腦報表,這些報表必須先經他過目,再由他本人親自向董事長報告。
喬爾在下到三樓時想道,遲早他都必須解決寇氏船運的事。畢竟,一旦他使出殺手鑭,收購寇氏的事就再也無從隱瞞,他必須先准備好一套說詞,讓這件事聽起來純粹像是一筆好生意,別無任何隱情。
一道道的問題像是一顆顆即將引爆的炸彈。
而其中最具爆炸性的——喬爾已經了解——是他自己對桑小姐的幻想。他想要她的事實一日日地逼迫他,而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
那個晚上,他在她父親的山間小屋所感受到的吸引並不是由迷蒙月光白衣女郎所交織出的短暫幻覺。現在他仍想要她。
他一直試著告訴自己那只是因為好奇,蘭蒂與他所認識的女人都不同。他的反應並不只是因她天真、熱切脆弱的神情以及有別於傳統美麗的鮮明五官所引起。
吸引他的還有別的東西,而這點令他憂心,難以釋懷。就某些方面而言,蘭蒂是一個甜美甚至惹人憐愛的小東西。她引起了他一股荒謬的保護欲。他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人,喬爾苦澀地想。只要她擁有桑氏,她就是個足以使他致命的危險人物。
不幸的是這層體認不曾平息每次他一接近她便感受到的欲望,以及一股隨時可能爆發的強烈占有欲。
最近幾天,喬爾開始了解他愈來愈像是在表演走高空繩索。
也許他應該去為馬戲團效力,而不是為桑氏賣命。近來他愈來愈無法分辨這兩者。
喬爾一打開樓梯間的門,朝會議室走去便聽到蘭蒂的聲音。如果她不是在自言自語,便是會議室裡還另有他人。
“這一定有錯。”蘭蒂叫嚷。“再念一次,卡爾。”
傅卡爾的聲音細微低沉。“將支梁嵌入右方三號柱的B段中。”
“真可笑!根本不對勁。你確定嗎?”
“上頭是這麼寫的,桑小姐。”
“那本手冊到底是誰寫的?”
卡爾遲疑,顯然在思考。“制造設計部門的人吧?我猜。”
喬爾走到會議室門口,看見一團混亂的景象。一座根據桑氏規格生產、標示新“露營樂”品牌的帳篷塌塌地半搭了起來。
跟他最近的狀況倒頗類似,喬爾想道,都是一樣的混亂不堪,而且肇因於同一個原因,蘭蒂是始作俑者。
蘭蒂正身陷於那座傾斜的帳篷中。他可以看見一只美麗的纖纖玉足由拉鏈沒拉上的帳門間探了出來,同時映入喬爾眼簾的還有她優美的腳踝以及幾寸白皙的小腿。
傅卡爾,行銷部經理,就站在一旁。他手捧著使用手冊。狀極苦惱,已經脫掉夾克,上身僅著一件短袖襯衫。
傅卡爾年過五旬,頭發已泛銀絲而且大腹便便。啤酒肚即是他老愛穿夾克的原因。顯然協助蘭蒂架起帳篷的壓力已經使他顧不得凸腹是否毫無遮掩地懸在皮帶上。喬爾注意到卡爾的手臂已開始沁汗。
“呃,”蘭蒂從搖搖晃晃的帳篷裡宣布。“如果其他手冊也是以類似這本手冊的筆法寫成,恐怕我們必須堅持重新改寫。沒有一個露營活動的新手可以在兩個鍾頭內搭好這些帳篷。再說,我甚至不確定兩個鍾頭是否夠用。”
“我,呃,會向黑先生報告這個問題的——如果你同意。”卡爾不自在地自動獻議。他仍凝視著蘭蒂的腳,沒有察覺喬爾的出現。“他親自同意通過這一系列的帳篷的。”
“不用了。我自己跟他談。我們繼續念下一步吧。”
喬爾肩倚著門框,雙臂橫抱胸前。“忘了下一步。你會又得重來一次的,你沒把棟木架對。”
帳篷內突然一陣晃動。“你在說什麼?是你嗎,黑先生?”
