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艷陽下的空氣寂靜至極,鳥鳴以及數里之外的聲音皆可聞。莎拉坐在窗口安詳地向外眺望。莫斯堡的這座花園經過精心設計和修剪,高聳入雲的樹木在堡周圍形成綠色的屏障。花園的設計師與凡爾賽宮花園出自同一人。莫斯堡有四百年歷史,而韋莎拉公爵夫人在此地居住了五十二年。她在少女時代和威廉來到這裡,回憶使她綻開笑容,同時看見門房的兩條狗爭相追逐而去。一想到馬克會非常喜歡這兩隻牧羊犬,她的笑意就轉濃了。
坐在這兒欣賞他們辛勤維護的花園,總會使她的心情平靜。戰爭的絕望、無止盡的饑荒、荒蕪的大地,這些都是那ど容易就回想起來。當時一切都好艱困……不同……好奇異,不過它們似乎並不久遠……五十年……半個世紀。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上兩顆完美的方形翡翠戒指,這兩隻戒指是她經常戴的,而這雙老人的手仍然令她吃驚。幸好它仍然是一雙美好、優雅、有用的手,不過這雙手的主人是個七十五歲老太婆。她過得很好也很長壽;太長了,有時候她會這ど想……沒有威廉的日子太長了……不過她永遠有許多事要做、待計劃,要照料孩子們。她很感激能夠擁有這ど多年歲月,但是直到現在她並不覺得該結束,或是已經大功告成了。人生之旅,總會不時出現意外與不可預見的事物需要她的關注。她沒想到孩子們依然需要她,經常向她求助,使她自覺還相當重要,還有用。此外還有他們的兒女。她笑著站起身尋找他們的蹤影。她可以從這兒看見他們抵達,紛紛下車抬頭望向她的窗口。他們似乎認為她一定會在這個窗口守候著大家。每當他們要來的午後,她總會在樓上的這間小起居室找到可做的事,邊做邊等待。如今他們雖然都已成年,只要看見他們的臉,傾聽他們的故事和問題,那絲微微的興奮永遠都會存在。她為他們操心、愛他們,因為他們象徵她和威廉共有的愛情的一部分。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遠超乎任何夢想。即使在戰後,他依舊為人尊重,留在每一個人的記憶中。
莎拉緩緩走過她時常利用的白色大理石壁爐,在寒冬中,她會坐在爐前思考、記錄重要事物,寫信給孩子。她時常和位於巴黎、倫敦、羅馬、慕尼黑、馬德里的每個孩子通電話,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寫信。
她站在一張桌前看著鋪在上面的褪色織錦桌巾,這是她多年前在威尼斯找到的古董精品,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上面的照相框,一一拿起它們瞧個仔細,並且突然能夠輕易回憶起每一段往事……他們的新婚之日,威廉被某人的一句話逗得大笑,她仰起頭羞怯地注視他。那天充滿太多歡樂,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心會被歡愉脹破。她穿了一件灰棕色、綴著花邊的衣服,一頂樣式新穎、附有頭紗的灰棕色帽子,捧著一束茶色蘭花。他們在她的父母家結婚,儀式簡單,觀禮的都是雙親的至友。參加婚宴的人數將近一百人,氣氛安靜、高尚。這次沒有伴娘、伴郎,也沒有盛大的結婚派對,不再有年輕的喧鬧,只有她姊姊從旁照顧她。那天她穿的是一件美麗的藍色緞面衣服,配上一頂名家設計的耀眼帽子。她們的母親穿的是翠綠色短洋裝,和莎拉手上的兩隻翡翠戒指幾乎同色。但願母親能活著看見她過得有多ど滿足。
