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夠嗎?」
十方籬淡淡地問道,輕飄的嗓音感覺有點虛弱。
一連數日下來,她早已經把士御門天皇托付給她的任務拋於腦後,強烈的佔有著源拓朝;兩人像是緊緊兜在一塊的燈芯,再也分不開了,但她仍是不願與他共享永恆的生命。
「夠了,再吸下去的話,你會受不住的。」
源拓朝緊擁著她,百般憐惜地凝視著她青白的粉臉上沒有半點生命的光澤,心裡則暗思忖著其他的辦法。
「不行,我不能讓你去吸別人的血,我寧可把我所有的血都獻給你,也不能讓你去傷害其他人。」
她柔順地窩在他溫暖的懷裡,合上晶亮的水眸。
她真的是愛上了這種感覺,只想要貪婪地窩在他的懷裡,什麼事也不想、什麼事也不做,只是等著他寵她、疼她;彷彿空虛的生命似乎便能因此而飽滿,而不再寂寞。
她不一定要成為魔,而他也不一定得去吸別人的血,或許他們可以用這種方式相處到老,這樣的感覺也是挺好的,是不?
「可是這不是個絕佳的辦法,況且,我不過是吸一點血罷了,對其他人根本是一點影響也沒有;但若是對像只有你的話,你會血枯而死。」源拓朝散亂著一頭長髮,以下巴輕摩挲她柔軟的秀髮。
「沒關係。」
「你以為我會一直放任著你嗎?」他蹙起眉頭,大手握住她微涼的小手,妖邪的墨玉眸子直瞅著她瞧。
「你不是說你是愛我嗎?」
她淡淡地笑著,小手肆無忌憚地攀上他的肩。
「那又如何?」
源拓朝有點難為情地調開視線,這個可惡的女人,一旦被她逮機會之後,他是再無翻身之力了。
「那你就得要聽我的話,不要去傷害其他的人。」十方籬驀地坐起身子,澄澈清溪的眸子注視著他。
她想跟他在一起,但是她不願跳脫輪迴之外,她不想成為魔,更不想因為他不斷地吸食人血,逼得她不得不收服他,只因——她已經知曉他的名,她可以使用咒術束縛他。
但是她不想那麼做,她不想殺了惟一一個需要她的人,更不想殺了她所愛的男人,她衷心深愛的男人。
「你仍然認為我是個魔,便會傷害人類嗎?」他輕佻起眉頭,墨玉般的眼瞳閃耀奇異的光芒。
她不說,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道;她仍是打從心底認為他是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打從心底認為他是個具有高度危險的魔;一旦吸食了人血之後,難保不會進一步的傷害人類。
可是她又懂了他多少?
他若真要殺人的話,他老早便可以這麼做,甚至早已經帶著她回到他的故鄉,不會仍在這個地方與她閒聊。
「當然不是,可人與魔原本就不該共處,而你更不能否認你確實是以人為生的,是不?」她哀傷地道。
「那又如何?」他冷眼瞅視著她。「這個世界既有人便有神,自然也會有魔的存在,然而這些的稱謂全都是人類自個兒冠上去的,在三界之中,最無能、最軟弱的便是人類,他們憑什麼以他們自己為中心,硬是認為我們便是魔類?或許換個角度思考,或許我
可以是神,你說是不?」
「然而你畢竟還是魔。」
她悲慼地睇著他,望著他魔魅的眼,嗅著他血腥的氣味,她每每在睡夢中驚醒,不是懼怕他,而是悚懼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她什麼也不願意想,特意讓腦袋成為一片空白;即使如此,亦不能淨化心中的惶恐。
和他在一起之後,懼慄幻化為魔的惶恐益發強烈,感覺到自己像是變得如他一般嗜血,卻又有一丁點的不同,而她卻說不出有什麼不同。
「遂你不願成為我的同類?」源拓朝驀地起身,迷人的唇角勾著戲謔的笑,帶點微慍與輕佻。
若是他肯的話,用不著詢問她的意見,他早已經將她化為同類,帶回歐洲,而非在這裡等她點頭、等她首肯,然後心甘情願地跟他走。
有時想想,他真的是太愚蠢了,不,或許該說他已經漂流很久了,他已經孤單太久,好不容易有著緣分牽絆著兩人,他當然無法輕易地放棄,因此,他格外珍惜,不希望兩人再出意外。
「我不是這樣想的……」
「籬殿!」
正當她想要與他好好解釋時,卻聽見殿外少納言的呼喚。
「怎麼了?」
她收拾著慌亂的情緒走了出來,沉色地問道。
「陛下口諭,要籬殿到宮裡一趟。」少納言只敢低垂著頭,不敢踏進兩人共處的寢殿裡。
「陛下?」
難道是為了他的事情而來的?
