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妥娘跟卞玉京對李貞娘的這個女兒都十分的愛惜,本來以她們在書院的名氣與地位,是不輕易給人跨刀幫襯的。
因為她們都自有門戶,除非有客人叫條子、出堂差,才過來點綴一下,來了也是唱支曲子略作應酬,像做客人似的。
這不僅是面子問題,與纏頭收入也有關係,在別家的院裡擺席,主要的收入全是大家的,她們身為名牌紅妓,自不必給人幫襯去。
今天因為是給香君做面子,她們是主動前來湊場面的,這就是說,做客人的可以循出堂差的規矩,付一份例賞,也可以將就分付。
李貞娘固然是秦淮名妓,卻因為年歲大了些,只靠著老客人以及慕名前來相好,本身實在已沒有多少的號召力了,因此才把女兒給抬了出來。
香君不是她親生的女兒,是買來的假女,不過她孑然無親,不像一般的假母,對假女十分刻薄,非打即罵,她對香君還算是很痛愛的,而香君又惹人憐愛,書院中的姐妹們是十分的熟絡。
其中尤以妥娘和玉京為甚,卞玉京的人緣最佳,對誰都像個大姐姐似的,對香君這個小妹妹尤然,而鄭妥娘跟香君更是投緣,自居為師,閒下就教她認字讀書作詩。
這兩人一個是大姐姐,一個是老師,對香君也就不計較什麼了,她們知道香君剛踏進這個圈子,最好是能有一個既夠名望又有才情的少年公子來親近一陣,這樣於對她的名氣與身價都有好處。
可是要覓得這樣一個人選,倒也並不容易,侯朝宗就是這樣子給選中的,甚至於鄭妥娘還費盡了大力氣,要求夏允彝促成他們的相聚。
鄭妥娘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脾氣可發作不得,若是因為一時感觸,再來個較酒鬧座的話,那不是未幫忙而成為來攪局了。
因此她笑了笑,道:「你那嘴裡就吐不出象牙來,侯公子是當代俊彥,只有我們香君妹子才配得上他,我再沒臉色,也不會硬揍上去自討沒趣呀,倒是她的老娘有點捨不得倒是真的。」
李貞娘啐了她一口,道:「瘋婆子,我又那隻腳踩著你尾巴了,怎麼衝著我張口亂咬。」
鄭妥娘道:「你要不是捨不得,幹嘛老抓住香君,不介紹給侯公子啊,人家侯公子是專誠前來結識香君的,你自己盡把老臉往前湊,稱是那門子的巴結呀!」
李貞娘笑著道:「瘋子,你真不得了,一張口咬住了人竟是不放的,我要不把寶貝女兒趕緊送出去,還不知你要怎麼編排我呢?」
說著,把香君攜到朝宗的身邊道:「侯公子,孩子小,又沒教養,您可要多開導她一點。」
侯朝宗倒是趕緊站了起來:「好說!好說!不敢!不敢!」
香君雖是一直都在低著頭,卻也早已把侯朝宗偷瞧了好幾遍,在她的私心底下,倒是十分滿意這樣的安排的。
她雖然已經落籍,正式地掛名出來應酬了,但是媚香院仍以她的假母李貞娘為主,而李貞娘對她的期望也很高,要她能一鳴驚人,尋常應酬沒讓她去,有時也不過略露一下相就離開了。
所以她並沒有結交多少人,只有這批清流文士的聚會,才讓她出來多坐一會兒,那是有幾種緣故的。
一來,是為這些文人們頗負清望,由他們口中品題後,身價名氣立增。二者,是他們比較規矩,不會像那些商賈之流動手動腳的,怕惹起了香君的反感。
因為李貞娘看出香君這小妮子自小就很自重,不適合在這個圈子裡混,只有慢慢的感染她,讓她跟一些比較順眼的男人接近後,把臉皮混老了,慢慢或許能習慣。
只不過在這一個圈子裡,找個理想的人也不容易,他們多半已上了年紀,只有一個表字太沖的黃宗義年輕些,但是他的人太木訥,香君固然敬重斯文,卻不會欣賞太規矩,像木頭人般的人。
翩翩風采的侯公子來到留都,香君在一些人的口中聽到了他的名字,也間接地讀到了他的詩、他的文章,雖然沒見過這個人,心裡多少已有一個影子。
鄭妥娘和卞玉京唆動著夏允彝促成此聚,多半還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自然不好意思胡說,可是不住地在人前人後打聽著侯公子,別人還會不明白嗎?
