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蘆
位於城南一隅,就在城南大街最尾段,卻是人潮最為洶湧、市集最為稠密的地段。
蓬蘆的前身是一座豪宅,豪宅的主人在多年前由於經商失敗,遂將豪宅給賣了,幾度轉手賣到臧-炎的手中,他便將它整修一頓,裡頭充斥著假山流水,花園竹林遍立,杏團柳蔭錦簇,將整座宅子妝點得美不勝收,壓根兒不似蓬蘆二字這般清雅。
踏進大門,便看見一座穿廳,過了穿廳,映入眼簾的是名家設計的上等紅磚石道,往東邊銜接著人工湖泊,往西邊銜接著樓台,還有北方的水榭。
不管身處哪裡,皆有林蔭蔽日,皆可嗅得花香,若是等到入夜,亦可於水榭樓把酒賞月,在此道盡風花雪月,享受軟玉溫香……雖然名為茶肆,裡頭賣的不光是茶,更有唱曲的倌伶。
再加上這茶肆後頭的大老闆是市舶司使,於是乎,在這兒走動的人,不是達官顯貴,也肯定是富商名流。
這時,有座轎子就停在門前,轎內的人卻始終沒有下轎。
守在門前的小廝走上前打招呼。「爺兒,今兒個蓬蘆辦了場文敘會,不收外客,只有持帖人才得以進入。」
「放肆,你以為轎內的人是誰?」轎夫低聲斥道。
小廝好奇地問:「是誰?」
「是……」
「得了,別吵。」轎內傳來傅玨凰有些不耐的口氣,不一會兒便見她掀簾下轎,一身夏衫襦衣,前襟微敞,露出大半片的雪脂凝膚和一小片的粉色肚兜,外頭罩了件青色比甲,下頭搭了件羅裙,纖腰束上腰帶,腰帶上頭還串了金鎖。
如此露骨的衣裳,卻將她的身形點綴得婀娜曼妙,教在場所有男人莫不看傻了眼。
「瞧什麼?」驚覺週遭投射而來的熱烈目光,她擰起柳眉。
這衣裳簡直是傷風敗俗,可是她卻非得穿這行頭出門不可,誰教當初成親時那妝奩拿錯了,妝奩裡頭裝的不是她的衣裳,全都是大姐的,而她又不能回府拿衣服,就怕壞了禮節,而前幾天要織造廠替她縫製的新衣,至今仍未好,要她穿成這樣出門,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卻又無可奈何。
「不知道這位夫人是……」小廝發傻地盯著她精緻的五官。
「我家夫人是你家老闆的妻子,還不趕緊請人?」轎夫在旁盡忠喊道。
「咦?」他一愣。「可是方才有好幾位自稱是我家老闆的妻子已經入內了,我家老闆到底是娶了幾個老婆?」
沒想到老闆如此的了得,不娶則已,一娶便娶了五、六個。
「你在胡扯些什麼?」
「是真的,至少都走進去五、六個了。」他是據實以告,絕對沒有謊報。
「荒唐!主子只娶了一名妻子,怎會跑出五、六個?你居然連查都沒查便放行,你根本就是……」
「發生什麼事了?」裡頭走出一個人。
「賈管事……」小廝一臉求救地看向他。「外頭說是來了個老闆的妻子,可我一早至今已經放行了好幾個,怎麼眼前還有一個?」
賈若陰抬眼一瞧,驚訝地行禮,「夫人。」
「若陰。」傅玨凰皮笑肉不笑的盯著他。
「她真是夫人?」哇,那他先前放行的……
「你到一旁守著。」賈若陰揮了揮手,隨即引領傅玨凰人內。「夫人往這兒走,爺兒已經等候多時了。」
「等候多時?已經有那麼多名妻子先行入內了,他還等我作啥?」她不著痕跡地冷哼一聲,柳眉微挑,清冷的面容似笑非笑。
早聽說臧-炎這個人不正經,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放肆到這種地步。
哼,他可真是懂得享齊人之福啊!雖是小官,但在這附近的商賈莫不敬他三分,雖然富不足以敵國,但想不無憂無慮過三代、想不妻妾成群都很難。
不過無論如何,他的正室妻子是她,其餘的二房三房只能是妾,這一點,她非同他說清楚不可。
「夫人千萬別誤會了,其實那不過是一干花娘或者是……」
「覬覦他的姑娘要的把戲?」她接著道,清冷的細長美眸睇向遠方拱門,瞅見拱門那頭沿著人工湖泊列了排長席,每個人皆席地而坐,而前頭的矮几上頭擺滿了美食佳餚,身後皆有幾名丫鬟打傘或揚風。
哼,倒挺像是一回事的。
「夫人,這邊請。」賈若陰見她目光飄遠,也不再多說什麼,引領著她繼續往前走。
傅玨凰緩步定著,搖曳生姿,不忘微拉起曳地的裙擺,方踏進湖畔,坐在湖畔的人們紛紛投以驚艷的目光,緊接而來的抽氣聲幾乎快要將人聲淹沒。
突見數十步遠的主位,有一抹偉岸身影如雷電似地朝她飛奔而去。
「你……」
「哇,你跑得挺快的。」她佯裝訝異。
臧-炎喘著大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彷若快要暴凸,眨也不眨地瞪著她一身露骨的打扮。
「你……」他咬著牙壓低嗓音道:「誰要你穿成這模樣的?」
「我沒別的衣裳可穿。」傅玨凰狀似散漫地回應,細長的美眸閃過他憤怒而扭曲的表情,睇向後頭一干如癡如醉的傻臉。
看來大姐所言甚是,偶爾以色惑人,肯定能得一些好處。
她今兒個算是壓對寶了,只是大姐的衣裳可真是……唉,罷了,湊合點吧!