剛開始時,他對她拘泥於辦公室間一些形式上的禮節感到頗為有趣,可是現在她的堅持卻開始激怒了他。“對。是我,桑小姐。”
卡爾霍地轉身,感到愕然。喬爾可以發現他看起來既如釋重負又一臉的失望。“我正在幫桑小姐測試這款新帳篷。”
“哦?我知道了。”喬爾說。“我想是使用說明出了點問題嘍?”
“可以這麼說。”蘭蒂喊道。當她移動身體時,手肘撞上堅固的尼龍布,帳篷的一邊隨即凸了出來。“傅先生說這款新帳篷是針對露營新手設計的。我問過這帳篷是否曾經過任何生手的測試,他說沒有,所以我決定做個實驗。結果我得到一個寶貴的經驗。”
“看得出來。”喬爾搖了搖頭,給卡爾一個那種“你能拿她怎麼辦?”的微笑。那是一種男人在談論到女人的能力時彼此所交換的一種亙古不變的笑容。卡爾飛快地回他一笑。但看起來仍憂心忡忡。
“我想看看我能按照這本使用說明做到什麼程度。當我們逐一檢查時,最能找出問題所在。”蘭蒂說,在帳篷內再次移動位置。她的腳消失了。
喬爾望著右上方搖晃的條柱。“出來吧,桑小姐。如果你真的想學習如何搭帳篷,我示范給你看。”
“不,不,不。那不是重點。如果我,一個典型的露營生手,按照這本使用說明的指示,卻無法把帳篷搭起來,問題就大了,你不懂嗎?”
蘭蒂的反駁完全令喬爾措手不及。有那麼難堪的一刻,他感到自己臉頰上一片燥熱。他知道卡爾正帶著不確定的表情望著他。
憤怒沖刷過全身,趕走了他的困窘。桑氏的執行總裁在一名員工面前被董事長震得啞口無言是一件不該發生的事。卡爾,以及其他的員工必須記得誰才是主事者。
“如果你願意從帳篷裡出來,桑小姐。”喬爾平板地說。“我會親自跟你逐一討論每一條使用說明——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看看究竟有沒有什麼大問題。這樣一來,就容易多了,不是嗎?卡爾?”
卡爾輕咳一聲,然後吞咽了一口。“是,總裁。”
突然,一根鋁梁倒了下來。當整座帳篷塌下來時,篷內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
“噢,我的天!”蘭蒂說。“喬爾,快想點辦法,把這東西弄開。”
喬爾望著塌成一團的黃色尼龍布,蘭蒂身陷其下,就像一只受困的籠中鳥,無法脫身。傅卡爾滿面驚嚇,對這突如其來的新發展感到困惑。
“呃,桑小姐?你還好嗎,桑小姐?”卡爾焦慮地喊道。
“不,我不好。”蘭蒂的聲音為帳篷的尼龍布所阻,顯得模糊不清。
喬爾挺直身子,伸出手。“我來處理,卡爾。把使用手冊給我,我來協助桑小姐完成測試。”
“是,總裁。”卡爾遞出手冊,勉強擠出一抹緊張的笑容。“如果沒事,我想回辦公室。”
“去吧!”喬爾遣他退下,越過房間走向攪成一團的帳篷。他彎腰抓住尼龍布及幾根松散的柱子,將它們全都撐起。
眼鏡歪歪地架在鼻梁上,盤起的發髻已松散,蘭蒂就這樣狼狽地爬出帳篷。
幾綹柔細的發絲覆在她的臉上,身上那件嚴謹保守的灰裙皺得不成樣,被撩到膝蓋上,而桃紅色襯衫也被拉出了裙頭。
她背脊末端的赤裸肌膚在他面前驚鴻一瞥地閃過,立即激起他一陣欲望。他注意到她的後腰優雅地凹下,暗示著一個豐滿的臀部。
喬爾曾經驚訝地發現光是蘭蒂一雙形狀美好的纖足便足以喚起他,不過,對於自己對蘭蒂柔潤的後背所感到的欲望倒不訝異。他一向認為女性下半身獨有的美麗曲線尤其獨具魅力。而蘭蒂——令他看來——這部分的曲線更是優美。
有幾秒鍾,他幾乎忘了他的新老板有多令他憤慨。他彎下身,抓住她的手,幫她站起來。“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喬爾。我是說,黑先生。”
“如果你說溜了嘴,喊我的名字,這裡也不會有人聽到的。”
“在公司我們不能養成這種習慣。”蘭蒂堅定地將眼鏡推回鼻梁。她扯了扯裙子,將襯衫下擺塞進裙裡。“那本使用手冊簡直令人不忍卒睹。沒有任何生手會看得懂。”
“這種帳篷是整個系列中最簡單的一種。”
“要搭起那座帳篷可一點也不簡單。我簡直不能想象要是在狂風暴雨中欲搭起會是個什麼情景。絕對淒慘無比。”
喬爾強行壓下挫折感與脾氣。“我們何不回你的辦公室,然後我向你逐一解釋使用說明。”
“你不懂嗎?這款帳篷的客層設定為露營生手,對不對?”