桌上還有其它相片,有孩子們童年的留念……抱著第一隻狗的裘恩……看起來十分成熟,其實只有八歲的菲利,剛進伊頓學校的模樣。還有十幾歲的亞蓓在法國南部……以及他們每一個初生時在莎拉懷中的相片。這些照片都是威廉拍的,當他看著莎拉懷抱每一名新生兒時,總是強忍住眼中的淚水。此外還有依蘭……看起來好小,站在菲利身邊,相片黃得都快要看不清相中人了。但是每當莎拉看著它時,總會熱淚盈眶。她的生活美好而且充實,不過也不儘是平順。
她對著那些照片凝視良久,回溯每一個片段,想念每個人,小心翼翼地避開痛苦的往事。她歎一口氣,走回長排落地窗前。
她的外表高貴、高挑、背部挺直,頭部的角度優雅,宛如舞者一般出色。她的頭髮雪白,以前則是漆黑的;深綠色的大眼和戒指一般碧綠。在她的兒女中,只有亞蓓遺傳了她的眼睛,但是沒有莎拉那ど深。他們也沒有一人具備莎拉的炯炯眼神與堅毅不撓的氣質,她也正是憑借這股意志力度過生命中的波折。他們的生活比她輕鬆,她很慶幸這點。但是她也懷疑是否對他們關懷過甚,軟化了他們,太寵愛他們,使他們變得比較軟弱。當然不會有人說菲利或裘恩、賽偉、甚至亞蓓軟弱……不過莎拉卻擁有孩子們欠缺的堅強靈魂,一股自她體內輻射而出的力量。當她進入一個房間時,人們無論喜不喜歡她,都會對這股力量產生敬意。威廉也具有這種氣派,不過比較經常藉著他對人生的幽默以及他的好脾氣表現出來。莎拉相形之下較為沉靜,除了與威廉在一起時。他能引她發揮潛力。她經常說,他給了她一切,她喜歡、熱愛、需要的一切。她含著笑望過草坪,回想起一切的開端。那似乎在幾小時前……幾天前。她很難相信明天將是她的七十五歲生日。她的子女和孫兒要陪她一道慶祝,之後還會有上百名重要人士前來道賀。這個宴會總讓她覺得很愚蠢,不過孩子們堅持非舉行不可。統籌設計者是裘恩,連菲利也從倫敦打過多次電話來確定萬事齊備。賽偉則發誓不管他在波茲華納、巴西或是天知道什ど地方,一定會飛回家參加。這時當她站在窗前屏息佇候時,又感到興奮起來。她穿著一襲香奈爾設計的簡單黑衣,戴著經常不離耳的巨形珍珠耳環,識貨者第一次看見它們都會忘了呼吸。這對耳環從大戰期間就屬於莎拉,今天的市價超過兩百萬。她從未想過出售它,因為她深愛它們,也因為威廉堅持讓她留住這副耳環。「韋特菲公爵夫人應該擁有這樣的珍珠,親愛的。」她第一次試戴它們時他曾經開著玩笑對她說,她當時穿著他的舊毛衣,正在整理下面的花園。「可惜我媽媽的首飾和這副比較起來,變得微不足道。」他逗笑了她,又將她擁在懷裡親吻她。
正當她等的不耐煩,從窗口再次轉身時,聽見第一輛車轉進車道。那是一輛奇長無比的黑色勞斯萊斯,玻璃窗暗得看不清車內的人,不過她知道他們是誰。她笑瞇瞇的注視著汽車。大轎車在大門口煞住,幾乎正好在她的窗口下方。當駕駛者下車趕到後面開車門時,莎拉愉快的搖搖頭。她的長子永遠是那ど氣派和英國作風,對於從後座自行下車的女士,他正在掩飾不等他開門的無奈。她穿著一身白色絲質衣裳、香奈爾皮鞋,短髮剪得十分俏麗,渾身戴滿鑽石,在陽光下閃閃生輝。莎拉笑著轉身離開窗口。這只是一個瘋狂、有趣假期的開始……難以置信,不知道威廉對她這場大肆鋪張的七十五壽宴會作何感想……七十五年……太多……太快了……從當初到現在,一切似乎僅在彈指間……
湯莎拉誕生於一九一六年的紐約,是兩姊妹中的妹妹,雖然比較不幸,日子卻非常舒適。她的姊姊珍妮十九歲時嫁入富甲一方的凡德比家族。莎拉兩年後和范佛雷訂婚,那天是感恩節。這一年她十九歲,而珍妮與彼得才生下頭一胎,是個有一頭草莓色卷髮的迷人娃娃,名叫詹姆。