「你沒衣裳?」臧-炎費了好大功夫才把嗓音再壓低,凶神惡煞地低喊:「你不是有一大箱妝奩嗎?」
他明明記得這幾日,她都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的,怎麼今天就穿得如此清涼,連胸前的整片雪脂凝膚幾乎都快要暴露在外。混蛋,難道她不知道這個場合會有多少男人?
這是怎麼著?她是特地來此賣弄風騷,還是同他槓上了?故意當著他的面在外頭招搖。
在他面前包得像顆粽子,在外頭就穿得這般清涼,她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橫豎那一箱衣裳是廷鳳的,不是我的。」傅玨凰聳了聳肩,從他身旁橫踏出一步。
「八成是轎夫弄錯了,難道你就不會差人去換回來嗎?」他快一步地擋住她的去路,眼裡彷彿快冒出火來。
她緩緩轉回眸子,似笑非笑地掀唇道:「現下成親都未滿一個月,兩個同時出閣的姑娘家不便見面,哪還有交換衣物的道理,弄不好會犯了煞……這道理,你該是懂得的。」
這男人真是太礙眼了,老是擋在她面前,教她看不清楚來的一干商賈到底有哪些人。她今兒個特地走這一趟,可不是為了他而來的。
「你……」他無奈地閉了閉眼,再張開眼時,漂亮的桃花眼裡泛著熊熊爐火。「好,就算真是這樣子,那你的帷帽呢?你連在府裡同車坊掌櫃見面都會戴上帷帽的,為何你出來卻沒有戴上帷帽?」
她根本就是風騷!
「我瞧你對我招人在府裡商談的事不怎麼介意,所以我想……你該是不在意的吧!再說,我已經出閣了,已算是婦人,沒道理走到外頭還戴著帷帽。」
她說得頭頭是道,教他駁斥不了。
可不是?以往戴著帷帽出門是因為未出閣,是不想讓容貌給夫君以外的男人瞧見,如今她都出嫁了,她的臉,她的相公也都瞧見了,往後自然沒有再戴著帷帽的必要。
而且她今兒個會到外頭拋頭露面,還是他央求的呢,她不過是順了他的意罷了,他幹嘛還對她凶?
傅玨凰不著痕跡地四處張望,發覺這場宴會名為文敘會,卻好似純到此地玩樂罷了,這算哪門子的文敘來著?
就算不吟詩作賦,好歹也要搬出文房四寶擺個樣子才是,怎會一點風雅都沒有?
「臧大人,這位是……」
臧-炎瞇起黑眸瞪向身後發問的男人,不悅地說:「她是我的妻子!」沒見著他故意擋著她,就是不希冀他們那一雙雙下流的眼睛直往她身上瞧嗎?
「原來是尊夫人,那……要不要趕緊入座,咱們要對聯了。」
臧-炎挑高眉,一臉懊惱。「蒙爺……」明知道他不願讓眾人盯著她,他偏是在這節骨眼上作亂,分明是故意的。
「走吧。」趁著有人絆著他,傅玨凰隨即從他身旁繞過,故意沿著湖畔走,每走一步,頭上金步搖隨著蓮步點跳著,紗裙隨風搖曳,更顯風情萬種、媚態萬千,教在場男子莫不看得失了神。
見狀,臧-炎暗咬著牙,怒瞪身旁喚作蒙爺的男子,隨即快步走在她的身側,硬是擋住眾人火熱的目光。
這群混蛋,真是沒了規矩,居然瞧他的女人瞧得這般明目張膽!
眉頭一蹙,他二話不說地拉著她快步往前走,一屁股坐上主位,見頭一位抽籤對聯的人正要起題,他打算乘機對她曉以大義,豈料……
「大人。」
傅玨凰目不斜視,只見四、五名露骨打扮的花娘前後左右將他團團圍住,還有一名花娘已經坐進他的懷裡,眼裡絲毫沒有她的存在。
哼,敘什麼文來著?還對什麼聯?分明就是賞色食艷,沒了文人的風雅儒墨,倒是有了十成十的放肆風流,簡直是無恥!
