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誰要你們這群丫頭片子全給我聚到這兒來著?」
在大娘撥尖的嗓音在她尚未踏進後院的閣樓之前,便已經響透了整座閣樓,嚇得聚在裡頭的曲倌飛也似地逃命去了,笛聲也戛然停止。
「禎兒,你也真是的,她們要求你吹奏一曲,你還真的為她們吹上一曲?」走進房內,見李禎穿得單薄,衣大娘不禁氣得眸子都快要噴出火來了。
「你這丫頭,都同你說了要先搭上一件衫子,你怎麼每次都把我的話給當作馬耳東風哩?真是……」她已是氣到不知所云了。
然而,李禎卻只是一徑地看著她,唇角淡淡地揚起笑。
「你是怎麼著?我可是在罵你哩!」衣大娘靈敏地替她取來一件衫子幫她搭上,見她笑得挺開懷的,不禁微蹙起眉在她面前坐下。
「可已經許久不曾有人罵過我了,所以……」李禎靦腆地笑了笑。
好久了,真的已經好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會從此被人遺忘,所有的人都會忘了八王爺府中有個馭祥公主李禎。
「你這丫頭……」
聽她一席話,就連心性豪爽的衣大娘不禁也歎起氣來。
唉!瞧她女兒不過是比她小個兩歲,一副對她這個娘愛理不理的模樣!還動不動就頂嘴,哪像她被她罵了,居然還一副感謝她的模樣。
她可以體會為什麼她明明身子不適,還願意為那群丫頭片子吹奏血笛了。
她的身份依舊是個謎,她不想問她,石泫紜也不想問她,倘若她自個兒不說的話,即使就這樣過一輩子,她也無所謂。
橫豎這個月就這樣過了,也沒瞧她做出什麼令人發火的舉動……呃,偶爾啦,就像方纔,她壓根兒不懂得照顧自己,便會讓她有點發火,有點像是又多了個女兒。
「大姐,我在這裡給你添麻煩了。」瞧衣大娘不語,李禎突然取下自己手上的金鐲子。「我在這裡住,一定給你添了很多不必要的花費,這個鐲子給你,倘若拿去當,定可以換不少銀兩的。」
她是真的愛上這裡了!但若要她什麼都不做地待在這裡,她會良心不安的,畢竟她和她們非親非故;然而她們這般用心地對待她,卻令她感動,令她變得更奢求,更走不開了。
「你現在是瞧不起我嗎?」衣大娘微蹙緊柳眉。
聽懂她的意思後,李禎忙不迭地解釋:「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擔心……」
她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知道衣大娘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甚至知道自己腳上的腳鐐亦是她取下的;她對自己的好,她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衣大娘睇了一眼她手中精緻的金鐲子,略略審視著她。「得了,不過是多雙筷子、多個碗罷了,哪裡能花費我多少?你儘管在這裡給我待著,倘若我真是撐不下去,至少還有個石泫紜可以幫我撐著,你壓根兒不用擔心。」
說到石泫紜,她的火氣又上升不少。真不知道那兔崽子這陣子到底在忙些什麼,居然個把個月沒晃到無憂閣來,這真是太失常了。
以往不愛他來,是不愛看他過份放浪形骸、學文人賣弄風騷,不過今兒個不同,他身上可是有要事在身,卻不見他天天回報;況且現在閣裡還多了個天天引頸企盼他的人,他怎麼能不來?真是可惡!
「呃,那個……」李禎欲言又止,無措地咬了咬自己豐嫩的下唇。
「有什麼話大可直說,我可不愛人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衣大娘豪氣慣了,哪裡受得了她的支支吾吾。
李禎沉吟一會兒,澄澈的水眸飄過一抹羞澀。「石公子他不是待在無憂閣的客人嗎?」
或許是太久不曾有人那般溫柔地擁住她,遂對他,她總是有一份強烈的想念,想要再見他一面;但是事隔一個多月了,他卻不曾再到無憂閣來……該不會是因為她而讓他遭到什麼不測吧!?
在王爺府,下人們都說她是妖孽、是帶著不祥出世的人,任何人只要一接近她便會發生不測,那他呢?是不是也會跟那些人一樣?
