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健步如飛、點步數尺,不經內院通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踢開文閣的門板,只手迅捷地至腰間取出匕首,旋即射向仍埋首文書間的朱熹宣。
只見他翩翩的合上書,以單手接下了匕首。
「熹康,你來了。」
朱熹宣話一畢,那男人隨即來到他的跟前,單腳膝跪,張著一雙熾人的黑眸,似笑非笑地道:「熹康向大哥請安。」
「熹康,你說笑了。」朱熹宣一瞧他這模樣,趕緊將他牽起;熹康這樣的跪安,豈不是擺明要折煞他了?
撇下一堆的文書,朱熹宣引著朱熹康來到一旁的紅木桌椅上,親自沏上一壺毛尖兒款待。
「最近可好?」朱熹宣將滾燙的山泉倒入壺中,逐一倒出兩杯醇香的茶,遞了一杯給他。直到此時,才算是瞧清了朱熹康的模樣。
打小時起,兩兄弟便是聚少離多,哪裡能有這般的閒情雅致?瞧瞧他,長高了、黑了、也更壯了;臉上的青澀之氣也褪掉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剛健沉穩,已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了。
朱熹康淺嘗了一小口茶,有型的唇隨即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大哥,你這不是在尋我開心嗎?」
放下茶杯,頓了一會兒,朱熹康俊朗的臉上隱隱浮現一絲痛楚神色。「大哥該是知道的,熹康現在是奉了聖諭南下,防守海域。」
「是陞官了。」朱熹宣淡淡地道。
鎮守南京城,遠離京畿,他已許久不曾過問國事;可不過問,並不代表他對朝內之事便一無所知。
「陞官?」朱熹康隔著紅木圓桌,對著朱熹宣扯開喉嚨大笑,笑中有著幾分自嘲、有著幾分傷痛。
「想當初,本王貴為聖上之旁親皇弟,受封為陬王爺,待年滿進畿,更是擢用為京街都指揮使,手領二十六支錦衣衛,說多風光便有多風光,可好景不常,北方胡虜內侵,本王再受封為征夷大將軍,被迫卸下都指揮使一職,待征夷有功,便又急著將我遣往江南,加封擄寇大將軍。」
朱熹康講得怒髮衝冠,朱熹宣卻只是飲著茶,不發一語。
「這哪裡是陞官?名為封官授爵,實為貶官流放!」
在朝中,這樣的委屈和心酸只能往肚裡吞,現下可止不住了,眼前是他最親的兄長,他若是不能趁此時一吐為快,只怕自己會抑鬱而終。
「宮中一片頹靡,吏治不修,稅賦嚴苛,是天子殘苛不仁;全國各地災患頻仍,是官吏的過失;何以受害的卻是無辜百姓?」這話不說則矣,一說便是不可收拾、欲罷不能。
「小心隔牆有耳。」朱熹宣淡淡地瞅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地惕厲著。
他懂呀,全都懂,可……無奈……真是無奈!
「大哥說的是。」雖然滿腹怒氣無處可發,朱熹康卻也是努力地扯出笑容,將那股怨懟吞入腹中。畢竟,這並不是他今日來的主要目的,他最想做的事,並不只是呆坐著謾罵,而是想……
「你是要到蘇州上任?」朱熹宣倏地岔開話題,一雙迷人的黑眸,直瞧著朱熹康,像是要將他的身影牢牢地納入心裡,怕以後再也相見無期似的。
畢竟,身處這多變之世,誰又能料得准未來?
「是啊,熹康今日到此拜訪大哥,打算明早便前往蘇州。」朱熹康一口飲盡手中的茶,一雙眼便四處逡巡著,像是在找什麼;不消一彈指的時間,他便起身走到書櫃前,取出一副由南海諸國進貢而來的珍珠象棋,轉身興致勃勃地擺在紅木桌上。
「大哥,咱們來下盤棋吧,就像小時那般。」他是帶著笑的,可這笑中卻透露出些許的狡黠。
「下棋?」這可怪了,熹康向來沒耐性,總是無法平心靜氣地跟他好好下一盤棋,這會兒怎會跟他提出這個建議?
是他真的見識有所增長、不再毛躁浮動,還是他別有所圖?
