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亮的天色繫著一抹灰,弱陽穿不透厚重的雲層,只見淡淡的霧環繞著,教人不由得想要在溫暖的被窩裡再多待一會兒。
然而,鏗鏘一聲,刺耳的聲響教睡得正香甜的綠繡驚醒。
她疑惑地睜開眼,不解地蹙緊柳眉思忖了下,卻又突地聽到瓷器破碎的聲響,還夾帶著幾句咒罵聲,她這才猛地想起——她又搬回宅子了。
對了,老闆八成是在用早膳!
這念頭一閃過腦際,顧不得身體疲憊得想要再倒回床榻上、也顧不得外頭冷得教她想要再縮回被子裡取暖的衝動,只見綠繡甩開被子,快速地整裝,拉了件帔帛隨即往外跑。
她開了門跑上渡廊,穿過花廳,一會兒便來到君還四的房前;她大剌剌地開門後,果真見著君還四正蹲在地上撿碎了一地的破碟。
她忙喚:「老闆,我來就好。」
她立刻蹲下身,利落地將碎了一地的瓷片撿起,壓根兒不管一頭沒束縛的長髮正在氈子上頭掃著。
「頭髮。」他沒好氣地拎起她的發。
「哦。」綠繡隨性地抓攏頭髮,往頸項繞上兩圈,還可以充當保暖的帔子,教人看了哭笑不得。
「怎麼跑來了?」君還四坐回圓桌旁。
「我聽見聲響了。」
「入冬了,你不是貪睡得緊?」幽黑的眸子直瞅著她一頭細膩如絲的烏髮,見著上頭黑透發亮的光澤,不禁有幾分貪戀。
「可我想,你八成是在用早膳,要不也已經要起身,該有人在旁伺候你洗臉更衣,遂我便來了。」綠繡撿完一堆破瓷片,隨即坐到他的身旁,查看他的手有沒有又跑出一道傷口。
「有其他人管著。」君還四不悅地別過眼。
這宅子裡的下人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哪裡輪得到她這管事幹這種下人的差活?
「淺櫻肯定是幫你分勞去了,而你又不愛奴婢近身,誰幫得了你?」綠繡抬眼盯著他,發覺他一頭亂髮,思忖著待會兒要怎麼替他綰髮。
她可沒綰過發,還不知道該怎麼弄呢。
「啐!」這點她倒是清楚得很。君還四緩緩的道:「我一個人要洗臉更衣不成問題。」
「可昨兒個晚上,你卻為了用膳而險些掀桌……」想起昨兒個晚上,可真是險象環生啊,就連最熟稔他性子的淺櫻都教他給嚇了一跳。
「那是……」
還不都是不慣用的左手害的?倘若不是因為它這般笨拙,教他連夾菜都夾不起來,他又豈會那般發火?
「我餵你吧!」她已經拿好箸,一副準備就緒的模樣。
君還四翻了翻白眼,瞪著她睡眼惺忪的模樣,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給我調羹,我一樣可以自個兒用膳,你儘管口去睡覺,甭管我;畢竟你是個師傅,而不是我宅子裡的下人,甭降低自個兒的身份。」
瞧她兩眼都快要閉上了,何必這般勉強?
而且,昨天他不過是一時氣上心頭,隨口說了些重話,沒什麼意思的,她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可畢竟是我害老闆受傷的……」她過意不去。
「不用了。」笑話,他一個大男人若要靠一個姑娘家餵他用膳,這若傳了出去,還像話嗎?
「老闆……」
見她把眼一斂,聲音一啞,他的心不由得又顫抖起來。他不禁瞇起黑眸,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她該不會是……
「你想喂就喂吧!」啐,連這樣都要掉淚啊?
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動不動就要掉淚,真是的!以往就不曾見她這麼脆弱,怎麼,留到現下嚇他用的?
「老闆,張口吧。」綠繡立刻一掃剛才的難過,淺挑著甜甜笑意,夾了一口菜湊到君還四嘴邊。
君還四狐疑地蹙起濃眉,懷疑她根本是在裝哭,瞧她黑白分明的眼,沒有半點淚光,可方纔的情景她真是像極了要掉淚的樣子。
「老闆?」
見她催促了一下,他不禁被動地張了嘴,實實在在的教她給餵了一口菜,總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太不像個男人了,居然還要姑娘伺候他!
***
「不知道廚房熬藥了沒,我待會兒再過去瞧瞧。」綠繡夾著飯菜,配著清湯,一口一口地送進君還四的嘴裡。
「你的動作能不能緩緩?」見她動作利落,君還四不禁有些喘不過氣地向她喊停。
她以為她現下是在餵豬不成?知道她幹活兒相當俐落,可餵他用膳時,能不能把動作放慢些?