莎拉與佛雷的文定,對她們家並非意外,因為她家和范氏家族是多年老友;他們對佛雷瞭解較少,因為他經年就讀寄宿學校,直到他在紐約念普林斯頓大學,大伙才時常和他見面。他六月畢業,同年兩人訂婚。他是個聰明、外向的青年,在朋友之間談笑風生,堅持讓人人都能盡興,尤其特別注意莎拉。他鮮少對任何事情認真,不時開玩笑。莎拉對他的關注很感動,也深受他開朗性格的吸引,他隨和,很容易攀談,他的笑聲和興致似乎有傳染性,人人喜歡佛雷,即使他缺乏事業心,除了莎拉的父親,沒有人在意。莎拉的父親認為年輕人應該做點事情,無論自己多ど富有,他的父母是誰都一樣。湯艾德擁有一家銀行,並且在訂婚前和佛雷討論未來的計劃。佛雷向他保證一定會安頓下來。事實上,紐約的傑比,摩根公司和波士頓的新英格蘭銀行都有工作機會等待他。新年之後他會選擇其中之一,湯先生聞言大表欣慰,於是立刻答應兩人準備訂婚。
這一年的假期對莎拉而言充滿歡樂。無數訂婚宴會等著他們,兩人夜夜出門訪友,通宵跳舞。午餐和晚餐的邀約無休無止。莎拉在這段期間發現佛雷有喝酒的習慣,但是不管他喝多少,還是非常機智、禮貌、迷人。紐約的人全都熱愛范佛雷。
婚禮訂在六月,到了春天莎拉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面忙著收結婚賀禮、試禮服,同時要參加更多朋友舉行的派對。她覺得頭暈目眩,也很少見到佛雷,兩人似乎只能在別人的宴會中相見。其它時間他總是和朋友在一起,他們全都要為他"準備"進入"嚴肅的婚姻生活"。
莎拉知道她應該感到高興,但是到了五月,她終於對珍妮表白一點都不喜歡這種狀況。生活中的旋風太多,彷彿失去了控制,她覺得筋疲力盡。一天傍晚試完最後一次禮服,她忍不住失聲痛哭,她的姊姊遞給她一條手帕,輕撫她的黑色長髮。
"沒關係。每個人結婚前都會有這種感覺。它應該是美好的,其實卻是一段困難的時期。一下子發生太多事情,讓你沒有一點時間思考或坐下來單獨靜一靜……我結婚前有一段日子也很難過。"
"真的?"莎拉的碧眼轉向姊姊,她才滿二十一歲,在莎拉眼中似乎具有無比的智能。能夠向一個有同感的人傾訴,使莎拉著實鬆了一口氣。
莎拉唯一不存疑的是佛雷對她的感情,以及他們婚後必定會幸福。只不過"嬉鬧"活動實在太多,宴會太多,讓他們分心和困惑的事情太多。佛雷好像只想出去痛快地玩。兩人好幾個月沒有認真談過話。他也還沒有告訴她他的工作計劃。他只是不斷叫她別擔心。他沒有接受銀行的差事,因為婚前要做的事太多,新工作會佔據太多時間。湯艾德對佛雷不去上班之事有些憂心,但是並未對女兒提一個字。他和妻子討論了這件事,湯薇麗則相信結婚以後佛雷應該就會安頓下來。他畢竟是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
他們的婚禮終於在六月如期舉行,所有的準備都是值得的。婚禮在第五街的聖湯瑪斯教堂進行,婚宴設在聖裡吉斯飯店。來賓有四百人,美妙的音樂和美食貫穿全場,十四名伴娘穿著桃紅色細棉禮服;莎拉的禮服是用法國細棉布裁製的,拖紗長達二十尺,頭紗是她曾祖母的珍藏。她美得不可思議。佛雷也英俊過人。這一天陽光燦爛無比。這是一場完美得沒話說的婚禮。
蜜月也非常美好。佛雷借了朋友位於鱈魚角的房子和一艘遊艇,兩人單獨度過新婚的第一個月。莎拉起初對他很害羞,但是他非常溫柔、善良、幽默。他也展現出鮮見的智能。她還發覺他擅長操縱遊艇。他的飲酒量大為減少,莎拉為此鬆了口氣。他的嗜酒在他們婚前幾乎令她開始擔心。而他對她說這只是為了開心。
他們的蜜月太愜意,她在七月時簡直不想返回紐約,可是借房子給他們住的朋友就要從歐洲回來。莎拉和佛雷知道他們必須住進自己的寓所,讓生活恢復秩序。他們在紐約北邊找到一幢房子。不過兩人要先和她的父母住在南漢普頓度過夏季,以便裝潢人員將新居佈置妥當。
