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全十美 第四章
    茱莉的鄰居雙胞胎姊妹紀芙西紀娜黛兩位老太太,一大早就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從那裡可以把左鄰右舍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此刻她們正看著茱莉把旅行袋放到車上。

    「早呀,茱莉。」紀芙西說道。茱莉也跟她們互道早安。這兩位老太太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一胖一瘦,但仍長得很像。芙西甜甜胖胖的,性格比較溫順;娜黛則個性較強,也好管閒事。據說芙西年輕的時候喜歡韓赫曼,但是被娜黛說赫曼的壞話而破壞了好事。

    「你是要去辦公事,還是去玩啊?」紀娜黛問道。

    「算是公事吧。」娜黛揚起眉毛,顯然對這個答覆不甚滿意,茱莉只好繼續補充說明以免無禮。「我要去阿瑪瑞尤,這趟路相當遠。再見,芙西和娜黛。」

    「小心啊,」芙西說道,「我聽說冷鋒要來了,北邊已經下了好大的雪。」

    兩位姊妹看著茱莉把車開走。芙西歎一口氣說:「茱莉的生活真是多彩多姿,她去年暑假跟那些老師跑了一趟法國巴黎,前一年又去了大峽谷。她可真愛旅行。」

    「要是我說的話,」娜黛說道,「她應該把握機會,待在家裡,嫁給那個對她那麼好的副牧師。」

    多明湊到查克耳邊說道:「哈迪說三點鐘上路去阿瑪瑞尤,時候到了。」

    焦慮和不耐的感覺像蟲子一樣啃噬著查克的心。乖乖做了兩年模範囚犯,現在終於有了回報。

    多明又說:「老天,我真希望跟你一起走,我真想參加吉娜的婚禮!」

    查克站在臉盆前洗臉。「別動這種念頭!你再過四個星期就出去了。」

    「嗯,你說的不錯。」多明把一張紙條遞給查克。「這是我媽媽的地址和電話,萬一有什麼麻煩,她可以幫你找到我叔叔。他到處都有關係。」多明歎道。「我知道你會懷疑,不過幾個小時以後,你就會知道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多明得意地說著。

    查克在扣袖扣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警告自己要鎮定下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多明,」查克謹慎地說道,「要是他真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什麼不幫你早一點脫離苦海呢?」

    「嗯,這個嘛,我犯了一個無傷大雅的錯誤,安列叔叔認為我需要有一點教訓。」

    聽見多明的口氣似乎很無奈的樣子,查克抬眼看他。「為什麼?」

    「因為我上次偷的車有一輛是他的。」

    「那你還活著算你命大。」

    「他也是這麼說。」

    「他會去參加吉娜的婚禮,我真氣自己沒辦法參加。」然後多明改變話題,說道:「幸好哈迪喜歡讓別人認出是你為他開車,所以讓你把頭髮留長一點。要是你的頭髮跟別的犯人一樣短,在外面就不容易掩飾了——」

    他們停止了交談,因為有人來催他們準備上路了。

    哈迪四平八穩地坐在後座,看著前座的兩名模範囚犯,滿意地吁了一口氣。桑多明是個不起眼的傢伙,他之所以當上模範囚犯只是因為他的某個親戚買通了關節,而查克之入選也不是由於行為良好,而是因為哈迪的自大心理作祟。查克原是一個世界級的大明星,現在人人都可以看見查克被踩在他腳底下,這給哈迪帶來無比的快感。

    他尤其喜歡故意激怒查克,此刻就正在絞盡腦汁想著話題。在快到目的地前的一個路口,車子停下來等紅燈,哈迪故作輕鬆地說道:「我敢打賭從前你大富大貴的時候,女人一定都是求著要跟你上床吧,姓班的?你現在是不是有時候會想到女人的味道呢?你大概對性不大感興趣吧?要是你真行,你娶的那個金髮婊子也就不會跟那個姓歐的傢伙搞在一起了,對不對?」

    看見後視鏡裡查克繃緊了臉,哈迪更得意了。「要是你假釋出去——不過如果我是你可不敢有這種奢望——就只好去找婊子了。女人都是婊子,不過就是婊子也不喜歡跟骯髒的前科犯上床,你知道嗎?」他突然按捺不住脾氣,怒斥道:「回答我的話,你這狗娘養的!不然下個月你就會在隔離牢房裡度過。」