這會兒她是真正地看到朝宗了。
在外形上,她是非常滿意的,因為朝宗不但是個美男子,而且玉樹臨風,是個偉丈夫,那使他看起來不像一般書生那樣虛怯,給人一種英氣勃勃的感覺。
所以,侯朝宗給她的第一個印象竟是比想盡中還好一點,也因為如此,她的膽子也大了,俏皮地抬起那一雙靈活的眸子,未語便先笑了。
然後,她以那清脆的聲音說道:「侯公子,前兩個好說是您客氣,後兩個不敢則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了,香兒年紀少不懂事,您卻是名滿白下的佳士,連夏老爺都極力推崇,要拉您入社,可見您的高明,娘請您教誨我一點,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您這一連兩聲不敢,分明是嫌我的資質太笨,不堪言教。」
侯朝宗對這樣一個小鳥依人般的可人的確是十分滿意,「香墜扇」是一般人公送給她的外號,他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妥切極了。
香君不但細巧玲瓏,而且美得明亮,晶瑩活脫是扇子上那一枚雕工精細的玲瓏玉璧,但是他沒想到香君的聲音也是那麼好聽,詞鋒又那麼的敏銳,證明這個女孩子的內在跟外表一樣的可人。
因此,他頓了一頓,才道:「不!不!香君,你誤會了,我不敢,是真的不敢!聽說你是妥娘的門生,而令師的高才我是領略過的,實在是高明,你有如此名師,那裡還差得了。」
鄭妥娘見侯朝宗對她如此推崇,不禁生出了知己之感,看了他一眼,道:「侯公子,香君妹子好才氣,我那裡配教她,只不過是我們姐兒倆閒下時互相研究一下罷了,可是話又既回來,你別老是轉著彎兒,罵我們姐妹吧!見了我那些不入調的玩意兒,就以為香君妹子也跟我差不了多少,告訴你,她可比我強。」
侯朝宗忙道:「妥娘,平時裡你最痛快豪爽的人,怎麼今日會假客套了,你的才名是公認的好。」
鄭妥娘笑道:「在那些俗氣銅臭滿身的生意人面前,我不敢妄白菲薄,是比他們多認幾個字,可是今天在座的,那一位不是當代詞宗,一方大家!」
侯朝宗笑道:「這可是有公評,假不了的。」
香君笑著道:「鄭姐,侯公子說你好,你大概真有一二可取之處投了他的胃口,這倒是不必客氣的。」
侯朝宗道:「何止二一而已,最少也有三四五六呢,妥娘有幾首作品,不僅文詞穩健,而且意致纏綿,已臻神來之境。」
鄭妥娘剛剛要開口。
香君笑了笑,又道:「侯公子,照你這麼說,你一定看過鄭姐的詩詞了,那就請你隨便舉上一首例子,評介一下,才見得你是言出由衷。」
這個請求太突兀了。
鄭妥娘雖有才名,畢竟也只是一名歌妓而已,她的詩詞最多也只在坊間流傳,客人們未必能看得到,即使看過了,也不會有人記得住的,香君居然叫人家給念出來,這未難太強人所難了。
李貞娘忙道:「香君,不可以沒規矩!」
鄭妥娘也道:「香君,我們作品被人稱一個好字,最多也不過是勉強得過去而已,你可別以為是有多了不起,還值得人家記下來。」
那知,侯朝宗卻笑笑道:「香君要考考我呢!」
香君這時也略略有點後悔,笑笑道:「侯公子,您可別太認真了,我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
侯朝宗笑了笑,道:「不!這是應該的,我說妥娘的詩詞好,當然要有根據,絕非說些門面話來討你們高興,我最激賞的是她一首浪淘沙!」
說著,他就以那富有男性魅力的嗓音輕吟著
「日午倦梳頭,風靜鐮鉤,一窗花影擁香篝。試問別來多少恨?江水悠悠。
新燕語春秋,淚濕羅綢,何時重話水邊樓。夢到天涯芳草幕,不見歸舟。」
吟詠後,他輕輕地歎息一聲,才徐徐點頭道:「這一闋浪淘沙詞意哀婉,不讓清照,幽怨之情,見於字裡行間,尤其是最後那兩句,夢到天涯芳草幕,不見歸舟,寫去國懷家的離人愁緒,別是一般意境,遠非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閨中口吻所能比擬的!」
鄭妥娘沒想到侯朝宗遠真能背誦出來,不僅一字不易,而且還能剖析入微。除了感激之外,更有一種知己之情湧上心頭。
照她平常的性情,這時很可能會抱著朝宗大哭起來,但她究竟是個經過場面的人,還能撐得住,知道在這個時候,縱有千萬種感激,也不應表示出來。
所以,她強自忍住了眼淚,哽咽地道:「侯公於,真難為你,居然能把這種俚詞記住了。」
