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子強很訝異張劍居然將自己載到醫院來!
一路上張劍都緊繃著一張臉,騎得又急又快,除了緊緊抱住他以免自己飛出去以外,余子強只能忍著滿腹問號緊跟著他快步跑進醫院裡。
現在,余子強終於有點理解他為何身兼數職的原因。重病的養父、全天照顧的看護,難怪他要這麼辛苦。
時間在沉悶的沉默下過去,天際已經染上夏末的黑。張劍終於受不了這沉重的壓迫,拉著余子強往病房外面走。
「悶得要死,哈根煙去!」
余子強以為他的心情是很煎熬的,因為他難得一直都不說話,整個下午都在聽看護阿姨說個沒完,剛剛一聽完醫生的說明之後,他就待不住的往外去呼吸新鮮空氣。
「張劍……」跟在他身後謹慎的開口,余子強盡量婉轉的說:「沒關係的,我會陪著你,你心情不好的話都可以跟我說。」意思就是,如果你想哭的話。我也不會笑你的。
「誰說我心情不好?」
呼出一口白煙,張劍看了他一眼,一點悲傷的神情都沒有,反而讓余子強不知所措。
「咦?可是……」發生這種事,不是應該要很傷心的嗎?剛剛醫生都明說了要有心理準備呀!
「拖了快一年,也該是時候了。」張劍一笑,揉揉他的頭,「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窮了吧?」
余子強點點頭,神情比他還難過。
「其實我跟他真的不太親。我印象中幾乎都是跟他打架打打到大的,有時候我會想,他幹嘛領養一個專門忤逆他的兒子?後來他酗酒酗到肝癌末期,這一整年都住在醫院,他照樣跟所有醫生吵架、照樣調戲所有護士,皮得要死!醫院的人恨不得他趕快回家,但是我慢慢能夠瞭解,他其實就是太寂寞了,有個人可以陪他鬥嘴,他才不會無聊。」
余子強聽得一愣一愣的。
「不是我詛咒他,但我確實一直在等這天來臨,因為病在他身上,只有他最清楚這種痛苦!他若走,反而該替他高興,你懂嗎?」
余子強輕點了頭,但是他不懂這樣的心情,因為他從沒失去過任何一位親人,所以無法感同身受。
雖然張劍說他跟養父不親,可畢竟是養自己長大的唯一長輩。心裡還是會難過吧?
如果不難過的話,他也不會接到醫院打來的病危通知之後,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
「我們進去看他吧。」
擠出一抹淺笑,余子強拉著他往回走。
「子強……」張劍突然柔聲喚他,卻不是像以往那樣的叫法。
余子強微怔,別過頭看他。只看見張劍送給他溫柔一笑,沒再說什麼。
但這一笑,余子強已經接收到他要傳遞給自己的訊息,那是只有彼此才能意會的默契,一種溢於言表、名為感動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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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兩人走進病房時,張父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睛,彷彿就是在等著他們的到來那樣的恰巧,讓看護阿姨也樂得漾開了笑。
「你終於醒了哦?知道你兒子來看你啦!」
「閃!出去啦!」張父一醒來就發飄,也不知道在跟誰生氣。
張劍走到病床邊,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睨著他。
「你現在是在叫誰閃?」
「當然是最醜的那一個!傷眼睛!」張父拗著性子轉過頭。
看護阿姨立刻扯開喉嚨擦腰怒吼:「死沒良心的!也不想想是誰在照顧你啊?
還嫌、還嫌。醫院的護士小姐都被你嚇得不敢進來這間病房啦!」
這位阿姨,張父好像沒指名道姓吧?
余子強傻在一邊,開始懷疑這名看護阿姨是不是已經積怨已久。
張劍倒是一臉正經,安撫了一下看護阿姨,送她出門之後,回過頭就看見張父露出色狼真面目,直對著余子強露出淫蕩的微笑。
「小美人,過來叔叔這裡坐。」
余子強睜大眼倒退兩步。這……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跟正常的病患家屬的反應都不一樣?