“對。”
“我是個生手,我夠聰明而且絕對有想搭好這座帳篷的理由。可是我卻對它一籌莫展。情形之糟就不用我多說了。”
“是嗎?”他揚起一邊眉毛。
“當然。這本差勁透頂的使用手冊需要重寫。要不,就是帳篷的設計本身就有問題。”
喬爾深吸一口氣。“蘭蒂,我們已收下第一批交貨所交出的五百個這款差勁的帳篷,儲放在倉庫裡。再過兩個月,我們推出新的宣傳廣告後,它們就會被陳列在門市部等待顧客上門。這項產品的設計並沒有任何問題。”
蘭蒂皺眉,後退一步。“你沒有必要提高嗓門。”
她投給喬爾一個安撫的笑容,結果只更激怒他。“告訴你該怎麼辦。我們到我辦公室去,一條一條檢視這些使用說明,我會告訴你我遭遇到的問題。如果設計本身並無不妥,那麼問題必定出在這本使用手冊。”
“基督。”喬爾低喃一聲。他強迫自己冷靜。他必須與她一較高下,他不能輕舉妄動,失去自制力。
“喬爾?我是說黑先生?”蘭蒂海綠色的雙眸因關心而圓睜。“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什麼不對。我們回你辦公室討論這本使用說明。”
“這本使用說明是活頁裝訂的,”蘭蒂輕快地說。“改起來比較不那麼困難。我們只需要改寫訂正有問題的那幾頁,然後重新印刷。”
“謝謝。我會謹記在心。”他挽起她的手臂,朝門口走去。
“等等。我的鞋子,還有我的夾克。”蘭蒂掙脫他的手臂,飛奔房間。她抓起夾克,穿上鞋子,然後拿起她的筆記本,走回喬爾身旁對他嫣然一笑。“好了,我准備好了。”
喬爾再度挽著她的手臂,堅定地領她走出會議室。“你知道,蘭蒂,這本使用手冊是由專家撰寫的。”
“也許這正是問題所在。不過,不用擔心。我剛好可以幫得上忙。以前我是個圖書館員,記得嗎?”
“恐怕記憶猶新。我常常想起你真正的職業。”
“我的上一個職業。”蘭蒂更正道。“總之,重組、摘述一些雜亂無章的資料正是我的專長之一。我想我會請其中一位設計師……噢,我們要走樓梯嗎?”
“對。”
“很好。呃,我會請這款帳篷的設計師之一告訴我他的設計動機。”
“我可以告訴你他們的設計動機,而且我很樂意一抵達你的辦公室便向你說明。”
他推開樓梯間的門,領著蘭蒂拾階而上。到達上一層樓,他快步走過大廳,速度之快令她不得不半跑半跳地在後苦苦追趕。
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嘮叨著她計劃如何修訂那本使用手冊。當他們進入蘭蒂辦公室時,喬爾已瀕臨命令她閉嘴的邊緣。
亞瑟——顯然已尋及他的隱形眼鏡——抬起了頭。他的視線由喬爾跳到蘭蒂身上,仔細將他的新老板審視一番後,他的眼睛震驚地瞪大。“桑小姐,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
“一座帳篷倒在我身上。”蘭蒂說。“沒什麼。我想這件事只是工作上種種意外情形之一。有沒有我的電話?亞瑟。”
“有的,董事長。一位羅先生打電話來說你的新公寓已經好了。今天你可以拿到鑰匙。”
蘭蒂的笑容帶著明顯的歡愉。“太棒了。我早就准備好要迎接一個新的家。”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進來,黑先生。我們開始討論這本手冊。”
喬爾咬進牙關。他不習慣聽令於他人,更何況是自以為是能管理桑氏擾人、無法捉摸的圖書館員。他大步走過亞瑟的辦公桌,察覺到他赤裸、未曾加以掩飾的好奇。他的神情令喬爾想起幾分鍾前傅卡爾臉上的表情。
他在亞瑟眼裡看到同樣出現於傅卡爾眼底的疑問:誰才是老板?