最受感動的卻是香君,她是真正的淚流滿面,將半個身於倚在朝宗的身上,抽泣著道:
「侯公子,謝謝你,真謝謝你!」
卞玉京笑笑道:「香君,瞧你這麼大個人了,還是像個小孩子似的,動不動就淚眼婆娑的,也不怕人笑話,瘋婆的詞好,侯公子誇的是她,要你謝個什麼勁兒,謝就謝了吧,又哭個什麼勁兒。」
鄭妥娘橫了她一眼,道:「你不懂的!」
卞玉京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所以,鄭妥娘雖然當眾如此的搶白她,但她一點也都不生氣。
她依然是笑笑地道:「我是個俗人,是真不懂你們這兩位大雅人,敢情你是懂了,那倒不妨說給我們聽聽,香君這小妮子謝的是什麼?這一把眼淚又為的是什麼?」
鄭妥娘道:「她謝的不是侯公子誇我的詞好,那一把把的眼淚,也不是為我的詞中傷感而流。」
這一說,連座中的人都感到不解了,但是,侯朝宗卻微微而笑,未加否認而頗有認可之意。
柳敬亭道:「這就怪了,我們想因為香君是在代你謝謝侯公子的,因為她是你的門生,代你說一聲謝謝倒也不過份,至於她那幾滴情淚,則是為你詞中的感遇而流,你那闋浪淘沙是你,連我聽得都有點鼻子酸酸的。」
鄭妥娘笑道:「扯你娘的臊,你麻子還會酸鼻子呢!那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了,你整天就是嘻嘻哈哈,自己滿嘴噴蛆,專門繞著圈子罵人,你要是鼻子酸,準是叫人拿拳頭揍的。」
柳敬亭一縮脖子,道:「姑奶奶,你可真兇,我麻子又不是鐵石心腸,我說書的時候,每說到傷心處,總是比別人先掉眼淚,剛才聽侯公子念你的詞句,鼻子一酸,的確有兩滴眼淚在眼眶裡轉,差一點就掉了下來。」
鄭妥娘笑道:「是真的嗎?那我可真要謝謝你了,只不過我就在你對面,看你那雙賊眼眨呀眨的一直瞧著桌上的那塊火腿,倒是有兩滴口水滴了下來。」
說得大家又笑了。
柳敬亭笑嘻嘻地道:「可不就是那兩滴眼淚嗎,本來已經滾到眼眶邊上了,叫你一吼一嚇,它們跑錯了路就從嘴角流了下來了。」
這一說,座中益發笑得厲害,連香君也忍不住破涕為笑了。
笑聲略歇後,陳定生才道:「妥娘,剛才你說香君那一哭一謝似乎別有深意,而香君沒反對,朝宗似乎也了然默認了,這個我倒是要請教一下了,究竟又是合何玄機呢?」
鄭妥娘看了一下香君和朝宗,才道:「這個他們兩個人心有靈犀一點通,互相明白了就好,說出來就沒意思,若是由我說出來就更為無聊了。」
卞玉京道:「侯公子,那就由你來解說好了,我這個人最是忍不住打啞謎,若是這個悶葫蘆不解開,我這一晚上會睡不著覺的。」
連素來老實的吳次尾都被引發了興趣,催著道:「朝宗,你倒是說說看,我倒是不相信香君這妮子會在肚子裡作文章,她平實看起來挺老實的。」
鄭妥娘忙說道:「吳相公,你這話欠周詳,該罰一盅,香君妹子是性情中人,所以才有那一謝一哭,可不是在肚子裡作文章。」
吳次尾道:「等朝宗說了之後,如果真是我錯了,我情願認罰,別說是一盅了,三大觥都行。」
夏尤彝也興致勃勃地道:「方域,你倒是說說看,應箕每逢酒會,最多不過飲上一兩口,我們都叫他一杯先生,他從開始到終席都是一杯到底,今天肯認出三大觥,那可是很難得的事,你快說出個道理來叫他破次例。」
朝宗看看身旁的香君,倒是有點為難了。
他心裡約莫揣測著一個意思,並不能確定什麼,卻沒想到會弄得如此隆重的,尤其是此刻香君那雙靈活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灼灼地看著他,使他更難以啟齒了。
這一猜若是猜錯了,當然也沒多大關係,可是今後在這嬌小美麗的女郎面前,將要份量大減,從此遭受白眼的成分居多。
他持一清喉嚨,斟酌了一下措詞,正想開口的時候。
柳敬亭忽然又促狹地道:「慢來!慢來!侯公子,你先別忙,我跟妥娘還要賭上一賭呢。」
「你這個死麻子,怎麼又找上了我了。」
「我這倒不是故意找上你的麻煩,侯公子和香丫頭一見傾心,他們之間心有靈犀暗通,我麻子可以相信,但是你居然也能先知先覺,知道了他們的心事,教麻子可實在犯疑惑,所以要跟你賭上一賭。」
鄭妥娘豪興大發,道:「好!怎麼個賭法?」
柳敬亭略一沉思,道:「你先把你的意思寫下來,然後請侯公子說他的心思,再經香君說出她自己的意思,最後看你的字箋,睢瞧你們三個人的說法是否一致。」
這個提議立刻獲得一致的首肯和贊同。
