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六兒一笑道:「別說姑娘不是,即使她真的列名在社榜上,我們也不敢抓呀,眼看著她就要當一品夫人了,還是皇上賜婚,我們有幾個腦袋敢抓她。」
香君聽得一頭霧水,但也知道事情不太對勁兒,忙問道:「娘!這是怎麼回事兒?」
貞娘感到難以啟齒,只有道:「孩子!我……也弄不清楚,是陶頭兒來通知的,你問陶頭兒好了。」
陶六兒卻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笑了笑道:「漕運總督兼淮揚巡撫田仰田大人晉京述職,即日就要回歸任上了,聖上體念他公忠為國,至今尚無後,特地賜給他一個如夫人,這可是個一步登天的好運兆……。」
香君臉色大變道:「那關我什麼事!」
「好叫姑娘知道,田撫前些日子不是召請姑娘上他行館裡去過幾回嗎?對於姑娘十分傾倒。」
「別說得那麼好聽了,我只是堂子裡的一個樂妓,他化銀子叫我們去出堂差,那是我們的職業,事後一拍兩散,誰也不沾誰的。」
「香姑娘,話不是這樣說,田撫公大人對你十分激賞,向皇上要下了你,旨意已下來了。」
「皇上憑什麼把我隨便賞給人。」
陶六兒的臉沉了下來,「香姑娘,這話也跟我們說不著,反正我們是奉諭辦事,上諭要我們用轎子送你上田大人的行館去,你高高興興的去最好,不高興也得去。」
「笑話!我就是不去,看誰能叫我上轎去。」
陶六兒擺出狠相來了道:「香姑娘,不必看誰了,憑我們哥兒倆個,鎖也能把你鎖了去?」
他帶來的那個副手則惡狠狠地掏出了鎖鏈,香君一看他們要動粗,雖是嚇得花容失色,但她也橫下了心,退後兩步道:「你們可以把我鎖到牢裡去,殺剮聽便,可是別想逼我上花轎。」
陶六兒嘿嘿冷笑道:「香姑娘,你別給自己添麻煩了,我們是吃公事飯的,多少的江洋大盜,殺人放火的兇犯,到了我們手裡都能去層皮,倒不信能叫你這個小娘們兒給唬住了,你說一句,你去是不去。」
「不去!說什麼也不去。」
陶六兒一示眼色:「小邱,鎖人,拉下去。」
小邱的鏈子一舉一套,他是老公事了,拿人的手法極甚熟練,但是香君早已打定了主意,一扭身子,往旁邊衝去,居然讓她給躲開了。
陶六兒用身於堵住了門!冷笑道:「你跑得了嗎?」
媚香樓就是這一道門戶,香君若是逃走,的確是無路可走的,但香君卻是衝向了樓窗,小邱抖著鏈子追了上去,李貞娘卻驚叫道:「孩子!小心,別摔下去了。」
但香君卻是存心求死,她衝向窗口,雙腳一縱,整個人已從窗子裡飛了出去。
樓高三丈,若是一個尋常的漢子,跳下去最多扭傷了筋而已,卻摔不死的,因為底下只是一叢叢的花圃。
可是香君卻是頭下腳上,倒著栽下去的。大家發出一聲驚叫,眼看著她飄向一叢花畦,那兒卻偏偏有一塊太湖石。
香君的身子只抖了一抖,隨即不動了,血從她的頭上汨汨地流了出來,眼看是活不成了。
李貞娘已號啕大哭起來,陶六兒也直了眼,先前凶神惡煞般的神情早已不知那兒去了哩。
他先抖手摔了小邱一個嘴巴,罵道:「王八蛋,混帳東西,我只叫你嚇唬她一下,誰叫你真動手的,香姑娘又沒犯罪,怎麼可以動刑具,這會兒出了人命官司,你王八蛋抵命去吧!」
小邱一聽陶六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不由也急了道:「頭兒,你怎麼怪我呢,你是頭兒,你叫我鎖人我就鎖人,要償命也該是你頭兒的事。」