他砰地一聲關上蘭蒂辦公室的門,越過房間,走過窗前,蘭蒂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打開那本使用說明。
“我們從頭開始吧。”蘭蒂說,快速地翻轉書頁。
“對,我想也許我們最好從頭開始。”喬爾轉過身,走向她的辦公桌前。他攤開兩掌,撐於平滑的桌面上,身子往前傾。“桑小姐,我不認為你了解桑氏企業的分工制度及領導結構。”
她抬起頭,撥開覆在臉上的頭發,嚴肅的目光直視著他。“我不了解?”
“我來為你說明吧。這是一間公司。我不知道一座校園圖書館是如何運作,不過在這裡,執行總裁才是總負責人。”
“我知道執行總裁的職責是監督每日的日常事務以及裁奪重大決定。”
“很好。我很高興你有這一層認識,那麼,一個公司的董事長是不是不應該在其他部屬面前貶損執行總裁的權威?她必須表現出對他的信任及信心,不是嗎?”
蘭蒂開始顯得不自在。“當然。你是在說我毀掉了你在桑氏的地位與權威嗎?”
“還沒有。不過如果你繼續拿我像廉價的執行助理一樣地看待,那可能會發生。我不是小職員,桑小姐。我是桑氏的管理人。”
“噢,老天!我從來無意把你當助理看待。”
他看見她眼底那抹驚愕的罪惡感,幾乎忍不住滿意的微笑。比預期中的好多了。“員工們開始紛紛議論誰才是負責公司業務的人。這種情形必須停止。你明白嗎,桑小姐?”
“嗯,了解,當然。”現在她看起來一臉的壓抑。
喬爾抽回置於桌面的雙手。“這是你的公司。”喬爾嚴肅地說。“你有權知道所有想知道的事。不過如果你開始更改我的決定或在其他人面前批評我的作為,麻煩就大了。員工們曾以為公司層峰間出現一場權力斗爭,就像互不相讓的鯊魚爭得頭破血流。”
“可是根本沒有什麼權力斗爭。”蘭蒂焦灼地望著他。“我完全尊重你身為桑氏總負責人的職務。過去十年來你一直表現優異。”
“謝謝。那麼,幫我們兩人一個忙,不要插手公司日常業務。你只會讓大家困惑並質疑我的權威與威信。你了解嗎,桑小姐?”
“了解。”
喬爾瞥見她眼中真誠的歉意,頓又心生憐憫。他給蘭蒂一個鼓勵的笑容。“現在,既然我們已取得共識,何不開始討論這本使用說明,如何?”
她飛快地點頭。“好,我來告訴你我從哪裡開始遭遇問題。”
喬爾心思恍惚地聆聽蘭蒂的敘述。成功了,他想道,不費吹灰之力便控制住她。他依然是發號施令的人。就像從小孩手中拿走糖果一樣的容易。他只需小心,查理所言不假,桑蘭蒂是個聰明的小東西,他警告自己。
一個小時後,蘭蒂靠在椅背上,雙手高舉過頭伸了個懶腰。此一動作再度使她的襯衫掙脫裙子的束縛,平整的灰色外套也平添了數道惹人遐思的皺褶。“你覺得我的意見如何?”
喬爾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眉頭深鎖地望著面前的使用手冊。他的內心交戰,不知該服從於他的職業本能還是聽憑那股命令蘭蒂不要插手公司業務的沖動之支配。
他的職業本能得勝。蘭蒂的看法頗有道理,他不得不承認。該死!他應該多找幾個露營活動的生手來測試這款新帳篷。
“好吧,我想這本使用手冊也許真的有些問題。”一個念頭自他心中掠過,他滿臉期望地抬起頭。“為什麼不由你來負責更正這本手冊呢?”