吳次尾道:「有意思,有意思,若是他們三者合為一心,明天我做東,我們幾個人在妥娘家裡擺上一桌為賀,客人是原班人馬,一個都不許缺。」
陳定生跟李貞娘很要好,笑著道:「老吳肯請客是破天荒的怪事,只不過擺到妥娘那兒去,不合理。」
他是要為李貞娘爭取的。
卞玉京道:「吳相公的作法很合理,貞姐這兒是自己支應門戶,我是個沒管頭的,妥娘卻不比我們,她家裡也有開銷,不能老是往外跑,上她那兒去,也免得她跟養母生氣。」
鄭妥娘感激地看了卞玉京一眼,道:「大家看得起我,已經夠感謝的了,不必再要破費,真要是我僥倖猜中了,大家給我做個面子,吳相公出份酒菜錢就行了,其他一切支應我自己貼。」
陳定生笑了笑,道:「那怎麼行,妥娘,你別為老吳省,他家裡是個土財主,花幾文錢不在乎的。」
鄭妥娘道:「這倒不是錢的事情,主要是大家對我的一份情,這些年來,我多少也攢下了幾個私房錢,我不想帶進棺材裡去,能花在自己稱心快意的地方,沒有比這更為開心的事了。」
柳敬亭笑了笑,道:「鄭妥娘!你別打著如意的算盤,還不能準定是你嬴呢,要是你輸了……」
鄭妥娘道:「輸了明天也是在我家,一切都由我,只不過請那位老爺出個面,麻子!你輸了又怎麼說呢?」
柳敬亭笑道:「我本來也打算罰個小東道的,那知道吳相公搶著做主人了,我又不能跟他爭,只好聽由尊便,愛怎麼罰我都行。」
鄭妥娘笑道:「好!這可是你說的,我先不說要你做什麼,等我贏了,我再想個辦法好好地消遣消遣你這臭麻子。」
大家又笑了起來。
鄭妥娘自到一邊去了,沾墨濡毫,連想都沒想就寫了幾行字,折好了交給夏尤彝,道:
「夏老爺!悠先保管著,等候公子說過了再拆封。」
柳敬亭忙道:「慢來!還有香君的呢!」
鄭妥娘道:「香君妹子不必說了,只要看她臉上的神情,就知道侯公子說得對不對了,她是個頂老實的人,心裡藏不住事情的,想些什麼都掛在臉上。」
口中說著話,眼睛卻輕輕一掃朝宗,這是一個暗示,也是在提醒朝宗,要他多注意一下香君的神色,如果說得不對,就趕緊換方向。
侯朝宗自是明白的,他看著香君,想了一下才道:「我先誇妥娘的詩詞,香君以為我是在說場面應酬話。」
香君忙道:「不!我是個實心的人 ,以為你每句話都是真的,所以才要你舉出一兩首來。」
侯朝宗笑了笑,心中已有了底子,接著道:「你心中先前也許是那樣想的,可是提出要求後,經大家一攔,你才想到我或許是在說敷衍話,不能認真的,那時你心中對我十分的失望。」
香君道:「倒不是失望,而是著急,我心裡萬分希望你不是在騙我,卻又怕你是在騙我,所以你果真能背出鄭姐的詞後,我心中真是萬分的感激,感激你沒有令我失望,我的眼淚也是為了感激而流。」
侯朝宗憐惜萬分地輕握住她的小手,道:「香君!我怎麼會呢,我也是個很實心的人,怎麼會騙你呢!」
香君淚流滿面地道:「侯公子,雖然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你,卻像是早已經認識你,等了你很久似的……」
這番話說得太突兀了。
因為她跟朝宗見面還沒多久,而且她的身份又是一名歌妓,如若出之別人口中,必然會被認為是虛情假意的一種手段。
然而出之香君口中,卻沒有人會懷疑她的誠實,所以每個人都呆呆地望著她,沒有一個人開口,似乎怕擾亂了那種氣氛。
香君頓了頓,又道:「我見了你之後,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恐懼。」
侯朝宗輕歎一聲,道:「傻孩子,你恐懼什麼?」
香君幽幽地道:「我沒有忘記我們之間身份的差異,你是世家公子,我是書院中的伶妓,我固然歡喜我們能夠結識,但是我也怕你把我當成了一般的風塵女子,甜言蜜語,只是哄著我高興。」
這一番話,說得實在太幼稚了。
一個風塵中的女子,原本也無權要求客人們對她真心相待的,可是出自於香君的口中,份量卻又不一樣。
因為,她的年紀還很輕,落籍未久,沒有染上風塵習氣,純潔得如同一張白紙。
她的娓娓低訴,跟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們一樣,渴望著愛情。
這番話若是由泰淮河畔的另一個女子說出,必然會引起兩種反應,不是被認為矯揉做作,就是笑她異想天開,自不量力。
可是,香君說來卻令人憐惜,不僅沒人笑她,而且還使人感到眼眶熱熱的。
真情的流露,畢竟是動人的!