「放屁,你也是多年的老公事了,難到還分不出輕重真假,香姑娘皇上頒了旨意賜婚田大人的貴人,怎麼會鎖了去,我只叫你做做樣子,你居然真的動手,我問你,你要是鎖上了又怎麼辦,難道還五花八綁地送上田公館不成……」
小邱一聽也是,本來就鎖不得的,旨意已經由阮大-帶著去到田撫行館,那邊掛紅結綵,就等著這邊抬了人去成親了,絕沒有用鐵鏈鎖著去的。
於是他苦著臉道:「頭兒,你也別再東怪西怪了,這次是奉旨辦事,結果卻出了人命,就算我頂了人命罪吧,你的腦袋也不見得保得住,不但是你我性命不保,連咱們府台大人的身家大概也保不住了。」
這倒是不錯,旨意是下給府台,要他負責把新人送到的。
可是府台大人以為四品府堂之尊,去為一個婊子送親未免太沒面子了,所以只派了兩個公差,押著轎子前來,他自己也趕著到撫台行館道喜奉承去了。
這會兒出了事情,眼看著他也脫不了關係,於是陶六兒腦筋迅速一轉,先把小邱抓過來咬一陣耳朵……。
李貞娘哭著要下去為香君收拾去,底下也來了一些人,卻不敢上前,因為這是人命官司,要保持現狀,待人前來相驗。
陶六一把攔住了李貞娘道:「李大娘,事情你在一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是香君姑娘自己跳下去的……」
李貞娘跳著腳哭道:「不是你們這兩個王八蛋逼她,她會跳樓嗎?老娘到官裡去,就說是你們推下去的。」
小邱臉色一變,陶六兒卻陪笑道:「貞娘,咱們相處也不是一天了,你可得憑著良心呢。」
「你們還有良心,這些年來,那一回上門不是連吃帶喝又揣了走的,這倒好,你們吃飽喝足了,卻來逼我的女兒,老娘非要你們兩個王八蛋償命不可。」
陶六兒笑著道:「反正我們是豁出性命來頂上了,但總得你去證明一下,到了宮裡,你怎麼說都行。」
兩個人硬架著貞娘下了樓,陶六兒忙把轎夫叫了來,扶著貞娘上了轎子,貞娘猶自哭著道:「你們這兩個王八蛋,用轎子抬了老娘去,老娘也饒不了你們。」
陶六兒跟小邱不由分說,一送聲地催著轎子快走,媚香院中亂成了一團。
楊龍友得了信,急急地趕了來,貞娘卻已被抬走了,妥娘也聞訊趕到,她可不怕沾上麻煩,分開了眾人,一把抱住了香君就大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她忽然感到懷中的香君還在掙動,再仔細瞧瞧,她頭上是有個洞,還在流血,但是洞並不大,看來她只是碰著了一棵松的樹枝,卻沒有摔在頭上,方才也只是摔悶了過去。
當下心中一動,趕快又哭又罵地道:「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只會看熱閒,眼睜睜地放走了兇手,我要告上去,替我妹子申冤報仇,你們那個有良心的,就留下來,在狀子上畫個押做證。」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反而大家一哄而散了,唯恐沾上了,倒是只有楊龍友留下來沒走。
他歎了口氣道:「妥娘,老百姓就是怕見官府,何況還是人命官司呢,你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嗎?」
鄭妥娘連拖帶拉的,都沒有人肯留下來,她氣得把人都趕了出去,把門給關上了呢。
媚香院中的兩個婆子也溜了,只有兩個丫頭,在一邊哭著,鄭妥娘才道:「別哭了,來幫我把香君抬進去。」