    他發覺自己突然失控,於是又改口說道:「我敢打賭你過好日子的時候也有自己的專屬司機吧?現在看看你——你變成我的司機了。老天還是長眼睛的。」看看目的地到了,哈迪整理一下領帶。「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錢都跑到哪裡去了——我是說你付了律師費以後如果還有剩錢?」

    查克的答覆只是突然來了一個猛然煞車,哈迪咬牙切齒地撿拾著散落的文件。「你這無禮的雜種!我不知道你今天哪根筋不對勁了,看我回去以後怎麼修理你!快點下車幫我開門!」

    查克下了車,想著再過五分鐘之後他就自由了,他打開後車門,故意揚手行了一個大禮。「你是要自己下車,還是要我抱你?」

    「你已經讓我忍無可忍了,」哈迪警告著,一面氣沖沖地把公事包抓起來,「回去以後得好好教訓你一頓。」他往桑多明望過去,多明則呆瞪著天空,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你有很多事要辦,姓桑的,趕快辦好了回來。」然後他又命令查克道:「還有你,滾到街那邊的雜貨店幫我買一些好的乳酪和新鮮水果,然後乖乖待在車上。我一個半鐘頭後回來,  先把車暖好!」

    兩人望著哈迪的背影走進大樓內。「真是個討厭鬼!」多明低聲咒著,然後轉頭看查克。「就這樣了,祝你好運。」他抬眼望一下天上密厚的烏雲。「會有場厲害的暴風雪。」

    查克不願去想天氣的問題。「你知道該怎麼辦,去做你的事,一個小時以後跟店員說你的採購單忘在車上了,然後跑回來拿。車子會是鎖著的,你就到對面雜貨店去找我,然後再去開會的地方找典獄長。等他出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走遠了,他會相信你的話的。」

    多明不安的神色與笑意使查克心生警覺。「別改變你的計劃,看在老天的份上。如果你完全按照我說的去做,他們不會把你當從犯,反而會把你當英雄的。」

    多明笑著對查克豎起大拇指。「不要為我擔心,你走吧!」

    「我知道。」

    「幫我向你媽媽致意。告訴你的妹妹說她們都會成為我的第一女主角。」查克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查克走進雜貨店,在裡頭等了半分鐘,因為他知道哈迪有時候會由窗口監視他們的行動,他看見了目標——一輛有著伊利諾牌照的黑色車子停在路邊。雖然遲了兩天,但車子仍然在那裡等著。

    開始下雪了。他低著頭走進車站,直朝男廁奔去。幸好一切都如計劃所安排的,沒有其他人動過。他在垃圾桶裡找到了兩個尼龍袋,一個裡頭是普通衣物,包括一條牛仔褲、一件外套和毛衣、一雙鞋子,還有一副墨鏡。另外一個袋子裡是一張科羅拉多州的地圖、一把槍和一匣子彈、一把彈簧刀、一副汽車鑰匙,還有兩個厚信封。

    他打開信封。第一隻信封裡裝了兩萬五千零二十元鈔票,以及一個名字是崔亞倫的護照。第二個信封裡裝的是許多用崔亞倫名字買到的飛機票,分別到許多不同的城市,另外也還有一些用別的名字買到的機票以備萬一。他目前不會先冒險在機場露面,但是桑安列已經安排好一個跟查克很像的人在底特律等著。如果查克打電話給他,他就會用班瓊斯的化名租一輛車,在當天晚上穿過邊界到加拿大去。這樣或許可以轉移警方的注意力,而把追查重點放在加拿大,但實際上查克卻是要經由德州與奧克拉荷馬州邊界到墨西哥。不過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科羅拉多山裡的一座偏遠小屋,要在那裡暫時藏身一陣子。

    查克換好衣服,把槍和錢放進口袋裡,然後拿起尼龍袋和鑰匙走出去。他就要成功了,馬上就要上路了。

    他經過街角,步下人行道,直朝車子走過去,但立即僵立在那裡,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輛拖吊車正拖著那輛車子要離開。查克有幾秒的時間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拖吊車駛遠。在他身後,兩個加油站的工人在說著話:「我早說過那輛車是無主的,它已經在那裡停了三天。」