「聽說是宮裡出事了,十分緊急呢。」
十方籬沉吟半晌,才幽幽地道:「我知道了,備轎吧。」待她交代完,又對著源拓朝問:「你要同我一道入宮嗎?」
「陛下並沒有傳喚我,是不?」言下之意,他是不打算同她一道去。
「我明白了。」
話落,她便幽然地離開;兩個人相愛,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是相愛不代表兩個此後便能永結同心,況且還是一個魔與半魔的結合?
路還很長……很崎嶇……
***
紫宸殿上。
「陛下。」再次上紫宸殿,像是已過了許久,久到她這一次上紫宸殿,不得不帶著薄紗遠去日益詭譎的髮色與容貌。「陛下這次召我前來,是為了源拓朝之事?」
她最憂心的便是這件事,想當個人,便得深入世俗之中無以逃避,或許她該和他遠走他鄉,別再涉入紅塵。
「他的事既然你尚未處理,就先按下吧。」土御門天皇憂心忡忡的說著。「我這一次要你來,是要你除魔。」
「除魔?」她不解地蹙緊眉頭。
「自新嘗祭以來,宮中接二連三地發生一些怪事,儘管我要祈禱師日夜不停地加持、祝禱,仍是不見成效,甚至要卜卦師占卜也算不出個所以然,一切只能說是有妖魔在作祟。」土御門愁著一張臉,往日的霸氣皆不復見,似乎這件事情真是惹煩他了。
「敢問是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可能呢?她在宮中下了結界,一般靈體是絕不可能進入的,更何況是一般的怨念與魔物?可是,見天皇的氣色果真是不如前些日子,可見事情的嚴重性必定超過她的想像。
「自新嘗祭那日算起至今,宮裡每日必有人死去,且死相奇慘無比,像是被猛獸抓裂一般,又像是被魔物吞噬……」一想起那慘烈的死樣,士御門不住地打顫,就怕哪天自己便成了那個模樣。
「該不會是有猛獸入侵宮裡吧?」她的心在隱隱顫動著,為著莫名的猜測而惴惴不安,但她仍試著往好的地方想,只因待在這個地方,她確實沒有感覺到妖氣,宮裡是不可有魔物的。
「不可能的!」土御門不多想地反駁。
他接著說道:「近日來與北條氏處得不愉快,我為了防止北條氏突襲,遂在宮裡的四個大門皆加派護城軍,甚至宮裡每一個角落,我全都加強了,倘若真是野獸跑入宮裡,豈會沒人發覺?況且一個人若是被野獸撕裂而死,難道不會發出哀鳴聲、不會引起護城軍的注意嗎?」
他說得驚慌失措,像是可惡的魔物已潛入他的左右,或許……這些事亦有可能是眼前的十方籬所做。
畢竟這些事情皆是自她回宮之後才發生的,若說是她所為,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你說,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我要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所以你故意嚇阻我的?」土御門突然如此說,雙眸瞪大如銅鈴。
「陛下……」十方籬失措地開口,沒想到他竟然會誤解她。
「你說吧,要怎麼做,你才會放過我?」他突地大喝一聲,看似已被這些事折磨得歇斯底里。「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該將你自伊勢神宮接回來,我就不該愚蠢地以為你一定會幫我,我應該要遵循上皇的命令,讓你獨自一人在伊勢到老,而不是召回你這個魔物,擾得宮裡不得安寧!」
十方籬無語,淚流滿面,想出聲解釋,卻已是哽咽地發不出聲音。
為何天皇要施以她欲加之罪?只因她是個半魔,他便認定這一切全都是她所為?她不明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必須讓天皇這般傷害她?