楊龍友一歎道:「抬進去吧!可憐了這孩子,她是自己跳下來的,也沒人推她,官面上我去打個招呼,也不必再著人相驗了,免得她又受一番折磨。」
鄭妥娘冷笑道:「楊大人,當初是你一再相求,要侯相公到寧南侯軍中去勸說的,你也一再地拍胸瞠擔保要好好照顧香君的,就是這麼個照顧法。」
龍友低下了頭道:「妥娘,我是沒辦法你也知道,現在那有我說話的餘地,馬士英雖是我大舅子,卻連個外人都不如,目前是阮大-的天下。」
妥娘冷笑道:「說什麼奉旨賜婚,這分明是阮鬍子算計好的,好報復侯相公,田仰那個老王八蛋,每次一雙賊眼,都盯在貞娘身上,他最中意的是貞娘,連香君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怎麼會指名要香君的。」
「可不是,老田還以為是娶貞娘呢,樂得直笑,我說香君是貞娘的女兒,他張大了嘴,但旨意已下,也無法更改了,我跟阮大鬍子吵了一架,跑來想安撫一下這邊的,再來想想辦法的。」
「還有什麼辦法?」
「我想先跟貞娘說好,如果她肯嫁,就叫老田把香君先帶到任上,另租屋於住下,我送貞娘去換出來。」
「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貞娘肯嗎?」
「老田的官兒還不小,手上頗有勢力,各方面都想拉攏他,貞娘若能跟他,倒是個好歸宿。」
「就算貞娘肯了,老田又肯把香君來換嗎?」
「他自己答應我的,他說只要貞娘點頭,他立刻找個地方,把香君藏了起來,一心等待貞娘,這老頭兒對貞娘簡直是著了迷,他本來也想把貞娘接了去的,可是又怕他的老婆吃醋,委屈了貞娘。」
「那現在他就不怕了。」
「貞娘是皇帝賜婚的,他老婆再凶也沒法於了,御賜的東西都是要用香火供起來吧?何況是人哪,略有損傷便是大不敬罪,那要殺頭的,他還準備另外一處家當,根本不跟大婦過日子。」
鄭妥娘一歎道:「本來倒是件好事,卻不想弄糟了。」
「可不是,我想到了香君性烈,一定不肯上轎,所以才趕來,只待事情說好,我跟了轎子去,應付一下儀式,上且刻換進貞娘去……那知道就遲了一步。」
鄭妥娘道:「不遲,香君沒死。」
「沒死,她還有氣?」
「沒死當然有氣,所以我才要把人趕走,不過對外還是說她死了為佳,免得阮大鬍子不死心,又起壞點子。」
她把楊龍友叫到了屋裡,又作了一番計較,楊龍友才出門去了。
事情倒是很順利,原來陶六兒跟小邱也是打的要貞娘頂替的主意,一乘轎子先抬到府台大人的公館,陶六兒飛馬上行館找來了府台大人。」
聽說香君跳樓自盡,府台大人嚇得靈魂差點沒出竅,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無可奈何,只得趕了同來。
出動了他的大小老婆,一屋子人,陪盡小心,要貞娘點頭答應頂香君的名代嫁。
貞娘既痛惜香君之死,又恨透了那批爪牙小人,一口不答應,吵著要把事情問開來,這位府台大人倒也是個厲害腳色。
他軟說不行,只有來硬的了,他沉下了臉道:「李貞娘,你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民不與官鬥,本官已經如此小心向你懇求解說了,你還是堅持不肯,弄急了,本官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叫人把你拖到後院子裡去,一根繩子解決了你,悄悄地一埋,然後在本府這些妾侍中挑一個頂了香君的名,坐了轎子,嫁到田府去,這可也沒什麼好嚇人的。」