    查克的腦子好不容易才開始運作。現在他要不就回去換回囚服當成沒事人一樣,要不就是再硬著頭皮闖下去。他其實沒有選擇餘地,因為他誓死也不肯再回那座監獄了。於是他轉回街角,設法找別的出城方法。這時一輛公車駛近,他連忙從垃極桶裡抓起一份舊報紙就跳上車,然後找了一個位子坐下,假裝專心看報,藉著報紙遮住臉。

    公車朝著州際高速公路的方向駛去,車上的乘客漸稀。最後到了一個路口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下車了,他只好也跟著下車,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只能搭便車,但是也不能坐太遠,因為等哈迪發現他逃跑之後通知交通警察,警察就會攔車盤查搭便車的人。

    他頂著風走著,雪花不停地飄落在他身上。前頭路口有一個附設小吃部的加油站,他從外頭朝裡面瞄一眼,只見一個女人在獨自吃東西,另外一桌則是一個媽媽帶了兩個小孩。他心裡暗咒著,因為女人通常不願意讓人搭便車。

    他繼續朝停車場走去,但是知道要從她們面前偷車是不可能的事。也許他可以用錢買通她們。

    要是用錢行不通,他還有一把槍。老天!一定還有別的好方法離開這裡。

    前面的州際公路上有許多卡車駛過,但是時間已經不容許他再走到路邊搭車了。要是多明按照他的計劃行事,再過五分鐘哈迪就會通知所有警察。這時真是說人人到,一輛警車竟然緩緩朝加油站這裡駛來。

    查克本能地蹲下身子,假裝在檢查藍車子的輪胎。他突然靈機一動,從袋子裡拿出彈簧刀把輪胎劃破。警車在他身後停下來,裡頭的警察搖下車窗,說道:「輪胎扁了嗎?」

    「不錯,」查克拍一下車胎,但是沒有回頭看,「我老婆曾警告我說這個輪胎有毛病。」

    警車裡的無線電突然響起呼叫聲,打斷了查克的話。然後這個警察二話不說地就快速把車子倒回頭,響著警笛疾駛而去。一會兒之後,查克聽見四面八方都響起了警笛聲,同時不斷有一輛接一輛的警車駛過去。

    查克知道,現在當局已經知道他逃跑的事,一場狩獵比賽開始了。

    在小吃部,茱莉吃完了東西,拿錢準備付帳。她此行收穫豐富,皮包裡多了一張為數不小的支票,這使她更迫不及待想趕回家去,然而她還得開五個小時的路。她看一眼手錶,拿起隨身帶的一個熱水瓶,打算裝滿咖啡在路上喝。

    她剛走到外面,只見一輛警車呼嘯而去激起一堆積雪,她嚇了一跳。這警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所以她沒注意到有一個黑髮的男人蹲在她車子前面,令她差一點絆倒在他身上。

    他站起身,大約一八八公分高的身形比她高出許多。她驚駭地往後退一步。「你在做什麼?」她懷疑地問道。他戴的飛行員用的墨鏡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她不由得皺起眉。

    查克擠出笑容。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應付了,最佳導演獎可不是白拿的。他朝著那輛車的破輪胎點點頭,說道:「要是你有工具,我可以幫你換胎。」

    茱莉鬆了一口氣。「戲不起,我剛才的口氣太無禮了,不過你真讓我嚇一跳。我剛看見一輛警車衝出去。」

    「那是魯佐文,他是本地巡警,」查克故作輕鬆地說道,彷彿那警察是他好朋友一般,「他剛接到呼叫,得離開去辦事,不然他也會留下來幫我的。」

    茱莉的疑慮此時一掃而空,她對他微笑著說道:「真謝謝你。」她打開車廂,找著工具。「這是我哥哥的車子,我不確定千斤頂放在哪裡。」

    查克幫她找到千斤頂。「幾分鐘就好了。」他心裡仍然很急,但已不像先前那麼恐懼了。等他幫她換好車胎以後,她就得給他搭便車以還這個人情。而上路以後警察對他們瞧也不會瞧一眼,因為警方要找的是一個獨行的男人。現在如果有誰注意到他們,也只會以為是一對夫婦而已。「你要朝哪裡走?」他一面工作一面問道。