「老爸,需不需要我幫你擦眼屎?他是男的!」張劍涼涼的對他說。
「男的?你是頭殼有問題嗎?帶一個男的來看我幹什麼?我就知道你這個不肖子從來不會順我的意,好不容易看你帶了馬子來,居然是男的!喂!他該不會是變性人吧?」
這是一個垂死的病人會說的話嗎?余子強難掩失控抽動的唇角。
「不是變性人,而是貨真價實的男生!要不要驗明正身給你看?」
張劍是認真的,還是跟他玩的?余子強開始覺得惶恐。
「沒魚蝦也好!你就扒光他吧。」張父也認真了。
余子強又跳開一步,瞠眼看著這對怪父子;他那副飽受驚嚇的樣子,惹得張劍笑彎了腰。
「你要去哪裡啦?」
「你、你、你們……」
「我真的要扒光你,你跑得掉嗎?」張劍快腿一跨、長手一撈,瞬間就把他拉進懷裡。
余予強倏地漲紅了臉。
等等……這裡是醫院,而且旁邊還有一個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病得很重的怪「北北」啊!
張劍緊緊的將他抱住轉了半圈,讓余子強背對著他臥病在床的父親,而他驀地沉靜的雙眼則直直地望著始終看著他的老爸。
他知道……時候將到了!
這是他跟張父一貫的相處方式、一貫的說話模式,只有用這種方式,兩個人才不會感覺生疏。
「雖然是男生,也應該符合你美人的標準吧?」張劍看著張父說。余子強一動,他就勒得更緊。
他不想讓余子強看見這樣的畫面,也不想讓他承受生離死別的沉痛。人死了都會很醜,而余子強只需要讓他抱著就好,不需要看見這世間任何醜陋。
「我是這樣教你的嗎?」
「你只教我喜歡的就好,沒教我該選擇男的,還是女的好。」
「死孩子!你就是愛跟我唱反調。」
「還好啦,這也是你教我的。」
「哈哈哈……原來我有教你為樣多哦?」
「有啊!打架不能輸人,嗆聲要比大聲、欠人家錢不如自己去賺!」
「哈哈哈……咳咳……好!太好了!我跟你說,你要記得去吳代書那裡,上次去他家改線路的款項他還沒給我,然後他會拿東西給你……你記得要去跟他拿,還有記得去那個吳代書的家……我有放東西在他家……你記得要去吳代書家……」
虛弱的聲音不斷重複著一樣的叮嚀,好像是他昏迷了這麼久的時候不斷要自己記住的事。
張劍知道父親把遺囑放在吳代書那裡,儘管他面無表情,但他清楚此刻他的心已經激動得緊勒住自己的氣息,讓他完全說不出話。
老爸居然有立遺囑?這是他非常震驚的事!
余子強可以感覺到張劍的呼吸在那一瞬間是靜止的,隨後呼出的喘息是沉重的,緊擁著自己身體的手是緊繃的,最後的力道是顫抖的。
或許自己無法給他任何幫助,但這個時候,他會乖乖的依偎在他懷裡,哪裡都不去!
余子強靠在自家樓下的鐵門前,像個懺悔的小孩低著頭不說話。
林育倫親自來告知他學校最後只給他一個警告,畢竟他不是正式的老師;如果還有下次滋事事件或翹班紀錄,學校就會馬上請他走路。
他心裡非常感激,因為他是林育倫引薦的,而且林育倫自己也挨了一記小過處分。他只是不懂,自己到底是哪裡值得林育倫這樣對他?
「子強,那個人……」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林育倫終於提起勇氣問。
「張劍,刀劍的劍……」
「張劍?」連名字都像流氓!「張劍他會照顧你嗎?他真的喜歡你嗎?子強,我怕你被……」
「學長。」余子強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他怕他被騙、被欺負,這些話他都會背了。余子強微微一笑,「學長,你不用擔心我,我懂得保護自己。」
是嗎?他很懷疑。林育倫一臉我不相信的表情。
余子強無奈,續道:「從以前在學校學長就對我很好,實習時也是學長在照顧我,對學長,我真的只有感激。」
「只有感激?」青天霹靂。
余子強點頭。
「只有感激,而且很對不起!」
「為……為什麼對不起?」
「因為我太遲鈍了!我一直到那天你跟張劍打架,說出你喜歡我,我才知道你的心意……」
嗚……子強,你不知道學長我生性害臊嗎?你不知道當我吼出那句話需要醞釀多少年的勇氣嗎?你知道我有多討厭張劍這個程咬金搶走你嗎?早知……早知道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先開口啦!