做母親的李貞娘覺得她未免太露骨了,連忙咳了一聲道:「丫頭,有點樣子,別惹人討厭。」
香君勇敢地抬起了頭,道:「娘!我不是沒廉恥,只是說出了我心裡的話,所以我不怕人家笑我,我也沒忘記自己的身份,並沒有指望些什麼,可是我多少還是存著一點希冀的,所以我知道侯公子並不是在騙我時,忍不住對他衷心感謝了。」
侯朝宗初來之際,只是聽說這個小女孩很秀麗、很逗人喜歡,原是抱著見識一下的心情來的。
既來之後,發現她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美,心裡益發的喜歡她了,可是沒想到這麼相逢,對方居然會對自己如此傾心相許的,那倒使他有點手足無措了。
他握著香君的手,望著她那無邪的臉與眼睛,倒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倒是李貞娘識趣,笑笑道:「侯公於,我家丫頭雖說才出來應酬不久,一切都嫩得很,但是多少也應過幾次堂差,也幫我款待過幾天客人了,可沒有像今天這樣子對人熟絡過,看來她倒是真心的,你可多疼疼她。」
朝宗連忙道:「一定,一定,人生得一知已不易,得一紅粉知己由難,香君在碌碌眾生中,對我青眼獨具,我再混帳,也不能唐突佳人的!」
這番話說得很圓滑、很含混,是歡場中一般常常可以聽到的話,雖然滿口答應了,卻什麼也沒表示。
香君聽了不禁神色微變,可是朝宗在桌下又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那似乎又是另一種表示。
香君想了一下,覺得在如此的場合下,朝宗也只能這樣說了,因為他們畢竟是初會,還沒有建立什麼感情,總不能期望他對自己作任何表示,就算是海誓山盟,也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
識趣的卞玉京也覺得這些話該就此打住,笑道:「侯公子說的是香君妹子感謝他未以風月中人視之,而李家小妹妹也的確是這個意思,他們兩心相印就這麼一聲謝謝,把千言萬語都講盡了,只不知我們鄭瘋於是否也猜中了此中的機關,夏老爺該把你手中裡的密封打開來讓大家瞧瞧了。」
鄭妥娘忙道:「不必瞧了,我認輸!猜錯了。」
她搶過夏允彝面前的東西,一撕兩片攏在袖裡。
柳敬亭就坐在她旁邊,一把掏了出來:「你就是認輸,也得瞧瞧你寫的是什麼。」
鄭妥娘待要搶回,卻被他捏在手裡伸得遠遠的,讓陳定生接了過去,首先打開來,一看卻是兩句七言
謝君溪邊作桃塚,不使輕薄逐水流。
第一個看到的卻是吳次尾,而且還大聲地念出來,念完後,大聲地一拍桌子,道:「好句!好句!短短十四個字,卻將方纔的情景,以及香君的心思情使完全表達出來。允公!你是詩壇老手,你說說看,若是換了你,能否以十四個字道盡一切的。」
夏允彝連連搖頭道:「我不能,相信在座的各位誰也不能,妥娘,你這才女之名,的確不是浪得的,但憑這兩句詩就無人能及。」
陳定生道:「不錯,只有才女情思,才寫得出如此絕句,試想春日溪頭,風搖落紅隨逝水,正在自怨命薄之際,忽有一雙多情的手,把片片落花撈起來,不以輕薄見棄,慇勤築塚埋香,這是何等的情意,難怪桃花要感激涕零了。妥娘!你明明已經猜對了,為什麼要自承錯了呢,難道你捨不得罰老吳請吃一頓不成。」
吳次尾道:「該!該!就憑這兩句詩我也罰得心甘情願。」
柳敬亭道:「妥娘倒不是捨不得罰您吳相公,您老的底子扎實,對人大方,那是大家都知道,但您就是對秦淮河的姑娘們小氣,從來就沒花一個子兒在她們身上,大夥兒早就合計著,那天要敲您一頓出來,這次逮到了機會,還肯輕易放過嗎?」
鄭妥娘忍不住笑道:「死麻子,我既不是捨不得讓吳相公花費,那就是捨不得你,怕你輸了東道了。」
柳敬亭笑了一笑,道:「可不是,我麻子在留都靠說書耍貧嘴混飯吃,已經夠慘了,如果再輸了這場東道可不要了我的命,你不忍心要我的命,所以才自認輸了公道。」
鄭妥娘笑道:「我倒不知道你有這麼美,你照過鏡子沒有?」
「沒有!我不敢照鏡子。」
「原來,你也有自知之明。」
柳敬亭笑笑地道:「我不敢照鏡子可不是怕知道自己丑,而是怕看見自己臉上光光的生氣。」
大家本是聽他們插科打諢,雖覺得好玩,倒是沒當同事,這時見柳敬亭提到了自己的臉,倒是大感興趣。
因為柳敬亭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光腦門子黑臉膛,長相雖不俊俏,卻也頗有威嚴,而且他的臉上光亮亮的,不見一點麻子,卻偏要以麻子為號,秦淮河上知道柳敬亭的人不多,但提起說書的柳麻子卻無人不知。