    「先往東邊達拉斯的方向,然後再往南。」茱莉說道,非常佩服他換胎的技術。他的聲音很好聽,下頷看起來非常堅毅。他的頭髮很濃密,但是修剪得極差。她猜想著他如果取下眼鏡會是什麼樣子,一定非常英俊,不過吸引她目光的不是他那英俊的外貌,而是有某種她說不出來的特別之處。「你在這附近工作嗎?」茱莉客氣地問道。

    「現在不是了。我應該是明天就開始一個新工作,可是我得在明天早上七點以前趕到那裡,否則他們就要把工作給別人。一個朋友應該在兩個小時以前來開車送我一程,可是大概出了什麼事,他到現在還沒有來。」

    「你已經在這時等了兩個小時?」茱莉訝然。「你一定快凍僵了。」

    查克一直低著頭專心工作。茱莉忍住彎腰看仔細他模樣的念頭,只是問道:「你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好。」

    茱莉不想倒她熱水瓶裡的,所以就再走回小吃部去買。

    查克心裡失望得很。她是要往西南走,而他的目的地卻是在東北方四百英里遠。他偷瞄一眼手錶,加快了換胎的速度。他已經出走快一個半小時了。他在阿瑪瑞尤附近每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他決定不管這個女人往哪裡走,就跟她走便是,因為現在最要緊的是先離開本地。

    茱莉買好咖啡回來,查克的換胎工作已經差不多完畢。地上的雪積了兩英吋深,寒風吹得她眼睛想流淚。她看到他搓著雙手,想到他明天要開始的新工作——如果他能及時趕到。她知道現在工作很難找,而從他自己沒有車這一點來看,他一定非常缺錢用。

    她注意到他的牛仔褲是新的,當他站起身的時候,褲管的褶痕還非常明顯。他大概是為了給新僱主一個好印象,所以特地把所有的錢拿來買了一條新褲子。這個想法令她頓時同情心油然而生。

    茱莉向來不敢隨便讓陌生人搭便車,但是這次她決定一試,不只是因為他幫她換胎或是他看起來像好人,也因為那條新褲子。一條漿挺的新褲子,這個失業的可憐人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上面,但是除非有人給他搭一程便車,否則這一切都是泡影。

    「換好了吧?」茱莉說著,一面把咖啡遞給他。他看起來有些傲氣,使她遲疑著不敢提什麼金錢報酬的事。「我該給你錢謝謝你幫我換胎。」她說道。見他搖頭拒絕,她就改口說道:「那麼也許我能送你一程,我要順州際公路往東走。」

    「如果你讓我搭便車,我會非常感激的,」查克笑著說道,並連忙把尼龍袋拿起來。「我也是要往東走。」

    他們上路十分鐘以後,查克才感到胸中那股緊張的壓力開始消褪。他長吁一口氣,他有好幾個小時,不,好幾年不曾這樣吁氣了。他這才注意到她車子開得太快了。

    他正想建議由他來開,她卻帶著笑意說:「你可以放鬆一笑,我已經慢下來了。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我沒有被嚇到。」他說道。

    她斜瞄一眼,露出一絲諒解的笑容。「你的手一直抓著前面的儀表板。」

    查克發覺了兩件事:第一,他在監獄裡待太久了,已經忘了怎麼樣跟女人輕鬆地談話了;第二,這位莫茱莉小姐的笑容非常迷人。她笑的時候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使那張本來就很漂亮的臉美得讓人忘了呼吸。

    他不想去擔心自己無法控制的問題,所以乾脆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沒有化妝,只塗了一點口紅,整個人充滿清新的氣息。他判斷她只有十幾歲或二十出頭。但是從另一方面而言,她又有一種不像二十歲的女孩能有的自信。「你幾歲了?」他貿然問道,卻發覺自己這句話實在太唐突。顯然如果他不想被抓回監獄,他可得重新學習一些基礎社交,而他原以為這是自己生來具有的本能。