「可是學長……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真的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也完全沒有想到。」紅潮緩緩染上那片白皙。
余子強羞澀的模樣讓林育倫看得好心痛。
「我喜歡張劍,喜歡他很久很久了,甚至可以說我暗戀他好久好久了。所以學長,我還是很謝謝你,雖然我們沒辦法當情人,可是你是我的好朋友,一直都是。」
聽到這樣的話,他到底該高興還是該流淚?林育倫也傻了。當他看見余子強澄亮的眼睛已經越過自己,遠遠地投向自己背後的某處,他就知道那個人來了。他就知道……
其實余子強的眼裡始終都不曾出現過自己。
林育倫緩緩轉身,迎上張劍那雙總是氣焰囂張的眼,但此時,那雙犀利眼眸的主人並沒有任何暴戾之氣,反之難得的心平氣和。
四目交會了不打不相識的一眼,卻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連聒噪的林育倫都選擇沉默的離開。
然而從他拋給張劍的一眼中,張劍已經明白他認輸的決定。
「張劍……」余子強看著林育倫帶著烏雲罩頂的漠然離去,又看著張劍冷然淡默的表情。這異於平常的兩人,都讓他覺得不安。
「花癡學長不再糾纏了,你應該高興才對,裝那什麼死人臉?」張劍忽然往他腦袋推過去。
他變臉的功夫會不會太快?害他緊張了好大一下。
「什麼意思?」
「意思是天下太平!上車,我們回鄉下去!」張劍拉著他往前方走。
「嗄!」余子強一嚇,他什麼時候晉陞有車一族了?不過……那輛車好給它眼熟?
「跟你媽咪借的啦!你不會連你家的車都不認得吧?」
「你去向我媽借車?」
「不只借,我還想跟她買咧!自己人好談價啦,蘭姐不會佔我便宜的。」果然是精打細算的奸商,什麼都不吃虧。
余子強傻傻的上了車,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幹嘛忽然想買車?」
張劍瞥了他一眼,從口袋裡掏出隨身小筆記扔給他。
「不就是有只飼料雞太難養咩!老是坐摩托車坐到變O型腿,一下腰痛、一下屁股痛,你說我那輛破機車怎麼載得起這只嬌貴的肉雞?」
張劍說得真委屈,余子強聽得滿臉通紅。
低頭看著手上破舊的小冊子,余子強翻開來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數字。這是張劍的隨身小帳本。記錄了大大小小的收入支出。
余子強一愣,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們騎了兩個多小時回家鄉的路上,張劍故作神秘的蹲在路旁在這本小筆記上做記錄。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他當時就打算買輛二手車,小冊子裡用藍色原子筆打上星形的記號,寫著——
裝魚子醬的罐頭,臨時意外出支出:二十萬!
刷的雙頰通紅,余子強紅著臉低吼:「哪……哪有二十萬啦?」
「是沒有!這輛車就算二手也要超過三十萬。」
他其實又感動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余子強合起筆記,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原來自己是高興,才會臉頰發燙到眼睛都覺得染了熱氣。
緩緩別過頭看著他俊挺的側臉,那一刻余子強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他總以為不可能的事,原來上天都眷顧著……
「張劍。」他臉紅的叫他。
「想親就親,還等什麼?」張劍一眼就識破他的企圖。
「嗚啊……」余子強馬上縮回座位,羞窘大叫:「你你你!」
「我我我,我正在等呢!」張劍邪惡的笑著。
「這樣我怎麼敢親下去?」好討厭,一點台階都不給。
「那我閉上眼睛。」
余子強搖頭道:「不行!你在開車。」
「不然咧?你到底要不要親?」
有人用這種口氣索吻的嗎?
「你、你不要看我!」
「厚……該做的都做了,親個嘴還會害羞哦?」
「你不要囉唆!」
「哎喲,你現在是在凶我嗎?」
「閉嘴啦!」
「你……唔!」
其實,有時候必要的強硬也是一種情趣啊!
f∼a∼n∼j∼i∼a∼n∼
他們躺在小時候的那個河堤上,一起望著西邊的夕陽渲染了整片紅澄澄的天空。
時光匆匆,抓得住的只有刻畫在心底的回憶,而他們都想要延續這份單純的美麗;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不要有任何複雜的紛擾和憂鬱,那絕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所以,你以後可以不用那麼辛苦了!」余子強鼓勵的說。
張劍咬著馬尾草,看著天邊不切實際的橘紅色彩。
真的很不切實際!他突然繼承了老爸一大筆的遺產,他甚至以為老爸那種人根本不會買保臉,更何況受益人還是自己!他想都沒想過!