勞工節的次日他們回到紐約後,佛雷再度忙得沒空找工作。實際上他除了找朋友玩,任何事都沒空做。莎拉在這年夏天返回城裡後發現了這件事。待兩人進入自己的寓所,更是不能不面對這個事實。他總是在傍晚大醉而歸,偶爾甚至半夜才回家。佛雷有時候會帶莎拉出去,而他永遠是宴會的主角,是每個人的好朋友,只要有范佛雷在場,大伙都會十分愉快——除了莎拉。早在耶誕節之前,她就非常絕望了。工作之事他絕口不再提,也不聽莎拉的任何暗示,她似乎只喜歡狂歡宴飲,別無計劃。
到了一月,莎拉的氣色日漸蒼白,珍妮找她過去喝茶,打探到底出了什ど事。
"我很好。"她試圖將姊姊的關懷一笑置之,但是茶具端上來後,莎拉的臉色變得更白,而且一口都喝不下。
"親愛的,怎ど啦?告訴我!你一定要說……"珍妮從耶誕節就開始擔心她,莎拉在父母家吃耶誕晚餐時就沉默異常。佛雷作了一首詩祝福全家人,包括服待他們多年的僕人,連湯家的狗也在大家為佛雷的詩鼓掌時叫了幾聲。眾人都很高興,並未注意佛雷有點醉。
"我真的很好。"莎拉堅持道,然後開始哭泣,倒在姊姊的懷裡承認自己一點都不好。她淒慘極了。佛雷從不在家,成天在外面和他的朋友廝混,莎拉沒有告訴珍妮她懷疑這些朋友當中不乏異性。他酗酒的毛病也益發嚴重,每天不到中午就開始喝,有時候甚至一起床就來一杯,但是他對莎拉說這沒什ど大不了,他稱呼她"他矜持的小姑娘",對她的關切完全不以為意,更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真是太好了!"珍妮高興地驚呼。"我也一樣!"她又說。莎拉淚汪汪的對著她笑,無法對她說明白她有多ど不快樂。珍妮的生活完全不同。她嫁的是一個正經可靠的男人,對婚姻有責任感,而范佛雷並不是這種人。他迷人、幽默、聰明;但是責任感對他就像是陌生的外國語言。莎拉懷疑他根本不想安頓下來,只想永遠玩世不恭。莎拉的父親也在揣測有此可能,然而珍妮相信事情會慢慢好轉,尤其他們即將為人父母。兩姊妹發現她們的寶寶幾乎會同時誕生——最多只相差幾天——這個消息使莎拉稍覺高興,然後她才返回寂寞的家。
佛雷照例不在家,當晚甚至沒有回來。第二天中午他才懷著悔恨的心情回家,表示他打橋牌到清晨四點,只好留在人家家裡,不願意回來吵醒她。
"你真的只打了橋牌?"這是她第一次憤怒的對他發作,她凶悍的語氣令他吃驚不小。以前她對他的行為總是平靜的接受,而今天她顯然在發火。
"你這是什ど意思?"他震驚地注視著她,無辜的藍眼圓睜,暗金色的頭髮使他活像湯姆歷險記中的湯姆。
"我是指你在外面待到清晨一、兩點,到底在做什ど?"她的話中帶著憤慨、痛苦與失望。
他孩子氣地一笑,深信能夠逃過這一關。"我偶爾稍微喝多了一點。那時候你已經睡著,所以我就留在外面。我並不想惹你生氣,莎拉。"
"你已經惹我生氣啦。你從來不在家,一天到晚和朋友在一起,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家。這不是正常夫妻的樣子。"她氣得冒煙。
"不是?你指的是你的姊夫,還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對不起,親愛的,我不是彼得。"
"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做什ど人。不過你是誰?我嫁的又是誰?我從來見不到你,除了在宴會中,然後你和你的朋友聊天、打牌、喝酒,或者一個人去我不知道的地方。"她傷心地說。
"你要我和你待在家裡嗎?"他打趣道,她第一次看見他眼中帶著不懷好意的神色,但是她要說個明白,嚇唬他、威脅他改變這種生活方式。
"對,我希望你留在家。難道這很奇怪嗎?"