大家常以這個問題問他,每次他都能諂出一段笑話來,而且沒一次相同的。
所以,聽他說到自己的臉,大家的興趣就來了。
鄭妥娘說道:「你為什麼生氣?」
柳麻子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想,我的外號叫麻子,人人都叫我麻子,而我臉上卻找不到一顆麻子,這還像個人嗎?更煩人的事兒你還不知道,遇上了一兩位老牌道地的麻哥,居然向我請教是怎麼把臉上的麻坑給填平了的,我回答不出來,他們還罵我秘技自珍,不肯公開同道,更有人罵我將來會斷子絕孫……」
大家都笑了起來。
侯朝宗道:「敬亭兄,我們雖是相識不久,卻一直很投契,我一向也拿你當個知心朋友看待,這個總沒錯吧!」
「當然!承你侯公子看得起,不恥下交,我麻子是萬分感激,三生有幸。」
「朋友相交以誠,有句話你可得老實告訴我。」
柳麻子歎了一口氣:「又來了,侯公子你不必開口,我准知道是那句話,你到底是不是麻子?」
「不錯,這回我可要聽老實話,可不准你再胡諂一道來唬弄人。」
柳麻子又歎了口氣,道:「老實話聽起來最沒意思。」
「沒關係,你說好了,我們是對一個朋友多一番的瞭解,不是要聽你說書。」
柳麻子道:「我當然是麻子,我們柳家是坑人世家上起高曾五代,代代都是麻子,因此這個封號已是世襲,柳麻子若非麻子,就不是柳家子孫了。」
「可是,你的臉上卻沒有一點麻子。」
「那是家君之賜。」
「哦!令尊大人莫非發現了治麻之秘方?」
「要有那玩意我早就發財了,還來說書幹嘛?」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就快點說吧!」
柳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說起來慚愧,這是家門失德與子孫不宵,我柳氏一族,不但以麻子為世傳,而且也以說書為世家,頗享微名,只不過一代代傳下來,說書的本事沒見長進,那麻子卻每況愈下,竟是黃鼠狼生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了。」
他吐句詼諧,表情滑稽,雖擺一副歎息懊喪之態,卻已引得舉座忍俊不止。
夏允彝忍住了笑,道:「麻子我警告你,這兒的座上雖然是常見面的朋友,但有幾個卻一直對你畢恭畢敬的,像吳應箕吳相公、黃太沖黃公子,他們為人方正,始終都稱你為敬亭兄、敬亭先生,你開玩笑在我們的頭上沒有關係,若是把他們也扯下去,可就非朋友之道的了。」
這個招呼打下去,柳麻子微微地一震。
座上的吳次尾是有名的迂夫子,雖以性情相投跟自己接近,的確一直都以兄台稱呼,而那位黃梨洲黃太沖,身列四公子之一,跟陳定生、侯朝宗俱為時下名士,為人卻木訥拘謹,在做學問上專治經史,品行方正,今天在座他連一句話都沒說,稱呼自己則以敬亭先生,十分恭敬。
他諂得一個絕妙的笑話,只是要佔點便宜,而且一網打盡,但是這兩個人,都是開不得玩笑的。
好在他才思敏捷,略一變通繼續地說道:「先君久盼無子,到了四十歲頭上,自分無望,以為是平時口齒過於尖刻,以致天怒以絕嗣為懲,也不存什麼指望了。誰知到了四十五那年,家慈也四十有二,居然老蚌生珠,有了身孕,這一來先君大喜過望,以為上天垂憐,把說書的生意也收了,以修口德來上報天恩。」
香君忍不住道:「這跟說書有什麼關係?」
柳麻子笑道:「說書本就是耍嘴皮子的行業,要想說得好,就必須損得巧,說書若不罵人,就如同燒菜不加佐料,清淡無味了,但是罵人要巧,這個巧字頗不容易把握住,先君這罵人的技巧的確可謂一時無兩,當時為了逞一時的口快,事後常感後悔,太傷口德,好不容易有了得子之兆,他老人家亦想為後人積點福。」
鄭妥娘道:「這下子可真積到了,他的那點口德全積到你身上來了。」
柳麻子也沒理她,含笑繼續說道:「他老人家歇了棚子幾個月,家母十月懷胎,受難期滿正趕上我要出去的那天,忽然來了兩個官差,一條鏈子把家父給鎖走了。」
明知他是胡說八道,但因他說得認真,大家不約而同的緊張起來。
香君忙問道:「他犯了什麼罪?」
柳麻子道:「先君說了大半輩子的書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想要給他安一個罪名太容易,可是這一次卻是為了京中有位大員來到,此公酷愛聽書,地方官為了奉承上官,特地叫先父去說書的,但是他知道先父已經收了攤子,故而叫兩個差官來訪家父前去的。」
香君道:「那有這種請法的!」
