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兩人拖下一樓,印熾的母親卓馨怡便毫不容情地發飆。
「反正一定是你們家的沛儒比不上我家阿熾,所以才會用這種色誘的方法想迷惑阿熾,好讓阿熾在這一次的大考輸給他,是不是?」卓馨怡毫不客氣地說,雙手更是緊揪著她唯一的兒子印熾,直往大門走。
「媽,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是我……」印熾急著想解釋著,卻被父親印宏益給打斷。
「不用再說了,這種丟人的事,你也幹得出來?」印宏益怒不可遏地吼著,「你別忘了我可是個老師,你做了這種事,你要我如何面對我的同仁和學生?」
「可是……爸,我真的是喜歡沛儒,我們兩個真的是兩情相悅,你為什麼不能正視我們的感覺?」印熾大手一拽,卓馨怡豈抓得住他?「你說你是個老師,那你應該可以比一般的父母親更瞭解我們的心理與處境才對,你為什麼還要說出這種傷人的話?」
難道他真的是太天真了?
他以為他是天之驕子,以為他是父母捧在掌心疼的寶貝,以為父母可以理解他,以為父母不如時下的父母那般八股、迂腐,畢竟他們是高學歷已投身於教育界的人,他們一定可以瞭解他們的,為什麼……
「住口,」印宏益哪裡丟得起這個臉?到好友的家中,以為兒子正與好友的兒子在唸書,想不到卻讓他見著了兒不得人的一面,這要他……情何以堪?「你說這些我不想聽,我也不想瞭解也無法理解,現在你馬上給我回家,別再跟文沛儒攪和在一起!」
「爸……」印熾呆愣地睨著從來不曾和他怒目相向的父親,簡直不敢相信他會這麼做……
他轉而將視線移向一旁的文沛儒,想在他的眼中找到支持,卻意外地見到他無情的置身事外。
印宏益將印熾拉住,直往門外走去,不給印熾再有和文沛儒談話的機會;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兒子,唯一想到的,就像是隔絕病原體似的,將印熾與文沛儒遠遠隔離。
而殿後的卓馨怡離去之前,又冷冷說道:
「別再讓你們家的沛儒接近我家的阿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別怪我一狀告上教育部,讓你們夫妻兩個難堪。」
話落,便拐著高跟鞋,高傲地走了。
* * *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待印氏夫婦將印熾押回家之後,在自家的客廳中,文邦達終於卸下斯文的面具,聲色俱厲地吼著。
該死,這簡直是丟盡他的臉!只要一想到印宏益臨走前那冷嘲熱諷的言語,他便覺得怒火中燒;想不到幾十年的友情竟是這般地薄弱,竟是如此地傷人。
「爸……」文沛儒囁嚅著說不出話。
天曉得真會有這種事,怎麼偏是這麼巧地遇上這種事?
要他如何解釋這一切?
「我到底是讓你念了什麼書,才會讓你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你要我拿什麼臉去面對這個社會,要我以後如何再執教鞭,面對所有的學子?」文邦達如挫敗的公雞一般頹喪地坐在沙發上。
「你在意的只是這些嗎?」文沛儒有點啼笑皆非。
他在意的不是他到底喜不喜歡印熾,不是他和印熾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片面地見到他和印熾躺在床上,便已判了他的罪,而是不斷地怪他丟了他的臉,讓他見不得人?
