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只有在等待的情況下才會變得漫長,特別是等著某些你所不能掌握的結果,那感覺就如同被放在火上烤,難受得不得了。
我現在就很不幸地處在這種情況中。當然了,我也明白這是我自找的——
波特曼少校頭一次被我「將軍」,但是我並不認為自己能牢牢地把他身上的韁繩抓穩。以他的性格是不會乖乖當一個提線木偶的,何況我所用的手腕並不高明,甚至連我自己都不齒。
這步計劃太冒險了,但即使現在回頭來看,我也不會做出第二種選擇:我需要他手裡的特權,但他也不會輕易地成為一個第三帝國的叛徒;即使他內心深處很有這樣的潛質,可他也懂得該怎麼做對自己最有利,他不會輕易拋棄目前的高官顯位而讓自己陷入一種危險的境地。而眼前迫切的情況不允許我再慢慢地對他進行情感上的「熏陶」了,什麼「曉以大義」更是荒謬,於是我選了最有效率卻最卑鄙的方法——脅迫他。
「利用了他的……真誠嗎?」
我在手指在靜靜地放在琴鍵上,卻沒有動,腦子裡只是閃過少校當時的臉。那張英俊的臉上有非常少見的怒火,如果不是我的錯覺,我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他眼睛裡些微的痛苦。就是這樣的表情竟然令我越來越內疚。
是的,是內疚;還有該死的慚愧。
我開始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彈奏《悲愴》,音符撞擊著封閉的琴房彈回我身邊。滿溢而出的旋律充滿了我的耳朵,但我的心卻好像浮在半空中,至今我依然很難理解我們之間的關係為什麼會演變成現在的樣子。
命運的劇本是不是過於奇妙了……
「伯爵大人,花園已經修剪完了。」
門口傳來了輕輕的呼喚,我停下了手指的動作請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進來,他把沾著泥的手套揣在壞裡,古銅色的臉上還有細細的汗珠。
「辛苦你了,露旺索。」我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來點白蘭地嗎?」
「謝謝,大人。」
我把酒遞給他,關上了門,然後斜靠在窗前,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對他說:「那個便衣警察看不到這兒,你不用擔心。」
「花匠」舒展開濃黑的眉毛:「我相信您這裡還是安全的,大人。」
「暫時是這樣,我的朋友,不過千萬別以為永遠都這麼安全。」我朝他笑笑,「來吧,告訴我這兩天咱們的『獵物』有什麼反應。」
「一如平常,大人。他好像過得挺好的,什麼動作也沒有。每天從住的地方到特納爾廣場旁的辦公室工作,晚上應酬那些軍官和叛徒,甚至還能抽出時間陪他的情婦。」
「他發現過你們嗎?」
「絕對沒有。我們每次都換不同的人去,而且沒有一次化裝是相同的。」
我疑惑地抱起了雙臂:「離週末還有兩天,他難道不明白如果到時候沒有護照的話將會出現什麼結果嗎?」
「莫非他打算自己想辦法解決?」
不,我知道少校不會冒險跟我們打這個賭,他不可能有資本來承受失敗的後果。所以他一定會順從我們,如果他借這個機會讓我們急一急,開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那麼我是不會介意的……但是他真的如此嗎?
「露旺索。」我走到他身邊,「我要你轉告弗郎索瓦,從今天開始再加派一個人盯著他,還有他身邊的人,特別是接觸密切的。」
「好的,大人。」我的同志站起來,走了出去。
少校,別讓我失望啊。
琴聲高高低低地在房間裡盤旋著,就如同我此時此刻的思緒。
露旺索的消息在接下來的幾十個小時裡非常有效率地傳到我的手裡,幾乎全都是波特曼少校的行程表:
11月16日8:00,從寓所到達辦公室;9:52乘車到巴黎警察總署審問被捕的英國間諜;12:10在「加勒親王」大飯店與兩名陸軍中校共進午餐:15:38趕到凡爾塞醫院慰問武裝黨衛隊傷兵;13:34來到看守所;17:50回到寓所:20:12與情婦會面;11月17日8:00,從寓所到辦公室……
完全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他似乎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但是——
「露旺索,」我對坐在面前的這個仍做花匠打扮的男人問到,「這段時間派去監視的人離他有多遠?」
「最遠不超過兩百米,我們有時候是躲在附近隱蔽的地方用望遠鏡觀察。」
「那麼你們注意到他身邊的人了嗎?「
「當然。」
「海因裡希-貝爾肯中士是不是也一直都跟著他?」
「您指的是……」
「那個酒紅色頭髮的副官。」
我的同志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大人,我們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
該死!
我現在的臉一定很快地變成了綠色!
波特曼少校,他果然耍了手段,他自己沒出面,卻使用著最靈便的工具!我真恨自己的愚蠢!為什麼只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我應該知道他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人,他到底讓他的副官做了什麼?那個人也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至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讓我不舒服!
