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高宗臨安城外的觀府,碧麗輝煌,是當今位居中書令的觀元承的宅邸,而他一對出色的兒子,一在朝中為官,官至兵部,另一位則經營觀府的水路產業,因此觀府宅邸常有朝中大官來訪。
而在朝為官的刑部大人尋朝敦,更是將觀府當成自個兒家一樣,來去甚至毋需通報。
由於前些日子,兵部大人觀仁-不幸跌落了山崖,摔傷了腿,於是尋朝敦今兒個一早,便直往觀府而來。
他揚著笑走進觀府,門外的小廝和門內的僕役,連忙帶著他入內,但才要踏入中堂,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記撞擊,倘若不是他有深厚的功夫底子,只怕早被彈到幾丈外。
只見他用雙手按住了來者的肩,抵住了衝擊。
「你這是在做啥?」總管從裡頭衝出來,開口便是一頓罵:「你還不趕緊退下,難道你不知道眼前的是刑部大人?」
裘瓶靜恍惚地睜大眼,略微往上抬眼,看見了一張俊俏的臉,圓圓的臉蛋不禁泛起嫣紅;她連忙往後退了一步,想要開口,卻止不住狂顫的心。
「真是對不住,奴婢……」她結巴難言。
這府裡的人可真是好看,不論是裡頭的下人,還是大少爺和二少爺都一樣俊美,而眼前這一個人……瞧起來是挺斯文的,但那眸底卻有一抹難測的野性,一種落拓不羈的瀟灑。
反觀她……圓滾滾的身軀,像顆球似的,她怎能奢望接近這些俊美的人?太過接近,反倒像是一種褻瀆。
「不打緊,甭放在心上。」尋朝敦溫煦地笑著,連忙將手放開。
「可是大人的衣袍……」
裘瓶靜有點慌亂地瞪著他胸膛上頭一大片的水漬,而自個兒手中捧著的桶子裡,一滴水都不剩。
難道他一點都不生氣嗎?這位大人真是與季府的老爺差太多了,不罵她就算了,竟然還笑著說沒事,真是令她有點受寵若驚。
怎麼會這樣?
她原本打算陪著小姐嫁入觀府之後,便要努力地幹活,別讓觀府裡頭恃寵而驕的下人把她和小姐給看扁了,但是她怎麼這麼笨,怎麼會連一點小事都做不好,這下豈不是丟了小姐的臉嗎?
「不礙事,待會兒擦一擦便是。」尋朝敦睇了自個兒濕了一大片的衣袍一眼,只是淡淡地笑著,便打算要往裡頭走。
「不成,讓奴婢先替大人打理好。」裘瓶靜反倒揪住了他的衣袖,圓滾滾的水眸子裡有著一層薄霧,還有一絲絲的不甘心。
她怎麼能讓他就這樣走?
這位大人她曾經遠遠地見過幾次,聽裡頭的下人提過,他是大少爺朝中的摯友,每次總是到觀府來拜訪大少爺,想必今兒個亦是一樣;既然他是來拜訪大少爺,她更是非要把他攔下不可,要不然大少爺見著他的衣袍濕了定會問他,到時候他定會說是她弄濕的,那她豈不是讓小姐蒙羞了嗎?
不成,她得將他的衣袍弄乾。
「這……」尋朝敦有點為難的睇著她,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瓶靜,你這是什麼舉動,這可是刑部大人,你把他當成了府裡的長工不成?還不趕緊放開你的手,瞧瞧你這樣成何體統?」管家劉伯看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只差手中少了條鞭子,好讓他趕緊將她那雙手打落。
「可是……」她扁了扁嘴,圓圓的臉流露著不甘心的神情,而那雙水眸子裡亦噙著淚水。
這事絕對不能這樣子算了,畢竟是她自個兒闖的禍,自然得由她擔起才是,豈能就這樣算了?
「還有什麼好可是的,你還不趕緊放手?」劉伯大喊著,唯恐她得罪了觀府的貴客。
聽劉伯心急地喚著,裘瓶靜仍是松不了手,而尋朝敦則是一派斯文地笑著。
「哎呀,敢情是你想勾搭上尋大人?」劉伯大喝著,又仿似恍然大悟地道:「你省省吧你,也不瞧瞧自個兒的身段像是顆球一樣,你也敢不要臉地接近尋大人?你不覺得羞恥,我都替你感到丟臉了。」
「我——」
裘瓶靜聞言,隨即鬆了小手,氣得渾身直打顫。
太可惡了,劉伯怎麼可以這樣說她?她不過是想要盡自己的本分,孰知竟被這樣斥責……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妄想著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況且她也知道自個兒的身份,她不會厚顏無恥地賴著他!
