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拓斌走出俱樂部,掏出懷表察看時間。還不到兩點。時間很充裕,晴朗的天氣正適合走路。
他不理會路過的出租馬車,步履悠閒地穿梭在熟悉的街道巷弄間,他的目標是與薇妮相約見面的書店。他打算請她吃冰淇淋,如果一切順利,再說服她與他到公園的廢墟裡繾綣一番。
最後那個念頭讓他擔心地抬頭望向天空。陽光確實普照,但空氣中微帶濕意,他感覺得出烏雲正在遠方聚集。他只希望天公作美,等他和薇妮小聚之後再下雨。兩個星期前在關鍵時刻落下的冰冷雨水就壞了他們的好事。
必須找尋合適的地點幽會尋歡變得越來越令人不快。他這把年紀的男人不該為了男歡女愛而被迫在公園的偏僻角落裡鬼鬼祟祟,或在密閉的馬車車廂裡草草了事。他應該在舒適的床鋪上享受魚水之歡才對。
但是床鋪在風流韻事裡總是難上加難。
再過一條街就到書店,他在心中盤算著帶薇妮到鄉間客棧小住兩天的可能性時,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從帽店裡出來,差點和他撞個正著。
「麥先生,」賀瑟蕾在時髦的淡粉紅色草帽下對他嫣然一笑。「真高興這麼快又見到你。」
「賀夫人,」他抓住她的手肘扶她站穩。「幸會。賀先生在這裡嗎?」
「天啊,不在。浩華沒耐性陪女人購物。」
她格格嬌笑,輕盈的笑聲幾乎像是潺潺小溪,但其中有種薄脆虛假的特質,使他想到色彩鮮艷的人造花和遊樂園裡的哈哈鏡。他十分慶幸薇妮從來沒有那樣笑過。
「我不會說購物是我偏愛的消遣。」他說。
瑟蕾打開她的小扇子,風情萬種地從扇緣上覷著他。他知道那種撒嬌賣俏的姿態必定經過一番苦練。
拓斌注意到扇面上繪著精美別緻的圖案,上面還鑲綴著許多小珠珠和亮片,那些珠片綴飾在光線中閃閃發亮,令人目眩神迷。他覺得那把扇子比較適合帶去跳舞而非逛街。但話說回來,他對女性時尚可說是一竅不通。
「雷夫人呢?」瑟蕾用沙啞的語氣問。「還是你今天下午落單?」
「真巧,我正要去和薇妮碰面。」他說。瑟蕾不停地扇動扇子,讓他覺得相當討厭。他轉開視線。「她去離這裡不遠的書店拿新的詩集。」
「詩。真好,我也很喜歡那種文學作品。」瑟蕾靈巧地轉動扇子使閃亮的綴飾反射陽光。「我一直想去書店看看。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麥先生?」
「當然可以。」
她挽住他的手臂,動作的優雅熟練令他不得不佩服。她繼續搖扇使光線在扇面上晃動。
「天氣真好,是不是?」她喃喃地道。
「好不了太久。」
「別這麼悲觀,麥先生。」
「不是悲觀,」他發現避開那討厭的扇子並不容易,瑟蕾就是有辦法讓它不斷擋住他的視線。他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奪下扇子扔進水溝裡。「是陳述事實。」
她把頭微微偏向一側,以最迷人的角度呈現她美麗的臉龐。「我猜你是講求實際的人,不容許自己陶醉在幻想和夢想中。」
「想要自我欺騙的人才會陶醉在幻想和夢想中。」
「我不同意。」她再度從扇緣上覷著他,藍眸像扇面的綴飾一樣明亮動人。「有些幻想和夢想可以實現,只要你願意付出代價。」
「我認為更可能是你在付出所需的費用後,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捧著一堆光彩奪目、但很快就會破滅消失的泡沫。」
光彩奪目的泡沫看來會很像是扇面上閃閃發亮的綴飾,他心想。
她朝他微笑,然後手腕迅速一扭,扇子驟落驟起。
「也許你的問題在於運氣不佳,不曾與夢想或幻想實際相遇過。我的忠告是在有機會試用前,不要評斷商品的價值。」