他又不是布匹……
「啊——」見他嘴裡一大口的飯菜,綠繡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倘若不想喂就不要喂!」君還四含糊地道。
他激憤地把滿嘴的飯菜囫圇吞下腹,凶狠的直瞪著她,見她仿若有些歉意,他不禁又道:「得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就甭放在心上。」
啐!相處三年了,不懂他的性子,也該知道他這個人向來有口無心,即使說的話再難聽,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只不過是嘴硬隨口說說罷了。
「我知道。」綠繡偷偷地揚起一抹笑,又不著痕跡地掩去。「老闆,關於這一回絲造大會,你可想到要繡什麼東西了?」
「還沒想到……」君還四想替自個兒倒杯熱茶,可熱茶沒對準杯子裡倒,反而是倒在桌上。
「該死!」
混帳,就連倒杯茶都這般難嗎?
君還四揚起手裡的白玉瓷壺,氣得直想往地上砸,卻教身側的綠繡給一把抓住了。
「老闆,我替你倒吧。」她連忙搶下壺。
君還四側眼睇著她,微惱地抿了抿唇,瞪著她幫他倒上的茶水。「活像個廢人似的,真是教人急死了。」
平常事事都得要仰賴這一隻手,可偏偏這回掌骨折了,以後別說要與人談生意做買賣、別說要批閱帳本,更遑論要參加今年的絲造大會了,他就連最基本的用膳、倒茶、整衣都成問題……樣樣事都要有人在旁伺候著,這同個廢人又有什麼兩樣?
「老闆,何不趁這當頭好生休憩呢?」她不懼反笑道。
「年關將近,我哪來的時間休憩?」他光是想到有那麼多事,他便覺得頭疼了起來,忍不住嫌惡自個兒的無能。
「鋪子的事,有淺櫻這好幫手管著,壓根兒不需要你費心;至於廠子,則有我全權做主,老闆只需要安心地待在宅子裡,好生休憩便成。」見他未伸手拿茶喝,她忙將茶杯遞到他的手中。
「還有絲造大會呢。」君還四淺呷了一口茶。
「老闆還沒有構思嗎?」
「昨兒個才拿到題試,現下腦袋是一片空白,哪裡會有什麼構思來著?」新官上任,出的是什麼鬼題試,分明是整人。
皮革要怎麼繡嘛?
真不知道該說這題試出得好,還是存心找碴……
「老闆,雖然皮革繡不了,不過咱們倒是可以拿錦綾當內裡,再將內裡翻襟出來,然後再把花樣繡在翻襟上頭;再不然,若在裡頭墊了錦綾,還想要在皮革上頭繡些簡單花樣的話,該是不會太難才對。」綠繡斂眼思考著,在腦海裡描繪了花樣的大概。
君還四側眼看向她。「你心裡似乎有了譜?」
「有個樣子,但還不算周全,下回我請織造的師傅替我找塊上等的狐裘和小羊皮裘,我再拿來試試。這也是我昨兒個要入睡前想的,還不知道成不成,總之得先試試再說。」
「哦?」看來她倒是挺貼心仔細的,知道他最看重的是哪一件事。
「老闆,待會兒喝下藥汁之後,再同我說你今兒個是怎麼安排時間的,讓我幫你分勞吧。」綠繡淺笑道。
「只能這麼辦,要不還能如何?」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他要是再不接受,豈不是有些婆婆媽媽,太難看了?
闊別三年,他也想要再瞧瞧她當年的古怪繡法。
這三年來,未曾再見過她像那日一般的特殊繡法,今兒個他可真是要大開眼界了……
***
「混帳!」
砰的一聲,鎮紙摔落在地,就差那麼一點點,整塊龍硯就快要摔到案前的毛氈上頭。
只見君還四一雙黑眸微綻凶光,怒瞪著前方洞開的大門,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之間尋找著綠繡的蹤影。可惜的是,一盞盞的燈都亮了起來,也照亮了書房前方的園子,卻依舊沒見著她的身影。
混帳,說什麼要幫他分勞,分她個鬼!
現下都什麼時候了,還見不著一個鬼影子!
她說要到廠子去一趟,可從早上待到現在,都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還不回來,她到底有沒有想到他還沒有用膳呢?
淺櫻接下他鋪子裡的事務,忙到現下不見人影,他倒還稍微可以理解,可這綠繡呢?
早說過她原本便不是極為勤快之人,何況在入冬之後,更是有得偷懶便拚命地偷閒。說不准現下又窩到水榭睡覺去了,也說不准若沒人喚她起床,她便打算一直睡到明兒個呢。他一不在旁邊盯著她,她隨即又鬆懈了,真是教他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才好?