她也不是自願為奴為婢,孰料她竟只是一條賤命?但即使是一條賤命,也是有尊嚴的。
「你幹活去,別待在這兒礙眼。」劉伯一聲令下,裘瓶靜只能噙著滿眶的淚水,提著木桶轉身打算離去。
「來,先替我將衣袍弄乾。」
裘瓶靜一轉頭,便見到一抹戾色迅速地消失在他深邃的眸底,只是微乎其微的波動,幾乎令她以為看錯了。
「可是……」
裘瓶靜睇著一臉錯愕的劉伯,眼波流轉來回逡巡著眼前的兩個人,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是想幫她?
這個念頭浮上心,她隨即又否決。不可能的,她不過是個下人,而他卻是身份顯貴的刑部大人,他又何必幫她?幫她,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好處的,是不?但是瞧他的樣兒,還有方纔那抹眼中的戾色,彷彿還真像是那麼一回事,可她會不會是看錯眼了?
然而,幫她,他也圖不到什麼,為什麼要幫她呢?
「無礙,來。」
尋朝敦笑著,無視錯愕的劉伯,拉著她粗糙的小手往中堂一旁的穿廊走去,兩抹一高一低、一瘦一圓的身影隨即隱沒在穿廊的轉角處。
***
「大人,請往這邊走。」
原先是尋朝敦帶著裘瓶靜往內院走,打算到管家看不見的地方便成,但一往內院走,她便反客為主,直拉著他進東苑。
這個女娃兒該不會是在打什麼主意吧?尋朝敦思忖著,一雙睿智的眸子睇著她圓圓的身軀,再望著那一雙熠照發亮、澄澈的堅毅眼眸,他隨即又推翻了方纔的想法。
她看來不是個有心機的婢女,因為他在她無邪的眸中瞧不出一絲端倪,由此可見,她真是打算帶他回東苑,將他的衣袍烤乾。
「尋大人,你先到我的房裡等一會兒,我去拿火爐。」
也不管他到底願不願意,裘瓶靜手腳利落地往房外跑。
尋朝敦挑了挑眉,有點意外自個兒會受到這樣的對待,不禁笑出聲,直睇著這個簡陋的房間。
小小的一間房,只有一張破爛的蓆子擱在一塊木板上,此外,只剩一張矮凳和缺了一隻腳的破木桌,他連要找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這裡不像是房間,反倒有點像是由馬廄改過的柴房。
他記得觀府東苑以前沒有這間下人房。看得出真是將馬廄改裝而成的,說也奇怪,觀府財大勢大,怎麼可能連一間下人房都空不出來?
而這一間房簡樸得令人不得不起疑,她是否被虧待了。
對了,他似乎不曾見過她。
觀府的下人不下百名,而其中的奴婢雖稱不上絕色,但可都說得上是麗姿,絕對不可能突地摻進了一隻圓滾滾又可愛的小雛鳥他卻未發覺,畢竟這兒就像是他府中後院,觀府的下人他鮮少有不認識的。
平日只要他一進觀府,到北苑的路上總會圍上一群鶯鶯燕燕,挽著他進北苑。而方纔她也算是挽著他,不過那眼神與態度卻看不出她有任何的期待和愛慕,反倒真是忙著為他處理衣袍……這個奴婢,確實有點與眾不同。
不過,他今兒個到觀府可不是為了她,他得趕緊到北苑去,若長待在這房間裡,怕是累了她的名聲。
儘管她的身份低微了點,但好歹也是個黃花大閨女,是不?
打定了主意,尋朝敦便立即往外走,可才踏出房門,便又與她撞上,那盆火爐差點整盆都飛上了他的身。
「小心——」
裘瓶靜驚喊了一聲,手中的火爐已飛出了手,然而卻在她瞠目結舌之際,輕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大人!」她喘了一口氣,隨即又想起他的身份,忙不迭跪下雙腿。「大人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
尋朝敦睇著她,不禁莞爾一笑,至於她後頭到底說了什麼已經聽不完整了。
「犯不著這麼多禮,這火爐還未著火,你用不著這麼慌張。」他簡直快要笑出來,從不曾有哪一位奴婢會對他露出這種表情;觀府的奴婢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接近他。
他以為她會對他露出千嬌百媚的模樣,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地誠惶誠恐,不禁令他啼笑皆非。
「可是大人……」
她怎麼這麼笨手笨腳的?潑了大人一身濕便罷,怎麼連拿個火爐都拿不好?