她的臉上堆滿了熱切。“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你正好可以發揮所長。”這項任務會讓她忙上好一陣子,無暇制造麻煩。無所事事的人正是危險分子。
“黑先生?”她清了清喉嚨,瞄了一眼確定它是關著後低聲說:“我是說,喬爾?”
“是?”他翻過一頁使用手冊,納悶自己何以不曾留意。那些初嘗露營樂趣的人正是最簡單的使用說明。
“我在想,”蘭蒂用筆敲打桌面。“你知道今天下午我要搬進新公寓。”
“我聽說了。恭喜。”他又翻了一頁使用手冊。
“呃,我在想,呃,我在想明天晚上你是否有空過來吃頓晚餐,慶祝我的喬遷之喜。”
喬爾飛快地抬起頭。“什麼?”
她雙頰緋紅,但熱切的眼眸依舊堅定地迎視著他。“小酌一番,也許順道一起晚餐。但如果你很忙,我可以了解。”
“不。明天晚上我有空。”喬爾的心像是塞進了一團亂麻。他小心翼翼地合上使用手冊。“我會帶香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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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該一時沖動邀喬爾一起慶祝她遷入新居。幾天以來,邀請他的念頭便一直縈縈於懷,然而他在她的辦公室訓斥她一番後,她幾乎打消了這個念頭。
回憶令蘭蒂不由自主地瑟縮。她打開烤箱,察看一下鮭魚。不禁懊惱地猜測過去兩周不知她是否小心踩到他的腳趾頭。
他已經主事十年,自然會認為桑氏該歸他所有,而且有權如是想。此外,她也絕對了解一個權責分明的領導體系對任何組織、機構的重要性。
可是,她擁有桑氏,她提醒自己。她有權熟悉它的營運——這是她的職責。
電話鈴聲驚斷了她的沉思。她關上烤箱,抓起電話。想到有可能是喬爾在最後一分鍾打電話來告訴她他不克前來,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喂?”
“蘭蒂,是你嗎?”
電話那端響起的是一個她永遠不會錯認的有禮的男性嗓音。
蘭蒂皺眉。“對,對,是我,菲力。”
“也該是時候了,”狄菲力說。“我已經找了你好幾天,你知道你的秘書居然拒接我的電話嗎?這一個禮拜以來,我每天都查閱電話簿。我知道早晚你會搬出來,安裝私人電話。你那裡出了什麼事?你還好嗎?”
“當然,我很好。”蘭蒂好不容易勉強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你想做什麼,菲力?”另一個念頭竄過腦海。“還有,你是什麼意思?我的秘書拒接你的電話?”
“我只是想跟你談一談,蘭蒂親親。你走了以後,我一直試著跟你聯絡。有一次我打電話到你父親的度假小屋,結果一個姓黑的魯男子掛我的電話。他居然膽敢自稱是你的執行總裁。”
“他是。”
“噢,那麼你最好開始考慮解雇他。”菲力說。“從短短的幾句話我就可以知道他不是那種你會希望為桑氏效命的人。他就像個低階層工人。蘭蒂,我的親親,你還好嗎?我聽說你沒有知會一聲就辭去維拉特的工作。”
“沒錯。”
“親愛的,這完全不像你的作風。你做事從不沖動。”菲力的聲音轉為輕柔。“是因為我們之間的事,對不對?蘭蒂,你必須相信我說的話。我沒有辦法形容我對那天在辦公室發生的事情有多懊悔。我向你保證,那件事沒有半點意義。絕對沒有。”
“對我可不如此。”
“親親,她只是個研究生,沒什麼嚴重的。”
“不,很嚴重,菲力。”
“蘭蒂,我不想這麼說,可是恐怕我必須說出來。”
蘭蒂瑟縮了一下。這是菲力發表長篇大論的前奏。“如果我們的關系正常,那件不幸事件就不會發生。”