    但是茱莉並沒有生氣,反而就勢給他一個迷人的笑容,並用頗覺好笑的口氣說道:「我二十六歲。」

    「我的天!」查克喊道,但隨即又後悔自己的莽撞。「我的意思是,」他連忙解釋說,「你看起來沒那麼大。」

    她似乎感覺到他的不安,於是輕聲笑著說:「大概是因為我才剛滿二十六歲幾個星期的緣故吧。」

    查克深怕自己又說錯話,於是等了一會兒,看雨刷來回刷了一圈,才開口問一個應該比較安全的問題。「你做什麼工作?」

    「我是教師。」

    「你看起來不像老師。」

    她忍住笑,搖頭說道:「大部分年紀比較大的人都這麼說。」

    查克不知她是真認為他看起來很老了,還是在開玩笑。正在困惑的時候,她問起他的工作。他第一個冒出來的回答是:「我是做建築的。」

    「真的?我哥哥也是做建築的,他是包商。你是做什麼方面的呢?」

    查克其實連鎯頭該怎麼拿都不知道,他真希望自己剛才說的是別種職業,或者早該閉上嘴巴。「牆,」他含糊地答道,「我做牆。」

    她瞪著他。「牆?」她困惑地重複一遍,然後她想通了。「噢,你是專做板牆面的。」

    「不錯。」

    「那麼我想你應該不難找工作才是。好的板牆工人大家都搶著要。」

    「我不是好的工人。」查克氣唬唬地說道,擺明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茱莉忍住笑,專心看著前面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段路有他作伴。她始終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覺得他彷彿像什麼人。她真希望看到他整個臉。

    他們沉默地走了半個小時。一輛警車響著警笛過去,使查克的心在空中吊了老半天。他想他應該打個電話到底特律,但是得等再走遠一點他才敢停下來打電話。他又想到自己現在正朝反向而行,所以也許他應該研究一下該走哪條路線,於是他返身到後座摸索他的尼龍袋。「我想我得看一下地圖。」

    茱莉很自然地推論他一定是要找新工作所在的德州某處。「你要到哪裡去?」

    「艾勒頓市,」他答道,同時對她一笑,「我是在阿瑪瑞尤市找的這個工作,可是從來沒有去過當地。」

    「我想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地方。」她說道。他把安列寫的一條路線說明夾在地圖上的時候,茱莉又問:「你有沒有找到艾勒頓?」

    「沒有。」為了避免她再追問,他故意把那張說明在她眼前晃一下,然後又放回袋子裡。「我有詳細的路線說明,所以一定找得到的。」

    她點點頭,望著前面的交叉道出口。「剛才警車過去一定表示前面有事故,所以我也許從這裡下去,繞過那個路比較好。」

    「好主意。」

    但是這條交叉道下去以後是一條鄉間小路,起先還和州際公路平行,但後來就往右邊轉了,幾分鐘以後,路越來越窄,離公路也越來越遠。「也許這不是什麼好主意。」她說道。

    查克並沒有立即接腔。在前面的路口有一處廢棄的加油站,旁邊有一個電話亭。「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打一個電話。只停兩分鐘就好了。」

    「不要緊。」茱莉把車子停在路燈旁邊,看著他朝電話亭走去。天黑得比平常早得多,暴風雪還在加勁。她打開收音機,想聽一下天氣的消息,同時也下了車,想到後車廂拿一件毛衣。她瞥見他的地圖露出一角在袋子外面,於是想借看一下。她朝電話亭望過去,想把地圖舉起來向他示意借用,但是他正背對著她講電話。她想他應該不會介意的,所以就逕自把地圖打開。

    一陣強風吹來,她連忙按住地圖,這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德州地圖,而是科羅拉多州的。她困惑地再瞄一眼夾在上面的說明,內容竟是:經過史丹頓市二十六點四英里後,你會碰到一個沒有路標的十字路口,然後你要開始找右邊一條泥土路通入林子裡。那房子就在路底,大約走五英里就可以到,而且從公路上或山的任何一邊都看不到。

    茱莉驚訝地張開了嘴巴。他不是要到德州某個地方找工作,而是要到科羅拉多州找一幢房子?