她不希望自己的出現讓他陷於危險之中。
「他?他是長安城內二品中書石大人的弟弟,身無官職、家累,天天都晃到我這兒來,只因他愛聽曲、愛喧嘩、愛賞舞、愛絲竹;不過倒也奇怪,他已經有多日未來了。」
這幾日都沒聽到什麼風聲,李誦也沒到無憂閣來,真不知道石泫紜到底是在忙些什麼。
「是嗎?」經衣大娘這麼一說,李禎的眉蹙得更緊了。
一聽及他無家累,心底不由得泛起令她不解的漣漪,然得知他愛上這兒風流,心不由得又沉了。
這是什麼滋味?仿若是當年爹不要她時的感覺……
衣大娘不以為意地道:「男人總愛往花街柳巷走,那一點都不用睬他,橫豎玩累了,他自然會回到這兒來,你犯不著擔心他。」
唉!不過他也真是罪過,沒事救了個姑娘,偏又惹上一身風流債。
不管他了!反正不干她的事。
「我、我不是擔心他,只是想問他怎麼找到這根血笛的,我記得我是為了尋這根血笛才跌入河中的。河底那麼暗,他怎麼找得到?」她否認著,斂下一池被吹皺的眼波,睇著手中緊握的血笛;不知怎地,一聽到他常往那煙花之地去,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似的,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像她這樣的人,倘若多與他接近,只會累及他罷了,他不到這兒來,或許對他會好一點,可她偏是想念他的笑臉。
走出王爺府,她彷彿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有人疼愛的世界裡;但仍是有點不同的,畢竟爹再也不會對她笑了,甚至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她是不是該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像婢女們所說的,世道正差,出了她這種妖孽,大唐就要滅亡了。
據說自她出生至今,禍事不斷、戰火連綿……
她真是妖孽?
「八成是他僥倖找到的,畢竟他不懂武功,沒那本事在河中找到血笛的。」衣大娘訕笑著。
「他不懂武功?可那日我跳下閣樓時,是他縱身飛躍抱住我,以自個兒的身軀做肉墊子護住我,我才得以……」依他那樣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手,怎麼可能不懂武功呢?
「那是他拼了命要救你。」要不然還能怎麼解釋?「他要是肯習武的話,我就犯不著那麼擔心他了。」
「怎麼說?」李禎愈聽愈是迷糊。
「因為他……」呃,該不該說呢?怕是說溜了嘴,壞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是誰在說我的壞話?」
石泫紜低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霎時便見他走入房內,一身白袍玉樹臨風,俊美的臉上是颯爽的笑。
「唷,我道你是死到哪一家勾欄院去了,竟然個把個月都見不到人。想不到你今兒個倒是出現了。」衣大娘嗤笑道。
「我這不是又死來了嗎?」石泫紜笑得燦爛,在衣大娘身旁坐下,抬眼看著李禎,突道:「禎兒,住在這兒還習慣嗎?」
李禎錯愕地抬眼睇他。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衣大娘不禁疑惑,畢竟自那一日起,他便不曾踏進無憂閣,怎麼今兒個才走進來,一些他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知道了?