「由於我不大可能得到免費樣品,所以我懷疑我會有機會對商品作出任何評價。」
「啊,那你就錯了。」瑟蕾再度格格嬌笑,狎暱地輕捏一下他的手臂。「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知道去什麼地方買,絕對可以拿到免費的樣品。」
「我說過,我對購物不大熱中。」
扇子在她手中晃動,綴飾的反光閃爍不定。
「我可以告訴你去哪裡能找到絕佳的免費樣品。」她輕聲說。「還有我還能保證你在試用之後會完全滿意。」
他直視她明亮的眼眸。「可不可以把扇子收起來,賀夫人?我覺得它很討厭。」
她眨眨眼,顯然吃了一驚。引誘和許諾從她眼中消失。
「沒問題,麥先生。」她啪地一聲合起扇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它令你討厭。」
「賀夫人,」薇妮在不遠的前方大聲喚道。「真是意外,沒想到會在街上遇到你和麥先生。」
拓斌聞聲微笑。他正覺得瑟蕾嬌滴滴的聲音令人厭膩,因此薇妮爽快俐落的聲音令他精神大振。
他看著薇妮堅定地走向他們,一手拿著一個小包裹,裡面無疑是她新買的詩集,另一手撐著白綠相間的洋傘。她穿著深綠的衣裳和綠色條紋的大衣,翡翠般的顏色突顯出薇妮綰在綠色小帽下的紅髮。又是芳雪夫人的傑作,他心想。
她在他面前停下,露出冷冰冰的笑容。
「你遲到了。」她說。
他看得出來她心情欠佳;在帽子的薄紗下,她的眼睛閃著危險的光芒。
「都怪我不好。」瑟蕾低聲說,但纖纖手指依然扣著拓斌的臂膀。「我們在街上偶然相遇,然後就閒聊了起來。我相信你會原諒我使你的麥先生分心了一會兒?」
「根據我的經驗,麥先生很少分心,除非他心甘情願。」薇妮再度對拓斌冷冷一笑。「你們聊的話題想必很引人入勝吧?」
「我相信我們在談購物的樂趣。」拓斌說。他堅定地略微移動手臂,成功甩開瑟蕾的纖纖手指。
「購物?」薇妮挑起眉毛。「我記得那不在你偏愛的話題之中。」她轉向瑟蕾。「談到購物,我看到你的扇子,賀夫人,非常別緻。請問你在哪裡買的?我也想買一把類似的。」
「恐怕不可能,」瑟蕾把扇子放進手提袋裡。「是我自己做的。」
「不會吧!」薇妮欽佩地睜大眼睛。「真了不起。可惜我沒有藝術天分。」
「我相信你有其他的天分,雷夫人。」
拓斌注意到瑟蕾的聲音現在明顯帶著刺,潺潺小溪的效果完全消失。
「我想我確實有一、兩樣不登大雅之堂的本領。」薇妮故作謙虛地說。「以購物為例,我可以一眼看出低劣的仿冒商品。」
「哦,是嗎?」瑟蕾渾身一僵,但紆尊降貴的笑容仍然牢牢地掛在臉上。「而我總是能一眼看出吹牛說謊的騙子。我猜那種人在你的新行業裡可以說是一個問題,對不對?」
「什麼意思?」
瑟蕾聳聳肩。「顯然任何人都能自稱是偵探,聲稱擁有不可能被證實的專技。」
「你說什麼?」
「可能的客戶怎麼知道跟她或他打交道的人,真的有資格做秘密調查?」瑟蕾問。
「聰明人就會像挑選催眠師那樣挑選偵探——」薇妮反擊。「靠介紹信。」
「你能夠提供介紹信,雷夫人?聽了真令人吃驚。」
拓斌決定插手。他並不喜歡介入這場衝突,但身為薇妮偶爾的夥伴,他的責任很明確。他不敢袖手旁觀她在大街上跟人大聲爭吵,她絕不會原諒他不阻止她當眾出醜。
「談到公事,賀太太,」他搶在薇妮開口反擊前說。「我猜你和賀醫師在巴斯時,一定獲得不少一流的介紹信。」
「那當然。」瑟蕾瞪著薇妮說。「浩華只替最高級的客戶做催眠治療,那些客戶都是我親自約的。」
「我懷疑你們的客戶會比我們的高級。」薇妮不甘示弱地說。
「哦,是嗎?」瑟蕾憐憫地看她一眼。「我想你們的客戶名單裡不大可能有康霖爵士和宋頓爵士那種達官顯貴。」