他在意的是他的兒子,還是他的未來?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文邦達驀地抬起瞠得如銅鈴似的眼眸,所有的斯文不羈全都藏於怒潮之後。
「沛儒,你怎麼可以這樣跟你爸爸說話?」一旁的張茹萍忍不住也開了口。
她想不到印熾對沛儒竟是這般的在意,而她卻傻傻的沒看出來,甚至還讓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天,她真是個失職的母親。
「我說錯了嗎?」文沛儒冷聲笑道。「你們只在乎你們的未來,只在乎如何教育別人的下一代,為何不先來教育、教育我?你們除了教我唸書、教我考試,我不知道你們還教了我什麼?」
就像他知道男同志是不見容於這個社會的,但他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你說什麼?!」文邦達倏地站起身,一把揪起文沛儒,拳頭硬是不客氣地落在他白皙無血色的臉上。
文沛儒沒料到父親會打他,因而向後退了一大步,跌在鋪著地毯的地面上,血水沿著唇角流下;他呆愣了半晌,才伸手抹去唇角的血水,不禁揚起一抹苦笑,看來父親忘了他是個病人了……不過,一直秉持著愛的教育的父親竟會打他,由此可見,他真的是氣壞了。
「你瘋了,沛儒還生著病,你怎麼打他?」張茹萍倒沒想到一向溫文儒雅的丈夫竟會有使用暴力解決事情的時候。
「孽子!」文邦達暴吼一聲,雙手緊握成拳。
「我說錯了嗎?」文沛儒傲然地揚起笑。「反正你只在乎我的功課,只在乎我考試考得好不好,只在乎該死的比賽,從來沒在乎過我在想什麼,我要的是什麼!你們生了我,只是想要操控我的一生,只是想要左右我的人生,根本是為了滿足你們的虛榮心!」
怎麼,他現在是殺人放火,還是作奸犯科了?
「還說!」文邦達趨向前去,想要再給他一拳,好讓他清醒、清醒,卻見到始終不發一語的女兒,突地護在兒子的身前。
「爸,不如讓我跟哥好好談一談,畢竟我和哥的年紀較相近。」差了文沛儒兩歲的文沛含淡淡地說。
她淡漠地以眼神示意父母暫且離開。待父母上二樓去時,她才面向文沛儒問道:
「哥,你真的喜歡印熾哥嗎?」
向來寡言的文沛含一開口便直接切入重點,甚至讓仍在盛怒中的文沛儒瞬間冷靜下來,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對印熾?他不知道,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剛才的一切就像是鬧劇,他並不在乎印熾的感受,他只想到自已,甚至他已經忘了他是為什麼而發怒。
但是他並沒有遺忘印熾臨走前,眼眸之中的悲楚,沒有漏掉他難以置信的錯愕,更沒有遺漏自己剎那間的心痛,以及不願承認的傷痛。
「如果你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而不是愛著印熾哥的話,你就該對他說清楚,別讓他對你存有妄想,當然也別再惹起這種風波,讓兩家人都不好受。」文沛含淡漠地說著。
「你認為我只是為了一己之私?」文沛儒驀地吼了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逮住了機會而藉機發揮,但……即使是如此,沛含也不該這樣指責他,毫不留情地說出這些讓他無法回答的話。對於印熾,他無言以對,但……他知道他們之間是絕不可能有未來的。
「不,我只是假設。」文沛含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井然有序地分析著問題所在。「倘若你們真的相愛,你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獲得長輩們的祝福,倘若你們只是基於好玩,就不該再繼續下去。」
文沛儒呆愣地望著這個平時不多話,卻被稱為天才的妹妹,霎時震愕得說不出話,只覺得羞愧。
這一陣子,他只覺得煩躁、只覺得鬱悶,對於印熾……即使有肉體上的接觸,也只不過是他單方面的壓迫,是他一廂情願,而他不過是藉著不曾嘗試過的情慾,自他的溫柔中逃避嚴苛的現實……
可真的是那麼單純?他真的只是為了這個原因,而讓自己像個女人似的偎在他的身下?
「反正,你們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見到面了,你倒不如趁這個時候好好想想你們的未來,想想爸媽對你是不是真的如你想像一般。」文沛含自桌上抽出一張面紙,擦了擦他仍淌著血絲的唇角。「其實,爸媽是很關心你的,遇上了這種事,任誰都會有這種反應的,你就別想太多了。」
「爸媽疼你,你當然這麼說。」
「如果你真的用心想的話,你就會知道爸媽最疼的人是你。」文沛含微惱地加重力道,痛得他齜牙咧嘴。「你啊,少說那些幼稚的話了,好好去想想眼前的問題,別想再逃避了。」
話落,她便往樓上走去,想讓他一個人好好想想,但是……事情變成這個樣子了,他還能怎麼想?