    收音機裡這時播完一段廣告,接著說道:「我們有最新的天氣消息,可是請先聽一下警方發佈的一個大消息」

    茱莉並沒有完全聽進去,只是瞪著正在打電話的那個高大男人,心裡又興起那種讓她不安的熟悉感覺。他仍背對著她,但是墨鏡已經摘了下來拿在手裡。他似乎感覺到她在看他,所以扭頭朝她望過來。他瞇起眼睛注視著她手中的地圖,這時茱莉也看清了他的長相。「今天下午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收音機裡報告著,「警方發現殺人犯班查克自阿瑪瑞尤市逃獄——」

    茱莉麻痺似的瞪著那張酷臉,她認出來了。

    「不要!」當他丟下電話朝她跑來時,茱莉喊了出來。她匆忙坐回自己位子上,同時想把車門關起來,但是查克已抓住她的手腕。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使勁掙開了他的手,整個人翻滾到車外,然後爬起來拔腿就跑,一面尖叫著求救。但是她知道這裡根本沒有人會聽見她。她在滑溜的雪地上跑了幾碼就被他抓住,推靠在車上。

    「閉嘴,不要動!」

    「把車子開走!」茱莉喊道。「把車開走,讓我留在這裡。」

    他不睬她,只是望著那張被風吹到一個垃圾桶旁邊的地圖。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槍指著她,一面倒退著去搶地圖。老天,他有槍

    茱莉渾身發抖,雙腿發軟,看著他又走回來,把槍放回口袋裡,但是他的手仍留在口袋裡握著槍。「上車。」他命令道。

    茱莉回頭望一眼,一輛卡車朝他們駛過來,她估算著求救的可能性。「別想嘗試。」查克冷冷地警告著。卡車開過去了。

    查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上車。茱莉覺得毛骨悚然,彷彿置身於他的一部電影之中——在那部電影裡的人質被殺死了。

    查克命令她往回開。「如果你聽我的話,你就不會有什麼事的,茱莉。我需要交通工具到州界,而你正好有車,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除非你覺得這輛車太重要,甘願冒生命危險把我趕下去,否則你只要乖乖開車,放輕鬆一點吧。」

    「放輕鬆?」茱莉也火了。「把槍交給我拿著,我會讓你知道怎麼樣放輕鬆!」她看見他皺起眉頭,但是並沒有舉動,令她幾乎相信他真的無意傷害她——只要她不妨礙他逃亡即可。「還有,」她怒沖沖地說道,「別把我當小孩一樣,也別叫我茱莉!我是莫小姐。我原以為你是個好人,要不是那條鬼牛仔褲,我也不會惹上這個麻煩——"茱莉發覺自己竟然想哭,於是她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就直視著車窗上的雨刷。

    查克揚起眉毛,心裡暗自佩服她的勇氣。他轉頭看看外面的風雪,突然又很慶幸自己那輛小車子被拖走了,不然碰到這樣的風雪也沒有辦法動彈。現在有了這輛四輪傳動的車,他就可以開到科羅拉多的山上去。這一切都多虧了這位莫茱莉小姐。

    不過從另一方面而言,她也使得他的逃亡計劃更麻煩起來。她很可能已經知道他要到科羅拉多州去,也已經看了那張路線說明,所以他如果找個地方放她走,她就會告訴警方他的去向。

    他決定好好想個對策。為了使兩人都輕鬆一點,他故作不經意地接著她剛才的話問道:「我的牛仔褲有什麼不對了?」

    她茫然瞪著他。「什麼?」

    「你剛才說到什麼我的牛仔褲的事,那是什麼意思?」他解釋道。

    茱莉幾乎歇斯底里地笑出來。她在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他卻在關心他的牛仔褲。她本來想出言諷刺,但繼而又想還是不要激怒他比較好。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客氣地用一種中庸口吻說道:「我注意到你的褲子是新的。」

    「那又跟你讓我搭便車有什麼關係?」

    茱莉的語氣帶著受騙的苦澀。「因為你沒有車,而且你又說你沒有工作,所以我想你一定手頭拮据。你說你希望得到新工作時,我注意到你褲子上的褶痕」

    「繼續說下去。」查克慫恿著。

    「我就作了一個推論,認為你一定是買了一條新長褲想給僱主一個好印象。我又想你買褲子的時候一定滿懷希望,它對你是多麼重要!而我——我不忍見到你因為搭不到便車而希望破滅。所以,雖然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給人搭過便車,卻不忍見到你錯過機會。」

    查克簡直是既愕然又感動不已。這樣好心腸,這樣自我犧牲的事情是他從來沒有碰到過的。「你從一條牛仔褲上推想出這麼多事情?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而且顯然我對人的判斷力也很差。」茱莉說道。她從眼角瞥見他的左手向她伸過來,令她嚇得差一點尖叫出來,但隨後才發覺原來他是倒了一杯咖啡要給她喝。