那原本存在於心底的對少校的一絲愧疚已經被剛聽到的消息埋葬了,我飛快地理清思路,找到最快的處理辦法:「快去告訴弗郎索瓦,暫時別把那三個英國人帶進巴黎,計劃有些小小的變動。我們需要再次確定少校到底具不具備危險性。」
「好的。」
露旺索掩飾好他的一絲慌亂,匆匆地離開了。我從書桌的暗格中抓起手槍放進口袋,拿起了大衣和帽子——
鈴鈴……
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我正要出門的準備。我皺起了眉頭,在遲疑了片刻後還是把聽筒放到耳邊。
「您好……」
「晚上好,伯爵大人。」是那個如惡魔般罪惡而誘人的聲音,「今晚能賞光嗎,我有三份很『特別』的禮物要給您。」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在耍什麼把戲?突然完成了我們的要求,這會是陷阱嗎?
「怎麼了,伯爵大人,您好像不是很開心?」少校的聲音一如平常,輕佻卻隱約帶著力量,我卻不寒而慄。我應該接受他的「邀請」嗎?或者他早就準備好了手銬,但是萬一他懷裡真的揣著三份護照又怎麼辦?
我現在只有懷疑卻缺乏證據,如果不去……會不會浪費一個大好的機會?如果我去那麼是不是意味著我也下了一份更大的賭注——
「您怎麼了,伯爵大人?」少校的聲音開始變得不耐煩,「您是不是害怕了?害怕我會傷害您?」
「您在說笑吧,波特曼少校。」我控制著尖銳的口氣。
「是啊。」他在那頭大笑起來,「您手裡握著我的前程,我們的位置可沒像現在這麼微妙,您大可放心。」
色子已經投下去了,就讓我痛快地賭一把吧!
「什麼時間?在哪裡?」
「晚上七點,在聖光榮大街的奧雷拉花園飯店。我預定了座位。」
「我會準時到的。」
把聽筒放下以後,我靜靜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把槍重新放回了暗格——現在我身上連一把鋒利的小刀都沒有。不管怎麼樣,總不能讓蓋世太保們逮捕我的時候「剛好」從我口袋裡搜到鐵打的證據吧?
我吩咐安德烈準備好車,然後穿上大衣,牢牢地扣好。
希望它能幫我抵擋今夜的寒氣。
奧雷拉花園飯店是一間華麗卻規模不大的五層樓建築,室內裝飾很有點舊式宮廷的味道,漩渦狀的花飾在壁燈燈光下顯得很獨特,護壁板上的浮雕也很精美。一支七人的樂隊在窄小的舞台上演奏著舒緩的小夜曲,每張桌子上圓柱形的檯燈朦朦朧朧籠罩在用餐的人臉上,讓人覺得情意綿綿——怎麼看這兒都是戀人們的天堂。
少校訂的座位是靠近窗邊的一個雙人桌,當我到達的時候他已經點了一杯雪莉酒,慢慢地翻看著菜單了。
「請坐,伯爵大人。」他在燈下衝我露出了極有魅力微笑,「您要吃點什麼?」
我平靜地點了幾份清淡的素菜。
「您的胃口不大好嗎?」他支著頭調侃到,「怪不得您那麼瘦。」
「這個倒不需要您掛心,少校先生。我很好。」
這個金髮男人的眼睛裡多了一點捉弄的神色,他用手輕輕按了按脖子:「哦,但是我這兩天可不大好。伯爵大人,你留在我身上的傷口可讓我疼得睡不著覺啊。」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希望您只是誇大其詞。」
「絕對沒有。」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三張硬質的紙放在桌上,「它時刻在提醒我,您吩咐的我一點也沒敢忘記。」
是護照,可是我並沒如他所期望的那樣拿過來。
「怎麼?您的表情讓我覺得您似乎對此不是很滿意。」少校漂亮的眉毛向上一挑,「還是……您更加貪得無厭了?」
我看得出這三張護照是真的,因為面上那些鷹形印章、編號和簽名都是嶄新的,紙張的暗花在燈光下清楚極了。能做到這個的程度我實在無法再對少校提出任何要求,可是問題不在這裡……
「貝爾肯中士在哪兒,少校?」我望著對面那雙湛藍的眼睛問到,「為什麼沒看見他?」
「他……最近另有公務。」波特曼少校頓了一秒鐘,「您怎麼會突然提到那個人?」
「因為他一直都跟著您,如果太久沒看到他我會覺得很奇怪。」
「我不知道原來您對我的副官都這麼關心。」他譏諷到,「說實話,伯爵大人,您今天很怪。您是不是在懷疑我?」
我沒有回答,因為侍者已經端上了香味撲鼻的菜,暫時堵住了下面幾乎失控的話題。我內心的焦躁已經在語言中有所體現了,少校機警地抓住了我的尾巴,而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趁著這空白的幾十秒,我緩緩轉過臉,看著窗外夜色下的花園,讓升溫的氣氛冷卻冷卻。幾乎這同一瞬間,某個黑影飛快地從兩株茶花旁躥了過去。
我的血液一下子變得冰冷;因為在淡淡的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人酒紅色的頭髮。
陷阱!
少校果然已經採取了行動!或許貝爾肯中士早就埋伏在這兒了!誰知道周圍的客人有多少是天殺的蓋世太保!