薇妮張口欲言,拓斌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握一下引起她的注意。她不悅地瞪他一眼,但閉上了嘴巴。
「佩服、佩服。」他連忙說。「可惜雷夫人還沒有獲得達官顯貴的客戶,但也許有朝一日會有那個運氣。這會兒我們得告辭了,我們有約會要赴。」
「我們沒有約會要赴。」薇妮說。
「有,」拓斌斬釘截鐵地說。「你顯然是忘了。」他對瑟蕾微笑。「再見,賀夫人。」
瑟蕾把注意力轉回他身上,她的眼眸再度閃閃發亮,聲音再度溫暖沙啞。「再見,麥先生,很高興遇到你。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會在街上相遇。我很想繼續跟你聊如何取得某種特殊商品的免費樣品。」
「是呀!」他說。
他轉身,拖著薇妮快步走開。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他感覺得出身旁的薇妮已氣得渾身發抖。
「你一定明白她在試圖用那把可笑的扇子催眠你。」薇妮說。
「我確實想到過。很有趣的經驗,尤其是想到她前兩天特意告訴我們,她對催眠術沒有天分。」
薇妮嗤之以鼻。「我懷疑她有多少真本領。但她和浩華共事了一年,可能學會一些基本技巧。」
「決定拿我練習?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費這個事。」
「我認為答案非常明顯;她打算引誘你,想用她差勁的催眠技巧來達成目標。」
他微笑。「你當真認為那是她的目的?」
「我相當肯定。在我看來,她顯然覺得你很迷人,可以說是一項挑戰。」
「我原本會受寵若驚,但我清楚地感覺到她把男人分為兩類;有用和無用。我懷疑她把我歸入第一類。」
薇妮把洋傘斜偏,以便仔細端詳他。「她認為她可以利用你?」
「那對我的自尊當然是打擊,但我不得不斷定那樣最能合理地解釋她對我的興趣。」
「你猜她要怎麼利用你?」
「我怎麼知道。」他承認。
「一派胡言!」薇妮握緊他的手臂。「我認為她深受你的吸引,覺得跟你搞婚外情會很有趣。」
他咧嘴而笑。「但我不是那種能夠被三流催眠師催眠的人,所以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得知她真正的意圖。」
「大概吧!」
「也許你在嫉妒,薇妮?」
「嫉妒她極其有限的催眠技巧?當然沒有。」
「我指的不是瑟蕾的催眠技巧,」他壓低聲音。「而是她對我的興趣。」
她直視前方。「我有理由該嫉妒嗎?」
「沒有。」
她的臉色豁然開朗。「那麼問題沒有出現。」
「問題已經出現了,你在逃避。」
「真是的,拓斌。你是言而有信的人,我信任你。」
「那不是我問的問題。」
「關於免費樣品的事,」薇妮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指的是她自己,對不對?」
「你知道我這個人,親愛的。我不曾費心鑽研過調情和影射之道,所以我無法肯定她說那番話所為何來。」
「可惡!」薇妮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對他。「那個騷貨根本是在提供你免費樣品,讓你試用她要出售的低劣商品。真是厚臉皮!」
「你在嫉妒。」不知何故,他覺得很高興。
「就說是我壓根兒不信任那個女人好了。」
「關於這一點,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拓斌回頭望向瑟蕾幾分鐘前站的地方。「商品或許低劣,但我非常懷疑賀夫人提供的任何東西到頭來會是免費的,包括樣品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