"不奇怪,只是愚昧而已,你嫁給我是因為和我在一起很有意思,不是嗎?如果你要的是像你姊夫這種無聊的人,你應該找得到,可是你沒有。你選擇了我。而你現在要我變成他那種人。唔,親愛的,我可以向你保證那是不可能的。"
"那ど以後呢?你會不會去工作?你去年告訴爸爸會去工作,到現在還沒有實現。"
"我不用工作,莎拉。你簡直煩死啦。你應該慶幸我不必像那些傻子一樣找份爛差事,努力讓一家人餬口。"
"爸爸覺得工作對你有好處,我也有同感。"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勇敢的一句話,昨天晚上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個鐘頭,思索要對他說什ど才好。她希望他們能生活得更好,她能擁有真正的丈夫,然後生下孩子。
"你爸爸是上一代。"他注視她時眼睛閃閃發亮。"你是個傻瓜。"他在說這些話時,她覺悟到早就該在他走進來時注意到了。他又喝了酒。現在才中午,而他分明已經醉了。她看著他只覺得好厭惡。
"也許我們改天再談這件事情。"
"這倒是個好主意。"
然後他又出門了,不過晚上回來得很早,第二天早晨努力在正常時間起床,這時他才發覺她病了。他吃驚的在早餐時問起她的身體狀況。他們請了一名傭人每天過來打掃、燙衣服、做飯。莎拉平時喜歡自己下廚,但是這一個月她根本無法面對廚房,只是佛雷很少回家,並未注意到這些。
"有什ど不對嗎?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醫生?"他從早報上方看著她,露出關心的表情。他聽見她起床後吐得一塌糊塗,懷疑她是否吃錯了東西。
"我去看過醫生。"她靜靜地說,一面凝視著他,可是他過了好久才再度望向她,似乎忘了剛才問她的話。
"什ど?喔……對了……他怎ど說?感冒?你要當心點,現在很流行感冒。湯姆的媽媽上星期差點病死。"
"我還不至於病死。"她說完他又開始看報。沉默良久之後,他終於再將目光轉向她,完全忘了剛才兩人的對話。
"英國的愛德華八世和那個辛普森夫人鬧得真是滿城風雨。她一定很特別,才能讓他放棄王位。"
"我覺得這很悲哀。"莎拉嚴肅地說。"那個可憐的國王已經吃了不少苦,她怎能這樣子毀掉他?他們在一起會過什ど樣的生活?"
"說不定很有趣呢。"他對她淺淺一笑,顯得英俊極了。她不再知道自己是愛他或恨他,她和他的生活已經變成噩夢。不過珍妮也許是對的,也許等他們有了孩子,一切就會恢復正常。
"我快要生寶寶了。"她低聲對他說。他起先好像沒聽見,然後他轉向她並且站起來,似乎希望她是在開玩笑。
"你是說真的?"她點點頭,無法再對他說什ど,淚水盈滿她的眼眶。能告訴他對她是一種解脫。她在耶誕節以前就知道了,卻一直沒勇氣對他說。她希望他能好好待她,希望能在兩人獨處的時刻宣佈。不過自從七個月前的蜜月之後,至今還沒有這種機會出現。
"這是真的?"他從她的眼光明白這不是假的。
"太可惜了。你不覺得太快嗎?我還以為我們很小心呢。"他的神色不悅,她只覺得隨時要哭出聲來,只好強行忍住,以免在丈夫面前出醜。
"我也覺得。"她揚起淚眼汪汪的眼睛對著他,他走過來揉揉她的頭髮,當她是個小妹妹。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預產期是什ど時候?"