* * *
一連幾日,文沛儒由於父母暫且禁止他出門,甚至不讓他上學,所以他只能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裡,這期間,他也接到斐懿的電話詢問,因此知道印熾自他未上學的那一日起,也一直沒有去學校,甚至連家裡的電話也打不通,就連他們到他的家裡頭去,也找不到人。
這是他意料中的事,只是他沒想到印伯父和印伯母竟會如此絕然地隔絕他們兩個來往,對於這一點,文沛儒認為他的父母可能曾經與他們協商過,不擇手段地斷絕他們兩個的來往。
其實,他們根本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因為他對印熾原本就沒有特殊的情感,要如此阻止他們兩個往來,倒不如讓他和印熾面對面把話說清楚,說不定事情還會有所轉圜。
躺在床上,斜睨了一眼放在床頭櫃上的鬧鐘,才知道已經凌晨一點了,但是他卻是睡意缺缺,八成是白天睡太多,現在反而失眠了,有什麼辦法呢?在這個房子裡,他除了睡覺還能做什麼?
驀地,他眼睛一亮,瞧見了擺在鬧鐘旁邊的CD,他好奇地伸手一抓,望著上頭的西洋歌曲,他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印熾前幾天來探病時留下的一張CD。他慵懶地站起身,打開音響,將CD放了進去,音響突地發出震耳欲聾的鼓聲與刺耳的吉他聲,嚇得他趕緊將音樂調小。
呼,這種音樂只有印熾才會喜歡,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熾烈而火熱,燃燒著炙燙的火焰,卻不會灼傷人,反倒是今人眷戀他的溫暖;反觀自己……他可能是名字中帶有太多的水,所以總是冰冷地望著印熾在他身旁熱情地綻放光芒。
印熾,是他十七年來的好友,即使在後來的求學中,他認識了許多的朋友,但是……印熾仍是最懂他的摯友,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畢竟……十七年的交情,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擁有的。
對於他的感覺,只是朋友,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感情,倘若他是個女人,或許還有可能,但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要他如何愛他?
文沛儒兀自笑著,卻突地聽到音響傳來悠揚的歌聲,可歌可泣地唱著惑人的情歌,令他好奇地拿起唱片封面,找尋這首歌的歌名。
LIVING IN SIN?
「罪惡?」文沛儒喃喃自語著,專注地聽著歌詞,沉淪在低切沙啞的嗓音之中,任思緒隨著音律起伏。
他望著封面上,印熾特別圈點過的痕跡,更是用心地領會著這首歌的涵義,倏地,他被窗戶邊的細微敲擊聲拉回心神。
他急忙打開窗戶,果真見到站在昏暗角落裡的印熾。
文沛儒隨即抓起一件外套,躡手躡腳地衝到樓下去,摸黑打開大門,迎面一陣冷風吹來,凍得他直打哆嗦,卻也平息不了他急切的心。
* * *
關上門後,文沛儒迅速地往右拐去,卻突地撞上一堵肉牆。
「熾?」
文沛儒揚起臉,感覺到他一身的冰涼,正想問他來了多久,卻被他緊緊地擁在懷裡,緊得幾欲令他透不過氣,但是他卻沒有掙扎,讓他確切地擁抱住他。
過了半晌,印熾才稍稍地鬆開他,文沛儒正要問他話,卻又被迅速地截去話語。印熾封住他的口,他的舌熾烈卻不失溫柔,輕柔而狂野地吮吻著他的舌,挑逗著他的感官,像是要探入他靈魂的最深處似的。
他在恐懼,他在不安?
發生什麼事了嗎?竟能夠讓從來不曾露出懼色的印熾,如此地惶恐侷促?