    他帶著歉意說:「我想這個對你有一點幫助。」

    「我不會打瞌睡的,謝謝你。」

    「還是喝一點吧,」查克說道,「它會——」他猶豫了一下,「會使事情看起來正常一點。」

    茱莉轉頭瞪著他,覺得他這樣對她表示「關切」根本就是瘋子的行為。但是想到他口袋裡的槍,她忍住告訴他的衝動,只是用發抖的手把咖啡接過去,然後別過頭去看著路。

    查克看她手中的咖啡杯在顫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為了這樣嚇著她而道歉。她的側影很漂亮,眼睛也迷人極了。要逼迫這麼一個純潔的女孩令他內心愧疚不已,覺得他真的如同別人所說的一樣是個野獸。

    為了減輕內心的不安,他決定找一些輕鬆的話題。他注意到她沒有戴結婚戒指,表示她還沒有結婚。他試著回想「外頭」的文明人平常都聊些什麼事情。「你喜歡教書嗎?」

    她再度轉頭驚訝地看著他,難以置信地說道:「你以為我會願意跟你來這種客套?」

    「不錯!」他突然有一點惱羞成怒。「我是這麼想。說呀!」

    「我愛教書。」茱莉膽怯地說道,心裡則氣自己這麼容易就被他嚇到。「你要我開車送你到哪裡?」她看到一個牌子上寫著:奧克拉荷馬州距離二十英里。

    「到奧克拉荷馬。」查克含糊地說道。

    「奧克拉荷馬到了。」一過州界,茱莉就說道。

    他帶著冷酷的笑意瞄她一眼。「我知道。」

    「怎麼樣呢?你要在哪裡下車?」

    「繼續開。」

    「繼續開?」她忿忿不安地喊道。「你聽我說,你這傢伙——我可不要把你一直送到科羅拉多去!」

    查克現在確定她知道他要到哪裡去了。

    「我不要去!」茱莉聲音發顫地警告著,卻不知她剛才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我不能去。」

    查克心裡暗歎一口氣。「你會去的,莫小姐。」

    「去你的!」茱莉喊道,同時猛然把方向盤一轉,然後猛踩煞車,把車子停在路邊。「你把車拿走吧!」她求道。「把我留在這裡。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說我見過你,我發誓!」

    查克按捺住脾氣。「電影裡總是這麼說,」他說著,一面轉頭望著由旁邊駛過的其他車子。「而我總是認為那樣其蠢無比。」

    「現在又不是在拍電影!」

    「可是你也承認那是很荒謬的保證。」他淡淡地笑道。

    茱莉無語,只能憤怒地瞪著他。

    「你不可能以為我真的會相信你的話吧?」查克和氣地說道。「我知道你害怕,可是除非你要冒險,否則你是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的。只要你不做什麼吸引別人或是警察注意的事——」

    「否則你就會用槍把我的腦袋轟掉,」茱莉諷刺地說,「這話真讓我覺得安慰,班先生,謝謝你。」

    查克耐著性子解釋道:「要是警察來追我,就一定得殺死我,因為我是不會投降的,而在混戰中你可能受傷或死掉。我不希望見到那種事情發生,懂嗎?」

    茱莉轉開頭,不再說話。

    查克不耐煩地打了一個手勢。「不要再鬧了,開車吧。我得再找個出口打電話。」

    聽見他的口氣有些冰冷,茱莉悟到自己剛才的行為實在太傻。她必須鎮定下來,表面上假裝順從,然後再設法脫身。她可不是什麼溫室裡的花朵,十一歲以前也是在芝加哥街上混過的。她深吸一口氣,設法用帶著歉意的口氣說:「班先生,很謝謝你說的無意傷害我,我不是有意激怒你,只是害怕而已。」

    「你現在不怕了嗎?」他懷疑地問。

    「沒那麼怕了。」茱莉連忙保證道。

    「我可不可以問,你怎麼會改變得這麼快?你剛才在想什麼?」

    「一本書,一本懸疑小說。」她胡謅著。

    「是你看過的書?還是你想寫?」

    茱莉順著他的話說道:「我一直想寫一本懸疑小說,」她必須設法使這說法合理一點,「我想這樣倒可以讓我得到一些很好的第一手資料。」

    「原來如此。」

    她瞄他一眼,很訝異地看到他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她發現這個魔鬼真能迷死人,不禁回想起從前電影裡他那迷倒天下女人的笑容。