他到底是科班出身的,想出來的點子又狠又毒,當下的確是把李貞娘給嚇住了,這個辦法實行起來,豈不是冤枉,要坑上兩條命了。
但貞娘在秦准多年,又豈是簡單人物,她交往的達官顯宦不知有多少,又怎會被一個小小的府台唬住了。
一聲冷笑道:「府台大人,事情能像你所想的那麼容易就好了,我的女兒李香君可是有名有姓的人,而且見過她的人太多了,又豈是人人可冒充的,再說田仰也見過我女兒的,你換了個人去,他肯幹嗎?旨意上寫明的李香君,他難道會心甘情願地為你去頂上欺君之罪去?」
府台大人一怔,額上汗水直流,貞娘冷笑道:「我若是代嫁過去,田老兒會擔起這個重任的,因為他見過我幾次,對我神魂顛倒,叫他怎麼做都行,你的姨太太行嗎?能揀一個比我更行的出來嗎?」
貞娘雖已是徐娘近暮風韻了,但她在金陵十二金釵中,有人推為榜首,煙視媚行,不知曾迷倒過多少公子王孫,這的確不是尋常那些女子所能比的。
府台大人的那些姨太太,不過是個小家碧玉,姿色倒不去談了,關於言談風情就差得太多了。
這下於可真的慘了,好在他們做京兆尹的,都是長袖善舞的八面玲瓏人物,能屈能伸,一看嚇不住,又反過來軟語相求了,因為他聽出李貞娘已有允意了。
正好碰上楊龍友也趕到了,他更是如獲救星般的連忙道:「楊大人,您可來的正好,下官正在為難,由於……」
楊龍友擺擺手道:「我都知道了,也想到你們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們可是想將這李貞娘送去頂香君?」
府台大人現出了欽佩之色道:「楊大人一猜就中,欽命在即,而香君卻是自殺身死,下官事出無奈。」
「李貞娘大概不答應。」
「是的!這女子十分頑潑,下官軟求硬逼都沒用。」
「閣下太莽撞了,這也是能逼的嗎?你要知道,田撫對她十分傾倒,把她惹翻了,到田撫那兒,只要她肯表示相就之意,然後叫田撫就著欺君這個題目上做文章,閣下就死無葬身之地。」
府台大人被嚇得一身冷汗。
楊龍友藉機會嚇他一下道:「上諭是叫你們以欽禮接人送親的,你們卻只派了一乘小轎就去抬人,而且兩個差役又蠻橫又凶狠,就這兩點,已經夠台端消受了。」
府台大人對楊龍友本不十分恭敬,但現在才知道事態的嚴重,本來只希望能勸好李貞娘的,現在卻還希望他在別的地方也多加包涵了,如果他把那兩點參奏上去,即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福王弘光理政雖然不行,卻是最要面子,如果知道他御旨賜婚竟被如此草率忽視,他一定會勃然震怒,下旨嚴辦不可。
就算自己跟馬士英、阮大-都私交不錯,但也不會為這個而庇護自己的。
他們雖是一手抓住了大權,但還是要哄著福王一點的,惹翻了這位祖宗,大家都沒的玩兒了。
聽出了厲害,就得想法子彌補,他究竟不笨。
咬著牙、硬著心腸,到內室拿了五千兩的銀票,塞在楊龍友的手中道:「楊大人,您是前輩了,下官處事經驗欠缺,請多加指教。」
楊龍友輕輕一歎道:「老父台,這銀子我收下,但不是我要,是給貞娘的,婦人多貪,她匆匆地走了,一切都未及收拾,自然不甘心的,這可以叫她放心,至於她所有的財產等……。」
「這個下官自然會著人保護。」
楊龍友道:「老父台這話又不上路了,你派人保護,田撫公還好意思公然著人來接收一家窯子不成,這些只能由我以私人的關係,替她打點一下,然後著人給她送了去,留作她的私房錢……」