「你回伊勢吧,永遠都不要再回到宮裡,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像是失心瘋似的,土御門大喊著,引起殿下一群侍衛向前查看。
「陛下,請給十方籬一個機會查清楚,十方籬必定會給陛下一個交代。」心如刀割,魂如咒散,儘管心痛欲死,她仍是不甘被按上罪名,她定要替自己澄清冤枉,必定要洗刷罪名。
「不就是你做的?」
「陛下,十方籬若是噬人血魔,早在來到宮裡之時,必定先噬陛下,然而十方籬並沒有這麼做,十方籬只真切地效忠陛下,請陛下相信。」她趴伏在地上,等待著天皇給她機會。
「好,我給你一個機會證明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沉默半晌,土御門慢慢地恢復神智,卻一步步地往殿外走去。「待會兒你便隨著侍衛到殮場瞧一瞧,查個明白,再稟報我吧!」
十方籬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悲楚莫名,不懂自己為何得受到這種侮辱,不懂自己得面對著他的悚懼……
***
「我不相信,真的難以相信……」
坐在轎子裡頭往回程走的十方籬,瞪大剔透卻無光的水眸直視著前方,失焦而木然,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著。
她到殮場去勘查屍體,卻見到一具具慘不忍睹、殘缺不全的屍體,但惟一的相同點是——這些屍體的心臟全都不見了。
由此可見,這件事確實是魔物所做,因為只有魔物才會挑選屍體上的部位吞食,而野獸則是會將屍體吞下,甚至連骨頭都不留。
但是在宮裡,她確實沒有感覺到妖氣,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甚至連結界仍是如她初設時的完美,毫無破裂漏洞,可宮裡確實有魔物入侵——一頭噬人的魔!
除了她自己,可以毫髮無損傷地進入結界之中的人……只有他……
她不願意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情,然而事實擺在面前,難道她還要欺騙自己,說他只是會飲人血的魔嗎?
他既會飲人血,那麼啖人肉又有何謂?
可他告訴她,他是不會噬人的,他只是需要一點人血作為他的食物,其餘的他並不需要……
謊言!謊言!這一切全都是謊言!
有太多的證據證明他的罪狀,擺在眼前的事實訴說著他即是兇手,無論她如何思考,仍是覺得他是惟一的兇手;因為只有他能夠肆無忌憚地進入她的結界,而每一個不全的屍體上頭,都有著他吸食人血所留下的傷口……
要她如何再相信他?
轎子倏地停下,她木然地下轎,失神的直往寢殿走去,每踏出一步,心頭益發沉重。
他那一雙孤寂的眼眸是假象,他那深情的告白是假的,惟有吸食人血是真的,而她卻於愚不可及地被他孤寂的眼眸所惑,愚昧至極地被他深情的告白所迷,天真的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明知道自己的命是恁地卑賤,她仍是無法停止幻想,無法不為自己尋找一個倚靠支撐搖搖欲墜的意念;然而所受到的傷害,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而她還單純地以為,天下人皆會負她,惟有他定是不負她。事實上,她發現他是最殘忍與無情的……
為何要騙她?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騙她?
在她已無可自拔的愛上他時,才揭發事實的真相,才讓她看清他的真面目?
她饒不了他,絕對饒不了他!她會讓他知道,他對她的傷害,她為他所背負的莫名罪狀,會引發她多大的憤怒!
她一步步的接近寢殿,繞過早已凋謝的櫻樹林,驀地想起那一日,驀地想起他難為情的靦腆模樣,卻只覺得心好疼、好疼,痛苦得像是靈魂已離開了軀殼,活生生地自肉體上剝離……
踉蹌的腳步快走出櫻樹林時,她沾染水霧的眸子卻模糊地見到他站在渡殿上,他的身邊尚有一個女人,而他正在吸她的血!?
他不是答應她,不再吸食她以外的人嗎?為何……
她腳步驀地加快,模糊的景象益發清晰,甚至清楚的可以讓她看見了那個女人便是少納言!
「住手!」
她暴喝一聲,瞪大凌厲的眸子。
再一次的事實證明,他一直是欺騙她的,他一直是欺騙她的……