這句話刺痛了蘭蒂。“我不知道你認為我們的婚約是不正常的。”
然而,懷著一絲罪惡感,她對自己承認,他們的婚約的確不正常,而她正是問題根源。他們的婚約總共維持一個半月,而她知道最後兩個星期她完全收回、封閉了自己的感情。就生理層面而言,她也清楚自己未曾付出一絲一毫熱情。
表面上,菲力擁有每一項蘭蒂心目中理想丈夫所應具備的特質,還有一些蘭蒂不曾期望、冀求的優點。他俊美絕倫——高大、溫文儒雅,還有一頭耀眼奪目的金發。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跟蘭蒂來自同一個世界。他們有許多共同點——或至少她這麼以為。菲力聰明,受過良好教育,而且似乎對挑起丈夫的責任顯得興致勃勃。
她的手指一套上訂婚戒指,他便開始對她施加壓力,要求與她溫存。她一直以她需要堅定的婚姻承諾為藉口而拖延。她告訴自己,一旦有了婚姻的承諾,她就沒有拒絕與他同床共枕的理由。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她一直汲汲尋找藉口的事實便是一個大警訊。
與菲力幾次匆促了事的性行為證實了她的恐懼。在邂逅菲力前,她幾次有限的性經驗令她懷疑自己是否冷感,但是她告訴自己只是還沒有遇上能夠令她芳心暗許的男人。
然而,狄菲力的出現令蘭蒂不得不面對現實。她極可能是一個缺乏熱情的女人。
以二十九歲之齡,再加上博覽群書,她非常清楚有些女人極不容易達到性高潮,有些人則從未經歷過。一篇報導指出,根據估計,未經過性高潮之婦女人數的統計數字高得令人震驚。
菲力出現以前,蘭蒂一直告訴自己她可以忍受這令人不悅的事實,畢竟它並不代表她不能擁有快樂的婚姻生活以及養兒育女。
然而菲力出現後,她不得不懷疑也許她對性的冷淡缺乏熱情所代表的意義正是如此。如果她無法偽裝反應或在床上表現得較熱切以抓住菲力的注意力,也許她永遠也無法偽裝成功、欺瞞不了任何人。
沒有人比菲力更自我中心,而即使是菲力也注意到她的沒有反應。
第一次與菲力做愛時,她就實際地不曾抱有任何期待。但是她一直冀盼他們之間能夠滋長出令他們更緊緊相系的親暱感。
今晚蘭蒂首次發現自己對與菲力幾次草率的做愛最鮮明的記憶居然大部分都是他的咕噥與呻吟。他令她聯想起某種養在谷倉旁,正埋頭於喂食槽的動物。
至於她只記得自己總是對整個過程的速戰速決感激不已。
事實上,早在她於數星期前走進菲力的辦公室發現他和莉亞合演的好戲之前,她在心裡便已認為他們的婚約已經結束。
“菲力,我不知道你打電話的用意,可是我真的希望你盡速掛斷電話,我還有事要做。”
“我們的關系發生了一些問題。”菲力說,用他一貫的傲慢忽視蘭蒂的抗議。“我們應該一起處理這些問題,我應該協助你,成熟、理智地面對它。我花了很多的時間思考我們之間的狀況,我得到了結論,那就是你需要專業的協助,親親。”
“專業協助?”
“治療。”菲力溫和地解釋。
“我不認為輔導協談會有多大用處,菲力。”
“胡說。它正好可以幫助你解決缺乏性反應以及無法達到高潮的問題。”
蘭蒂發現自己因羞愧及憤怒而雙頰酡紅。“菲力,拜托。”
“我很樂意與你一起參加輔導課程,當然,我們必須共同面對這些事情,就某個角度看,我想我們的情形會演變至此,可以說是我的錯。我一發現你需要協助,就應該堅持你參加輔導。相反地,我卻愚蠢地讓自己的挫折感在心裡愈堆愈高,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我要掛電話了,菲力。”
“我絕望地四處尋找安慰。”
“再見,菲力。”
“蘭蒂,我那樣做也是為了我們。”
“真可悲,菲力。你希望我買你的帳嗎?”
“你不可以掛電話。”
“為什麼?”