府台大人只有暗駕老狐狸,他忍痛拿出了五千兩。原是想到媚香院從此無主,查封也好,入官也好,多少可以弄點回來,現在也泡湯了。
但破財事小,前程事大,也只有認倒楣了。
楊龍友到了屋子裡,總算把李貞娘勸得上了轎子,但看她一身衣服上涕淚斑斑,臉上還有著幾塊紅印,想得到她受的罪不輕,但也只有認了。
送走了貞娘,下一步就是安頓香君的問題了,媚香院自然不能再住了,阮大-若是知道她未死,說不定又會另生波折。
幸好卞玉京已萌退意,在鄉下買了一所小庵堂,準備禮佛終身,於是秘密地把香君送到那兒去養傷。
楊龍友在這件事情上倒是很盡心,他把五千兩銀子給李貞娘帶走了,同時也暗中告訴了貞娘,說弘光這個朝廷看來是難以持久了,早早離開也好,他去後早為之計。
媚香院的一切,他著手清理變賣了,交給了香君。
對外,香君是死了,她跟朝宗的阻礙是沒有了,可以毫無顧忌的去投奔朝宗了,只是朝宗卻不能來接她,若是落在阮大-手中,那就難以脫身了。
香君的傷是好了,她手中執著的,仍是那柄扇於,那不但是她對侯朝宗訂情的紀念,也是她生死的伴侶了,她為拒婚跳樓時,手中就執著這柄扇子。
絹上面還染著點點的鮮血,血跡已干,怪的是色澤仍然嫣紅奪目。
楊龍友也十分地奇怪,為了這份感情的堅貞,他用筆在上面勾了幾筆,畫成了一枝盛開的桃花,而且還為始末作了一篇小跋,題在一邊。
這使得那些血點更具有精神,也更美化了。
「輕薄桃花逐水流」桃花在詩人們的吟詠中,並沒有很高的評價,它色彩妖而不莊,華而不實。
然而被題在扇上的這一枝桃花,卻莊嚴肅穆,因為它代表了一位少女的堅貞。
侯朝宗不能來,只有著人找他來,把這件事通知了他,但是找誰去呢?這卻成了個問題。
陳定生、吳次尾等,舊日復社的知友都已逃亡了,香君是托死而匿居的,這件事自然不能讓不相干的人知道,幸好,香君以前的教曲師父蘇昆生知道了這事後,自動願意跑一趟的。
這位老伶工不是復社中人,卻跟復社的一批人都很有交情,他跟侯朝宗也根好,他肯跑一趟,那是更為理想了,香君便把那柄染了鮮血的桃花扇,交給蘇師父帶著,用鮮血來證明自己的忠貞不移。
蘇昆生上道後,還沒有到武漢,就聽見左良玉兵變的消息。
馬士英他們利用權勢,不斷地擠迫左良玉,仗要他去打,兵員減少了,卻推論朝廷財源困窘,不准增補,而其他各處兵鎮,卻日漸擴充,兵增糧足。
左良玉忍無可忍,再加上福王由監國而改元稱帝,對高傑等四鎮有封爵之賞,而對左良玉的寧南侯,卻未作進一步的解釋。
左良玉一怒之下,正式發出了清君側的詔書,發兵回金陵。
這一次馬士英他們早已作了準備,雖然還是有點緊張,卻並不太會慌亂,從容佈置以拒。
兵到九江,左良玉以年邁氣憤,兵馬勞損,病故於軍中。
而他的兒子左夢庚繼續拔師東進,這位少侯爺既沒有他父親的威望,又沒有用兵的經驗,一經接觸,就敗得落花流水,無可奈何之下,率著餘部向清兵請求保護,清兵自然是求之不得。
蘇昆生可苦了,他沿途遇到不少的亂兵,打聽侯朝宗的下落,卻很少有正確的消息,只有耐著性子,慢慢地找去。
左氏父子清君側失敗,但南京的局勢並不樂觀,因為左氏撤了江防,清兵趁機渡江,再利用明朝自亂的空隙,渡過了准水,直逼揚州。
史可法急命諸將入援,可是那些將領為了自保實力,沒一個肯去的。
清兵的主帥多爾袞曾兩度勸降史可法,都遭到史可法的拒絕,他們相互的書信往返,現在都成了歷史上有名的文獻。