我明白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伸手去碰那幾張護照了!那根本就是定時炸彈,說不定我的指尖才碰到它,手銬就會立刻鎖上來,或者是槍子兒來結束我的性命!
我的後背滲出了些微的汗珠兒,右手輕輕地撫摩著胃部。侍者把最後一道菜放到我面前,有禮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少校先生,」我盡量讓臉上浮出正常一些的笑容,「其實……我只是覺得在這個地方把『禮物』拿出來太危險了,您也應該小心點。我……或許能換個地方接受您的饋贈。」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那樣子活像一隻估量著對手的獵豹;我偷偷地收縮著咽喉的肌肉。
「好的。」他終於把護照收回了口袋,「如您所願。」
我暗暗鬆了口氣。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像最普通的朋友一樣用完了晚餐,走出大門。侍者將我的車開到大門前,我鑽進了駕駛座,而少校就坐在我旁邊。
我從後視鏡中沒有發現任何跟蹤的影子,可黑色的夜幕不能讓我完全放下心來。我發動了車子,波特曼少校竟然沒有問我要去哪兒,這讓我有些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呢?為什麼他還沒動手?如果離開這個地方,他能保證抓得住我嗎? 幾乎在我把車鑰匙插進去的那一瞬間,啪的一聲,擋風玻璃上猛地穿了一個孔,蜘蛛網般的裂痕模糊的我的眼睛!緊接著又是連著的五聲槍響,我同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壓倒在了座位上,旁邊那兩隻有力的大手護住了我的頭部,碎玻璃像小石子兒一樣打在我們身上!
車外的侍者和路人爆發出驚叫,雜亂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從旁邊跑過,有人大叫著警察,還有人歇斯底里地尖叫!
是暗殺嗎?我第一個念頭就如此!
「乖乖地呆在車上別動!」波特曼少校在我耳邊命令到,然後猛地推開門跳了下去!
沒有再聽到任何的槍聲了!似乎開槍的人在發現自己失敗後立刻離開了現場!少校急促呼吸表明他正在急於尋找那個兇手。遠處有凌亂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了,還夾雜著難聽的德語。是巡邏隊嗎?
我直起身子,發現自己除了臉上有幾道細小的劃傷之外沒有什麼大礙!車廂內佈滿了玻璃碎片兒,後窗已經完全消失了,黑色的皮革椅背上也有兩個洞。
少校在兩三米外的地方和匆匆趕來的巡邏士兵交談著。那些年輕的士兵向他敬禮,一臉的誠惶誠恐;長官在他們管轄的地段受到傷害可不是件小事。少校鐵青著臉把大概情況告訴了一個下士,命令他們立刻四處散開搜索,然後朝我走了過來。
我有些糊塗了;難道從頭到尾並沒有埋伏的士兵?難道這次的襲擊並不是少校安排的?那麼我看到的那個人又是誰?會是我看錯了嗎?
就在我試圖整理這些混亂的思維時,少校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你沒事吧?」他專注地看著我。
「嗯,還好……」我點點頭,不知道怎麼為他保護我的舉動道謝。
「開車吧。」
「啊?」我吃了一驚,「怎麼,您不用留下來處理這件事嗎?」
「我叫你開車!」
他的聲音很低沉,但我聽得出來其中壓抑著一種急欲爆發的怒氣!我嚥下翻到舌尖的惡毒詞語,決定聽從他的吩咐,駛離了現場。
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昏黃的路燈幫助我看清楚了自己正在喬治五世路上閒逛。車廂裡凝滯的空氣和粗重的呼吸聲提醒我剛才我們經歷了一場怎樣可怕的暗殺!但目標是誰呢?究竟是我還是少校?或者是我們兩個!
「您要去哪兒,少校?」我決定打破現在令人緊張的僵局,「需要我送您回家嗎?」
身旁沒有回答,我詫異地轉過頭,赫然發現這個男人英俊的臉上竟滿是冷汗,嘴唇蒼白得像個死人!他的雙手用力抓著座椅的皮革,指關節泛出不正常的青色。
「上帝啊!」
我慌忙把車停到路邊,扶住他的肩:「您怎麼了少校——」
一股溫熱的液體弄濕了我的手,我的鼻子裡聞到了血腥味兒。借助那點可憐的亮光,我在他右肩下方看到了一大片濡濕的痕跡,黑色的制服上有個幾乎無法辨別的小洞!
他中槍了!他剛才被打中了!
我倒抽了口冷氣:「天哪!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是不是木頭啊?」
少校掃了我一眼,似乎認為我的反應有些大驚小怪!
「現在可不是您尖叫的時候,伯爵大人。」他盡量用平常的語氣說到,「快帶我走,否則到家的時候我的血都流乾了!」
「你得去醫院!」
「沒那麼嚴重!」他嚴厲地瞪著我,「把我送到西大街的公寓,我自己會處理這點小麻煩!」
「這是槍傷啊……」
「所以我要你別再大聲嚷嚷了,照我的話去做,不要讓我也拿槍指著你。」
簡直不可理喻!我怒氣沖沖地踩下了油門——
這個討厭的傢伙!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