柳敬亭道:「那兩名差官來到我家,正趕上那個節骨眼兒上,知道說請字無法把先父搬得動的,只好變了個方法把先父給鎖了去,到了縣衙,才對先父說:『柳麻子!你×年×月×日在說書時,曾經出言辱及大成至聖先師孔老聖人,有人把你告了上去,現在京裡有位大官奉旨前來專為徹查此案,你趕緊把子見南子那一段故事好好的說一遍,給那位大員聽聽,倘若他認為你沒有什麼,就把你給放了,否則,就有你好受的。』」
「子見南子」是柳麻子說孔夫子見南子的故事,語多譏諢,詣趣百出,而且應時如景,是柳麻子最成名的說部之一。
事前沒有人說過,可見是他自己編的,現在居然扯到他老子身上,大家都知道他是胡謅的,都含笑聽他扯下去。
只有香君聽得惶急地道:「真有這回事嗎?」
柳麻子一笑道:「先父只不過是一個升斗小民,別說只是語侵孔聖,就是跑到夫子廟的大殿上拉屎,最多也不過是由學官報請地方官抓去打破板子,那裡會驚動到天子頒旨派員前來撤查呢!」
「那不是騙人的嗎?」
「先父明知是哄人的,卻又無法不應命,滅門令尹,已是招惹不起,更何況是三班衙役,小鬼難當呢,無可奈何,只有強打精神,到席上去說了一段。」
「還是說子見南子那一段嗎?」
「那位大員聽人說過,先父那一段書說得如何精采,指名要聽那一段兒,不說行嗎?先父那天本已飽了一肚子氣,又著急著先母在家中待產,自己卻偏被冤枉的拉來侍候這些做官的,於是把一肚子冤氣都轉到孔老夫子頭上去了,著實的把他老人家給挖苦了一頓。」
夏允彝說道:「這可太沒有道理了,就算你老子受了委屈,卻與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何干?」
柳麻子道:「先父想這些做官讀書的,都是孔教門下出來,出了這些仗勢凌人的弟子,自然是他老人家教化不周之罪,罵他兩句,他也是該聽的。」
夏允彝笑道:「不得了,你們大家今後可得小心些,別開罪這個麻子,否則禍延先師,罪過就大了。」
香君忙道:「說完之後,那位大員作何表示呢?」
柳麻子道:「他啊!居然十分高興,異常激賞,頻頻垂詢,把先父叫去問長問短,先父心急著回家,那有心情敷衍他,可是他偏偏不肯放,最後也是問到先父的麻子上面來了,先父只有幾顆淡淡的白麻子,根本就不能算麻了,也使用柳麻子為號,聽他一問,肚子裡不高興,就告訴他說,我家這麻子是祖傳的,只不過子孫不肖,漸漸的墮了祖風,先祖時,麻子顆顆有金錢般大,叫做金錢麻子,到先嚴時,麻子已縮為豆粒大小,叫綠豆麻子,傳到我這一代,更不爭氣,只有幾點白麻子,因此我想到我兒子時,就跟諸位老爺大人一般,沒有麻子了。」
大家都被他引笑了。
他挖空心思就是想佔大家一個便宜的,只因為夏允彝點了他一句,座上有吳次尾和黃梨洲在,開玩笑不宜過火,所以臨時才升了一輩,把個便宜落在他父親的身上去了,不過也虧他能說,居然說得活靈活現,十分妥切。
鄭妥娘見無端的被他佔了個便宜去,雖然這是笑謔無傷大雅,也沒人生氣,但總覺得有點不服氣,因為她的嘴一向是不饒人的。
她看了一下,忽然笑問卞玉京道:「玉京姐,你跟他老子那麼好的交情,怎麼不知道有這檔子的事兒呢?」
卞玉京一怔道:「活見你的大頭鬼,柳麻子的老子死的時候我還沒出世呢,那來的什麼交情。」
鄭妥娘笑道:「那你一定是他老子轉世投胎的,所以把那幾點的麻子也給帶來了。」
卞王京的臉上略有幾點白麻,不過卻益增其柔媚,所以鄭妥娘故意指出來,知道她不會生氣的,但這即席應景卻把柳麻子給貶成了兒子,矮一輩去了。
座上哄然大笑,每個人都有著一種報復的快感。
李貞娘也笑道:「柳麻子,你老子前世不修口德,所以才落個今世為娼,你整天缺德好了,再過幾十年等你嚥了氣後,秦淮河畔要是又出了黑裡俏的小婊子,準是你麻子投胎轉世的。」
說得大家又笑了起來。
陳定生鼓著掌道:「妙絕!妙絕!那個時候,我一定要來報效一番的,十麻九騷,柳麻子若是轉世投胎,加入舊院的行業裡,必然是艷噪金陵,香聞千里。」
貞娘的打趣,已經夠尖刻的了,再加上陳定生的補充,益發的入木三分。
柳麻子只有苦笑著搖頭道:「不得了,你們公的母的,竟是聯口來對付我一個人了。」
北方俗稱夫婦叫公母倆,陳定生是李貞娘的常客,在風月圈裡,也就算是一對了,他們聯合起來口誅柳麻子的事,被柳敬亭連起來一說,竟是別有妙趣,大家先還沒聽出來,仔細一回味,才體會到柳敬亭把他們罵成了狗男女,不由得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鄭妥娘忙把身上的汗巾解下來,遞給李貞娘道:「貞姐,你把嘴上的毛擦擦。」
李貞娘還以為是自己的脂粉亂了,在唇邊抹鬍子,忙起身走到一邊的小妝台去,那兒放著木架,架上有白瓷面盆盛著清水、紗巾,是供客人酒後淨面洗手之用,也有著小小的妝鏡,給姑娘們臨時去補妝,理理亂髮。