尤其是史可法的復多爾袞書,正氣洋溢,表現了中華讀書人寧死不屈的氣節,十分的感人。
一方面堅攻,一方面死守。攻守雙方,都是損失慘重,終於在弘光元年四月,揚州被攻陷了,史可法殉國,清軍為了要立威,要明朝的將領們不敢再抗拒,同時也要報復攻揚州時所受到的損失,在攻佔揚州後屠城十日,這十天裡揚州成了個血腥地獄。
除了一些僥倖逃出的,幾乎很少有倖免的。
清君屠殺的對象是史可法的部屬,他們在史可法的忠貞大義的感召下,雖敗而不投降的。
清兵在城中搜殺殘軍,而且也把藏匿明軍的百姓們也一併地屠殺,這也是歷史上最殘暴的一篇記實揚州十日與嘉定三屠,並稱為清初的兩大暴行。
揚州一破,人心惶惶,士無鬥志,一個月內,就直逼南京,弘光帝才當政不到一年,就遭到覆亡的命運。
馬士英、阮大-,這些誤國的權臣自然也跟著失勢,先後地逃走了。雖然,大明的宗室還有一些逃出去的,像魯王為大臣張維周擁立在紹興監國。而鄭芝龍、黃道周等又在福州擁立唐王。那只是一線的希望,大家都明白,靠著這些人要想擊退這強悍的清兵是太困難了。
但南京卻是陷落了,江山易幟,河山易主,對金陵的百姓而言,明朝是覆亡了。
在一般的讀書人眼中,對明朝的覆亡卻抱著更深的感慨,明朝之亡,不在敵人而在自己,這麼大的一個王朝,如果不是從自己敗起,再多的敵人都無法擊敗它的。
因為中華一直是最強大的,人口最多,土地最大,文明最盛,在在都比別人強。
滿清雖是勢如破竹,但多半還是靠著漢人的力量來擊破漢人的,他們用來作前鋒的,都明室的降兵降將,這些人何以會倒過槍矛,為敵人賣命而來攻打自己的朝廷呢?
數到根本的原因,幾乎要從明太祖洪武開始,這位從草莽出身的皇帝開始時是從白蓮教的劉福通起家打出來的天下,心胸偏狹,多疑猜忌。
而他對那些世家出身的將領們一直懷著猜忌,那一個將領的兵權一重,一定會受到他的排擠迫害。
這樣子雖然能造成集大權於一身的絕對優勢,但也為了孫們樹立了一個以猜忌理國的傳統手段。
將帥們無以安其位,無以用其才,皇帝們唯恐將悍而兵驕,以至於自毀長城,小人庸才當道。
君上刻薄寡恩,臣下們自然而然地沒有了感激效死之心,幾乎每一個皇帝在位,都做過一兩件大錯事,冤枉地革退過功臣名將。
而清人得以崛起,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崇禎帝殺了鎮壓北邊最有力的袁崇煥。君不仁、臣不忠,這是一種自然的循環,也導致了明室的滅亡。
侯朝宗終於在亂軍中遇到了蘇昆生,因而也知道了香君為他守義的忠貞情事,內心中是異常激動的,他這時已經雄心消盡,壯志成灰。
讀書人本以功名為第一前程,國已亡,家已破,苟全性命已經是萬幸了,其他一切都談不上了。
他這時只有一個期念,就是找到了香君,同到歸德的老家,老老實實地種田去,過個平凡的日子。
戰事還在繼續著,戰場卻已移到了西南一帶,福建、雲南、廣東、廣西,還有人在為著光復漢室而努力。
各種的傳說在民間傳播著,那都是些不死心的人在鼓舞著復國的希望。
像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在廈門舉起了勤王的義旗,瞿式耜在廣東高要擁立桂王朱由榔等……。
這些傳說並不是空穴來風,但都是一些分散割據的零星抗拒,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處的勢力能夠再次地創立一統的局面!