“我說過,我們必須談一談。”
“我不想討論我們的關系,菲力,那太令人灰心了。”
“我了解。”他安撫地說。“我們慢慢來。我知道由於你所繼承的遺產,現在你的壓力很大。圖書館裡的同事康妮告訴我你的叔公將他的公司留給你。她說你真的打算親自經營這家公司。”菲力發出笑聲。“那責任可不小哦,蘭蒂。”
“對,是不小,不是嗎?我希望藉這項責任遺忘不愉快的事情,那可比什麼專業治療便宜多了。”
蘭蒂掛了電話,皺緊眉頭,納悶菲力所說她的秘書拒接他的電話究竟怎麼一回事。一定出了差錯,留待明天再去擔心吧,喬爾隨時都可能到達。
門鈴響起,蘭蒂沖出廚房,沖過短短的走道,打開門,發現喬爾帶著一瓶香檳等在門外。上頭的標簽出自於一家她不熟悉的西北岸酒商。
“聞起來不像壽司。”喬爾說。
蘭蒂放下懸蕩的心,回以喬爾一笑。不會有事的。他來了,而且不再對她不悅。她感到一股莫名、不知何以的緊張與暈眩感。
“我用洋菜跟賴馬豆准備了一、兩道菜。”蘭蒂從容不迫地說。“洋菜可以變化出各種令你驚奇的佳餚。加上軟糖,就是一道上乘的甜點,加上那種培根口味的管狀乳酪,則是一道美味冷盤。當然,如果你把它跟漢堡加在一起,那就沒有什麼不能用來混著洋菜一起吃了。”
喬爾瞇緊眼。“我相信你是在尋我開心,桑小姐。”
“我相信我是,黑先生。事實上在烤箱裡的鮭魚以及我在回家路上買的新鮮菠菜。”
“聽起來很棒。我可不可以進屋裡去開香檳?”喬爾輕柔地詢問。
蘭蒂發覺自己擋在門口。“當然,請進。”
“好地方。”喬爾的視線環顧整間公寓,然後將窗外的艾略特灣全景盡收眼底。
“謝謝。”蘭蒂在他身後將門關上。她發現今早仍顯得寬敞的新居突然之間變得擁護、狹窄不堪。她朝廚房走去。“我還沒有收拾好,不過再過幾天應該就整理得差不多了。今天下午電話已經通了。”
“下雨會讓你心煩嗎?”喬爾跟著她走進廚房。“最近下了不少雨。”
“老天,當然不會。”她打開烤箱再察看一次鮭魚。“我喜歡雨天。”
喬爾輕柔的笑聲在她背後揚起,好象她剛剛說了一個只有他才懂得的笑話。“我有預感你會這樣說。”香檳酒的瓶塞被拉開,發出嗶剝聲。“有杯子嗎?”
“這裡。”蘭蒂關上烤箱,就近取出兩個高腳酒杯遞給他。
喬爾注入香檳捧起酒杯,遞過一只杯子給蘭蒂,堅定地望著她。蘭蒂在他那目不轉睛、炯炯有神有凝視下不禁微微顫抖。
“你知道,”喬爾的手握住她的,深思地說。“如果我還有點常識,就不該這樣做。”他俯下頭,雙唇輕輕刷過她的。“天知道,事情已經夠復雜的了。”
蘭蒂的嘴張得大大的。他吻了她,那麼突如其來地吻了她。她垂眼偷偷凝視著他,半是擔心,半是期待。他眼裡燃燒的是熾熱的欲火,在她的背脊送下一陣期待的寒栗。
蘭蒂知道自己無力應付眼前局面。像喬爾這樣的男人所要求的遠超過她能給予的。
“你說得對,事情已經夠復雜。”她屏息低語。“如果你認為我們最好不要在上班以外的時間碰面,我絕對可以了解。我知道也許這不是個好主意,我甚至不確定今晚你會不會來。”
“蘭蒂……”
“我希望你不是因為我是老板而不得不接受邀請。我是說,我把你當做我的同事以及朋友,可是我不要你覺得被迫必須與老板來往。”
他的手指輕觸她的唇,制止她再說下去。“蘭蒂,你變過戲法嗎?”
“沒有。”
“那麼我們只好期望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他移開她的手指,再度吻上她。
一個熾熱、有力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