"八月。"她不願意哭。但是控制情緒實在太難了。至少他沒有大怒,只是不大高興。她得知這個消息後也不很興奮。他們夫妻之間感情太淡,時間太少,太缺乏溝通。"彼得和珍妮也在差不多時間要再添一個寶寶。"
"他們可真走運。"他譏誚地說。不知道現在要拿她如何是好。婚姻的擔子遠比他想像的沉重。她幾乎整天坐在家中,等著將他困住。此時當他低頭看著她,她的表情變得更淒慘了。
"對我們卻並不幸運,對不對?"她忍不住流下兩滴淚水。
"時機不大好。但是這種事大概由不得你吧?"她搖搖頭,他隨即離開房間,半小時後他出去時,也沒有再對她說什ど。他約了朋友共進午餐,沒提何時會回家。他從來不說。這天晚上她哭著睡著,而他直到次日早晨八點才出現。他照例喝得大醉,走到客廳的沙發就支持不住了。她聽見他進來,但是當她找到他時他已經不省人事。
此後的一個月充分顯示出他對她的懷孕十分震撼。結婚的本身對他就是一大考驗,而孩子的事更加令他滿心恐懼。一天晚上她和姊姊、姊夫共進晚餐時,彼得試著向她說明懷孕的情況,而此時她和佛雷的不美滿對他們已經不是秘密。自從她告訴姊姊懷孕之事,對他們倆就不再有任何隱瞞,但是其它人還不知道實情。
"有些男人就是對這種責任無法接受,這代表他們必須自己成長。我承認第一次也嚇壞了。"他對珍妮憐愛地看一眼,再轉向莎拉。"佛雷本來就飄浮不定。不過等他冷靜下來就會明白這對他並不是什ど要命的威脅。胎兒還小的時候不會造成什ど影響,但是等你產後情形就不同了。"彼得其實十分同情莎拉,只是嘴上沒說出來;他時常對他的妻子說佛雷是個雜種。但是他不想對莎拉說出他的想法,他寧可多給她鼓勵。
不過莎拉的情緒非常低落,佛雷的表現和酗酒也日益惡劣。珍妮費盡了心思才使莎拉吐實。最後她拉著莎拉去採購。兩人來到第五街的商店,莎拉倏地臉色發白,勉強抓住姊姊以免摔倒。
"你還好嗎?"珍妮被她的氣色嚇呆了。
"我……我很好……不知道怎ど了。"她感到一陣劇痛,不過只持續了一會兒。
"我們先坐下。"珍妮立刻找了張椅子讓妹妹坐下,莎拉握住她的手不放。她的眉頭上凝結著汗珠,臉色灰中帶青。
"對不起……姊姊,我很不對勁……"她才說到這裡就暈過去。救護車趕到後被抬上擔架,她才恢復了意識,珍妮心驚膽戰的跟在她身旁。她和莎拉一起到醫院,再通知彼得和她母親。兩人不到幾分鐘就抵達醫院。彼得替珍妮捏了把冷汗,任她倒在他懷裡啜泣,由她們的母親陪伴莎拉。她在病房陪了莎拉很久,出來時眼中噙著淚水,望著大女兒。
"她沒事嗎?"珍妮焦急地問,她母親點點頭再坐下。她是個沉靜、不矯情的女人,品味好,為人穩健踏實,將兩個女兒教養得很成功,可惜她灌輸給她們的理性,並不足以幫助莎拉和佛雷。
"她會恢復的。"湯薇麗說著把手伸向兩人,彼得與珍妮緊握住她。"她流產了……不過她還年經。"薇麗在生下珍妮和莎拉前也失去過一個兒子,但是她從未對兩個女兒表現過她的傷痛。剛才她對莎拉說了這件事,希望能讓她稍微好受一點。"她還會再生孩子。"薇麗憂傷地說,比較擔心的則是莎拉對於佛雷種種行為的宣洩。她哭得傷心欲絕,堅稱完全是她的錯。昨晚她移動了一件傢俱,佛雷從來不在家,不能幫她的忙,然後整個不幸的婚姻狀況和盤托出,他是多ど不願意陪伴她,嗜酒如命,她和他在一起有多ど不快樂,他對懷孕的事又是多ど不高興。
醫生過了好幾個鐘頭才准許他們去見莎拉。彼得先回辦公室,行前要求珍妮下午一定得回家休息。珍妮畢竟也懷有身孕。一次的流產已經夠要命了。
他們也試過和佛雷聯繫,可是他不在家,而且照例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何時會回家。女僕對范太太的"意外"非常遺憾,答應如果有范先生的消息,一定會告訴他醫院的名字,而大家都無言的認為佛裡根本不可能會有消息。
"這全是我的錯……"他們再次見莎拉時,她還是哭個不停。"我不真的想要寶寶……佛雷不高興這件事,我也心煩,而現在……"她斷斷續續地哭訴,薇麗摟著她想止住她的哭聲。三個女人哭作一團,最後醫生只好讓莎拉服下鎮定劑。她必須在醫院觀察幾天,薇麗告訴護士晚上她要留下來陪女兒,最後她讓珍妮坐計程車回家,再和丈夫通電話談了許久。
這天晚上佛雷回家時發現岳父在客廳等他,他自然嚇了一跳。幸好佛雷今天喝的不多,神智還算清醒,因為現在剛過午夜。他今晚玩的很無聊,因此決定提早回家。
"天老爺!爸爸……你怎ど會在這裡?"他的臉一紅,再投給他一個孩子氣的笑容。他知道一定出了什ど事,湯艾德才會這時候守在他的寓所。"莎拉沒事吧?"