「老闆?」
驀地,遠遠地便聽到綠繡有幾分圓潤的嗓音,不知怎地,他有股想要躲起來的衝動,存心要教她找不著他;然而她走得太快,教他一猶豫,便錯失了先機,還是讓她給逮個正著。
「老闆。」綠繡走到君還四跟前,見案桌前掉了塊鎮紙,連案桌上頭的帳本也散亂一桌。
又生氣了?怪了,雖然知道他是躁性子,比較容易動怒,可他的怒氣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要教他發火,總是有緣由的;可他現下卻無端端地拿鎮紙出氣,淺櫻還沒回來,不是淺櫻惹他生氣的,那麼……難道是她?
「你究竟是上哪兒去了?」原本是想要留幾分君子風度,不同她一般計較,可偏偏他藏不了心思,一旦心裡藏了話不說,肯定會憋死他自己。
所以,他寧可將炮火往外發洩,也不願藏在心底傷了自己。
「我上廠子了。」她撿起鎮紙,不解地望著他。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上廠子的?」
「早上,用過早膳之後。」她記得很清楚。
「那你知不知道現下是什麼時候了?」君還四指了指外頭,要她看清楚外頭的天色。
不早了,天都暗了,風也挺強勁的,吹起來也是挺刺骨的,她不是向來怕冷,怎麼這時候還在外頭溜躂?
「掌燈時分。」綠繡像個小媳婦般,小小聲地回答。
唉!她當初在這宅子裡住滿一年時,會答應他在後院蓋水榭供她休息,可不就是為了他這性子?
雖說,他覺得如此一來可避嫌,也是挺好的;然而,她倒認為他這刀子嘴的性子,真要改改才成,要不然再這樣下去的話,說不準哪日她吃不消,便又逃回水榭去了。
「你何時這般勤奮過了?」君還四悶著氣道。
真不是他要損她,而是她確實是難得勤奮,如今在廠子裡耗到這時候才回來,肯定是在水榭睡過頭了。
「老闆,你忘了昨天排了新結本嗎?」他都忘了自己是怎麼受傷的嗎?綠繡遲疑的略抬眼看著他。
「那又怎麼了?」
「我今天在廠子裡排色線,要把色線都弄好了,才能把工作丟給花娘。」橫豎他肯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倒不如先招供,省得他閒得又大發脾氣。
「既然如此,哪需要這麼久的時間?」織房裡的工作他又不是不懂,她現下這麼說,到底是打算怎麼脫罪?
「老闆,我總得要待在那兒檢查織出來的花紋吧?」綠繡不禁苦笑。
聞言,君還四不由得語塞地閉上嘴,羞赧得直想要掀開底下的毛氈,再順便挖個洞,把自個兒給埋進去。
他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排了結本,又不代表織出來的紋路一定會和先前的繪圖一模一樣。不等著看結果,那麼她去排了色線,又有什麼意義?
再者,年關將近,好幾批綾錦和素羅都已經供不應求,織房早就已經忙得人仰馬四;再加上今兒個又弄了新花樣,肯定是將一干的織娘都給忙壞了,別說是織房忙,就連染坊和繡莊不也是一般?
而且,織造也忙著制皮裘和錦靴……
整個廠子一旦入冬,就彷彿成了戰場。她儘管懶散,卻向來將廠子打理得不用他煩心。
君還四僵若硬石般的坐在案前,黑眸卸下凶狠戾光,想了又想,反覆地自省之後,臉上才顯露出赧然、愧疚的表情。
「老闆,若要算帳本的話,我來幫你吧。」綠繡不以為意地勾著笑,走到他身旁,動手整理散亂的帳本。
「你又看得懂帳本了?」啐!他明明不是要這樣說的,怎麼一開口就……
真是受不住自個兒的這一張嘴,明明就不是這個意思,怎麼話一出口便是這般不中聽?
「你可以教我啊!」仿若早習慣了君還四這張刀子嘴,綠繡毫不在意地掀開帳本,拿起筆沾了沾墨水,就等著他的吩咐。「再不然,你直接用念的,我寫。」
橫豎不過就是一隻代勞的手,不是嗎?
君還四有些氣惱地垂下眼。「你吃了嗎?」
「還沒。」綠繡不解地望著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個兒瘦成什麼鬼樣子了?你不多吃些,教自個兒長胖些,外頭的人還以為我虐待你,你知曉嗎?」話一出口,他再次惱得極想要痛扁自己幾拳。
這一張嘴……明明就是不想這麼說的啊,怎麼會……
「哦!」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咱們先用膳,等用過膳之後,再到書房把帳本寫清楚。」
他的意思是要告訴她,他為了等她這一隻手,所以至今都尚未用膳,是不?
君還四見她誤解了自個兒的意思,不禁氣結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算了,累人啊,他懶得解釋了。
反正她不氣不惱,他又何必在意?
可,怎麼反倒是他在意極了?總覺得自個兒像是虧待她了……啐,虧待了什麼?這三年來不就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了嗎?哪裡虧待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