李貞娘在鏡子那兒照了半天,臉上、口角的脂粉都好好的,並沒有亂,不禁跑回來,埋怨鄭妥娘:「癲婆,你是眼睛花了還是存心誑老娘,我的妝好好的沒亂,要擦什麼。」
鄭妥娘笑道:「我又沒說你的妝亂了,我是叫你把嘴上的毛擦一擦。」
「扯你娘的臊,你姥姥才在嘴上長毛呢!」
「你們互相咬來咬去,咬了半天,怎麼沒咬一嘴的毛呢,莫非你們都老得把牙都掉光了。」
原來她又在藉故罵人,引用狗咬狗一嘴毛的典故,舉座又是一陣哄然。
夏允彝摸著花白的長鬚,笑道:「敬亭,你平時專門喜歡討人便宜,今天可遇上剋星了,妥娘的一張嘴可比你厲害上幾分呢!」
李貞娘卻嗔道:「癲婆!人家姐妹們都是互相幫襯,只有你專好窩裡反,你不服氣柳黑子壓上你一級,自管找他鬥嘴去好了,幹嘛要把我也扯上一份。」
這番話不但妥娘聽了莫名其妙,就是座上的人也都聽不懂。
陳定生笑道:「貞娘,你的話學問可大了,老柳怎麼又壓著妥娘一級呢?」
李貞娘笑道:「你沒聽我叫他柳黑子,而癲婆今天卻穿了一身的黃。」
「那又怎麼高上一級呢?」
「虧你還是太學生呢,連一黑二黃三花四白都不懂。」
「我確實不懂,這話出自何典。」
侯朝宗這時才笑道:「此話出自粵典,廣東人喜歡吃狗肉,其味以色分上下,黑者最佳,黃者次之,花白者又次之。」
大家聽了無不絕倒,柳敬亭搖頭歎道:「我整天往舊書堆裡鑽,好找出一些冷典癖故來難為人,賣弄一下肚子裡有學問,那知道在這兒一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你們每個人說話都是大學問,不留心聽,就無法懂,有時就是留心聽了,也還是不懂。」
鄭妥娘道:「麻子,你別臭美了,這也叫做學問,那你真把這些老爺大人給罵扁了,他們所攻修的政治經世之學,那才是學問,你麻子只不過是有一點糗人的本事。」
「阿彌陀佛!你總算還能找出我麻子有一點長處,我還以為在你眼中,已經是一無是處了。」
鄭妥娘笑道:「你別得意,我的話還沒完呢,你麻子糗人的本事,我們自歎不如,但我們姐妹幾個,卻有一項專糗你麻子的本事,你承不承認。」
柳麻子忙道:「我怎麼敢不承認,現在我若出門,那怕是跑到燕子磯上跳進江裡去,人家也以為我是從秦淮河裡漂過去的。」
鄭妥娘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是被你們糗的呀!只要進過你們的門,經芳口一噴出去後立即香聞十里,人聞之掩鼻而過,狗聞之搖尾而來。」
他還沒說完,大家就已經笑得前仰後倒,因為後面這兩句正是柳麻子說書時所撰的妙文「屁賦」中的佳句。
他的賦是這樣的屁者,五穀雜糧之氣也,其未放之前,滾上而滾下,既放之後,薰己而薰人,人聞之,掩鼻而過,狗聞之,搖尾而來。
鄭妥娘一把抓住他的禮服道:「好,麻子,算你有能耐,你拐著彎罵老娘放屁,老娘倒要治治你,老娘明天專門侍候你,一早上就炒他五斤黃豆,再剝上二十個茶葉蛋的蛋黃吃下去,然後跟你關上房門,用連珠屁活活薰死你。」
每次鬥口,鄭妥娘一輸就撒野,她一撒潑,柳麻子只好低頭求饒了,因為這位姑奶奶敢說敢做,放得開做得出,又美又野,她的美固然令人著迷,她的潑也叫人害伯,所以大家才叫她瘋子。
這時見她又有點瘋意,李貞娘忙道:「癲婆,差不多了,你也不怕人笑話,女孩兒家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來。」
鄭妥娘卻哈哈笑道:「怕什麼,貞姐,我說的是老實話,我要放屁,還得先吃上一大堆的黃豆蛋黃,才能撐出來,有些人冠冕堂皇,衣衫楚楚,身居廟堂,卻成天不說一句人話,說的話比我的屁還臭呢!」
座中的吳次尾最為憤世嫉俗,聽了鄭妥娘的話大是合心,一拍桌子道:「罵得好!罵得好!妥娘這番話在此地說太可惜了,你該到朝廷上去說給那些做官的人聽去。」
他憤世嫉俗,對國事不滿,常有牢騷,尤其是對一些身居顯要而漠視民隱,一味爭權、奪利,攫攘自肥的大員們,更是深惡痛絕,有機會總要痛罵一番,有時甚至公開的指名道姓地當眾申斥。
這當然很容易得罪人,可是那些人對此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時候正是魏忠賢的勢力崩潰,東林黨人又抬頭的時候,一般清流,都屬東林,所謂復社,也都是東林的門人弟子們所組成,被視為東林的後身。
吳次尾是復社的中堅,是最激烈的一個,其餘的像夏允彝,是介於東林與復社之間的橋樑人物。
陳定生比較溫和,但也是復社中的人,此外黃太沖雖不太說話,但生性剛直木訥,也可算是復社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