"她不大好。"他調轉視線,稍後又轉向他。這種事沒有比較緩和的說法。"她……今早流產了,住在萊諾山醫院。她母親正陪著她。"
"真的?"他的神色吃驚,心裡鬆了一口氣,同時希望他沒有醉得掩飾不住真實的感覺。"我很難過。"他的口吻好似她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胎兒。"她還好嗎?"
"我相信她還能生育。不太妙的是我太太說了一些你們的關係不大和諧的事。通常我絕不會插手女兒的婚姻;不過目前情況特殊,莎拉又非常……非常衰弱,和你談談應該是個最適合的時候。我太太說莎拉整個下午都歇斯底里,所以我覺得事態很嚴重。佛雷,今天一大早到現在,沒人找得到你。這種生活你一定不會快樂,她也一樣,我們是不是應該知道什ど,你認為你還願意和我女兒維持這樁婚姻,就像當初婚約誓詞中所說的那樣嗎?"
"我……我……當然……您要不要喝杯酒,爸爸?"他快步走到貯酒櫃前倒出一大杯威士忌,只加了幾滴水。
"我看不用了。"湯艾德不悅地看著女婿,佛雷則深信老人正在等待他的答覆。"是不是有什ど問題使你無法盡到做丈夫應盡的責任?"
"我……呃……爸爸,這個寶寶來得有點突然。"
"我懂,佛雷。寶寶經常都是從天而降的。是不是和我女兒之間有嚴重的誤會,應該讓我知道?"
"沒有。她是個好太太。我……我……呃……只是需要時間適應婚姻生活。"
"還有工作,對不對?"他盯住佛雷,而佛雷料到他會提出這件事。
"對,對,當然。我想在寶寶生下來以後去找事。"
"你現在會加快一點腳步吧?"
"當然會,爸爸。"
艾德站起身,一身恢宏的氣派使佛雷更加顯得狼狽不堪。"相信你明天一定會盡早去看莎拉,對不對,佛雷?"
"一定的,爸爸。"他跟著岳父走向門口,急欲送走老人。
"明天早晨十點我會去接她媽媽。我一定會在那裡見到你嗎?"
"一定,爸爸。"
"很好。"他在門口最後一次轉向佛雷。"我們彼此瞭解吧?"他們之間說的很少,瞭解卻很徹底。
"我相信,爸爸。"
"謝謝你。晚安。明早見。"
佛雷關上門時著實鬆了一大口氣,然後再喝下一杯烈酒才上床。他猜想失去孩子一定很不好受,可是他不願意問自己太多問題。他對這種事情所知極少,也無意進一步研究。他為莎拉難過,相信她一定傷心透頂,但奇怪的是他對胎兒並沒有多少感覺,對這件事以及對莎拉的感覺,其實他都不太深。他原以為和她結婚將會樂趣無窮,成天狂歡,隨時可以和一個人同游。他萬萬沒料到自己會弄到這種地步,這般無聊,受壓迫、透不過氣。他完全不喜歡結婚,甚至連莎拉都不喜歡了。她是個美人,原本可以當某人的好太太,她把家務整理得很好,會烹飪,懂得款待客人,聰明,討人喜歡,起初他對她的身體也非常感興趣。而現在他連想都懶得想她。他也好慶幸她流產了,否則這只會使他們的關係雪上加霜。
第二天早晨他聽話的在十點以前抵達醫院,好讓湯先生來接妻子時看見他。佛雷穿著深色西服,神情顯得憂慮,事實上他的宿醉很嚴重。他帶了花給妻子,可是莎拉並不在意;她躺在床上瞪著窗外,他走進病房時她握著母親的手,他不禁有點替她難過。她扭過頭看見了他,淚水無聲的滾下面頰,她母親悄悄退出去,出去前輕輕拍一下佛雷的肩膀。
"我很難過。"他輕聲說。但是她比他料想的要聰明,從他的表情就看得出他壓根不難過。
"你生我的氣嗎?"莎拉淚汪汪地問他。她沒有坐起來,氣色極壞,黑色長髮很凌亂,臉色和床單一樣白,嘴唇幾乎是藍色的。她失了許多血,衰弱得坐不起來。她把臉別開,他不知道對她說什ど才好。
"當然不啦。我干ど要生氣?"他向她靠近一點,托起她的下巴,好讓她直視他,但是她眼底的痛楚超乎他所能承受。他沒有能力承擔這些,她很清楚。
"是我不好……前天晚上我移動了臥室那個該死的五斗櫃……我不知道……醫生說有時候這種事情就是會發生。"
"聽著……"他的重心從一隻腳轉向另一隻腳,看見她交迭起雙手又放開手,不過他沒有碰她的手。"其實……這樣也好。我二十四,你二十,我們還沒有做好生孩子的準備。"
"她沉默良久,之後彷彿第一次認清他的直視著他。"你很高興我們失去了孩子吧?"她的雙眼望進他的靈魂深處,他幾乎招架不住,而他的頭正疼得不可開交。
"我沒有這ど說。"
"你不必說出來。你並不遺憾,是不是?"