「你們先退到一邊,我……」唉唉,這些花娘在這當頭湊什麼熱鬧,沒瞧見他正忙著?
「大人……」一干花娘委屈地扁了扁嘴。
「去去去。」他揮著手,輕咳兩聲,微整教花娘給坐皺的長袍,往傅玨凰湊近了一些。「你倒是同我說說,你安的到底是什麼心眼,怎麼……」
「不知君念苦;苦念君知不?」她突然開口。
「嗄?」他一愣。
這這這……她是在同他說話嗎?這話兒是什麼意思?
「臧夫人對得妙!」突地,掌聲如震天巨響般響起,教他不由得再一愣。
對得妙?她……她是在對聯?
側眼瞧去,只見她掩嘴含笑,而席上一干賓客莫不對她投以讚賞的目光。哼,都是一群垂涎美色的下流胚子!
他不齒地想著,卻見一干人又繼續下一道題。
方要開口問她話,卻聽她答道:「山石巖前古木枯,此木為柴。」隨即,陣陣掌聲如浪滔般襲來。
她是故意的吧!沒人會在一出題便隨即對上的,她根本是為了不想聽他說話才不斷答題的。怎麼著?她又知道他要問她什麼了?分明是心虛,不敢讓他逼問。
她……唉,早知道會演變成今日這局勢,他就不硬逼她出席文敘會了。
「臧夫人的文采如此了得,那不如讓在下出一題數字聯,讓臧夫人對著。」先前被喚作蒙爺的男子瀟灑落拓地拿了杯酒,頓了頓,朗聲吟道:「心一片,頂三分,五關六將。七尺昂藏,揮九十八斤關刀,威震四方不二患--請臧夫人對上。」
話落,一干人莫不將目光投注到傅玨凰的身上,一則是想要知曉她肚裡有多少文采,再者是想要一睹其丰采。百聞不如一見哪,她不但是杭州城裡首屈一指的女商賈,還是個勾人心魂的美人胚子,更是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今兒個真是大開眼界。
臧-炎冷眼瞅著在場的男賓客,見他們莫不屏息以待,只是不知道他們等待的是她對出下聯,還是根本教她的美顏給收了魂魄。
真是大膽、荒唐透頂,居然瞧得如此明目張膽,彷若忘了他的存在!
哼,一群蠢人,他們瞧的不過是皮相,不像他已是完全地佔有了她,將她全身上下瞧得一清二楚……可瞧清楚又怎麼著?在她眼裡,她壓根兒不將他當一回事,打從方才人內,根本未正眼瞧過他……可恨的女人。
「守二川,排八陣,七擒六出。五丈原中,點四十九盞明燈,一心只為酬三顧。」傅玨凰朗朗出口,勾魂似的笑意隨即漾上唇角,一對細長美眸都笑彎了。「諸葛亮對上關雲長,讓大夥兒見笑了。」
「好!讓我敬臧夫人一杯酒。」蒙爺舉杯一飲而盡。
「咱們也敬臧夫人一杯。」一干人趕緊舉杯傚法。
臧-炎冷眼瞅著一干人像是瘋了般地舉杯敬酒,突覺自個兒完全被冷落了,就連伴在一旁的花娘也全都成了空氣。打從她出現之後,他們的眼裡好似只瞧得見她。
天底下竟有這種道理?今日的文敘會,究竟是在搞什麼?難不成他們都忘了她是他的妻子?無論如何,總得要看在他幾分薄面以禮相待。如今他們這副色迷迷的嘴臉,敢情是將她看作花娘般調戲不成?
臧-炎斂眼思忖著,一道靈光閃過腦門,不由得教他一愣--難不成,他們真是衝著她來的?而他竟然笨得著了道?
這怎麼成!
「若陰。」他沉下臉,輕喚了聲。
「小的在。」賈若陰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將夫人送回府去。」
原本只是想要引薦她同友人相識,但是照今日的情況看來,可是一點兒都不恰當。
與其放任她在這兒教他生悶氣,倒不如將她送回府。
再瞥了一眼被眾星拱月的傅玨凰,熊熊妒火再度燃燒。
可惡!難道她不知道自個兒的穿著有多惹火嗎?還在那兒搔首弄姿,她簡直、簡直……是個放浪之輩,她……根本是故意的吧!
惹得他惱火,她便覺得快活了?
他偏不如她的意!
正思忖著該要如何請夫人回府的賈若陰,見主子朝他點頭示意,於是無聲無息地繞回他身後。
他要不動聲色,絕對不動聲色,絕對不能著了她的道。
臧-炎左手拉了個花娘往懷裡一塞,別開眼,學她漠視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