「大哥,世事如棋,咱們下盤棋,說不定可以從這棋中找到一線玄機。」這分明帶著挑釁。
「熹康,你想說什麼,不妨直說吧。」若說他真不懂熹康話中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枉為熹康的兄長了。
朱熹康笑了笑,笑痕立現,看來是常笑之人。「我打算擁大哥為帝,將現今的聖上拿下。」
朱熹宣一聽,險些讓那毛尖兒給岔了氣。這……可是大逆不道、可連誅九族之大罪呀!
「放肆!熹康,你我都是聖上的旁親兄弟,豈可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難道你不怕父王在天之靈無以為安?」這事萬萬不可,說什麼他都得要將熹康導回正途,絕不能讓熹康迷失在一念之間。
「大哥,當今聖上縱情酒色,久不涉政,放任身邊大臣作威作福,搞得天怒人怨,罵聲載道,這咱們能不管嗎?」這一番話說得義憤填膺,卻也是朱熹康最真切的想法。
若是那荒唐的人都能當得了天子,他的大哥又有何不可?
「大膽!就算是如此,也輪不到咱們造反!」熹康說的這些事,他全都知曉,可知道又如何?他能如何救那黎民百姓遠離這樣的恐懼?他自身也難保呀!
「為何咱們不能?大哥可是當年太上皇的龍子、是當今聖上的同胞親弟。只是當年大哥的母后怕大哥遭受不測,這才將大哥寄養在應天府中;這事,我打小時候便知道,只是心裡頭心疼了大哥乖舛的一生。」
朱熹宣和當今聖上可是親兄弟,卻因為後宮險惡,才被送往應天府,成了朱熹康的兄長。
而像大哥這般廉政愛民之人,卻只能一輩子待在應天府裡做個傀儡王爺,這他可不許。
「姨娘告訴你的?」
朱熹宣又是一抹無奈的笑,起身再以熱泉水沖入壺中。
「是的。」就算大哥貴為皇子,和他還是有著母親一代的血緣相連。「大哥,這天子之位是非你莫屬。」
「荒唐!我本無此心,你也不要再提此事!」朱熹宣怒斥著。
「大哥不必擔心,就算我現下手無兵權,兵部大人車軔也願鼎力相助。」朱熹康以為朱熹宣擔憂手無兵權,無以成事。
「住口!再出此言,莫怪我不念兄弟情誼!」朱熹宣臉色一沉、音調一啞,顯示他不願再多說的憤怒。「人要知天命、甘天命、安天命,讓自己的心落實,千萬別再執著於權、名、利、貴。」
真是反了,熹康說的那些話,豈是能掛在嘴邊的話?若不是兄弟,若不是他所珍惜的兄弟,他又何苦勸說?這一切都是天命,他又何苦與天斗、與天爭?
「可若是有所見而不言,豈不是愚忠?」面對儒雅的大哥首次破天荒地斥責他,他更是無法明白大哥話中的一番用意。
「當人子,不責其父之非;當人臣,宜數其君之罪?」朱熹宣目光冷然,神色嚴厲,又接著說道:「士為知己,臣盡忠節,便是值。」
「真是值?聖上懾於大哥的雄才大略、剛毅睿智,將大哥永生囚於應天府,大哥當真無所怨?」他真是看不下去了,為何大哥仍是如此固執己見?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這嗓音凌厲逼人,臉色卻蘊藏著無限悲慟。
朱熹康不懂,他真的無法體會朱熹宣的心情,只覺得這是他的愚忠,卻也不便再說什麼。
「大哥,你變了。」朱熹宣的忠貞不貳是他向來所瞭解的;然而,現今的淡泊名利,卻是他無法接受的變化。
「變了?」是嗎?若是真變了,也是為了她……
他手捧著瓷杯,注視著茶面的波紋,彷彿可以從這茶面瞧出個玉環彬來。然而,青黃色的茶面,只映出了他雙眸中的思念。
「熹康,你已屆而立之年,為何不成家?」他驀地問道。
「成家?」朱熹康一笑。雖然他不懂大哥何出此言,可他還是據實回答:「女人多嫉,熹康承受不起。」
朱熹宣一抬眼望著他。「哦,應是尚未遇到心儀之人。」
若是熹康同他一般,遇上了玉環彬那般的奇女人,他猶會如此想嗎?只怕權力、名利皆可為她盡拋。
「國將不國,何以為家?」朱熹康半是戲謔、半是正經地回答。「況且,我可不曾遇過能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子呢!我懷疑這全天下的好女人,都已入了後宮、納入聖上的羽翼之下了。」
女人?嘖,大哥還真是有點古怪,竟與他談起這個話題,莫非是他心中已有了令他夜不成眠的女子?