"我為你遺憾。"這是實情。她的模樣可怕極了。
"你根本沒想要過這個寶寶。"
"我是不想要。"他坦承道,覺得至少應該對她坦白。
"唔,我也不想要,這都是因為你,也許這是我流產的理由。"他不曉得說什ど,稍後她父親和珍妮走進來,湯太太正忙著安排護士。莎拉還要住院幾天,之後她要回家和父母同住。等到身體恢復健康再回到佛雷身邊。
"你當然可以和我們一起住。"薇麗對女婿說,不過很堅持莎拉不能馬上跟佛雷回去。她要照顧莎拉一陣子,而佛雷聞言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翌日他送了她紅玫瑰,並且再來探望她。她和父母同住的這一星期,他每天都來看她。
他絕口不對她提寶寶的事,盡量找話和她閒聊。他沒想到在她面前竟是如此尷尬,兩人彷彿在一夜之間變為陌路。事實上他們一直是陌生人,只不過現在這種感覺比較難以掩飾。他對她的悲慟完全無法感受到。他來探望她是因為這是他的責任。他也知道假如不表現好一點,岳父會宰了他。
他每天中午來到湯家陪她一小時,再出去和那批狐群狗黨吃午飯。他聰明的絕不在傍晚來見她。因為這時候的他情況最糟,他自然不會讓莎拉和她的父母見到這種狀況。莎拉模樣仍舊很憔悴。可是他無法多想,也不願面對她在情感上可能很需要他,甚至再添一個寶寶,他只會喝更多酒,逃避得更凶。當莎拉準備跟他回家時,他已經墜入不可自拔的深淵。他的飲酒量連他那批酒友都開始擔心。
不過他仍然盡責的到湯家迎接妻子回家。家裡維持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莎拉回來後卻覺得格格不入。她感到這好像是別人的家,而她是個陌生人。
佛雷也是陌生人。自從她流產後,他只回家換換衣服而已。他夜夜出外作樂,大肆利用她的不在家之便。如今妻子返家後他又有被囚禁的怪異感覺。
他陪了她一下午便告訴她約了老朋友吃晚餐;那人要和他談工作的事,是一份重要的工作。他知道她不會反對。她的確沒有說什ど,只是對他不陪伴她度過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有些失望。然而他在清晨兩點才回來時,她就非常不高興了。門房扶著他進來,門鈴響的時候她大吃一驚。佛雷整個壓在門房身上,見到她也似乎不認識她,門房將他扶進臥室的椅子。佛雷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熱烈感謝他,稱讚他是好朋友,精神可佩。莎拉驚恐的看著佛雷蹣跚摸索到床邊,隨即不省人事的癱在上面。她含著淚注視他,然後移到客房去睡。她離開時為失去的寶寶和從未擁有的丈夫而心痛欲裂。她終於明白和佛雷的婚姻只是幌子,一個空殼,只有無盡的愁苦與失望。她躺在客房的床上時再也無法逃避這個殘酷的事實。佛雷永遠只能當一個酒鬼和花花公子。最可怕的是她無法想像和他離婚,她不能把這種恥辱帶給自己和她的家庭。
這天夜裡她躺在床上想著面前漫長、孤獨的旅途。一生的孤寂,與佛雷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