「可是我還有一堆貨還沒賣完。」他這是什麼命啊?照理說他應該先帶著魚子醬出國好好玩幾個國家,狠狠享受花錢的痛快才對啊!
「我幫你賣啊!」余子強興致勃勃。
張劍斜睨了他一眼。「怎樣?賣出興趣啦?」
「是啊,很好玩呢!而且可以訓練膽量跟口才,我覺得很有趣。」
「是啊,我也覺得你擺地攤比當老師更有天分。」
「喂……我是認真的!」
「我也不是說笑的!」
跟他說話有時候真的會氣死,而且輸的永遠是自己!余子強只能噘起嘴生悶氣。
「嘴巴翹那麼高,是在勾引我嗎?」張劍往他臉頰捏了一把。
「才……沒有……」為什麼自己就只會臉紅?余子強自我嫌棄的擰起了眉,卻在此時被張劍的舉動為之一怔。
張劍將腦袋輕輕地靠上他的肩,退去了那份囂張,此時的他就像西沉的落日,不似平常的火熱熾人,只有暖暖的溫柔瀰漫在他們周圍。
「你的肩膀雖然不夠寬,可是讓我靠著卻剛剛好。」
沒有華麗的甜言蜜語,可一字一句都是他的真心,輕飄飄地送入余子強的耳裡、鑽人心底,很溫馨。
「還好這陣子你陪著我,不然我還不太習慣家裡沒有老爸罵人的聲音。」
「張劍……」
「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其實很自卑,我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這是什麼話?張劍才不會說這樣的話!
「但後來我越來越清楚,你並不是我以為的大少爺;你永遠少根筋永遠都讓人很擔心!」
這才是張劍!
「那時我很掙扎要不要乾脆不管你,可是怎麼樣都放下下你!原來我早就喜歡你了,只是那時候我沒發現這就是喜歡。」
怎麼又不像張劍了?
「我想如果你沒有我在身邊看著的話,哪天我在社會新聞看見你被怎麼了的消息絕對不會意外。」
好……好一個毒嘴劍!
「我要說的是……魚子醬,我們一起過日子吧!」
余子強一愣。心臟怦怦跳。
「我要把我家賣掉,在你學校附近找一個大一點的窩跟你一起住;晚上我們一起去擺地攤、一起跑給警察追!白天你繼續當你偉大的老師,我還是張家唯一的水電師。我要把孤兒院旁邊那塊地買下來,蓋一棟比你家還要豪華的別墅;我還要幫小朋友們蓋一座遊樂場,裡面所有的設備我都要一手包,將來領養一個可愛的小孩當作我們的後代。」
美好的藍圖好像可以輕而易舉的畫出,余子強聽得熱淚盈眶。
好像人長大就會失去許多很純粹的東西,例如本來是很簡單的關係也會變得好複雜。
他知道張劍夢想讓孤兒院成為一個真正擁有溫暖的家,也知道他好不容易脫離經濟困境卻不曾有揮霍的想法。
余了強覺得很驕傲,因為他知道張劍不給人明瞭的一面都讓他一個人看到,張劍放浪形骸之下的纖細溫柔都只給他個人擁有。
這世上不會有人比白己更幸福!
一手環住張劍的腦袋的時候,余子強笑著這樣同說:「你只要一個小孩就滿足嗎?」
「不然要幾個?養小孩很花錢耶!」張劍不愧是實際到近乎現實的人,計劃浪漫的夢想也能顧及到殘酷的現實面。
「我以為你會說以後孤兒院裡的小朋友都是你的小孩。」
「那我會破產!」
「你臉紅了!其實你本來就這樣想的吧?」
「臉紅個頭!我又不是你!我出錢出力幫他們修房子、做玩具,他們叫我一聲張爸爸不為過。」
「那我呢?」
「當然是張媽啊!」
「好難聽!」
「不然咧?魚媽哦?哇哈哈哈哈……」
「你!」又敗了!氣結。
其實愛就是這麼簡單,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是他們從來不覺得孤單。
就像每次想起天真無邪的孩童時代,總可以聽見那一聲鏗鏘有力又很臭屁的叫囂——
我叫張劍!刀劍的劍!你要記得哦!
會記得的!一輩子都會牢牢記得的!
因為這樣的聲音太乾淨,所以刻在腦海裡太清晰!
他從來不曾忘記他的張劍是刀劍的劍,而他……是屬於他的魚子醬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