問她的名字便耗了她三天的時間哩!不是她愛管閒事,倘若要她問她的身世,她還懶得開口呢,問她名字不過是圖個喚人時方便罷了,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她姓什麼哩,真是口風緊得很。
「才剛踏進無憂閣,閣裡的姐妹們全都爭先恐後地告訴我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已經從一個十惡不赦的採花大盜,變成一個功德無量的深情公子了!」石泫紜訕笑著,挑眉睞著衣大娘。「這一切可都是托大姐的鴻福哩!讓我在無憂閣的名望又上升了一點。」
可不是他自誇,以他的外貌和家世,在無憂閣可是暢行無阻,無奈一個月前因為衣大娘特意造謠生事,才會壞了他在眾位姑娘心中的地位;不過無妨,畢竟他向來喜愛敗部復活戰,這樣一來,人生才有趣一點。
只是,沒想到再見到她時,藏在心底的憐愛又湧上幾分,只因她唇角含著淡淡的笑意。
要是她臉上的笑意能更深一點,再把那張面具拿下來,想必她的模樣一定會更迷人。
「大姐,你既然能拿掉禎兒腳上的腳鐐,為何沒辦法除去她臉上的面具?」他轉眼睇著衣大娘。
「那個面具就貼在她臉上,我怕萬一力勁沒控制好,會傷到她。」
她不是沒想過要這麼做,只是要取下面具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除了怕傷及她的臉之外,可能還會揭露她戴上面具的原因;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不願讓外人得知的秘密,而她深知此,達不願貿然行事。
就像她亦在等她,倘若有一天她能對她敞開心胸,必定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
「這樣嗎……」石泫紜低喃了句,抬眼瞅著低頭不語的李禎。
「不勞費心,我……我是因為臉上有疤,所以才戴上面具的。」李禎直視他溫柔如水般的琥珀色魅眸,「而我的腳……」
看著他,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十年前戴上面具,實非她所願,但每個人都說她是妖孽,一見到她就怕。想必她的長相肯定極為醜陋,否則為何大家都要離她而去呢?
倘若他看到她的長相,會不會害怕?
「不打緊。」石泫紜截斷她的話,轉向衣大娘。「大姐,這幾日有無見到李誦?」
「十多天前見了一次面,再來就沒消息,不過他要我帶話給你,要你趕緊行動,因為國公也開始行動了。」衣大娘說道,流轉的眼波偷覷著李禎的反應,心裡思忖著該不該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
「是嗎?」石泫紜歎了一口氣。
唉,真要他進王爺府嗎?天曉得他是多麼不願意踏進那裡。
「在禎兒面前提這些事好嗎?」衣大娘突地湊近石泫紜耳畔小聲問道。
「無妨。」石泫紜壓根兒不認為她會是其他王儲所派來的奸細。她不像,一點都不像,她就像一朵在懸崖邊上的百合,生存在危境中,再怎麼看都不像是奸細;倘若他真是看錯人了,也只能怪自己的眼力差。「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石府半步未出,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這可是破天荒的哩!石泫紜驀地抬眼,突見李禎正凝眼睇著他,那雙澄澈明亮的瞳眸正隱隱地閃爍著。
沒來由的,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為了什麼?」衣大娘沒發覺他的異樣,開口問道。
「嗄?」石泫紜驀地回神,有點恍惚。
「你在想什麼啊?」衣大娘不禁吼著。
「我……」他轉不回眼,目光停留在那雙教人愛憐的眸上、那兩瓣抹笑的唇上,然而他現下不能如此放肆。「我大哥找到皇上下令尋找的雙生公主中的李宸了。」
「那對雙生公主?」
「這幾日我待在府中便是在確定她的身份,也乘機瞭解了她的命盤,得知了國公的詭計。」很勉強的、很努力的,他才不著痕跡地調回視線。
「什麼詭計?」怎麼聽得她一頭霧水?
「原來國公要皇上尋回雙生公主,確實是為了要滅大唐。」石泫紜有點難受地嚥了嚥口水,不讓自己的目光又瞟向她。「我算過李宸的命盤,倘若真將這對姐妹找回,足以剋死皇上和諸位王儲。」
「那到底該不該把雙生公主找回呢?」衣大娘是知道情況的。
既是皇上下旨給中書令大人,倘若中書令大人未能完成使命,不但自個兒會遭殃,就連身為他親弟弟的石泫紜也逃不過這一劫的。
「這事先按下,橫豎離向皇上交人的日子還有一段時間,眼前最重要的是先入八王爺府,將風鏡取出獻給國公,以討好他,再謀定而後動。」目前也無更好的辦法了。
這應該是很重大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偏不在乎,甚至逃不過那雙清澈水眸的注視。
他應該注意她的神色,並從中讀出她是否與八王爺府有關;然而望著那雙眼,即使她的神色真的有異,他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這樣嗎?」
「我先走了,明兒個還得去八王爺府一趟。」
事到如今他只能逃了,再待下去,怕他待會兒會失態。
「這麼快!」
衣大娘尚不及問出話來,李禎已早她一步站起身,失望的眸凝視著他,仿似即將遭人遺棄的孩子。「我……」
千萬別再用那種眼神看他,他會受不住的!