雖然,有不少熱血的青年,迢迢千里,奔向西南一帶去參加抗清復國的壯舉。
但是侯朝宗卻沒有為這些消息所動,他已經看得很透澈,那些努力不會有太大結果的,滿清本身的實力已經夠強大了,何況還有不少實力派的明軍將領投向清方,那已經不是一些零星的抗拒所能抵擋的。
再者就是人心的向背,很多人都已經飽經流寇、兵患、天災、人禍,顛沛流離之苦。他們對明朝朱氏一族,已經失去了信心,大部份的人都不想這個敗落的王朝再恢復了。
「漢賊不兩立」的春秋大義,只是在讀書人的心中有點影響的力量,大部份的老百姓,卻很少明白什麼叫尊王攘夷的大道理的。
他們只知道要活下去,誰能給他們安定的生活,給他們吃飽肚子不受寒凍,他們就滿意了,誰做皇帝,對他們來說,都沒有關係的。
越近金陵,兵亂的跡象越少,朝宗的那一片愛國熱情也越冷淡。
南京城除了在清兵進城時亂過一陣子,現在又已恢復了平靜,除了城門口多了一些帶著花翎,拖著辮子的清軍官兵外,幾乎沒什麼改變。
只不過秦淮河冷情了,舊院笙歌稀落,沒有往日的繁華了,還有就是往日的歡笑沉寂了。
大多數的老百姓們臉上一片茫然。
亡國的悲痛使他們沉默,也使他們失去了追求歡樂的情趣,當然,一定還有一些新貴們起來的。
但是在異族的統治下,即使得到的富貴,也不足以驕人的,他們多少還有點羞惡之心,穿上了清制韃子的官服,他們不敢太過囂張。
蘇昆生領著朝宗到香君匿居的小巷中去,卻只看到一片殘破的瓦礫與毀於劫火的滿目瘡痍!
香君不在那兒了。
朝宗因為曾是前朝的風雲人物,不敢過份公開的露面,只有在蘇昆生的家裡暫居,由蘇昆生出去打聽消息,街上的人似乎都換了面孔,往日的熟人也很少見得著,朝宗在此地雖曾出過風頭,然而他究竟是客居之身。
他認識的都是一些讀書人,這些人也都不見了。
蘇昆生卻是老伶,在金陵耽久了,他打聽消息自是方便得多。
朝宗的心還是焦急的,他手中把玩著蘇昆生千里迢迢帶給他的那柄扇子。
看著上面用鮮血畫成的桃花,不禁是感慨、激動,更有無限的憂慮、思念。
正在遐思縈繞之際,恰好是蘇昆生同來了,由於時間還早,蘇昆生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同來的。
所以朝宗忙迎上問道:「老爹辛苦了!有消息嗎?」
蘇昆生點點頭,目中隱現淚痕,使得朝宗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忙問道:「消息究竟如何?」
蘇昆生哽咽著聲音道:「可憐了那孩子,但是她死的好,教人佩服教人起敬。」
朝宗如同被重錘敲了一下,眼前金星飛舞,幾乎沒昏過去,他還算養氣工夫做得不錯,而且身經離亂,悲歡離合也看得太多,比較能撐得住,忙問道:「香君死了是不是?她是怎麼死的!」
蘇昆生搖了搖頭:「香君沒死,她躲起來了,慢慢找還能找得到。」
聽了這句話,朝宗悲觀的心情又振作了一點,因此問道:「老爹是說誰死了呢?」
「是妥娘,鄭妥娘那孩子,唉!可憐復可敬的孩子。」
「啊!妥娘!她是怎麼死的呢?」
侯朝宗又禁不住熱淚盈眶,這個消息對他也是一種打擊,更是他所不願知道的。
他跟妥娘也有過一段情,兩個人曾經肌膚相親,卻沒有想到要婚嫁相守,他們是真正的密友,在朝宗的心目中,妥娘的比重不下於香君的。
蘇昆生忍住了悲傷,娓娓地道了出來,原來清兵進城之前,南京城裡已經亂了,馬士英、阮大-等人扔下弘光帝自己跑了,弘光接著也溜了,卻沒跑多遠,就被清兵捉住了,城裡一些暴民開始起了騷動,對一些大官們的家宅開始掠劫燒殺。
雞鵝巷的馬閣部公館跟庫司坊的石巢園首當其衝,他們雖以身免,而且也帶了一部份細軟,但多年經營毀於一場劫火,卻也是令人感歎的。
忻城伯趙之龍掌握著錦衣尉,手下還有兩三千兵,這時是最神氣的了?