「起來吧!」不由分說地,尋朝敦牽起她的小手,隨即將她略有份量的身軀往上拉起,帶著她走入房裡。
再待一會兒也無所謂,橫豎他有的是時間。
「大人。」裘瓶靜扁著嘴,努力地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
簡直是笨透了,初到觀府,她竟連一點小事都做不好?她以往不是這麼笨手笨腳的,怎麼換個新環境,她也像換了個人呢?
這裡再怎麼說也比季府好,她可不能表現得太差,否則到時候被趕回季府,那可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甭放在心上,你不是要為我烤乾衣袍嗎?」尋朝敦斂眼睇著她道。
「是。」
這時,她才又想到她要為他烤乾衣袍,她怎會連這件事都忘了?這天氣已經入秋了,是很容易感染風寒的。
深呼吸了一下,裘瓶靜連忙將他遞來的火爐放在地上,用火摺子點起了火,放進一些炭火,溫熱的爐火隨即驅走了微寒的空氣。
「你是新來的奴婢?」尋朝敦站在一旁,饒富興味地看著她。
「我是同小姐一道過府的。」她煽了煽火,又繼續道:「我家小姐便是中書令大人近來才納的妾,我是同小姐一起嫁進觀府的。」
「原來如此。」他挑了挑眉,總算明白了。
前幾日聽仁-說起,原來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不過觀大人已多年沒納妾了,怎會在這當頭納妾?
「請大人將衣袍脫下,讓奴婢處理。」裘瓶靜見炭火燒得正旺,便站起身,自動要為他褪去外袍;然外袍的繩帶一鬆,她才見到連裡頭的單衣都已濕透,服貼在尋朝敦結實的胸膛上。「糟了!連裡頭也濕透了。」
「這不打緊,你只要將這外袍弄乾即可。」尋朝敦笑了笑,將外袍遞給她。
姑且不論她的身份,光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是不妥,要他如何再脫掉單衣?倘若要是讓他人見著了,豈不是壞了她的名聲?
「可是……」
她連忙將衣袍披掛在火爐邊的架上,一雙凝霧的水眸子直瞅著他濕透的單衣,雖然天氣還不算是寒氣逼人,但穿著一件濕了一大片的單衣,饒是像他這般健碩的男子,也難保不會受風寒。
「不打緊,這樣便成。」尋朝敦雙手環住臂膀,特意倚在門邊,在兩人之間拉出一點距離。
裘瓶靜不語,只是愧疚地蹲下身,去翻弄微濕的衣袍。
兩人都靜默著,在這安靜的空間裡只剩下炭火劈哩啪啦的聲音,在摻雜著一點暖意的氛圍中,一種靜謐而溫和的氣息在他們之間轉化成一種莫名卻又窩心的流動,那是一種令人不知所以的流動,然而不消一會兒!這份寧靜卻被一陣尖叫聲給打散。
「尋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一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奴婢像是群吵死人不償命的麻雀,在見到尋朝敦之後,又像是見到花蜜的蝴蝶,翩然黏到他的身上。
「唉呀,這不是那個跟著啞巴夫人一道過來的婢女嗎?」
「大人,你千萬別待在這裡,她呀……心機可重得很,可不知道她到底在算計著什麼,你千萬別讓她給騙了。」
見裘瓶靜不發一語地烘烤著衣袍,其中一名婢女連忙向前一探,發覺那件精美的衣袍是尋朝敦的,而他也只著了一件單衣。
「大人,一定是她故意把你的衣袍弄濕,再拿到她房裡弄乾的,是不?」
「是呀,這是她的詭計,大人千萬別著了她的道。」
大夥兒眾說紛紜,尋朝敦只是笑了笑,走到裘瓶靜的身旁,拿起未干的衣袍套回自個兒的身上,隨即便往外走,一大群爭吵不休的麻雀,也就跟著他這塊上好的食糧往外走,留下裘瓶靜呆立在房裡,靜靜地淌下不甘心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