「不,為兄見過比之更甚的女子,而且……」與時下的女子不同,更與那些為了榮華富貴而進宮的女子大不同。
「那……那名女子呢?」這下他可感興趣了。
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夠如此牽動大哥銅牆鐵壁般的心呢?
朱熹宣一口飲盡杯中滾燙的茶水,讓那火熱的灼燙,緩和他思念的心。「熹康,你若是一路往蘇州去,不如先到杭州走一遭吧。」
「杭州?」
「替我到杭州玉色樓捎個口信。」再一次喝下那滾燙的思念,卻無法讓心中翻飛的思念稍加平復。
「什麼口信?」大哥一生無法走出應天府,何以能夠到杭州一遭?
「告訴玉色樓的環彬姑娘,美人如花隔雲端……」
朱熹康愣了會兒,隨即允諾:「熹康記得了。」
☆ ☆ ☆
一路風塵僕僕,初到杭州之時,正值夏末夕沉之際……
夕照將沉之際,射出的不再是萬道金芒,而是揉和了艷紅與澄明,形成一環無缺的圓,在灰蒙的晚天與各色交織成的綺麗彩霞中緩緩墜落。
卻又像是要在人世間留下最深情的一瞥似的,夕陽西下所展現的往往是無與倫比的璀璨和挾帶著蒼茫的絢爛,形成令人心醉得幾乎有點不忍且不捨的悵然之美;又像是欲藉著無形光華,流繪成一幅魔幻般的美麗天色,在世人心中留下剎那的永恆。
碧綠色的湖心映著橙黃色的夕日,襯著湖畔邊的點點畫舫,染成一幅炫惑人心的湖邊山水。
這樣的光景,也只有在杭州城裡才有幸得見,朱熹康第一次對著晚霞有著心折的讚歎。
「灝戒,這杭州城可真與京城有所不同呀!」
身旁的侍從趕緊趨近於他的身後,對著他的話語有著同樣的見解。「王爺,說的是。」
「灝戒,在這地方,可別再叫我王爺,若是引起一番騷動,那豈不是擾了我的興致。」
朱熹康只手搖扇,唇角帶笑,一雙灼亮的黑眸隨意地四處觀看著,像是賞不盡杭州城的美。
「灝戒明白了,爺。」灝戒必恭必敬地道。
「那麼,你先向一旁百姓詢問玉色樓的去處吧。」望著湖邊這等閒情逸致,朱熹康的臉色亦趨鬆緩。
若是大明的江山,皆如杭州城這般豐饒富庶,皆如杭州城這般悠然自得,他也用不著憂心這天下的何去何從了。
一思及此,朱熹康燦亮的俊顏不禁一黯,莫名憂心的惆悵席捲他的心,揚在嘴角的笑,也不自覺地斂起。
「爺。」詢問百姓而回的灝戒侍立一旁,身形如影、來去須臾之間,便已打探到玉色樓的所在。
可……這似乎讓他有點難於啟齒……
「怎麼著?」朱熹康輕搖手中的扇子,低問道。
「這玉色樓是……妓院。」
「妓院?」朱熹康突地一驚,立即收攏了手中的扇子,一雙利眸凝在灝戒的身上。「此事當真?」
「是。」
這下子,朱熹康可真是驚嚇到了。達官貴人至妓院裡狎妓,原是一般風流韻事,壓根兒不用如此大驚小怪。可是,上妓院的如果是他的大哥,這便讓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這絕不是大哥會做的事,但大哥卻做了,顯然這事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般簡單;如此一來,他可得好好想想,斟酌、斟酌。
他仰望著天,頓覺天色已暗,明月高昇,眾星隱晦,一圈圈的月華開始灑向人間,落下一地琉璃與瓊瑤,清澄一片,遍地如銀,映雪生輝。仿若世間無一處無月光,月光也無所不在地遍灑,像是無私、無我一般。
「灝戒,今兒個是中秋嗎?」朱熹康突地出聲問。
灝戒抬眼望著初升的月,寡言地道:「是。」
是嗎?月圓人團圓,而他卻在這時候被貶往蘇州城,想來,也真是可笑。
但是,這都無妨;或許,他可以替大哥尋覓那位刻骨銘心的女子,讓乖舛一生的大哥能夠與之團圓。
至於他,或許將要孤身終老……
「灝戒,快快帶路往玉色樓走,讓我瞧瞧那環彬姑娘有何能耐,居然能夠擄獲大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