他這幾千兵美其名是保護一些巨宦大宅,免受暴民殺掠,實際上卻是進去翻箱倒櫃,大事搜括一遍,又發了一筆橫財。
跟著他就跟禮部尚書錢謙益聯名上書給多爾袞乞降,並且代表著已經滅亡的朝廷出榜安民。
秦淮河邊的舊院,這段時間自然沒生意了,有些姑娘們已經逃亡了。
鄭妥娘卻沒有走,一來是她的假母不肯放她走,更捨不得秦淮河畔的那點產業。
沉寂了一陣子後,秦淮河畔又響起了笙歌,那是一些滿清韃子將領軍官,久慕六朝金粉地的盛名。
而想要求領略一下,他們是異族,不識途徑,於是就有些阿諛趨勢之徒趁機會來嚮導巴結。
地位低的巴結小軍官,地位高一點的巴結高一層的,至於忻城伯趙之龍、錢牧齋之流,則又更進一步地巴結將帥皇室了。
趙之龍暫攝治城撫民之職,是滿人所委最高的漢官了,他自然更要巴結,多爾袞的-發令下,他執行得比滿清人還起勁。
不但自己首先示範,把頭髮四邊剃光,只留下腦後那一撮豬尾巴似的辮子,更著令那些跟他一起投降的明室官員們一體奉行。
更還下了一道混帳已極的手令,要全城百姓,仰即知照,實行-發的人,並立下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無恥規定。
殺當然是殺了幾個,但死的更多的卻是被抓住後強制執行被來發的人,他們當時死者有之,發被-後,立即自殺以為無言抗議者也有之。
為保護頭髮而死的人,居然比當作以螳臂擋車,拒絕清兵入城的民兵還多。
這使滿清人很奇怪,他們既有護髮而死的勇氣,為什麼當時不與城偕亡呢?
多爾袞對漢學頗有研究的,略加查詢,終於明白了,那些人以為清兵入了城,只趕走了弘光的朝廷而已,滿清入主,也只是暫時的,大好河山,終於有了光復之日,所以大家才不在乎。
但是要剪去他們的頭髮,易去華夏衣冠,那就嚴重了,這傳統上千年的服式髮型代表的是民族的尊嚴,被發左裎乃夷狄之俗,那是他們無法接受的。
多爾袞深深地知道這一種思想已深入民間,不能加以強迫的,否則會引起全民的誓死抗拒,這只有慢慢地來,所以雍發令雖沒有取消,執行就不像從前那麼激烈了。
但他有個規定,老百姓不妨從寬,想出仕清廷的卻必須-發與易服,他準備以富貴利祿來慢慢蝕化人心,消滅那種民族的自覺。
趙之龍為了要討好新主人,不但變發易服,而且還想招待一下那些貴賓,出動他的部屬,把秦淮名妓都找了來,在他家中水閣上款延佳賓。
鄭妥娘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徵召了去的,這些客人有一大部份是她所認識的,還有些更是她頗為敬重的。
可是她看見他們一個個身著朝服,奴顏卑屈之狀,氣不打一處來,當時就借酒使性子罵開來了。
這一罵十分痛快淋漓,從洪承疇到吳三桂,以及這些賣身辱國的大小漢奸,一個也不漏,全罵到了。
最後她的結論更是精-萬分的道:「你們都是讀書知禮的大人先生們,而我只是一個侍候人的婊子,我們的身世原是相距的不能比的,可是我看見你們今天腦後拖著一條豬尾巴,居然還高坐堂上,談笑風生,我突然覺得我比你們高尚多了,我雖沒廉恥,卻還知道廉恥,你們卻不但喪盡廉恥,而且已經不知廉恥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