    「你是個很勇敢的女人,茱莉。」

    她咬牙忍住要他稱呼她「莫小姐」的衝動。「事實上我是個膽小鬼,班先生——」

    「叫我查克。」她覺得他的口氣仍有一絲懷疑。

    「查克,」她連忙應道,「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免去客套,因為我們顯然得相處——」

    「一陣子。」他接著說道。茱莉的心裡好不容易才平服一股憤怒感。

    「一陣子。」她應著,盡量使自己的語調保持中性。「這樣的話,你也許有時間提供我一些資料。」她遲疑著。「呃,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一些監獄的內幕?那對我的寫作一定會有幫助。」

    「會嗎?」

    他的口氣令她怕得要死。「絕對,」她努力承認著。「聽說監獄裡有很多人都是無辜的。你是不是無辜的呢?」

    「每個犯人都聲稱他是無辜的。」

    「不錯,可是你呢?」她堅持問清楚,深盼他會給她肯定的答覆,好使她假裝相信。

    「陪審團說我有罪。」

    「他們有時候也會錯。」

    「十二位誠實正直的公民斷定我有罪。」他冰冷的聲音裡充滿恨意。

    「我相信他們也盡量要做到客觀。」

    「狗屎!」他突然憤怒起來,嚇得茱莉抓緊了方向盤。「他們是因為我有名有利所以判我罪!他們反對的是我的生活和好萊塢的道德標準。他們知道我有充分的無罪理由,所以才沒有判我死刑。」

    茱莉覺得手掌心在冒汗。「可是你確實是無辜的嗎?你只是無法證明是誰殺的,對不對?」

    「那又有什麼不同?」他反問道。

    「對我有不同。」她的聲音發顫。

    他冷冷打量著她。「要是真的對你有不同,好吧,告訴你,我沒有殺她。」

    他在說謊,當然是的,一定是的。「我相信你。」為了讓他安心,她又補上一句:「如果你是無辜的,也就有理由逃獄了。」

    他的回答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令她不安得很。她感到他一直在冷眼看她,然後他突然說道:「路牌上說再過去有電話,看到以後你就靠邊停。」

    他下車打電話的時候,順手把車鑰匙拿了下來。「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我碰巧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茱莉勉強搖頭說道:「我不怪你。」

    他下車以後,仍讓車門打開著,手也一直放在有槍的口袋裡。茱莉現在固然逃生無望,但是總得為以後想辦法。她和聲說道:「希望你不介意我拿紙筆記一點想法。」不等他拒絕,她繼續說道:「你可以看我的皮包,裡頭沒有武器或另一副鑰匙。」

    他走開去打電話。茱莉盯著他的背影,匆匆在記事簿上連寫了三頁:「請報警。我被綁架了。」然後她迅速撕下紙條,折好放在皮包外層口袋裡。這時她又有了一個主意,於是又取出那張紙條,把它夾在一張十塊錢的鈔票裡再收好。她知道自己必須以智取勝,雖然她相信他不會真的開槍殺她,但也不能莽撞。所以她在記事簿上寫下幾句話以防萬一他要看。「班查克是要逃避因陪審偏見而造成的不公平罪刑。他看起來似乎是一個聰明、仁慈的好心人——卻是環境的受害者。我相信他。」

    她內心在暗笑,這真是天底下最糟的小說了。她正在想著,突然發現他已打完電話要上車,令她心裡又感到一陣驚懼。她連忙合起簿子,丟到皮包裡。「電話打通了嗎?」她客氣地問道。

    他瞇起眼睛盯著她的笑容。「沒有。我半個小時以後再試一次。」然後他伸手拿她的皮包,把記事簿取出來。「只是小心,」他用譏諷的口氣說道,一面打開記事簿。「我相信你會諒解的吧?」

    「我諒解。」茱莉答道。他看到她在記事簿上寫的話,似乎訝異得很,那表情令茱莉又是緊張又是懊惱。

    「怎麼樣?」她故作無辜狀地問道。

    他把記事簿放回皮包裡。「我想要是你真的相信,你實在是太容易受騙了。」

    「我是很容易受騙的。」她答道。就讓他認為她既愚蠢又天真,這樣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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