「呃,閣裡還有些事要忙,我先走了。」衣大娘見情勢不對,忙不迭地逃出房間。房裡的情況過於詭異,令她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而聒噪的衣大娘一走,氛圍更顯詭譎。
發覺自己不小心問出口的李禎不禁羞澀地斂下水眸,沒想到自己竟未經大腦便將問題給問出口,仿似她極需要他似的。
他會不會誤以為她是一個放蕩的女人?
她只是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並不是因為他有著一張令人著迷的俊臉、且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坐在她面前;她知道他的俊美,也知道在無憂閣裡,他仿若被眾星環繞的醉人明月。
然而最吸引她的,卻無關於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笑……
「坐下吧!我改變主意了。」唉,他就是無法漠視她的羞赧,無法漠視藏在面具下的那雙明眸。倘若他的心可以再硬一點,倘若他可以做到漠視一切的話,或許他會快樂一點。
否則有一天他真的會死在女人手中,唇邊還帶著笑。
「你不走了嗎?」李禎羞澀地問。
過了十年遠離人群的生活,她早已經忘了人與人之間到底該怎麼相處;倘若不是個把個月來,閣裡的姐妹老是跑到她這兒串門子的話,她肯定也忘了該怎麼說話。可不知怎地,面對他,她卻艱澀得說不出話來,卻又想再多看他一眼,貪戀著他颯爽的笑。
心裡明明有許多事想問他,但不知為何,在這個只剩二人的房裡,她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可是聽了他方才與衣大娘的對話,令她不得不試探他。
「倘若你希望我離開,我現下馬上走。」石泫紜只手托腮,妖詭的魅眸斜睨著她,審視她眸底的真實。
他不想過問她的過去,更不想知道她為何會在那時出現在河邊;不過她手中有他意想不到的血笛,讓他對她的身份起了興趣。
「你不是想聽我吹首曲子嗎?」
琥珀色的眸子鎖住她的眼,藉由他熾燙的凝視,在她的粉頰上熨下他看不見的紅暈。
他怎會如此瞧她?
光線透過窗欞篩落在他琥珀色的眸底,乍然一看,反倒有點像是透明的,彷彿可以潛進人心探窺一切似的;他有一種魔性的美,讓人悚懼卻又甘願被俘虜。
然而讓她凝眼不放的,卻不是他的俊美,而是他漾在唇角淡淡的笑,溫暖如煦陽,讓她移轉不開視線。
「哦,你願意吹首曲子給我聽嗎?」經她這麼一說,石泫紜的眉挑得更高,迷人的唇角笑痕勾得更深了。
救起她自然是為了能再聽一次那令他著迷的笛聲,不過若是她不開口,他肯定又要把這事給忘了;畢竟近日來事情太多,他實在無法分出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
「公子想聽什麼曲?」李禎怯怯地問,一雙水眸無懼地迎視他,絲毫不願放過他凝在唇邊的笑。
原來還有人願意對著她笑、對著她說話。
只要離開那個大宅院,她就可以逃脫那可怕的咒語!她就可以被溫柔對待;那個家太冷,冷得讓她不惜用命相搏得到自由,為的只是想找到自己的歸宿。倘若就這麼認定他是自己的歸宿,會不會太一廂情願了?
對自己而言,他不過是個初識,且對她有救命之恩的人,而她身上還帶著可怕的咒語,倘若接近他,有一天定會傷到他的。
可是她不想走了,這個地方有她想要的一切,有她渴望了十年的溫柔,讓她捨不得離開。
要她怎麼捨得?倘若可以待在這裡,她願意拋去一切,拋去她的家族和地位,什麼都可以不要。
「那麼,就為我吹奏一曲『將進酒』吧!」石泫紜俊臉上漾著的笑意更濃,修長的手指更是躍於桌面上輕輕地敲擊著,等待她的笛聲。
事實上,他真的不在乎她是誰,他要的是她出神入化的笛技,佐以他十多年前自西域帶回來的血笛,想必韻味十足。
他簡直是等不急洗耳恭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