「熾,你怎麼了?」文沛儒喘息著低喃。
印熾驀地停下吻,一雙熾烈而幽亮的眼眸緊盯著他,像是天人交戰似的,亦像是有什麼事讓他猶豫不決。
過了半晌,他突地說:「沛儒,跟我一起走好嗎?」
文沛儒怔愣地瞅著他看,有點難以理解他的意思;什麼叫作跟他一起走?是指一起離家出走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沛儒,你怎會不懂?」印熾冰冷的雙手緊抓住他的肩。「他們不贊成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還打算要將我軟禁起來,讓我們兩個再也見不到面,難道你打算這樣下去,即使永遠見不到面也無所謂?」
印熾深情的眼眸在昏暗的夜色裡,像似兩潭深不見底的水池,詭異地透著令文沛儒無以理解的光芒。
文沛儒瞪大眼眸,總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但是……
「熾,我們不能這麼做。」他斬釘截鐵地給他答案。
這幾天,他想了很多自己的問題,而沛含也間接給了他很多意見,讓他可以慢慢地正視自己,不再焦躁不安,不再對未來感到恐慌。但唯獨對印熾,他仍是厘不清頭緒,不懂自己的心情,所以他把所有的感情歸納為友情,其他的感情,他全都不考慮在內。
「為什麼?」他不懂。
「因為……」他囁嚅著支吾其詞。
要他怎麼說,要他怎麼做?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殘忍一點的拒絕他,別再讓他執迷不悟,可是……儘管這說辭已經在腦海中演練過幾百次,一旦真的面對他,卻是無比為難,如此地難以啟齒,令他怯懦地不願傷害他。
「因為你不愛我?」
印熾無奈地挑高眉頭笑著,燦亮的眸子在瞬間化為兩潭死水,魅惑的俊臉也在霎時森騖得嚇人。
「是的,因為我不愛你。」既然已經起了個頭,下文也較好繼續。
「這是你的真心話?」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壓下滿腔的悲楚。「倘若你不愛我,你為什麼要讓我抱你,你怎麼能夠忍受?」他不由得暴喝出聲,破空迴盪在天際,宛如受傷的野獸哀嗚般。
「我……」
文沛儒震懾於他狂烈的悲憤,雙眸只能無助地瞅著他,心底不禁泛起一圈又一圈沉重的漣漪,無情地摧毀他壯士斷腕般的決心,而飄忽不定的靈魂似乎脫離了肉體。
「我跟你說過,如果你真的無法接受,你就必須更無情地拒絕我,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殘忍地對我說出真心話?」他雙目泛紅地瞪視著文沛儒,指關節上泛著紫青色。「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拒絕我,才是真正的殘忍嗎?」
「熾,我不知道你會這麼……」
文沛儒急著想挽回什麼,亦急著要抓住某些自指尖滑落的情愫,想要抓回那虛無縹緲的東西,卻被他冷冷地打斷。
「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印熾驀地笑著,卻在下一瞬間凝成森冷的臉。「現在說這些謊話,會不會賺太遲了?」
他冷厲的眸子悲惻哀惋地透著紅色的光芒,雙手卻已經頹然地松下,顧長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有點淒涼。
「熾,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要當永遠的好朋友,只是這樣想而已,我……」他向前一步想抓住印熾,卻被他無情地掃落雙手。
文沛儒手足無措地望著他,心不由自主被狠狠地揪緊,痛徹心扉。他不想要這樣子的,為什麼到頭來,他還是傷到了他?難道他們不能只當朋友就好,不能只是可以相伴一生的好友嗎?
「我懂了。」他低切地笑著。
他不是沒有發覺他的些微抗拒,不是不知道他淡淡的排斥,但他總以為只要他沒有無情的拒絕他,便表示他還有機會,所以……他才會一錯再錯……
「熾……」文沛儒擔憂地望著他笑得太瘋狂的臉。
「我真的懂了。」
話落,他情深地瞅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離去,在寒冷的隆冬時節裡,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消失在隱晦的夜色之中。
而文沛儒仍是站立在蕭瑟的風中,待他回過神時,才驀地發現,冰冷的淚水已然滑落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